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自高唐賦成後，楚天雲雨盡堪疑。」

王彥泓（1593-1642），明鎮江府金壇人，字次回。以歲貢為松江府華亭縣訓導，卒于官。博學好古，喜作艷體小詩，格調似韓偓。詞不多作，而善改昔人詞，有加毫頰上之致。有《疑雨集》。

正如其集名，王次回《疑雨集》以艷情詩爲主，摹寫男女神態心事細膩之極，艷處極艷。七言律絕佳，長詩則顯氣弱。寫艷情即艷情，情多而處處悲歡，此其可取之處。我並不算喜歡這類詩，也不記得最初爲何要讀此集，不過集中往往有觸動的字句，既然一遍讀畢，也便作份詩選，聊以備忘。

知津，癸卯闰二月廿六記。

（底本：掃葉山房印行四卷本《疑雨集注》）

卷一

丙辰年

吳行紀事（七首選三）

一
月鐘霜瓦凍鴉啼，夢裏楓橋却向西。暖語未終天忽曉，不堪空作翠鄉迷。
四
燒殘絳蠟啼千筯，碎嚼冰蠶攪萬絲。水國不生紅豆子，贈卿何物助相思。
五
尊前一笑兩相同，燭映羞顏旖旎紅。更有銷魂人不見，斷雲零雨數聲中。

丁巳年

無題（二首選一）

一

玉壺傳點出花叢，青鳥銜箋尚未通。砌就銀灣烏不度，築成瑤島鶴難逢。春濃逗夢三千里，路暗迷人十二峯。蠟照漸微香炧冷，珮聲纔達畫堂東。

己未年

無題

幾層芳樹幾層樓，只隔歡娛（一作佳期）不隔愁。花外（一作月裏）遷延惟（一作微）見影，月中（一作花間）尋覓略聞謳。吳歌淒斷偏相入，楚夢微茫不易留。時節落花人病酒，睡魂經（一作驚）雨思悠悠。

庚申年

燕

別却天涯到畫梁，天涯幾處為廻腸。橫塘掠水經微雨，小院拖花過夕陽。飛去定尋前歲景，舞來猶帶隔林香。雙棲碎語前檐月，夢入關河夜正長。

辛酉年

江上

回首江雲淚一雙，酒空金盞在他鄉。窮途自合親情斷，幽恨那堪世事忙。兩岸草花秋寂歷，一船煙月夜淒涼。不知身是孤飛鳥，猶誤題箋寄孟光。

癸亥年

贈龔君瑞

閉戶繙書有幾車，青燈深夜映窗紗。半簾蕉雨時飄硯，一砌松風靜煮茶。筆陣戰酣蠶食葉，文心磨練鐵沈沙。今朝試向溪頭步，幾樹疏（一作寒）梅盡著花。

重題

階前漫有忘憂草，帳裏空垂蠲忿犀。惟有相思助吟興，一篇纔了又重題。

贈所歡

嚼花吹葉弄粧遲，笑把花枝唱竹枝。千蝶帳深縈午夢，九雛釵重困春笄。人誇艷極偏耽靜，天遣情多莫諱癡。嫁得書生了無謂，纏頭只索（一作惟有）斷腸詩。

贈君錫即用其韻兼有以勉之

珍重閑情肯浪癡，一回蹤跡幾回思。目成歌席先偷笑，淚盡離衫未解擕。此日（一作此夕）碧桃三度竊，何年瓊樹一枝移。憐君正在花穠處，莫到成陰却恨遲。

乙丑年

感懷雜詠（四首選二）

三
梯攻百道是愁心，痛飲排愁肺病侵。無計散懷惟痛哭，難持孤憤寄登臨。雪封客舍炊煙斷，風度僧寮藥氣深。世味如荼嘗欲遍，剩餘殘骨付哀吟。
四
病骨巉巖又見春，百憂叢集未亡身。朋歡散盡清言絕，家信來疏惡夢頻。永夜獨醒如露鶴，他年相弔只秋蠅。蒲團欲覓消除法，心似驚波恨轉新。

