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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日方舟】大同小异.絮雨

2021-02-02 16:51 作者:香江湘调  | 我要投稿

雨夜,昏沉如海底。

乡野的铁轨苦而尖锐地响着,等到火车鸣了一声汽笛,就蛰伏起来不见踪影了。长长的绿皮火车没有开车头灯,似一条鲸鱼滑行在夜里。头顶的铁皮闷响,在烟与皮草味中熏得昏昏欲睡的旅客和乘务员,再不过两秒,就都将被一声鲸歌惊醒——

“欸?刚刚是不是有孩子在哭?”

“奇了怪了这儿没孩子啊?”

“乘务员,你的?”

“我哪来的孩.....”

又一声庞大而绵长的汽笛声鲸吞掉一切响动,直送着列车行到终点。车厢打开的时候,人们带着浓重的烟酒和汗味涌出去,活像一罐头腌好的沙丁鱼。乘务员目送司机下了车,然后一个座位一个座位地,将倾翻的粗麻坐垫摆正,扫掉饭盒和饮料瓶,擦了桌子,再一盏盏熄掉滋滋响的白炽灯——它们的光泽让他想起婴儿的皮肤,嫩嫩的似鹅蛋。

扫到最后一个座位时,他的动作忽然顿了:黑暗里正蜷缩着一件大衣,鼓鼓囊囊。他开灯一瞧,那精巧的格子花纹,隐约记得是上一个站台时,一个女客人放下的。

揭开衣角的时候,他“啊!”了一声,向后退两步,脸色白了又红,半天没喘上一口气来。反应过来后,他一把丢掉扫帚,用大衣小心翼翼地裹起里面的东西抱在怀里,低着头,一串泥泞的脚步飞快地攀上站台,一溜烟地窜进镇里去了。

 

“我就是那样把你抱回来的呀,小姑娘。”

两根指头擦去她嘴角的糖粉,眼前的小女孩歪了歪脑袋,似乎还是没有为自己的问题找到一个解答:

“那,那我到底是怎么来的?”

“我抱回来的啊。”

“那抱着我回来之前,我是怎么来的呢?”

童真几乎要从那双紫蓝色的大眼睛溢出来了。他抓了抓脑袋,:

“这个,我也不清楚......好了好了,爸爸该去上班了,春游玩得开心啊。”

他双眉一挑,催促似地揉揉她的头发,小女孩才嘟起嘴,背着装了好多零食的书包蹦跳走了。

男人从白橡木门上的玻璃中目送着女孩踏上校车,感慨一声,这小孩也到了问这种问题的时候了,然后穿好制服,将壶中剩余的热咖啡饮尽,迈步出了门。

去车站的路上,他用黧黑的眸子环视了春日中的城镇,近处,修建齐整的草坪还残余着浓翠的露珠;路边的槐树枝头,黄鹂长歌;稍远些的地方,几辆自行车吱吱呀地向前,道路尽头的风车向它们摇着手;一串五彩气球从他看不到的街角滑向蓝色铝箔似的天空,在金色的热浪中,它们看到弗拉姆镇被漆成纯白的一幢幢房屋都卧在这暖阳里,活像一群白胖的鸽子。

这是菲茨.库布里克居住在这镇子上的第十七年,一切都和刚建成一样,让他感到新奇,陌生,又熟悉。跨越大陆的车轮并没有卷走他对故乡的依恋,从镇子建立之初,他就隐约觉得自己是和这片土地绑定在一起的,而列车,那只不过是条粗了些的风筝线,飞远了,总要收回来的。

而那个女孩的到来更让他确信了这一点。他给她取名叫薇斯珀,这个名字是从那件包裹着她的大衣内侧找到的:Whisper rain。他不知道她的父母是谁,也不知道他们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思遗弃了她,但当他在第一次喂奶后看到她纯净无暇的笑容时,他就义无反顾地收养了她:

从那以后,颠簸的列车成了她的摇篮;他在同事们惊异的目光中练唱儿歌,躲在餐饮柜台后偷偷灌满奶瓶,还省下微薄的工资给她买来各种小玩具,夜里,它们叮叮当当的声音像是星星在互相碰撞,让所有乘务员都知道了这位单身父亲的存在。

有一段时间,乘务长发现员工们的点心消耗明显增多了,他原以为是遭了老鼠,最后却在一处休息室抓到了那只在女乘务员簇拥下,小口小口吃着蛋糕的“大老鼠”;而在她学会走路后,就开始在车厢里兔子一样乱窜,从热水间到休息室,从午餐柜台到旅客脚下,有那么几次,菲茨叫喊着“停下!停下!”,慌慌张张间把乘务长都撞倒了。

他鞠躬道歉的时候,女孩就躲在女乘客的大裙摆里窃窃地笑,没有人愿意点破她可爱的藏身处,就像乘务长也没有忍下心把他开除了一样——毕竟谁也不能否认,她为这列车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热闹。

但这份热闹很快就被一场大雨浇灭了。那是她四岁时的一个雨夜,她不知怎么,在列车停靠的时候溜了出去。他找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水洼里,向着漫天银色的雨伸着手。

“薇斯珀!哎呀,怎么跑到这种地方来了?”

