天城的花语


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
这是一句极美的诗,同时也是主上传予我的。
初见到这灿黄的花序和它高昂的头颅时,是在指挥官的后花园,它的规模并不如伊丽莎白的后花园那样壮观且百花争艳。
或许是天意使然,当那份清凉的风在这未央的八月扬起,掀动了阵阵金黄的波浪朝我眼前涌来。
“天城,你觉得它们好看吗?”
若不是你的言语,我想必当时还沉浸在这安然闲适的夏风与花香下。
“嗯,好看。”
平日里被众人称除你之外的不二智者,如今却也才尽词穷,只能以笑掩面。
我瞧见你从后宅走出,面带喜悦地交给了我一袋花种,像是嘱托也像是愿望般地说:“天城,我希望你也能像向日葵一样,找到属于你自己的太阳。”
我自己的太阳...
如果与我相依为伴多年的赤城不知道我是她的姐姐,那我也会如此刻般惊讶,且失落。
转念之后便是坦然,我轻笑着打趣你:“主上,原来你也并不是一个全知全能的人。”
但我不怪你,大概是我表现的太隐秘了。

战争就像是一个因果,我们沿着世界的锁链一路深走总会碰见它。
塞壬悄然来袭,迅猛的攻势让整个碧蓝航线措手不及从而陷入了深深的被动之中。
望向窗外,看着那漫天乱窜的舰载机,听着那让人忌惮的轰炸声,殊不知又有多少舰娘倒在了绝命的热焰中,又有多少舰娘沉没在那幽蓝寒寂的深海里。
但我并没有因此而慌张慌智,焦虑失措。这份意外的冷静也并非逞强,只是源于我内心的那颗太阳:主上。
只要他还活着,万枯残骸皆可复原新生;只要他还存在,正义与和平始终都会前来。
九冬分三,仲冬降临。
长门大人钦定的重樱参谋长我和重樱副参谋长神通,由我们二人制定的周密谋略与详细反击,换来了塞壬的久攻不下,狼狈逃离。
这份来之不易的胜利,让我的思绪漂浮到了仍远在白鹰与塞壬作战的主上。
他交给我的花种,我清晰地记得是要在来年的初夏播种,正秋丰收。
我们还拉钩起誓,相约花开之时比较比较谁的向日葵更加风韵,更加美丽。
“区区塞壬,是难不倒主上的。”
我一直都是如此坚信的,但那个被难住的人,是我。

是神话还是谣传,我已记不清,但我知道,愿望一旦说出了口就会像流星般陨落失灵。
我输了,在重樱与塞壬战争的收尾之际,输的一败涂地。
狡猾的观察者模仿了我最爱的妹妹赤城的样子,利用由她揉捏造作出的亲情骗取了我手中关于重樱的攻守情报。
胜负瞬间颠倒,本应站在胜利女神天秤一侧的重樱,因我而一夜之间溃败成人间地狱。
驱逐孩子的稚嫩哀嚎,舰娘们的鼠窜狼奔...这幅惨状,让我几经搁置于脖颈处想要划下的利刃都被神通抢夺了下来。
“天城前辈,请想开一点!我们还有希望,还有希望...”
犹如身居深森黯林中的我,是寻不见那名为希望的光点的,只有周遭那无数因我丧命的冤魂的悲鸣,令我饮泣吞声,无地自容。
我伟大的主上,请你,请你来救救重樱,来救救我...
因为我还想,还想完成与你的约定,那个向日葵的约定...
每每想到这里,便会感觉像是有人在用瘆人的锥子一锤一敲地凿开我的心,使我心如芒刺...
像是有人在用锋利的锯齿一前一后地沙割我的血管,使我九曲回肠...
就连喉咙,也像是在反吐着什么,一股铁屑的生味在我口腔内弥漫,麻痹着我的脑髓。
好痛,好痛啊...
“天城前辈,天城前辈?天城前辈你醒一醒!”
“来人!快来人啊!”
最后在耳边回响的,是神通焦急的求助声。

