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风中古卷》(12)
晋王宫中的午夜,一个几乎是一闪而逝的黑影, 纵入王国的贵客下榻的"月凝殿"。巡视在左近的宫廷侍卫已全部被悄悄地调走,这一幕没有任何人看见。
北阳侯的义子———司徒断意,这是一张连晋王萧处衡也并不认识的面孔。晋王更不知道此人的迅捷与精干,远在自己所有的近身禁卫之上。此刻他悄无声息地行走在素文纯就寝的宮殿,暗无灯火的漆黑中,双眼视物如在白昼般清晰。
断意避开殿内主卧,直奔一间耳室而去。那里放置着素文纯主仆携带的唯一行李——一只二尺见方、精致的清漆箱盒。他径直来到盒前,如间拈起一片羽毛般启开了严谨的盒盖。继而他准确地从盒内托出一只小小的锦匣,稍稍静神,屏住呼吸将它打开——看得清楚,里面全然空无一物。
“你当真以为,我会随身带着帝玺么。"一句幽凉的话语突然传来,那声音请润动听,却又令人隐有寒意。断意大惊——这几乎是他一生第一次行动时被人发现。他呼吸骤然消失,倏忽想要隐身而去却才惊异地发现,这间耳室狭小而封闭,除了进出的小门,上下四方竟都无任何门窗甚至通风的出口,以至他最精湛的潜行之术,竟是全然不得施展。
这样的空间,在整座月凝殿中大概只此一处; 看来竟是一场张网待客的精心设计。骤临绝境,但他仍是镇定地转回身,对着话语来处亮出了一把短刃。
耳室门外这才亮起灯火,灯影摇曳,一位散披着雪白氅衣的年轻公子悠然踱入,身边跟着一名面容清丽、长发披肩的少女。方才问话的是那公子, 此刻正淡淡望着断意,那双深瞳摄得人心神不宁。 断意定了定神,扬碰,张口欲言。
白衣公子却举手止住了他:"你不必答,这话并非是问你的。”他悠悠道,“是叫你带回去给你主子的。”
断意双目微微一瞠:“你……知是何人派我来? ”
“司徒熊嘛。"公子悠然说着在桌边坐下。
断意的牙根发出“咯”的一声响。黑色闪电般手中形制奇特的短刃直刺公子咽喉。
这是今晚的第二次失手。却不是因入了旁人的预先设计,而是因为错估了旁人的实力。
大大的错估。
他万万没有料到伴随在白衣公子身旁的少女,竟有能力挡住他的刺杀。他一直谨慎小心,依靠着一名精湛武者的敏锐感官,倾听了房间中每个人的呼吸、心跳,判断了每个人的身体状况和格斗能力。结论是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两个毫无武力的文弱之人。直到那少女柔细的手,突然如铁箍般锢住了他持刀的手腕。
……不可能,她不应该能做到!脑中闪过这句惊叹的同时,断意已瞬间用另一只空手接过短刃,再次刺向白衣公子。而少女这一次的出手更快,断意的两只手都被紧紧锢住,那细腻而微凉的女儿手掌此刻的触感就如同生铁,生生将他双手反剪到背后。这感觉即便是在他习武的岁月里,在严师手下体会各种高手的狠辣招式之时也不曾有过。
与其说是某种擒拿的武术,不如说,是一种单纯的巨大的力量——对,断意并不是被高明的擒拿手法缠住而无法脱离,实际上他使出了浑身解数反擒反制,然而他的臂骨被一种近乎野蛮的力量生生扭到了那少女所希望的方位和角度。他所施展的反擒招数,最终只是导致他自己的左臂一处脱臼。