麦穗似的灯光从女孩指尖漏下来。她看看自己的掌心,虚握一下,然后慢慢转过来与他对视,而正是那一眼让他的脚步停滞了:那眼神那绝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迷茫,枯弱,像轻轻一触就会碎掉的紫色琉璃——面容被雨勾画出极忧伤的模样。

那一瞬间他有一种惊异的错觉,好像坐在那里的已不是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女儿,让他哆嗦了一下——那是恐惧,不寒而栗。

可是这恐惧与他急切的爱与担忧相比,又变得渺小了。他一把抱起她,回到车厢后,浑身湿透的她果不其然发起高烧。他本以为休息几天就好了,没想到过了整整一个星期,病情已然折磨得她昏了过去。

他慌忙请了假,又抱着她跑到那间由罗德岛医药公司成立的医院,门诊医生打量了她一眼,道一句“稍等”,走到外面,拨通了电话。

在那段电话里他第一次听到了那个声音,它从容而温柔,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位小病人的到来:

“给她最好的治疗,费用找总部报销。”
那间单人病房里,他感受着她日渐有力的脉搏,好像末日的时钟在倒转。短短三天后她完全痊愈,当医疗主任来到病房查验病情时,他几乎是声泪俱下地感激起来,而主任扶起他,意味深长地说道:

“这是你应得的,库布里克先生。”
在这之后,她被安排进了当地的一所幼儿园。激荡的生活转回了慢板,但她为列车带来的气息还久久萦绕在他的鼻腔。一棵棵葱绿的树木与花朵从单调的柜台,车厢与窗户上生长出来,床铺上浮现出翠色的苔藓,他俯仰于此,感觉身体里就像打进了一个铁楔子,双脚也似铁打的,无比的充实。

那几年,他的记忆被切割成了四块,它是她的蓝色碎花裙角与橙色的小书包拼起的春晨,它是她的淡紫发辫和五彩风车抚过他面颊的夏夜,是她黑色的长睫毛上泪水落成的秋霜,亦是她欢笑时,嘴角勾起的一串冬梅。每天他都不舍与她分别,只得告诉自己,这别离,不过是为重逢添上的炭火,然后,恋恋不舍地走上自己的列车。

第一声汽笛鸣响时,校车往往到了终点。但今天,它半路上出了些故障,司机咕哝着“怎么又坏了”,招手示意孩子们排好队下来。松松散散的队伍嬉闹着朝目的地行去,细碎的脚步声惊动了树上的麻雀,薇斯珀看着它们飞向另一处枝丫,脑袋里盛装的却还是自己的小问题:麻雀是从蛋里出来的,那我是从哪里来的?同学们都有妈妈,为什么我没有?有时候做梦梦到的那个穿格子大衣的女人,是妈妈吗?.....

就在这时,腹侧传来的一阵顶撞感打断了她的思绪,原来是一个小男孩在用胳膊肘戳她。注意到她瞥过来的视线,男孩眉梢欣喜地一翘,一只摊开的手掌缓缓伸到她面前,上面卧着一朵白花:
“好看吗?”

语气里藏不住的兴奋,但她也听得出他的紧张,大概是很少找人搭话吧?

她想捻起那朵花看一看,可是当手指不小心与他的手心相碰的时候,他又忽然触电般向后缩了。

“不想让我看嘛?”

她眨了眨水灵的眼睛,柔和的声音让男孩好像一下子软了下去。他乖乖地把花放进她手中,冰凉细腻的肌肤叫他心头一颤。

她却并没有注意男孩的脸红,只是两根手指夹起花茎端详起来:它生着八瓣漂亮的白花瓣,圆润得像是女孩修剪过的指甲,绒绒的淡黄花心在风里吹来了几丝软毛,一股令人舒适的瘙痒。

她看着花,他看着她,呼吸加重着,似乎正努力积攒着勇气。只有这样,他才能在她转过头,道一声:“很好看。”时,磕磕绊绊地挤出一句:

“如果你喜欢的话,就送给你了。”
“啊,谢谢。”

她那时还没学会拒绝,于是有些腼腆地一笑,低头,轻轻揉搓着花茎,他感觉那动作是在他的血管里拿捏着:

“叫什么呢.....”
“银莲花。我外婆说,是从很高的地方转栽下来的。那里有好多雪,每一片都像这花一样白....”