大命将泛吧,待我醒来之时,已是季冬之日。
瞧见梳妆镜中陌生的自己,又瞥见身旁赤城怜惜的目,我有些无奈地苦笑着。
苦笑自己那憔悴的脸庞和凹陷的眼,干瘪无血的嘴唇和瘦弱的肢体,活像一个大限将至的老太太。
最显眼的,是过去我引以为傲的栗色的发,如今像被披上了一层厚厚的雪霜。
据赤城回忆,那晚重樱的生死存亡之际,主上率领了白鹰众人前来支援,同港区内仍拼死抵抗的舰娘形成了里应外合之势,全灭了塞壬。
果然,主上就是伟大的救世主吧,我再一次敬佩了起来。在千钧一发的时刻赶来救援,替我纠正了因我的错误而形成的局面。
“但...”
但?
“那晚重樱舰娘死伤惨重,特别是加贺的队伍全部阵亡...”
这......
“天城,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对不起...土佐...
“要不是你那致命的失误,要不是你自以为你那不可一世的聪明,重樱怎么可能如此狼狈?!”
对不起...对不起...
土佐紧紧地揪着我的衣领,那红怒且饱含泪光的眼眶直瞪着我,“事到如今再道歉有什么用?!那些死去的人会因为你这虚情假意的道歉而复活吗?!会吗?!”
“土佐!松手。”
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姐姐...我的姐姐...加贺姐姐...”
我看着土佐那悲伤的脸,听着土佐那呜咽的音,以及她无力跪倒在地的哭泣的模样,一切的一切,都在深深刺痛着我。
“为什么...为什么死的是姐姐,而不是你...”
如那晚的情况一样,疼痛感再次从心脏深处一波一浪地传来,脑海里赫然回忆着有关加贺的音容笑貌。
对不起,土佐,我知道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或许,我才是那个最该死的人吧...

大概是源于狐狸的本能,我意外地预料到了我生命的终点,是在花期盛开前的仲秋...
这突如其来的觉察让我有些茫然,茫然到考虑是否要在这清风拂柳的二月天,种下彼此约定的花种。
赤城是聪颖的,她总是不忍看我日渐消瘦的身体和衰老的容颜,但仍假装开心,尽量带我去做任何我想做的事。
这或许就是生者对将死者的安慰吧。
我越来越嗜睡,也越来越有气无力,就连味蕾好像也提前退休般地尝不出任何味道了。
病骨支离,柴毁骨立,倘若下一秒即死,也不会让人觉得诧异。
纵使这般,我也支撑着这幅残体,在院内挥动着意外沉重的锄头,播种着向日葵的种。
我坚信,在没有我的未来,也就是指挥官全灭塞壬凯旋的日子,一定会望着我种下的向日葵花海傻笑。
“姐姐,为什么如此执着这袋种子呢?”
“既然喜欢指挥官,为什么不当面告诉他?”
我的温笑却换来了赤城不解的眼神,“喜欢就要说出来,如果错过了,那就是真正的遗憾了。”
“就算指挥官在天涯海角处追击着落网的塞壬,也并不能阻止你喜欢他啊。”
天涯海角...听到这个熟悉又害怕的词,我才发现指挥官离我是如此的遥远...
照此算来,在我时日不多的时间里,我恐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一想到这里,我竟像个受委屈的小孩一样,忽地扑出几滴泪,引得赤城有些慌了神。
“姐姐,你别哭啊...”
“姐姐,做你想做的事吧...”
“有些事情,一旦错过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赤城的拥抱让骨瘦如柴的我有些生疼,但她那恳求的样子让我也受到了些许感染。
是时候了,我是这么想的,至少,也要写封信笺,向指挥官表达我那向日葵般的心意。
永远仰望太阳,永远追随阳光,但永远触不可及。

