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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国瑞女士传

2022-12-04 07:34 作者:俺们地球村那点事儿  |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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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国瑞女士传(作者:顾颉刚) 原载:《新女性》杂志(1926年11月1日)     去年九月十七日的清晨,北京大学女同学来报知我们:“曹国瑞女士昨夜在首善医院病逝了,犯的是伤寒兼痢疾。”我们听得这个消息,真似晴天的霹雳,相顾骇叹。我和她比较生疏,但本月三日,我去送刘书和先生的殡,她也同行到崇文门外法华寺,如何不到半个月,还没有听说她生病,却已经死去呢?我们一时都悲伤得很。但我向来知道她是一个很孤僻的人,永远以疾病和憔悴为生活的,那么她的死可以使她脱离了烦恼的网罗,或者反而是应当替她安慰。      过了几时,她的同学谢祚茞、谭慕愚诸女士到我们寓中来,详谈她的生平,我们方始知她的一生只是和旧社会的恶势力相搏斗,她的死便是搏斗后的创痕迸裂。我们以前看她为一个消极的厌世的人物乃是错误的观察。这便使我对于她增加了多量的敬意。今年春间,谢女士又搜集了她的民国十三年的日记,没有写完的自传,万分苦痛时的血书,她的堂姪惇颐替她做的传略,交与我,嘱我彚萃成为一篇传文。我翻看这许多材料时,她的悲伤抑郁之情直似潮水一般的扑击上来,使我感怆不能自止。我觉得我倘使还有一丝一毫的同情心存在,我便有表章她的一生惨苦的义务,所以我便答应了谢女士的要求。      我们一班人在社会上总算处境顺利的,因为自己处境的顺利,便容易在无意中养成了漠视他人的痛苦的习惯。我们只管享乐,只管自私,仿佛社会上没有值得我们注意的痛苦现象似的。这实在是最可鄙的一件事。我们现在既从曹女士的事迹里知道了她的深沈的痛苦,我们便可知道在同样的社会之中像她一般的呻吟疾苦的女子正是多着,或者比她痛苦更深沈的还是多着。我们对于这些女子应当给与怎样的怜悯,更应怎样地激起改造社会的要求?如果读者能因了她的事迹,想念到这一个问题,那么,她的一死便是有效果的牺牲,她也不是女子奋斗史上一个无名的革命家了。     她是湖南耒阳县某村人。她的家在三十年前是这一村中数一数二的富豪。她的父亲是唯一的继承祖业的,因为长者的溺爱和祖宗遗产的诱惑,造成了一个公子式的人物。十馀岁时,娶了妻子,便镇日游荡,不读书了。家中大小事务,都归妻子一手经理。他的妻子是一个很贤惠的妇人,性子慈悲的很,饭食衣服等等,只要穷人来乞取,她便肯给与。嫁了一年多,生了一个女儿,后来又生了三子三女。不幸的两个儿子都没有过周岁就夭亡了,留下一子,名竹青,又是被父母和祖母爱得利害,害得他常常生病,弱不胜衣,十三岁就犯了吐血症。     她的长辈看着女多男少,仅存的一子又得了难治的病,嗣续的大事逼得他们一齐忧虑了。一九〇二年,她的母亲又将分娩,一家人都期望她产的是个男子,哪知不挣气,产下了她,又是一个女。她的祖父母和父母很不高兴,况且她的父母的年纪都已过了四十,谁耐烦去抚育这个没用的女孩子。乡村中的风俗,生了女儿不愿养,侭可把她溺死,否则随便送给一个有乳吸的人家做小媳妇。她的家总算慈悲,不忍把她丢在水里,就把她送与邻村贺家,可怜那时她还不过做了十九天的人儿,居然做起媳妇来了。     贺家是没有产业的,他们的主妇因新产的儿子死了,留着一点残乳,可以养活她这条小小的生命,便把她领了过来,配与他们的五岁的儿子。不幸她的婆婆不久又怀了孕,乳水干了,她没得吸,饭,他们要在外边弄了米来才可下锅,也不能按时供给她吃。生身的母亲尚且忍心舍她,何况是婆婆,怎能爱她疼她,一任她啼哭呼喊,只当没有听见。她将近周岁了,身子还立不起,连坐在板凳上也勉强,瘦弱得不像样子。     她的大姊姊此时已有二十岁了,帮助她的母亲操持家政。她听得自己的小妹妹在婆家不安全的消息,心中很过不去,就向母亲商量道:“我家既肯把米饭随便施舍给穷人,哪有自己的人反到别家去挨饿的道理?我们还是把她抱回来罢!”但她的母亲不愿意费去许多无益的气力在这小女孩身上,不肯答应。大姊耐不住了,擅专派人接归,由她亲自抚育。只是她的身子经了一年的磨难,孱弱不堪,肚子虽得吃饱,依然终年多病,日夜啼哭。     到她五岁时爱护她的大姊出嫁了,提携的责任让给二姊。她的命运真不好,二姊管理她不到二年,犯病死了。一家的人再没有疼爱她的,只是厌恶她的啼哭。虽有男女仆役,见她不为亲生的父母所爱,也都不去理会她了。七岁的她孤立无依,一切饮食起居都归自己料理。小孩子哪里懂得安排生活,寒暖饥饱当然很不调匀,所以八岁病疟,连续了三年方才痊可。     她幼时曾由病兄竹青,教导识字,她的资质很聪颖,读了数遍就可背诵。后来竹青痨病死了,她就辍了学,直到民国三年,她十三岁时,衡州创办省立第三女子师范学校,她的寡嫂进校读书,她随去作小伴侣,才进了那边的附属小学。