強歡

悲來填臆強為歡，不覺花間有淚彈。閱世已知寒暖變，逢人真覺笑啼難。詩堪當哭狂何惜，酒果排愁病也拚。無限傷心倚棠樹，東南枝下獨盤桓。

自悼

一片愁聲四壁蟲，勞勞魚目五更鐘。自知荀粲年華促，已分崔郊智畫窮。靈藥幾時分月姊，綈袍端欲借天公。空堂泣下無人會，羞向琵琶問吉凶。

日日有雨

（題下自注：時在漳南道中。）
望見鄉山一抹青，霎時風雨暗前汀。天公也似人哀怨，每到斜陽一淚零。

歸途自嘆

畫屏人去錦鱗稀，愁見啼紅染客衣。縱使到家仍是客，迢迢鄉路為誰歸。

丙寅年

和于氏諸子秋詞（二十五首選一）

八
涼月微星自抱衾，羅鞋點露曲廊深。丁寧蠟燭休垂淚，為照尋郎一寸心。

憶著

憶著垂鬟覆額時，此生難負謝芳姿。半宵歡淚零殘燭，十載離腸攪亂絲。相望莫辭千里隔，行蹤惟許月明知。從今注定鴛鴦牒，一炷盟香一首詩。

愁遣（五首選一）

四
進酒難如斷酒難，幾番溫却又重寒。平生多少尊前恨，未到潘年鬢已皤。

丁卯年

丁卯首春余辭家薄遊端已首唱驪歌情詞淒宕征途吟諷依韻和之并寄呈弢仲以志同歎（五首選二）

三
感君同病更知音，許把閑情次第吟。別去向誰吟一字，縱無離恨也（一作釀成春症最）難禁。
五
薄倖江南杜牧之，花前落魄醉難支。阻風中酒誰相伴，賴有韋莊一卷詩。

用前韻吟寄所思末一章代為答（五首選三）

一
纔說休悲淚已侵，煖言相慰恨還深。只消一刻含愁態，值得蕭郎到死尋。
三
為感臨歧囑付音，客中從此戒愁吟。離悰已是難支遣，更戒愁吟愈不禁。
四
東遊無路且南翔，擲下空舲繫淺隍。曾共幾宵秋水泛，一逢佳月一迴腸。

紀事

月到西南倍可憐，照人雙笑影娟娟。擎來始信雲非夢，抱定還疑玉是煙。忍把狂歡消此夜，難將辛苦答從前。由來半刻（一作才知幽會）千金值，只得如花一黯然。

京口雪

征衫愁點雪霏霏，兩換歸期又未歸。卻羨身輕如柳絮，因風還近（一作傍）謝娘飛。

歲除日即事（二首選一）

一
浮塵擾擾一身閑，獨看城南雪後山。卻笑孤鴻也辛苦，曉雲飛出暮雲還。

卷二

戊辰年

索笑

索笑追歡意不窮，風流日日事重重。人間花草真堪愛，遇著春風盡向東。

新歲竹枝詞（十三首選二）

五
閑行坊曲看春聯，暗露嬋娟屈戍邊。小戶豈曾窺邸報，也隨人寫太平年。
十二
盼得燈興趁踏歌，縣門無榜奈愁何。可知巷陌蕭條夜，成（一作圓）就歡期事轉多。

又雜題上元竹枝詞（六首選一）

二
風雨元宵意倍傷，繡窗（一作畫檐）低拜掃晴娘。若教掃得天邊雨，為掃離人淚兩行。

述婦病懷（十二首選一）

三
消渴還愁（一作疑）骨亦消，玩冰銜玉總無憀。春來潑盡如泉淚，病肺除非引淚澆。

追憶

萬疊傷心露淺顰，唇朱欲動更逡巡。休論笑眼生花處，一段愁光眤殺人。

悲遣十三章（選五）

四
尋常痛楚苦呻吟，戶外遙聞便刺心。今日進房都寂寞，不堪仍向舊床尋。
七
影堂燈火碧熒熒，消息都無去杳冥。曾是向來行立處，紙錢灰燼滿中庭。
八
悼亡非為愛緣牽，儼敬如賓近十年。疏闊較多歡洽少，倍添今日淚綿綿。
九
為是妻言故未聽，勞將麯蘗戒劉伶。今來醉也無人管，一度持觴一涕零。
十一
盂蘭香食散河津，曾看蓮燈出水新。誰道滄桑一年事，施燈人作受燈人。

雜悲三首（選一）

三
淚寒鰥枕月來盡，記得前秋作伴（一作夜半）時。痛劇夜分常隱忍（一作疾痛自悲還自忍），愁聲不令醉人知。

重過婦家（二首選一）

一
未嫁年時一架書，年年秋曝滿庭除。如今總怕添悲淚，鎖向空樓任蠹魚。

吳行舟中漫興（二首選一）

一
率爾東遊不裹糧，斜風洒雨遍（一作雨斜風橫破）船涼。都無長物惟存硯，淨掃閑心剩愛香。十載索居成嬾癖，一生多累為柔腸。歡筵到處興悲感，羞聽狂時舊樂章。

箇人（十三首選二）

二
覓箇柔鄉寄此生，風流天付與卿卿。直教眉眼能傳語，可待詩篇為定情。雙臉斷紅初却坐，亂頭粗服總傾城。高情不喜鉛華御，未是全防妬眼驚。
十
溼淚熒熒眼尾寒，髻花低（一作欹）墜嬾重安。良期屢被魚箋誤，幽悶難憑鵲語寬。多為問津添險阻，反因迷路暫團圞。相看只有悲愁分，虛被郎呼是所歡。