“咳,咳咳咳...咳咳...”
“姐姐,姐姐,药煎热了,快趁热喝了吧。”
“算了,咳咳...我不想喝...”
“不行,你这身体一天不喝药就咳的厉害,快。”
“赤城,算了...”
“姐姐...”
“话说回来,今天,是几月了?”
“四月了。姐姐,比起这个,还是赶快把药喝了吧,你又消瘦了很多。”
“咳咳咳...罢了,这药很苦,喝下去只会更加折磨我...”
“哎,良药苦口利于病啊,姐姐越来越像小孩子了,如今连药也吃不下去了。”
“呵呵呵,不知道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夸你呢,姐姐,我夸你像小孩子那般天真可爱。”
“是吗?我倒是觉得赤城你才是最可爱的那一个...”
“诶?真是的,姐姐难得夸我一次呢,弄得我都有些不知所措了。”
“呵呵呵,难得夸你一次吗?大概是我对你太严格了吧,总是要求你在各方面都变成最好的样子...”
“姐姐,事到如今,也没必要说这些了。”
“呐,赤城,你有没有恨过我?”
“我怎么可能恨姐姐呢,你可是我最爱的姐——”
“不,咳咳咳...不准骗我哦...”
“...姐姐,其实我真的不恨你,只有有时候会很委屈。”
“是吗?”
“比如在家庭方面,你要求我厨艺和家务精通。又比如在战斗方面,你又时常请信浓大人作为我的指导老师刻苦锻炼我。还有在日常生活中,你不仅教我化妆,还要求我举止得体,温柔贤淑。”
“呵呵呵,好像的确有这些事情呢...”
“但是啊,姐姐,但是你从来没有问过我喜不喜欢做这些事,所以以前每次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就很委屈。因为我感觉你并不关心我。”
“抱歉,赤城,咳...真的,咳咳...抱歉。是我对你太苛刻了,也从来没有顾及过你的感受...”
“姐姐,还是听我的话,把药喝了吧。”
“呵呵,算了,算了...”
“哎...但是我也很感谢你,姐姐,真的很感谢你。”
“嗯?”
“跟随你下厨这么多年,我也拥有了很好的厨艺,很多人都夸我呢,要不要我现在给你露两手?”
“呵呵呵,真是个小淘气,不过还是谢谢你,我没有什么胃口...”
“好吧...姐姐,还记得以前你监督我做家务的时候,我好不容易收拾完,你总是要能给我找出点瑕疵,弄得我心力交瘁。就连现在,你验收家务的时候我都心有余悸呢。”
“女孩子,肯定要一尘不染,干干净净的才行...”
“还有啊,你不知道,别看信浓大人天天睡大觉,神情总是恍惚,但是她的舰载机打人可疼了。”
“怪不得那时候你总是跟我撒娇让我给你换一个指导老师呢,呵呵...”
“但是我现在还是打不过她,要是我有个同伴就好了,二打一说不定能行。”
“同伴吗...咳咳...赤城,土佐她,怎么样了?”
“她啊...现在看见我就像看见了仇人一样的,对我嗤之以鼻呢。不过,姐姐,你不用太过于自责了。”
“咳咳咳...”
“被观察者欺骗其实并不是你的错,怪我,怪我让你如此信任我,才被观察者钻了亲情的空子,导致了重樱落败。”
“呵呵,赤城,你也变得如此温柔了吗...”
“怪我,真的怪我...如果那天我在你身边就好了...”
“都过去了,赤城,都过去了...”
“如果那天我在你身边的话,肯定不会发生那样的事,你也不会因此一病不起了...”
“赤城...”
“姐姐,看着你这幅样子我好难受...你的头发一夜之间就被染白,你的样子也越来越憔悴了,我真的好心痛...”
“别哭啊,傻妹妹...”
“对不起,姐姐,真的对不起...我总是过度依赖你,却忘了你也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子...”
“好啦好啦,你哭起来一点都不好看哦。”
“姐姐...我不想失去你,我以后一定会好好听你的话的,你叫我干什么我绝对会做的...”
“你已经很听话了,是我见过最听话的孩子了。”
“求求你,姐姐,真的求求你,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
“抱歉,赤城...”
“姐姐...就不能像以前那样,我一撒娇你就会答应我任何事情吗?”
“原谅我,赤城,下一次吧...”
“姐姐,就当自己为了指挥官而活着,你不是还喜欢指挥官吗?我马上去把指挥官给你请回来,好吗?”
“赤城...”
“就算他还在追塞壬,我也会把他五花大绑地带到你面前,好吗?”
“赤城,不能说胡话哦...”
“姐姐!你要我怎么做你才肯活着!干脆我把我的命给你好了!”
“赤城!咳咳咳,咳咳...住手,你又在胡闹了...”
“我只是不想让你死啊,姐姐...”
“好了,赤城,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也知道我活不久了...”
“姐姐,你是不会有事的,你也一定会脱险的。你要活下去,和你喜欢的指挥官生很多孩子,看着他们长大。你会安享晚年,安息在温暖的床上,而不是今晚在这里,不是像这样的死去...”
“任何人都会死的,赤城。”
“但是,不应该是现在啊,姐姐...”
“到头来,回顾我的一生,其实并没有什么遗憾...有我仰慕的主上,有信任我的长门大人,有让我骄傲自豪的你,还有潜力无限的神通...说起来,能认识你们真的很幸运...”
“能有你这样的姐姐我也很幸运,是我这一生中最开心的事了。”
“呵呵,赤城,我突然想起来,屋外的向日葵,有好好地照顾吗?”
“有的,姐姐,我每天都有悉心照顾的。”
“呐,赤城,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姐姐,姐姐,我求求你,不要这么虚弱地说话,我好怕,真的好怕...”
“好啦...我只是有点困而已,在我睡觉之前,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好,我什么都会答应你的...”
“等我死去的时候,把我体内的心智魔方给加贺吧?”
“怎么——”
“听我说!咳咳咳...咳咳...赤城,虽然那场战争我害死了不少人,以我的命来说,是微不足道的...”
“怎么会呢,姐姐,如果没有你周密的计谋,我们重樱一样无法打败塞壬的啊。”
“但,害死加贺,的确是我的过错...咳咳咳...所以,能答应我吗?我知道你最听我的话的...”
“姐姐...”
“不要哭,鼻涕都挂在脸上了,呵呵...就当我附身在加贺身上了,好吗?”
“姐姐...我不要,我不要这样...”
“我知道你有些病娇,但是一定不要迁怒于土佐和新加贺哦...答应我,好吗?”
“姐姐...”
“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我的那片向日葵,一定要好好地把他交给主上看哦...”
“姐姐?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没事...我只是有些困...”
“姐姐!你的气息好虚弱,你坚持一下,我马上叫医生过来!”
“呐,赤城,我又忘了...今天,是几号来着?”
“姐姐,今天是四月十四号(历史上天城在此时被废弃),你不要睡,你再坚持一下,医生马上就来了,姐姐。”
“四月吗...呵呵...”
“姐姐,张开眼睛好吗?你不要睡好吗?姐姐,我求求你,不要睡,不要睡...”
“主上,恐怕等不到与你约定的那个日子了...天城困了...”
“姐姐!姐姐!姐姐你醒一醒!醒一醒啊!来人啊!来人啊...来人救救姐姐啊...救救姐姐啊...”
次日,航母加贺出生。