双臂反剪着跪倒在地上的瞬间,断意彻底惊呆,不再能做出任何应急的反应。那股诡异的蛮力,让人恍惚,只能联想到传闻中生活在遥远荒原的夸父。
白衣公子似乎打置了他一遭,站起身来走了出去。耳室中只能听见那怪力少女的呼吸,在断意的背后,一起一伏,仿佛压抑着极大的愤怒。须臾,白衣公子再次入室。他从外厅中捧来了一盘菜肴——大概是宫中为他们这二位贵客准备的晚餐。
公子弯下身子,将脸贴近了断意手中短刃的刀尖。这柄兵刃此刻被反握在他的背后,尖锋向上, 精巧的曲刃透出刺人的寒气。公子提起一双精美象箸,从盘中夹起了一块肉,将肉块带皮的一面戳在了那刀尖之上;戳穿之后,他将肉块拔下,认真地观察着肉皮上的破口。那短刃的威力显现出来,一刺一出,肉被割出了深而凌乱的一个血洞,肌肉条条翻出了皮外,可以想见若是刺在人的身上,该当是多么恐怖的伤。
“这是什么刀?"白衣公子蹲在刺客的面前, 认真地问,那双方才还幽深摄人的眼睛之中,竟然是一派纯粹的求知。
“…断意刀!”刺客咬了咬牙齿,努力不失魄地答道。
公子点了点头,不禁仰首对那禁锢着贼人的少女说道:“你看这伤口形状,此刀竟比淳国刺客的那一柄还要厉害。”
断意没有看到身后少女的表情,但他只觉得扣住自己双臂的铁箍骤然变成了钢牙,带着地火般喷薄的愤怒即将咬碎他的肢体。臂骨发出崩裂般的一 响,再也握不住的短刃当啷落地。
“倚风!”白衣公子的一声轻唤,在千钧一发之际止住了少女的狠手,断意在沦为残障的一线之间化险为夷。
“你……你、是寇倚风?”汗如雨下喘息之间, 断意惊讶地问。白日宫中宴会他不曾亲见,出发前,义父只嘱咐目标的身边有一个名叫寇倚风的侍卫,却万不曾想她身着男装,其实却是个女子。
“说说吧?”寇倚风没有答话,说话的是她白衣飘逸的主人,"司徒熊派你来,究竟是窃帝玺,还是来杀我的? ”
断意咬牙忍痛,抬起头看着那位公子。他意态娴雅,风骨出尘,此时去了头冠,一袭青丝散披, 竟有过膝之长。这样的男子断意从不曾见,与他相关的一切传说,果然都不是虚妄。更可怕的是他的每一句话,字字都如同轻描淡写的利刃,飞花飘叶间,刀刀见骨。
义父密授他任务之时,的确只说了探查锦匣中帝玺的真假,如情势顺利,可直接偷出。然而断意在他言谈语音之间,却总隐隐地听见一股杀意—— 虽未明说,却实实地缭绕在义父心头,一时按下, 一时又飘起。他这做义子的,比谁都能更清晰的捕见。于是他明白了义父的命令,比下令者自己还要明晰。“探查帝玺,见机行事,刺死那个素文纯。” 他听过义父分析时势,自也知这位贵公子死在晋国会是天大的麻烦。然而纵使事后追查,司徒断意, 一身担得起天下杀伐。
“是我……是我自己要杀你! ”少年刺客咬牙道,“素文纯,你……蓄心不轨,破坏晋国与夏国之盟好,乱我晋国……晋人皆得而诛之! ”
“破坏晋国与夏国之盟好?这想来不会是你要杀我的原因。"素文纯仍是十分的认真,平淡言道, "你的主子司徒熊,不是一向反对晋、夏两国盟好的吗? ”
“什么,你胡说! ”断意一喊,若不手臂太疼,简直要笑出来,“北阳侯老成谋国,怎会……反对如此重要的邦交!”