她是忧郁惯了的,和许多活泼的小孩子聚在一处,便到处显出她的孤独。别人都会手舞足蹈地说笑,她却不能有那样的天真,那样的自然了,仿佛永是裹着一重淡漠的空气,只有一件事是可以欣幸的,她虽时常发热或吐泻,但已有校医诊察,有寡嫂的照顾,病来服两三剂药也就痊,不像先前在家时的久病了。     她在小学中很勤奋,成绩非常好,初等班没有读完,就升到高等班,过了两年,又升入了师范班。     那时湘南风气闭塞,女子进“洋学堂”读书很受社会的非难。贺家对于她当然不满意,屡屡要她停止了学业,回家去替代婆婆烧饭。但是她既受了五六年的教育,懂得了天赋人权之说,如何再能去做父母的无意义的牺牲,受这种无知识的妇人的指挥,更如何能低首下心,做这种目不识丁的名义上的丈夫的妻子。她很想决绝不去,然而旧礼教的高压的势力也使她没有勇气去打破“好女不嫁二夫”信条,她还不敢明白表示反对的态度。她只得作消极的抵抗,终年不回家,逢到放寒暑假时,也借了补习功课的名义,躲在学校里。     民国七年的暑假,家里定要她回去过夏,贺家探知她回家了,就讬人来说,“选了吉日来迎接吧!”做小媳妇的回婆家去,本没有再选日子的规矩,也没有什么应该举行的礼节的:只因她自小就回母家来了,十馀年没有见,所以特别给她一个好面子。她听得了这个消息,急得不知什么似的,没有办法,只得用缓兵之计,向父母作坚决的要求,请待至师范学校毕业之后。父母见她这般,也不忍过拂她的志愿,就拒却了贺家,那家真野蛮,不管三七二十一,邀集了几十个无赖子弟,把她的家重重围住,声言要把她劫去。经了许多本乡绅士的排解,才议定准以毕业的时候回婆家。     明年,湘南护法军与各校停办,她不能不回去。回去了不到十天,贺家不遵前议,用暴力来恫吓她的父亲,把她架了就走。这一次,她大受了委屈,只苦的没法寻死路,她费尽心机,乘他们的不备,在一个黑夜里逃了出来。乡下的路是很不好走的,这时她再顾不得路途的崎岖,田陌的仄狭,侭力奔跑,不知道颠□了多少回,方才到得家里;当夜雇轿再逃往学校。停办的学校是不能借住的,她只得避往一个同学的家里,恳求他们收留。贺家失去了她,第二天又集合了数十人,上她的家门吵闹个不歇,她的父亲竭力和他们磋商,经历一年馀,才把婚约废了。     这是多么好的一个消息,她从此以后可以解除这种与生命俱来的拘束了!可是一个难问题方才结束,第二个难问题又接着起来,她是一个成绩很好的学生,是一个抱负不凡的女子,师范学校毕业之后当然希望升学,这升学的经济问题将如何解决呢?她的家本是一村的首富,但她的父亲既不善于管理产业,又不能和睦邻里,时常和人打官司,又因废掉女儿的婚约,出了若干赔偿费,弄得亏欠了许多钱,几乎破产。自从竹青没后,族中人常来欺逼,说是没有儿子的人家的产业,终究是别人的,应当利益均沾。她的父亲不得已娶了一个妾,娶妾之后果然产了一个儿,可是从此妻妾不和,夫妻俩就拆爨分居,家累益重,连支持一个家庭也感受困难,哪有馀力可以供给女儿升学。这是她所熟知的。既经这样,就此停止学业,安心待嫁了吗?这也是她绝不愿的。她立定志愿要出外求学,她明知事情非常难办,但勉强的进行比束手不前总多一点希望。     因为她立定了这个志愿,所以民国十年在师范学校毕了业,就毅然决然,不待她的父亲的同意,辞去了母校的附属小学的聘请,这在她的家庭中看来,是何等的傻呵!他们对于她的任性没有别种责罚,只是不给盘费。这确是制止她的活动的好方法,她走不成了。闲居了半年,没有办法,只得就了县立女校的教职,在这一校中,她一意储蓄薪金,半年得数十元,彀了盘费,便于十一年的夏间到了北京,投入报子街的女子高等师范补习学校,过了一年考进了北京大学的豫科。    这一次出来,她依然未得父亲的允许,学费是无从望的。她的母亲虽是节省吃用,暗中接济一些,但是数目太微细了。她的两个在京读书的堂姪惇颐、恢先时时替她张罗,勉强把日子一天一天挨过去。她自奉的清苦到了极步,衣履当然全是布的,洗濯缝纫当然全是自己动手,就是吃饭,每天只买二三十文的米,熬了粥吃,或者买几个烧饼,避了别人的面吃了。菜呢,不必说鱼肉,就是青菜豆腐也没有分,终年的肴馔只有萝蔔干一类的酱菜,一遇战事,百物昂贵,时时逼得她断炊。但是她的骨子里高傲是改不掉的,生活虽艰窘万状,终不愿借助于人。同学中有时手头稍微宽裕,愿意和她共用,她总是拒却,再三勉强她收受,说这是我借给你的,过了几天她也就偿还了。她常说“穷可耐,债不可负!”这样的硬了头皮挺去,真不知熬了多少的痛苦。看她的日记里说“每日生活不能接济,上课也无心绪”的话,便可猜想她的难堪。     假使她到京读书,只有生活不能接济的痛苦,她还不至于丧命,想不到会因惇颐们的代她张罗,平地兴起大风波,把她淹死了。     起先她因为没有旅学的费用,在湘致函惇颐诉说升学的困难,惇颐把这件事告知旅京同乡。有个姓李的听到了,慷慨得很,提议大家合力捐助,他听了他,商得二三友人的同意,果然集款若干。不料,仗义执言的人便是不怀好意的。适有同乡无赖张某用了不堪的言词,写信侮辱她,她气极时,李某便从中离间,说是惇颐串通的,使她舍去一个忠心的姪子,好把她归自己支配。她信以为真,想一家人尚如此无良,悲忿交加,碎指写了数封血书,寄给师友。其中致恢先的一分现在保存着文如下:      

