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乙己
沙特联赛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沙漠中一个露天的球场,周围备着座位,可以随时看球。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三十文沙特里亚尔,买一张票,——这是球王来前的事,现在每张要涨到一百里亚尔,——靠座位坐着,美美的坐了看球;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杯骆驼奶,或者一把椰枣,做看球的吃食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买一碟骆驼肉,但这些观众,多是普通人,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手上带满戒指的,才坐进豪华包厢内,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从十二岁起,便在利雅得胜利的球队里当替补,教练说,天赋太差,怕配合不了队内大牌,就在替补席等机会罢。替补席的球员,虽然没有大牌,但唠唠叨叨缠夹不清的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首发名单从教练手里拿出,看过名单是否有遗漏,又亲看首发队员热身上场,然后作罢:在这竞争压力下,替补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教练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经纪人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饮水机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站在饮水机旁,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但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教练是一副凶脸孔,观众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罗乙己到来,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罗乙己是不论状态而能上场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打些肉毒杆菌;系一条金灿灿的闪光的腰带。打的虽然是球王旗号,可是脚下不行,似乎有些名不副实,也不能服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世界第一第二第三,教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罗,别人便从描红纸上的“上大人罗乙己”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作罗乙己。
罗乙己一上场,所有看球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罗乙己,你又在场上跳水了!”他不回答,对裁判说,“吹个犯规,判一个点球。”便往禁区摔去。他们又故意的高声嚷道,“你一定又是肌肉记忆了!”罗乙己睁大眼睛说,“你怎么这样凭空污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刚刚亲眼见你往人家腿上撞,然后倒。”罗乙己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合理利用规则不能算跳水……规则!……到处是沙漠,能算跳水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史上最佳”,什么“不尊重”之类,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场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罗乙己原来也在欧洲踢球,但临老状态下滑,又不肯替补;于是愈混愈差,弄到将要没位置了。幸而识得门德斯,便让他联系转会,换一个队踢。可惜他又有很多要求,要当核心踢欧冠。转会不成,便炮轰老东家,连门德斯也分道扬镳了。如是几次,留他踢球的队更没有了。罗乙己没有法,只得删掉辟谣来沙特捞金了。而他在我们联赛里,球技也不比别人都好,就是错峰下凡;虽然间或没有进球,暂时不能siu,但不出半场,定然有节目效果,还从这里传出了金腰带的名头。
罗乙己踢过半场球,涨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又问道,“罗乙己,你当真在欧洲踢过球么?”罗乙己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说道,“你怎的连沙超也踢不明白呢?”罗乙己立刻显出颓唐不安模样,脸上笼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中场太差、队友如我冠”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场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教练是决不责备的,因为他已经下课了。临时主教练见了罗乙己,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罗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替补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上过场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上过场,……我便考你一考。跳水的动作要领,是怎样的?”我想,假摔成瘾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罗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会跳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要领应该记着。将来上场的时候,骗点要用。”我暗想我和上场的距离还很远呢,而且我们球队也从轮不到我踢点球;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是在禁区里倒地么?”罗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跳腿岔开游龙的姿势,点头说,“对呀对呀!……跳水有四种跳法,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罗乙己刚摆好造型,作势要倒,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一口气,显出极想摔袖标的样子。
有几回,邻居孩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罗乙己。他便给他们看自己的进球记录,一人一篇通稿。孩子看完通稿,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背后阿根廷夺冠的海报。罗乙己着了慌,伸开五指将海报罩住,弯腰下去说道,“沙特是唯一战胜世界冠军的球队。”直起身又看一看海报,自己摇头说,“梅东是最差的。”于是这一群孩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罗乙己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开斋前的两三天,教练正在慢慢的复盘,取下战术板,忽然说,“罗乙己长久没有来了。还欠十九个点球呢!”我才也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首发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快退役了。”掌柜说,“哦!”“他总仍旧是想翻盘。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跑到美加墨世界杯去了。美国的地盘,去得的么?”“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是FBI,后来是地检,闹了许多年,轮番审。”“后来呢?”“后来胜诉了。”“怎样胜诉呢?”“怎样?……谁不晓得?还不是证据来源不合法。”教练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复他的盘。
开斋之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饮水机,也须穿上棉袄了。一天的下半场,没有一个观众,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朕既身登大宝,人人皆有封赏。”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向外一望,那罗乙己便在球场外对了门槛坐着。他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阿根廷球衣,盘着两腿,手中拿一个大力神杯,用金腰带在肩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你学会跳水了吗?”教练也伸出头去,一面说,“罗乙己么?你还欠十九个点球呢!”罗乙己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一次还清罢。朕今日即位,是喜事。”教练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罗乙己,你怎么穿上阿根廷队服了!”但他这回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你要是不穿,我怎会取笑?”罗乙己低声说道,“上门女婿,上门,门……”他的眼色,很像恳求掌柜,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掌柜都笑了。我接了水,端出去,放在门槛上。他从破衣袋里摸出一枚椰枣,放在我手里。然后冲围在他周围的孩子说道:“你们要说‘愿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才有枣子吃。”七八个iluo跪在面前,乱七八糟地嚷道“万岁”,一面乱叫,一面跪拜,有的伸出手来,叫道:“给我枣子!”罗乙己显出极高兴的神色,在iluo的簇拥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罗乙己。到了年底,掌柜取下战术板说,“罗乙己还欠十九个点球呢!”到第二年的封斋,又说“罗乙己还欠十九个点球呢!”到开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到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罗乙己的确退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