“司徒熊不是一直在借助掌管晋北驿道之便,扣减输送夏军的军粮,用以走私牟利吗? ”素文纯淡然言道。
这一语落,司徒断意整个人呆在了那里,好半晌不言不动,像个木头人般。
良久过后,他脸上的表情才突然又跳动起来, 横眉立目喊道:“你……胡说!胡说! ”那语气,正接着之前喊过的言语,只是他自己好像全然没有察觉,自己中间失神了非常突兀的好一大段时间。
素文纯也好像没听见他喊似的,完全接替上面的话继续说:“你们走私的粮秣都卖去了淳国。淳国是夏军在中州最大的敌人,如此行事,还不是反对晋、夏盟好么? ”
“你血口喷人! ! ”司徒断意舍身大喊,差点抻断了自己的双臂。其实他这样说素文纯当真是很不恰切的,倒是他自己此时汗水飞扬、猛力大叫的样子,十分符合“血口喷人”这四个字。
“秦婴出兵十个月来,晋国自晋北道输送入中州的粮秣,十之二三都被淳国劫夺而去,未能送达夏军营中。这是司徒熊与淳国接洽之人所定的障眼之策,一方假意劫夺,一方佯装遭袭,月月去向夏军报告失粮。如此交易,很是安全。”素文纯妮娓道来的话语简直要把断意逼疯。
“住口住口住口!什……什么佯装遭袭!我……我晋军护粮将士,与淳军交战,月月皆有众多死伤,何……何来佯装!”司徒断意怒不可遏, 声音却已在发颤。
“战场之上,其实并无死伤。司徒熊每月向夏国与本国两方谎报伤亡人数,暗中将所报之兵员遣散,发往澜州北部山区幵垦荒地,再度充入农耕人力。若非如此,晋国北境的诸多耕地从何而来?此事,想来晋王也不知情。”文纯公子的声音忽而变冷。
断意也不再吵闹,不知是素文纯眼中的寒光, 还是这几句透骨之论的犀利锋芒,使得他浑身的汗水,也一时冷凝。
文纯公子所言的一切,都是义父司徒熊最深最要紧的机密。个中细节除了断意和义父本人,就连北阳公主也全然不知。断意不知道素文纯究竟已到了晋国多久,游历过多少地方。他只知道,就算自己这个土生土长的晋国人,花了二十年的时间,也才只在义父的不断提点之下,勉强将这片国土了解到这样的程度。而素文纯说出来的,也许仍只是他心中所知的片段而已。
他决定不再蛮横狡辩。身为一介武人,此刻他第一次体会到义父有时会说到的,“斯文之心战”。 这战斗凶险神奇,的确不亚于神级武士的对决。既已体会,则必须尊重;尊重利器,尊重高手——坦白地用生命和名节。
“司徒熊,确然是老成谋国的。”素文纯淡泊的语音,清响在静夜,“去岁天启衅城之战,淳国兵锋折损,暂已无力抗衡秦婴。若然一味支持,放纵夏国疾速壮大,天下军力必定失衡。届时列国将渐次倾覆,最终晋国也会受祸。因此,削减夏军粮秣,转而资供淳国,是此消彼长之道,于晋国有长远之利。至于个中牟取暴利,亦是将中州强国之银资输入澜州。既可削弱中州军阀积累的力量,又可充实晋国资财,以备将来不测,更可长保司徒熊自身实力。于天下大势而言,亦是智举。"
他说着,似有些禁不得夜寒,轻扯了扯肩上氅衣。眼睫微垂,喁喁道来,一时仿若絮语的处子:“只是他自以为行事机密,却实难保万无一失。我在淳国时,见到淳王三公主之夫婿,‘云骑将军,颜文苑——他,却是颜修龄真正的族兄。”
司徒断意听到此,不禁瞠目,望着文纯公子, 一时忘了周遭一切情境。
素文纯道:“既已生意往来多肘,司徒熊想必也知道的,淳王并非口风严密之人。三公主出入王宫极多,难保晋粮秘事,不会泄露至颜文苑耳中。 颜氏族人意在争权,倘若此事传至颜修龄,料她必向晋王告发。即便司徒熊地位稳固,当得起晋王一怒,颜修龄心机亦深,若径直告去秦婴军前,那纵使是晋王岳丈,也保不这女婿了。”
文纯公子讲罢,又扯了扯衣襟,抬眼望着已然形同周身冰冻的断意。他轻言道:“这些都记清楚, 带回去给司徒熊吧。”
良久沉默,司徒断意活动了一下颌骨的关节, 终于说出一句话来:“为……什么?你……不是与颜王后一党的吗? ”
素文纯看着他,满眼真诚的不解:“为什么我是与颜王后一党? ”
断意张大了嘴,完全说不出任何的话。
素文纯站起身来,拾起‘断意刀’:“此物留下,你且去吧。”他说着将短刃收入袖里。
兵刃被收,司徒断意瞬时一醒。武者特有的耻感突然袭上脑间,他挣扎着,硬硬言道:“使命未完, 何以要听敌手摆布。”
“晋粮之危,旦夕有变。"素文纯转回头,有些茫然地望着那刺客,“你不快去传话,司徒熊危矣。"
断意的头上又淌下汗来,却咬牙说:“纵使不做这生意,料也无妨!我量你不知,我晋国如今已有上佳谷种,产量颇丰。来日三倍军粮送去中州, 夏国那里,万事皆平! ”
素文纯问道:"是从唐国带回的谷种吗?”