恢先君鉴:瑞实有万烦恼,为此经济受尽欺辱,使我怎样好?我决定不在世上过糊涂日子了。你能替我着急吗?我回湖南决不能草草的,如经济迫我回去,我恐怕也只有空壳抬回了。你替我怎样?唉,我的遭遇真是天下第一不好了!奈何!奈何!

                                                    国瑞书 十二月十九日夜

    她受的这个刺戟太烈了,使得她激起了□□的意念。她一方面既受不了经济的压迫之下的侮辱,一方面又丢不了若干年来苦心立起的求学志愿,回家避免这些困苦,在学生时代而逢此绝境,是无论何人解决不了的。从此以后,她时常病得不能读书了。翻开了她的日记,于月日之下写的几个字,只看见是“烦郁”“心燥”“无聊之至”“心乱无绪”等等字样,愉快的时间是极少的。她的同学,常听见她在寐梦中号哭,实在她的历次的痛苦的印象太深刻了,逼得她留着终身的惊惶。     她的日记中忧伤憔悴的话极多,钞出数条如下:        

健全康乐者,人之大幸福,谁勿愿处此。瑞也何人,甘入病途,进苦境。今也如此,伊谁之咎,亦孰导之?环境使然也。环境既困其身,痛苦遂缠其脑,疾病焉得不乘隙而入其肺腑耶!疾病入矣,精神随之而萎靡矣,希望消灭,志颓心灰,此身已为待死之身矣,可不悲夫!已矣乎,昔日蓬勃之国瑞乎!