客中苦寒作（二首）

一
更簡家書反覆看，了無人問客邊寒。去年尚有尫羸婦，裹寄裙襦一兩端。
二
客被何人為著綿，敵寒沽酒已無錢。雖然困頓歸猶嬾，未必家園勝客邊。

短別紀言（七首選一）

三
拖住征衫淚臉偎，布帆無奈晚風催。誰言暫別休悲愴，薄命能消暫幾回。

獨酌有懷

酒熱燈明悶又新，同柈安得意中人。抽來書傳情都淺，折得瓶梅韻頗真。每夕盃觴求好夢，半生詞賦屬傷神。狂歌爛醉更闌後，此意誰人識苦辛。

再賦箇人（十首選一）

九
為伊寥落為伊忙，風雨憂愁一半妨。夢後枕衾攤落月，歸來衣袖糝繁霜。黃昏作客佯辭（一作推）醉，白日逢歡痛忍狂。一任茹荼甘若薺，不煩傳訴輿蕭郎。

己巳年

燈夕悼感（七首選二）

一
痛逝無心走月明，一編枯坐過三更。陸家詩句愁如我，也道城南路怕行。（自注：亡婦殯城南，正似放翁沈園之恨。）
四
椒漿淺注勿盈卮，餻碗仍添蜜一匙。曾是向來調藥慣，意中甘苦只儂知。

春暮減衣

風泊殘陽雨拂簾，晚春衣服減還添。難消素手為縫綻，那得閑心問織縑。病肺未能疏酒盞，詩腸無奈近香奩。孤吟贏得無聊在，試請南華下一砭。

偶成

晚晴相喚浣羅衣，惆悵春波沒石磯。忽覺風吹歌笑近，南隣游女畫船歸。

和端己韻（三首選一）

三
遊絲搖曳燕飛翔，漾絮浮花正滿塘。髻樣翻新應愛短，情函道舊不嫌長。離魂路有雲千疊，隔淚人如水一方。最是不堪情味處，殘春時節更斜陽。

小試失意自遣

國士那爭月旦評，未應蕭颯減歡情。有才輕艷真為累，作計疏狂不近名。酒肆不疑慙阮籍，春城無處憶韓翊。浮榮本自關心淺，未息塵機為夙盟。

歲暮客懷

無父無妻百病身，孤舟風雨阻銅墩。殘冬欲盡歸猶嬾，料是無人望倚門。

卷三

庚午年

余舊詩悉已遺忘而韜仲皆為存錄展閱一過覺無端往事交集胸懷悵然久之因呈四韻

不堪重對舊詩篇，潦倒歡場二十年。多為微辭猜宋玉，敢持才語傲非煙。春風鬢影彈琴看，夜月歌聲隔巷憐。今日掩門梅雪下，藥爐聲沸臥床前。

不善治生又最嬾於報謁客有咎余疏放者四韻答之

莫笑書淫並水淫，生涯端的似蹄涔。男兒豈耐車中閉，病骨唯堪硯北吟。老後莫應消逸氣，貧來渾未改狂心。憑君覓箇當鑪處，斷送牀頭賣賦金。

代答

淨却情根淨髮根，笑看刀下翠紛紛。辭家偶爾来青嶂，喜客猶能贈白雲。世上合離沙鳥跡，面前啼笑水風紋。春心久作寒灰死，艷曲何妨一再聞。

賀生文戰不利憤懣悲騷托之好內以自發攄竟得疾不起比余再過其居淒涼觸目即所最歡昵者亦不復在燕子樓矣因悵然書其壁上（二首選一）

一
翔龍折翼性難馴，拚向柔鄉頓此身。奇藥剩堪娛一夕，同欄何止浴三人。當時縹帙香沾粉，此日麻筵飯雜塵。欲覓窈娘重問訊，鳳窠飛散別枝春。
（知津注：其事特殊，故錄之。）