他迫不及待地说起来,好像要把自己毫不保留地抖给她。可她却仍低着头,软软的紫发遮住了有些发烫的脸颊:

“不,我问的是,你叫什么?”

他的狐狸耳朵刹那间红到了尖尖儿。他隐约记得自己那时好像“欸?”了一声,然后侧过头去,在雀声春语中,声音小得她要贴近了才能听清:

“洛克.雷恩。”

就在这时,他们走过一个拐角,从田野上吹来的微风带走了她手里的银莲花,向着葱绿的山脉与金色的太阳飞去了。很多年后,它那如白粉蝴蝶的模样还在他的脑海里清晰地映布着,他与这个注定要在他心中栽下一朵银莲花的女孩的感情,大概从那时就播下了种子。

在那个温暖的春日,他们走过萨米的郊野。小麦还未成熟,远远望过去,无边无际,一派青绿。田野边的筒仓和红色的库房都还沉睡着,牛棚里的奶牛闷闷地叫,水渠里几只棕褐色的肥鸭闲散地漂着,羽毛密而厚,像是几个胖大的气球;几只小鸭子拨弄着水纹,淡粉色与嫩黄的躯体让人看着赏心悦目。

队伍在小河边停下。绵软的草地上孩子们跳着房子,玩着积木,有人抓来活鱼扔进女孩的书包,把她们吓得哇哇大叫;还有两堆人在河里垒起堤坝,互相泼水玩得不亦乐乎。而他与她就并肩坐在草坪上,借着那一朵银莲花的余香聊着天。薇斯珀这才知道原来他就坐她后面,只是和她一样,他孤僻得无人问津。

“你上课不说话,下课也不说话,有些人都给你起绰号叫哑巴了。”
“是嘛...我只是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阳光让她微微眯起了眼睛,困惑于是从声音里流出来了:“不和大家说话的话,大家会觉得伤心吗?”

“不会的吧?其实,其实我也不怎么会聊天,今天....”

他悄悄瞥了她一眼,她正盯着脚下的露水:“今天我还是第一次和女孩子讲话。”

“我也是第一次和男生讲话。”

然后两个人就都沉默了。他内心被这尴尬的气氛弄得烦躁,屡次想挑起话题可是又没了勇气,只好换了个地方继续坐着,眼神却还是忍不住斜向她。他就这样度过了一整天,直到黄昏,她还是那样坐着,孤寂凝固了时间。

第二天的校车上,洛克闯进她的末排座时,身上带着山茶花的味道,而从他手心中绽放出的一朵白山茶,更是让她有些惊讶。她第一次看到这种花是在后院里,但开了没几天就被一场大雨冲得不见踪影了,此刻再见,竟有种重逢故人的亲切。

“是…给我的吗?”

“嗯。”

她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一团婚纱般的锦簇,捧在手心里,还能感到一丝烫人的温度。透过余光,她知道他在看自己,可是人却忽然被抽空了般,没了像昨天那样转过去对视的勇气,只敢开始在发丝间认真打量起他的模样:

他穿着一件薄薄的淡褐色格子衬衫,立领衔接着一头茸茸卷发,两只枫红色狐耳就从卷发里钻出来;发梢下的眼睛是棕色的,睫毛很长,脸色微微发青,给人一种阴郁的感觉。

“喜欢嘛?”

他双臂交叉着放在膝上,极拘谨的模样。

“嗯....谢谢。”

“那,那我可以每天都给你带吗?”

“欸?....”

薇斯珀的脸忽然发烫了。她手足无措地将花递还给他,慌忙从水瓶里倒出一些水来往小脸上一拍,可她那时还不知道,心火是水扑不灭的,反而会顺着指尖肆无忌惮地朝心底奔涌,几秒钟,手臂,胸口都像火烧了。

洛克的心亦在跳,半是因为他从来没见过女孩羞赧的模样,半是因为他知道,如果被拒绝了,他便再也没有什么能接近她的机会了——他生来就在外婆的花园里长大,除了花语,他再不懂其他直达心灵的语言。他是那么笨拙,稚嫩,真挚,不善言表,一如既往。

终于,她转过头去,看着窗外翠色的田野、笼罩着紫色烟霭的群山和澄澈的天空,点了点头。一对燕子从车顶飞过去,送来悠远而高昂的啼声。

世间情动,不过繁花千种,凡心两颗。从那以后,他每天为她送来一朵花,并借着这奢侈的机会与她聊上两句。他说得大都是日常,可是只要聆听者是她,再乏味的生活也能嚼出味来。