     

天下之不如人意事处处皆是,东行则井,西行则火,不入井者必投之于火。非置之死不可也。欲觅一毫生路或快乐终不可得,奈之何哉!

    校中放假,同学联袂出校,余则寂然独居空斋,坐立不安,惟有自投于床耳。……嗟乎,快乐竟宣告与余脱离关系矣!

    余处境不顺,受折不少,脑为之衰,神为之乱,体力日颓,手书一卷,目虽对视,而心已不知离躯而之何方矣。及掩卷后,更不复回忆书中所言何意。由是观之,余之将来必成废物。

    忆民国六七年时,三校之师均言余“颇慧”于同学,及经过意外挫折,而此二形容词何竟离余耶!及今,将更换“绝愚”二字于余身矣。思至此,余恨已不可言,余痛苦已达极端矣。

    余之心境,时现不安状,正如太史公所谓“居则忽忽若有所亡,行则不知其所在。”设为暂时之现象,犹可说焉;兹则无时无刻不临此境,不历此情,盖回想已往,尽属伤心之事,无可自慰,追想将来,又茫茫浩浩,漂泊无所立足,四面攻我,如何应付?

    她伤悲到极度时,只有希望死,因此怨及当时长姊抚育她的多事。日记中留有致长姊的信稿,其中一节是:     

爱我之姊,舍汝其谁复爱我。忆我穉时,承姊携育养,以至长成;倘若无姊,有今日耶!然爱我即害我也。姊不爱我,既无今日,则更无须烦恼之今日,灵魂不识已漂泊何所,不受抑制,不受压迫,何等愉快。嗟嗟,爱姊,求汝慰我之苦衷,既爱我于始,更爱我至终,则幸甚矣!

      爱她的人实在太少了,她曾愤激地对同学说:“我平生不知爱为何物”,旋又温婉地说,“别人有父母之爱,而我独无,我要在想像中构成父母对于我的爱。”这两句话好像是冲突,但她的心内的痛苦,是显明极了。     她在学校中,永远用了一副忧愁的脸子对着同学,别人围坐谈论时,时时笑作一团,只有她面壁兀坐,因为她很不愿把自身的痛苦向别人诉说,所以不知她生平的人总嫌她的冷酷和怪僻,除了几个挚友之外,和她亲近的很少。日记中有一段说起这事:        

凡事不关怀,不动情,谓之凉血动物。余之得此名也数次矣。余深以此名为当。盖余之见师长如路人,不加恭敬,不持礼节;见同学犹仇敌,不与交际,不假笑容。此境此情,人之名余凉血者岂不当耶!然余觉余之不交朋友,不敬师长,乃朋友师长之不屑以我为友为弟,而非我之不愿有友与师也。

    看到末句,可以知道她的神经的确有些反常了。她因为受惯了冷酷的面目待遇,遂觉得一切的人都用了冷酷的面目来对付她的,假使她不死,恐怕这种疑惧之情要逼他成为疯狂吧?但是她那里是一个凉血动物!朋友中有了困厄,她若无力相助时,往往涕泣如自己遭逢的不幸一般。她的同情心并没有因别人的冷酷而减损咧。     我们看她的日记,常常要诧怪她的思想的矛盾。她屡屡祈死,屡屡羡慕别人的死,真是消极得不像样。但别一方面,还是刻刻自己鼓励希望在学问和事业之上有所成就。这可见她终究是一个热烈的人,决不会因挫折的难堪而灰心丧志的。试举数条关于她的自勉的话:        

最伤心而最耻者,莫甚于无志。此刻因某事之感动而发愤自誓,立志,如何为人,如何行事,及逾半小时则忘之无遗,此真无血无耻之下贱之人矣。国瑞乎,苟汝心未全死,汝血未尽涸,则当遇事自勉,以是篇日记为汝今后作人之方针。

    学一难事,固宜于勤;习一易事,亦以于勤。吾惟求有进,夫庸视其事之难与易乎!

     

今之求学者孰不嗜嬉而畏苦。苟勤修励学,则日进月累,如水之就下,霈然谁能御之?瑞乎,其知此意乎?