仲秋如约而至,指挥官也如期归来,毕竟他是一个言而有信的人。
只是,让他感到些许疑惑的是,重樱本应是樱花之国,向日葵的种植率却相当高。
更疑惑的是,很多舰娘看他的眼神都藏着一股悲伤,让他十分的不解。
“赤城,我回来了。”
即使是平日对他疯狂追求的赤城此时也像泄了气的皮球,耷拉着耳朵红着眼眶。
“天城,去哪里了?记忆里她总会站在港口处迎接我的。”
赤城苦笑着摇了摇头。
“对了,她的病好了吗?毕竟去年冬天救助了你们重樱之后我就匆匆离开了,记得那时候天城好像病倒了。”
“也难怪呢,天城是一个十分认真的孩子,总是孜孜不倦,也总是追随着我问着许多她不懂的知识。”
“为了重樱呕心沥血,病倒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但,指挥官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看着眼前默默不语的赤城和她哀怨的脸,以及此前包括长门在内的所有舰娘都对天城的事情避而不谈,还有这周围这成山似海的向日葵花海。
“喂,赤城!”终究是慌了神,指挥官着急地捏着赤城的肩膀,“你为什么不说话,天城她怎么了?”
看见赤城紧闭的双眼眨出一滴泪,指挥官终究明白了,哽咽的喉咙将那团悲愁深深地吐了出来。
“指挥官,姐姐一直在她的后花园等着你。”

他承认,那片有着单调颜色的金黄花海虽不如伊丽莎白的后花园那样壮观且百花争艳。
但当这份清凉的风在这流火的七月激起,吹动了阵阵金黄的波浪朝他眼前涌来,确实是最好看的。
说来有些奇怪,也许是巧合。那片向日葵就像一个一个的小精灵,在他到来之时,通通将花序转向了他。
“天城,是你么?”
这片花海,寄托着天城的思念,安放着天城的向往。
在天城心中,那可望而不可即的太阳,正是她心中的主上的模样。
去年未能亲自说出口的只言片语,如今只能依靠着自己亲手栽下的向日葵来传递。
“我输啦,天城。”
寻一座长椅,看一方花海。
“这一生我没输过什么,但,这确实是我此生见过最好看的向日葵了。”
指挥官多么希望,希望天城只是在跟他捉迷藏而藏匿在花海中,会在他认输的时候突然跳出来说:“我赢啦!”
但,那也只是无聊的妄想罢了,去年陪自己一同看花海的人已经不在了。
二人长椅旁有一封信,赤城说这是她姐姐原本打算寄给他的,但又突然打消了这个念头。
“姐姐说,等你回来的时候,就把这封信放在这里,也请你当做她还在这里。”
是什么呢?看着这朴实无华有些泛黄的信笺,指挥官的泪腺有些不受控制地蠕动。
明明是如此普通的一封信,他的手却抑制不住地抖动,颤颤巍巍地打开了它。
“对不起,天城...”征战四方的豪情男儿如今也哭成了泪人。
无力紧握的信也被那知情的风吹走,像是要带给远在天边的天城,告诉她主上回来了。
因为,天城的信件如实写着:主上,你来的太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