他不会像其他调皮的男生一样去拽前排女生的小辫,亦不会往她的笔盒里放青蛙,他只敢躲在花瓣后面看她的笑颜,而仅仅是这勾人心魄的笑颜都让他难以应付了,他又怎么敢戏弄她叫她生气呢?
就这样过了四年,在这由花丝牵扯起的缘中,她看着他的喉咙鼓起小葡萄般的喉结,而他也注意到,她的胸脯慢慢丰满起来,身姿也比任何一个同龄女生更加曼妙,有时只是在课上看着她白皙的脖颈,嗅着她身上那股好闻的花香,他就莫名觉得浑身燥热。称作女郎还不够,叫女孩却也不妥当了,她的外表变化着,而心灵,亦在这来势滚滚的青春中变着形。

这变形或许早在她四岁时的那个雨夜就已开始,只不过,到十年后才显出了模样。菲茨.库布里克是第一个注意到这变化的人。有一天深夜,他回家时习惯性地没有开灯,轻车熟路地摸到自己的房门前,却在钥匙转动声中听见了薇斯珀的呜咽。

那呜咽轻柔却凄凉,如樱花细碎。他心一紧,叩响女儿的房门,问她怎么了,而她忽然就不作声,静夜里他在门廊中踱着步,最后实在没放下心,在她门前铺了被子躺了下去——他的祖父母因感染者暴乱而逝,他的父母则因为一场引擎爆炸而死,他再不可能允许什么东西把他最后的亲人带走。

接近黎明时,门开了,朦胧而冷淡的光线正侵吞着她的房间,顺着地板四溢横流到他的脚尖。她立在门边,而他在她的阴影里支起身子,面对着她那双陌生的孤冷的双眼,十年前的那股恐慌又像野草般爬满了墙和地板。他问她:

“孩子,你怎么了?”

一滴泪从她的眼角滑下来,从她已然红肿的双眼来看,这个夜晚已经让这一时刻重复了无数次。他心头的某个开关好像被触动了,慌忙站起身搂住她,肢体相触的那一刻她忽然瘫软下去,他扶她到床上,又问:

“怎么了?”

她转过头来,眼里似乎重又涌上生机,只是,那生机是如此苍老,仿佛是某棵老树已腐朽的根须。

她暗哑地说:“父亲,我见到了一个人,一个老人。”

那天的第一滴泪,是在那座花园流下的。放学时,洛克问她要不要到自家的花园里坐坐,他外婆很想见她,“她说,她很好奇能让她外孙送四年花的女孩有多漂亮。”

说这话时,两个人都腼腆地笑了。彼时,他们还没有确立关系,但有关这对花蕊恋人的传言已经风声四起,学生们甚至开始关注她今天收到的是什么花,有人还从学校的草丛中拣拾起她留下的紫色或红色或黄色的花朵,认为这是受过仙子的爱情祝福的。

也有其他男生想要抢走她,可是他们无一例外被洛克揍得服帖了——他的懦弱仅仅留给她一人,或者说,仅仅留给他自己那颗孤独的心。

她自然没有理由拒绝,于是在那个温柔的黄昏,她换上一身淡蓝裙装,走进了雷恩一家的花店。店里的装修素雅古朴,柜台墙上贴着不少老照片,里面的人让她感到熟悉。而就在她准备仔细打量时,它们都仿佛意识到了什么,随风一声轻叹,哗啦哗啦地飞出了门。

清脆的风铃声灌进来了。芦荟与迷迭香的味道里,她听到洛克说自己要去做饭,外婆的花房在走廊的尽头,于是不自觉地迈动了脚步。华美的金纹地毯在脚下无限延长,一阵令她迷乱的声音穿透了尽头厚重而硕大的橡木门。

咔擦,咔擦

她轻轻推开门,黄昏的浪潮涌过来。在那完全由玻璃打造的花房中,一切都是透明却朦胧的,康乃馨,玫瑰,银莲花,白山茶,勿忘我,虞美人.......颜色在她的脑海中爆炸成绚烂的烟火,把这短短四年中所有的与他在一起的时刻都照亮了。她开口,想向那个坐在花丛中,慢条斯理地剪出她情缘的老人道谢,可是却在她停下剪子的一刹那怔住了。

咔嚓,咔嚓

声音依然在回响,整个房间变得如花枝般空而脆。暮色四散,空旷而荒芜的光线,连同沐浴在暮光中的老人,都给了她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

她是那样纤瘦,一袭白裙套在她身上都显得虚浮;一头银发在脑后盘起,满面皱纹和耷拉下的狐耳都在说明她是个老人,但那双眼睛,那双棕色的,和洛克一样澄澈的眼睛,却如碑文般告诉她:有些东西,即使时光也不可战胜。

在那对视的几秒里,大脑仿佛被铁丝一圈圈勒住似地疼起来。见过她!见过她!一定见过她!在那些遥远的早晨,在那些生锈的午后,在那些衰朽的夜晚,在那些她已找不着,却一定真切地存在着的日子里,在那些飞走的,如烟霭散去的老照片中,她们一定见过!