    镜之染尘也,可扫之拭之,复其原状。吾人之心,如日加反省,过则改,无则勉之,亦必足以发其良能也。瑞乎,为镜拂尘,亦当为心拂尘。

    余赋资中下,利国福民之功固不敢望,而庸人俗子亦不愿为。故自定方针,勉励潜修,尽我才力,不自堕落,期不为志士所唾,并愿多得同志,改良小学教育,争回女子天赋之种种权利。此外,对我六旬老母善自奉养,慰其心意,区区之愿望,尽发于此,以励余之前进。

    人心诈伪,设一不慎,一坠千丈。居斯水深火热之时,处世无方,接物乏术,能不自危乎!今惟一之方法,宜及时求学,毋苟思,毋妄念,逆来顺受,伪来真应,以真动人,想人亦不忍伪欺我矣。

    语曰:“勤能补拙”。余既拙而又惰,以何补之哉?……长此以往,其何以了结耶?其不受淘汰者几希!余思及此,不禁自危。

    自今以后,每日三省,并完就当日课程,万不旷课,疲神以为无益之为矣。将来之国瑞由今日始生耶。祝余从此努力觉悟,不畏苦,不灰心。

      在这样心绪不宁的时候,还能彀坚毅自持如此,这不得不佩服他的内心生命力的强盛了。虽是这个“始生的国瑞”不过一年就死了,但这一点奋斗的精神是磨灭不了的。     她这时回想以往伤心之事,准备做一篇自传,起先写的题目是《一个好环境》,这或者她是想从反面说的,后来改为《一个苦境的写真》。这篇文字只写到逃出贺家为止,很可惜,不知道是她患病而不能续写呢,还是心中悲酸得写不下去。     李某起初的挑拨,她犹信他为关心于她的痛苦的一个好人;后来常有信,日渐放肆,便引起她的觉悟。到十三年,函件更像雪片一般的飞到,极尽威迫利诱的能事。她对他老实表示拒绝,他不管。后来不回答他,他也不管。牠的日记种有一段小说体的记载,是写这件事的:        

一间狭小的房里,住着一个不得志的,天天纳闷的穷学生。房里的陈设,一张简单的露天床,床上铺着一条半新不旧的被,一条要破而未破的褥子。书桌上横七竖八地散满了课本,似乎嬾得检点。……

    她每天下课回房,必静神睡着十多分钟。这一天,正是十二点十分,她由课堂来,走进房内,瞥见一封信。起初以为是家里的平安信,翻转字面一看,她失意的坐在桌前,右手支着颐,歪着痴想,独自说道:“真讨厌,为什么又写这封信来!我确不愿意看,我已向他表示过两次,莫不是他没有听明我的话?或者故意要作讨厌人。唉,真没法处理!以后如再来信,必给他一个下不去,把原信寄转!……”

    

 她草草地拆开信封,皱着眉,手微微的颤动,咬紧牙根,把这用铅笔写在横格纸上的信读了一遍,就丢在地上。一会儿又拾起来,撕得粉碎,投入火里,把牠灭了迹。同时又悔不该看牠,以致留了一个讨厌的影子在脑里。忽然脸儿赤红,喘上气来,轻慢的说:“唉,生在这鬼世界,混乱过日子,说了多少不愿说的话,会了多少不愿会的人,看了多少不愿看的信!真苦了我的心!委曲了我的心!唉,神圣的安琪儿,愿你把我的嘴闭了,目封了,更愿你把我的神经麻木了,血管闭塞了,使得我的四肢凉了,五脏冷了,从此不被他人咒诅,也不去咒诅他人吧!”