可嘆（四首選一）

四
見人偶語暗心驚，叵測風濤有變更。著布小憐姿韻在，啼粧孫壽病愁并。忍言憔悴羞相見，喜耐危疑表至誠。奇禍不妨含笑受，舊恩山重一身輕。

夢後聞雨

枕畔花香半解酲，愔愔小雨灑簾旌。自疑身在羅敷院，臥聽春蠶嚙葉聲。

予懷（四首選一）

二
憔悴明妃似畫圖，阿甄愁坐閉銅鋪。也知此後風情減，只悔從前領畧疎。頻囑詩詞宜蘊藉，更教車服莫閑都。何年却話當年恨，擁髻燈邊侍子于。

四月十七日作（二首選一）

一
記得西川韋相詞，去年今日事堪思。人間刻骨難忘處，最是佯羞忍淚時。

即事（十首選一）

三
柔鄉拚取葬愁身，併疊心情付所親。嗜酒尚疑非韻事，能詩終礙作閑人。良期易誤經營久，密緒難諧忖料頻。底是半生消受處，一回歌劇一悲辛。

感詠

別有琴心隔世塵，淺顰輕怒總相親。創痕著面渾閑事，齒折行歌亦可人。薄命生涯花底活，無聊心膽醉時真。生成骨相多愁料，非為狂名故效顰。

長至前一日，霜月甚冷，飲於先孝齋頭，俄而醉矣睡矣。端己、弢仲、孝先頻呼不覺。繼以扶携擁掖，余竟頹然。其時僮僕無一人從者。弢仲卒倩一客負余以歸，且行歌相送，直至余居。呼吾兒起，置余於所坐胡床，覆以被裘而後去。四鼓始醒，兒云若此，因紀以一詩，志友生之志愛云

醒時相勸醉相扶，感謝朋歡念病夫。豈有僮奴堪荷鍤，固應兒子自肩輿。（自注：淵明事。）幽人偶遇馱黃蘗，瞑坐仍容據槁梧。純是鹿車風誼在，不容徒作酒狂呼。（自注：任末之友董奉德病于洛陽，末躬推鹿車，送至其家。）
（知津注：因紀事而錄之。）

殘歲即事（十一首選一）

四
滿城簫鼓嫁人天，裘馬郎君意氣鮮。獨有當年我惆悵，逢新偏憶舊纏綿。

辛未年

問答詞（十六首選）

（題下自注：阿姚。）
一
雙睛點漆面凝酥，笑靨愁蛾一世無。願作君家掃除隸，一生長拜美人圖。
二
愛郎珍重轉愁深，底樣酬郎一片心。一自讀郎詩句後，去年消瘦到如今。
六
相逢切莫徑遮闌，眼耳叢中一笑難。要識寸心相喻處，明明如月任郎看。
八
眉梢眼尾自矜嚴，一顧愁君憶倍添。偏是熱腸翻似冷，莫云全為避猜嫌。
十一
知暗惱說是多情，情到多時處處輕。幸我生平頗情寡，陡然迷惑為卿卿。
十三
紅箋燒過字千張，淚點牢收帕一方。無計徘徊歸去也，一生贏得一思量。

甲戌年

賦得別夢依依到謝家（八首選一）

七
為有衝煙犯月郎，矜嚴標格漸成狂。何當白玉蓮花盞，更帶紅鸞冶袖香。慧絕眼波頻送語，喜來巾帔總飄揚。溫柔鄉裏留歡住，不放情人到醉鄉。

乙亥年

題巾贈別

此際能無喚奈何，隔船斜見慘雙蛾。倫回怨臉詞難訴，欲掩啼痕淚轉多。擁髻更誰憐好影，持觴何日覷橫波。情知此別三年遠，欲乞題書半幅羅。

丙子年

奏記妝閣六首（選一）

四
此生幽願可能酬，不敢將情訴蹇修。半刻沈吟曾露齒，一年消受幾回眸。微茫意緒心相印，細膩風光夢借游。妄想自知端罪過，泥犁甘墮未甘休。

寄懷弢仲

每共清言到夕曛，僮奴私訝不論文。桐齋翦燭貪聽雨，柳岸維舟殢看雲。客路有誰諳嘯詠，獨遊無與話悲欣。偶逢燕市虬姿客，醉向殘燈錯喚君。

臨行，阿瑣欲盡寫前詩凡十一首，既而色有未滿曰：「斯語太文，妾不用此，可為別製數章，取數月來情事縱跡歷歷於心者譜之，勿誑、勿艷、勿譽妾姿藝，如一語有犯，即罰君一盃。」余曰：「固然。但每詩成，而卿以為可，亦引滿賞，此何如？」一笑許諾。遂口占，為下酒（十七首選三）

二
豪客歡筵列畫堂，曲房低几暗留郎。頻頻刷鬢熏衣到，先付銷魂一段香。
十四
藕花飄紫水拖藍，秋夜河燈淨業庵。此景却疑身是夢，與卿攜手在江南。
十七
身經秘事幾回癡，口噤心銜夢裏知。今日總來添別淚，不能填入斷腸詩。

旅況書寄雲客（二首選一）

一
情人針線綻征衫，強捉隣僧使夜談。書債僅能償闞澤，唱歌空想覓何戡。歡叢去眼詩無料，酒境違心醉不甘。欲寫客愁難著句，被君先占憶江南。

庚辰年

悼詞四章（選一）

四

不堪閑坐細思量，凶短應令薄倖償。忍料汝非長命女，誤題儂是有情郎。青楓根下年年紙，繡佛幢前旦旦香。底是可消冤痛處，哭伊三萬六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