只是,她还年轻,而她老了,老到她已不再显出欢欣的模样,而是半张着嘴,小小的惊讶后,轻咬了下嘴唇,微笑道:

“初次见面,孩子。请随意坐吧。”

“我该....怎么称呼您?”

“莱娜,叫莱娜就好了。”

随着那一个名字,她彻底淹没在无尽的记忆碎片的洪流中。它们是尖利的鱼鳞,割破了她却不让她抓住,那痛感是如此剧烈,以至于她不受控制地哽咽起来。

“孩子,怎么哭了?”

关切,急迫,悲伤.....那声音里有好多,唯独没有疑惑。当那不复细嫩的手拭去她的第一滴泪时,她同样在她的眼里看到了一滴泪,晶莹透亮,仿佛时光凝成的宝石。

“我见过她!父亲.....我见过她......”

她伏在父亲的怀中慢慢枯萎,而五大三粗的乘务员根本无法理解这种事情,只能无力地抚着她的头发:

“薇斯珀,或许你只是....出了些错觉。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感觉的,你肯定是累坏了。”

“不,不是这样。她就像,画毯的一根丝线,我扯下她,记忆就涌过来了。”

“那或许是你梦到的东西?”

“我曾梦到过,但我确定,我也曾经历过。”

她缓缓抬起头,这时,天已大亮。菲茨看着她以一种陌生的姿态站起,走到窗前,望向了外边白得刺眼的世界。他隐约感觉到,有一场来自过去的雪崩正在他与她之间展开,一下子把他冲开好远。

同样的转变也发生在了洛克身上,而且更为直接。就在薇斯珀和他的外婆相见后的第七天,她将他的花朵放回他的手心,短叹了一口气。

早已习惯了在花朵后吐出的日常被强压进喉咙,那一瞬间他竟然有种想吐的感觉,但表现出来的,却只是愣愣地看着她,好久,才挤出两句:

“怎么了?不喜欢吗?”
“不,我只是.....”

她用力握住他的右手,被碾碎的红花瓣涂满了两人的掌纹,像交缠成一团的两抹血。

“觉得什么?”

“觉得....”

“你倒是说呀!”

那是他第一次对她急了。她怔住,然后偏过头去,避开他的眼眸与微微发青的脸庞,说:

“觉得你外婆的剪子剪得不干净。”

她说完,没有等他反应过来就跑走了。毫无疑问,她对他真挚而笨拙的情感一清二楚,也知道如果没有那些花,他是怎么也不敢开口的,可是看到它们,故人的面容就会不可避免地涌进脑海——她就这样满怀歉意地摔碎了他的日常,在那场注定改变他们终生的瘟疫到来之前,他们再也没有交谈过。

之后的四年,对她而言是空的。记忆是个深不见底的黑口袋,她咕隆冬掉进去,对现实失去了知觉。她依旧每天乘八点钟的校车,木木地看着一幢幢白屋冷峻的棱角向后倒退,又在黄昏时木木地看着它们涌过来,犹如无声的潮汐,哗一下就把她推到了家门口。

她有时候会在窗里看到那间花店,但始终不敢再踏进去一步。它是封存着过去的容器,直觉告诉她,肆意地窥探只会带来更大的伤痛,比那日夜缠绕在耳畔的忧伤更为激烈。

但这并不代表她失去了探索之心,有好几次,她伸手,想拍拍身旁的洛克,叫他和自己一起去,可是当手指仅仅抓住一片虚无时,她才发现他已经不见了——连在教室里,他都申请换到另一个角落——就像那个模糊的上午,那朵银莲花消失在白云中的模样。

她这时才在苦笑中意识到,她与他是多么相像:一样的脆弱,胆怯,孤僻,分明心底存着这般那般的向往,却只敢隔着这样那样的花瓣窥探,多么可笑又可悲啊!