      这是前年二月中的事。后来她被李某骚扰得失去了忍耐性,只得依照先前的决定,“给他一个下不去”,把他的劣迹在同乡前宣布了。李某知道,恨她刺骨,到去年五月,长沙衡州来阳等处,忽然同时发现了一称捏名传单,说她和恢先“同姓恋爱”。过了不多时,北京又有一种署名“旅京来阳同乡一分子”的传单出来,和湖南的传单互相印证。这时候她的悲苦愤激恐怕比前几次都要利害,可惜没有日记,不能知道。经许多公正人的帮助,在法庭起诉,证据既确,李某得了他的应得之罪。但她的冤虽伸了,她已经震得心胆俱碎了。     她为了学费无着,受了这么多的痛苦,知道仗义的人们的不可靠,计算大学豫科毕业之后尚有本科四年,如何度过这重难关,迫不得已,于暑假中归省,恳求她的父亲勉力替她维持。幸而这数年中,她的家境较裕,她的父亲看她在学校里成绩很好,补到了克兰夫人的助学金,颇优待她,允许了她的请求,她很欣快,自想从此以后一路是康庄大道了。     五卅惨案风潮发生后,学校停课,暑假前未举行的考试改在秋季开学前举行。她为要补考,八月底就回到北京。暑中天气郁蒸,往返了两次,感暑致病。她的病本不是致命的,只因她的身子给病魔和忧虑闹得太空乏了,平时饮食中的营养成分又太不够,抵抗不过来,于是一旬的伤寒便把她的生命断送了。     她的痛苦完了,她的生命也就终止了。她似乎是特地生出来经历这些人世的磨难的!     综计她的一生,可以把她所受的痛苦,划分三个时期。第一时期,是受的重男轻女的制度的痛苦。假使她是个男子,可以承继宗祧,接受遗产,她当然要享受到家庭间的许多优宠。不幸她竟是家庭中的一个“赘疣”,即幸而免于溺死,终免不了十九天的婴孩嫁给人家。就是长姊把她抱了回来,也只落得本家人的冷待不踩。第二时期,是受的以女子为货物的痛苦。她自己看来固是一个人,但在贺家的眼光里,她原是属于他们的一件东西。他们对于她的所有权的取得就在婚约上。既有了婚约就由他们支配,不必再讲本人的愿意不愿意。所以两度的抢劫,在他们只是要求物归原主,是十分正大光明的要求。第三时期,是受的以女子为玩物的痛苦。男女的爱恋本是一件很普通的事,而且是一件该应的事,但总须双方的同意才是正当。现在女子一方面并不曾属意,而男子却要利用了金钱的力量,来要挟她的允许,及至遭了拒绝之后,又要用污蔑的手段破坏她的人格,希望借了他人的笑骂而畅快自己的得不到的闷气,这是何等的强暴,何等的卑鄙!在这种人的眼光中!只觉得女子是给男子玩弄的一种人,何尝有丝毫的对等爱恋的意味。可怜她自从呱呱堕地以来,直到二十四岁,永远沈沦在这三种痛苦之中,以至于死亡。     许多人看了她的事迹,或者要说:“像她这样的人多着咧,我们哪里追悼得尽!”这句话不错,惟其像她这样的人很多,所以我们愈应该追悼。我们所追悼原不是某个的夫人小姐而是宛转呻吟于这种生活方式之下的无数女子。我们要在这无数女子之中就知道的举出几个例。     也许有人说,“她的痛苦是自己招来的,女子在家庭中没有地位已历数千年了,做小媳妇的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何以别人都不死呢?家庭中不供给学费,当然不必求学,她自己要硬干,所以惹起了张某、李某的侮辱,倘使她肯依从了长辈的吩咐,便什么事都没有了。”这些话也极对,她确是用了自己的力量造成一个痛苦的环境,把自己压死的。她要是安心服从长上的命令,她早已成了一个温顺淑婉的贤妻良母,乡党交称的好媳妇,将来或者可以享到“上寿”。就是长辈不易事奉,只要用了“十年新媳妇熬成婆”的方法来对付,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她的任性,她的受辱,她的致死,根本的一点就是不肯安守女子的卑下的分,却要自己堂堂地做个人,要做一个有宗旨,有能力,有功效的人。这就破坏了数千年来的社会礼法,使得家庭的制度,圣贤的教化,民众的信条一齐成了她的仇敌,以一个人的力量而向这种根深柢固势力来宣战,被他们处死也是理所当然。但是我们无论如何力弱,究竟是一个人,我们自己既经认识了是一个人,便应当向人的道路上走去,我们为什么要被恶势力所征服,安守这非人的礼法的分呢!     我们是很平心的,我们对于曹女士的死当然很悲伤,但对于她的父母以至于贺某李某也决不憎恨。因为他们对于她的暴戾的态度原是社会上公认的思想所认可的,他们不过随顺了这些公认的思想而做出许多不合理的事情罢了。我们现在如果哀惜她的死,须知道她是给一般人的思想,数千年的制度压死的,某人某人不过是刽子手之类,奉了长官的命令而执行她的死刑而已。所以既经对于她表示同情,我们便应当想,如何可以对这种不合理的社会做根本的改革?     我们对于曹女士永远不要忘记,她是一个女子奋斗史上的光荣的牺牲者,她的一生没有改变过态度,只是为了“争回女子天赋之种种权利”而向我们共同厌苦的恶势力搏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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