生活中的一切都在改变着,只有那贯穿了小镇的日夜的汽笛声没有变。它悠长,有力,曾经,它推动着这个小镇走向繁荣,而如今,它成了她唯一的钟楼,唯一的爱的港湾。菲茨.库布里克,这个平凡的父亲依旧在她的孤独中鲜活地存在着:他会在她病时在她床头放上一杯热水和两片退烧药,在休息日为她做好丰盛的三餐,甚至持续不断地买来她从来未穿过的衣服,“女孩子就应该打扮得漂亮些,虽然我知道我女儿已经是世界第一的大美人了。”

他乐呵呵地说这话时,她总会难以察觉地脸红,也就默默接受了他给她换衣服时略显急迫的动作。只有在这时,他才会觉得,自己与女儿之间短暂地建立起了某种真切的联系——自从那个白夜,他就总觉得她从头到脚都换了个人般,散出比从前更遥远孤僻的气质——不过,他老实地相信那只是青春期的面纱罢了,至于她那颗他察觉不到的心,哦,那不过就像风筝一样,飞远了,总会回来的。

有一天,他从柜子里翻出了那件精致的格子大衣,看看窗外即将凋零的枫叶,便将它洗晒好,熨平了给女儿。

“你身体弱,多穿点。”“嗯.....”

她套好衣服,款款走到镜子前,却呆立住了:已然成熟的身段,白皙的肌肤,俏丽的容颜,以及那件在内侧以一个漂亮的花体绣着她名字的格子大衣,正是在她的无数个梦中出现过的模样。

而她什么也没说,好像对这种过去的突袭习以为常般,把它脱下来重新叠好。一串萧索的红叶飘进了窗户,在她耳边脆生生地响。

高中最后一个寒假的伊始,人群聚在广场上,熙熙攘攘。篝火,烟花与彩灯点缀了白雪的夜空,少年少女们在她身边欢呼,狂舞,相拥而泣,而她仰头看着漫天零落的雪,每一片都像银莲花,每一片都让她想起他来。回忆的忧伤,未来的压力和无穷无尽的孤独围绕着她,她想从身边人中找出一段快乐的回忆,却发现脑海里出现的却只有他在那排校车后座上与她耳语时的场景。

这么,这么久过去了,她的青春里发生过的,居然还是只有他一件事。她四处找寻他,从未有过地急迫,可是最终留给她的只有一个在人海中哭泣的机会。于是,在漫天的大雪与喧闹的乐声中,她埋下头哭起来,哭得那么凶,那么响,又那么轻巧地淹没在人潮里了——她那时以为,他们已经被孤独的命运所永远地隔开了。

但就在冰冰凉的雪花与热泪一同滚下时,她在朦胧的视线里看到一个人走到了自己身前。他握住她的手,紧紧将一团黑纱叠作的花塞进她手心里,那份柔软与体温让她触电般一颤,她几乎忍不住要抱住他,可是蓦然间,被那双褐色的忧郁的眼眸盯着时,她好像又经历了一场从过去飘来的大雪:

“我外婆昨天去世了。她让我告诉你,她剪得花一直很干净。”

在葬礼上看到老人在生前亲手为自己剪出的花圈时,她确信他没有说谎。他无限悲戚地告诉她,外婆临走前的两个星期,日日对着一廊的海棠,像个计时器般裁剪着。这亦不是说谎,她来到花房时,素色的大理石地板上正散落着香气浓郁的红花翠叶。

摆满了鲜花的房中暮色昏沉,死亡气息浓厚。他似乎从花瓣中汲取了某种力量,开口了:

“我想你了。”

她点头。

“我一离开那些花,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了,所以,一直没来找你.....”

她又点头。

“你...能明白我吗?我对你的.....像他们说的.....‘爱’。”

她怔住了。而此时的少年,手背在身后,手心里正藏着两朵花,低着头,如初遇时般不敢看她。

她知道,自己在犹豫,可是又不知为何犹豫。那个勾起她无限伤感的老人已经故去,他与她可以回到从前了,更进一步也毫无障碍,自己在害怕什么?

见她不答,他有些焦躁地将手心里的两朵花摊到了她面前,一枝是银莲花,一支是白山茶。

“你觉得,哪枝好看?”

一朵,华丽如婚纱,一朵,清瘦如窄窄的银箔,寂寞,冷清。

“请选吧,薇斯珀。”

声音几乎是哀求着了。他的目光不断地斜向那朵山茶,几乎要把它戳碎了。

玻璃花室灌进了一阵冷风,铁锈一般的味道吹散了遍地花香。而就在这时,她的手指,颤抖着点上了那朵银莲。

刹那间,他的面颊生动了起来。难以置信,失望,悲伤,最后是无尽的落寞,在三秒钟内闪了过去,连带着那整整八年的恋情,都随着那阵风远走了。一对雪燕从玻璃外送来悠远的啼鸣,几片白云如胶似漆。

“哦,这样啊.....”
花海在退潮。那阵风还在继续,越刮越猛,越刮越响,整个花室的所有器皿乒呤乓啷地倒下,崩碎,彩色的花朵被卷走,像是一阵蝴蝶的风暴,从他们的耳畔,肩头,心上,从所有可钻的缝隙里飞过去,玻璃外面,走廊上,门厅外,都被一场花雨淋透了。

等到他将最后的两朵花也吹走时,他们身上已留下了无数个透明的窟窿——朦胧的暮色从里面探出头来,滴滴答答地淌到地上了。

“我想去当医生,到很远的地方去。以后,或许见不到你了。”

他拍了拍她的肩,随意地说着,走出了房门。

在黑暗里,她瞥见他褐色的眼眸晶亮晶亮的,那层蒙在他眼上整整八年的土雾,一下子被擦拭得干净:

“愿我永远不会有给你看病的一天,薇斯珀小姐。”

等到他彻底隐没了身形,她忽然瘫软了下去,仿佛肩上那一拍的力到现在才作用起来。在抉择的瞬间,她觉得自己应该哭,可是没有泪,想号,声带也似被花瓣堵住了。有一个声音告诉她,她做得没错,那份去爱他人的能力,只会在时间的冲刷下变作宁静而炽热的熔岩。她半张着嘴,一直坐在那,直到夜色苍凉,才支起身子,一步一挪地回去了。

星珠错落的夜晚,紫色的苍穹无比高远。她走过广场的时候,看到了一个身影,似乎曾在那些记忆碎屑中捕捉到过。但她也不去回忆,摇摇头,摸到床上,睡着了。

而远处,白发的萨卡兹捧着友人的骨灰盒,看着与记忆中几乎无异的故人慢慢远去时,莫名想起了十多年前,她批准为她调动所有医疗资源的那个下午。

十年一瞬,她一直从莱娜的口中听闻她的消息,可此时此刻还是感慨起时间的伟力来。而从她的背影里,她有些悲凉地预感到,阿戈尔少女的这一生,或许又要重新落进孤独的轮回。

“在我们这个年代,好电影不过是昙花一现。”

三十年前,同样是一个寂静的夜晚,躺椅中的博士曾对她,这位唯一不曾老去的战友,如此感慨道。

“你想说絮雨的事情吧?”

“这世上除了凯尔希也再没人比你聪明了。”

他笑一声,捻着一张旧票据,说:

“她在我身边多久了?”

“一生一世。”

“下一世呢?我们要把她放哪去?卡兹戴尔的荒野,还是乌萨斯的冻原?任何一个能让人悄无声息地,无限死去的地方?”

“说正经的。”

“咳咳…我想把她,送到一个能让她安度一生的地方。”

他凝视着窗外的夜空,星光正在那里铺开一条谁也走不上的路:

“让她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长大,婚嫁,生子,把一切过去的痕迹从她生命中抹掉,这是我们唯一能为她做的了。”

“总有一天,她还是会被血脉中的重重回响惊醒。那时怎么办?”

“那,我已经算不到了.....”

他蜷缩进沙发里,声音低低的。华法琳第一次觉得,他老了。

“这有点残忍,博士。”

话音落下时,他缓缓转过头,邃蓝的眼里闪动着清澈的泪光:

“残忍得不是我,华法琳,是爱与时间。”

后来,他的计划付诸实践。一切本能平稳地进行到她大学毕业,但她竟意外地见到了莱娜,由此点燃了往昔的野火。华法琳对此感慨万千,在和她的一封信中她写到:“即使是博士也无法与她的命运相抗,我的老朋友,或许她注定如此。”

她乘着夜色离去,列车直达米诺斯的田野。冬天冷硬的土地还没长出花苗,可是当那纷纷扬扬的骨灰落下时,一片花海,刹那间点亮漫天的晚霞。

她本以为自己再不会与絮雨相见,但短短四个月后,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席卷了萨米。她不得不重新踏足那片土地,返程时,身边已多了位年轻的学徒。

她是在到达疫病的中心——弗拉姆镇的第二天见到她的。彼时,她正在黑压压的集体公墓边木木地坐着,披着那件深色的格子大衣,像一只浑身湿透的乌鸦。

从旁人的口中,华法琳知道库布里克先生亦身染疫病,在一口枯井边死去了。病情发作得极快,当他得知自己患病时已然病入膏肓,但那一瞬间他没有悲哀,也没有号哭,而是庆幸自己整整两个星期都待在长途列车上,没有任何可以感染到女儿的可能性。

他再也没回过家,趁着夜色,独自一人走过萨米苍白的郊野,一直走到紫色烟霭笼罩的山中去,于一个废弃的山村中度过了自己最后的时光,所留下的,只有一封经他人消毒后转寄给她的信,里面只有一句话:

“活得开心点,多交点朋友。”

她看到这句话时,长久以来寻找父亲的焦急忽然由一股极大的悲伤冲垮了。初夏的夜风干热,浓浓苦艾味从田野上压了过来,在那些夏夜中她辗转反侧,意识到自己与这片土地的关联,已经如丝线般微弱,轻轻一翻身就能压断掉,那么,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呢?

有一天,她在布满葱绿落叶的小路上遇见了华法琳,心中刹那间震颤了一下。不知从何而来的勇气,让她跑上前,拽住了她的衣袖:

“医生,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你搞错了。”

医生一把甩开她,冷冷地将口罩向上拉了拉,而心底却万分惊讶,她怎么敢来拽自己?拽住自己的过去?难道,她已经不再畏惧那些伤痛了吗?

而事实上,此时的她确实再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唯一能填充她的生活的,有也只有那份朦胧不清的过去了。悲伤,愧疚,孤独.......她已经不想管那过去里是什么,她只是让潘多拉的密藏淹没自己的空虚罢了。

于是她更用力地拽住她,在她的阴影里一步跨上台阶,此刻淡漠的阳光将华法琳惊愕的双瞳照得透亮:
“我见过你,医生,你来自我的过去,不是吗?”

“我不认识你。你最好离我远点,疫病会传染。”

“好.....”她向后一步,捻起衣角,刺到她面前:“那这串字,你认识吗?”

Whisper Rain.....华法琳这才发现,她穿着的,正是十多年前的那个雨夜,她将她放进车厢时的那件格子大衣。

见她楞住,她知道,自己已猜得八九不离十:

“我不应该叫薇斯珀,医生,你清楚的。”

此刻,老血魔意识到,自己或许再不可能对她隐瞒什么。平静生活的泡沫已经戳碎了,这只水母将头义无反顾地探上海面,不顾阳光灼人,势要呼吸一口自由而真实的空气。

于是,她长叹一口气,点了点头,

“那你想干什么呢?小姐。”

“带我走吧,就算,收个学徒。”

于是,在那个夏日她整理好行装,最后一次踏上故乡的列车。那天,天蓝得像是翻覆过来的大海,鲨鱼,藤壶,虾,都带着腐朽的海洋气息落到车顶上,在阳光下极速地消融,只留下一大团一大团浓郁的阴影,和绿荫混在一块,模糊不清。

列车里,各种气息杂乱地拧成一团。她坐在座位上,读着有关自己种族的介绍,抬头,口吻悲凉地问道:

“华法琳小姐,我的上一世,怎么样?”

干热的风席卷过麦草,一根根却似镀了铜般直立着。列车缓缓开动时,它们才低下头,作出驯顺的模样来。

“从孤独到幸福,从幸福落回孤独。”

“那你觉得,这一世呢?”

窗边的血魔抬了下太阳镜,她听到金属零件细微的咔嗒声,像是命运的时钟再次开转:

“大同小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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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记:

薇斯珀.库布里克的这一生长达一百一十岁。她的孙辈们目睹她的重生,并如八十多年前华法琳医师所做的那样,将她送到一处不为人知的乡村,以另一个名字开始她的新生活。

而洛克.雷恩在大学四年级时的一次手术课程中与薇斯珀重逢。那时他已然褪去了少年时阴郁的外壳,当他们在咖啡厅里谈及那段青涩而笨拙的恋情时,两人除了相视而笑,再也说不出别的。

第二天,她在食堂的角落吃饭时,他又坐到了她身边,带着两朵花:一朵桔梗,一朵白山茶。

这次,她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白山茶,并在晨光中,与他第一次相拥。

她那时才明白,她不是没有能力去爱,而是畏惧着那最终分别时的悲伤,任凭恐惧压抑了爱的本能;而他呢,他太爱她,也太胆怯,他以为,他与她的距离再近也只能隔着一片花瓣,实际上,他们的确也只隔了一层花瓣。

在他们共同人生的终点,她回味这漫长的人生时,写道:

“是的,我们知晓我们的命运,望穿我们的光阴,目睹我们的凋零;”

“纵然一切都从一开始就注定了结局,可是我们仍然携手跳入人生的长河,冲击,奔流,昼夜不停。”

“这是命运吗?我不清楚,毕竟,我曾以为我只配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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