又是一阵瑟缩般的静默。司徒断意的最后心防,此番是真已彻底地崩溃。
只闻素文纯道:"唐国‘高谷’产量虽丰,但米质不佳,与晋国原有之‘优米’,不可同日而语。 秦婴养兵,如养雏龙幼凤,精之益精,骄之益骄, 即便他军中最下等之小卒,也必食用优米。若以劣米替换,他是断不能容的。司徒熊远赴唐国取回谷种,并非是为供应秦军这些劣米,是用来给你们晋国人吃的,以便省下全部的优米,支应夏国人的所需,以及走私淳国牟利之用。”
“你……我……我不……不信……”跪在冷硬地上的断意,发出些喃喃残碎的声音。此时听到的话是他今夜,甚至多年以来所闻最冰冷的伤人之语。 他一直坚信着义父为国的忠心,甚至尽知义父走私牟利之事,也未怀疑过他的用心良苦。然而此一“贵外敌、贱国人”的残忍选择,却是前所未有地在他少年热血的心头,蒙上一层尘网般的耻辱。
素文纯轻轻一挥手,寇倚风铁一般的禁锢,忽然松开。司徒断意一时向前倒了下去,须臾,慢慢地爬起,满身汗浸,双眼全在出神。
“有倚风在此,你一人之力,是动不得我的。入宫行刺如此机密之事,司徒熊只会派给最亲信之人,也不会令他人知晓,所以不会有援兵来此助你。 眼下你并无再行动的能力,空留于此也无收获。还是回去,劣米之事,向你主子去问个明白吧。”文纯公子的话冷酷得如同在高天上旋转。
司徒断意呆愣了一会儿,忽然迈开脚步,踉踉跄跄。即将奔走出月凝殿时,素文纯从背后叫住了他。
“传话给司徒熊,让他且想明白。”白衣公子说着,取出一卷小小的卷轴,放入败逃的刺客的手中,“然后请转告他,文纯有三件事,要他帮忙。”
刺客远去的黑影消隐在宫殿廊楣之间,寇倚风合上殿门,轻扶着素文纯转回卧室。这怪力惊人的姑娘,方才还分筋断骨的狠辣铁手,此刻捧扶在公子臂弯,却竟如同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片羽毛行路, 轻柔得如同簇着的云。
素文纯慢慢踱回床榻边,由倚风服侍着斜身卧下,左肩空悬着,连王宫中的软枕也不能有所触碰。 寇倚风拾掇靠枕塑好了公子的身子,让他卧得舒服放松,而后极小心、极小心地轻揭开他的衣襟,露出那玉白的肩头皮肤之上,被紧紧包扎着的伤口。
已经一整天没有换药,白色纱布上透出了鲜红血迹。寇倚风专注地缓缓拆解开纱绷,取出药膏, 轻轻点涂在那深深的血洞之上。
素文纯就是对比着自己肩上这道深伤,得出了 “断意刀”比淳国刺客用刀更凶恶的结论。一个月前, 在淳国王宫留宿的那个夜晚,若非倚风千钧一发间舍身撞偏了刺客的身体,这道深伤,早已穿透他的心脏。
文纯公子合着眼睛,根根清晰的长睫,覆盖着略透青灰的疲惫眼底。
“……难道每个诸侯国中,都要有人来伤害你吗。"寇倚风上着药,忽然说了一句,语声抑不住愤怒的颤抖,卷翘的睫毛尖却挂上了水珠。素文纯初受伤时,她哭过两次,后来就一直坚强着;直到今夜又发生这样的事,似乎有什么已忍不住。
素文纯微动了动浅色的双唇,低言道:“你就是为此而生气的吗。”
倚风用力眨了下眼,甩去泪幕:"我初跟随公子之时,当真不知,公子要做的事是这样危险。” 她尽量保持着语气的平静,"在淳国,我全未料到竟会有这种事发生。那是第一次,你第一次被刺杀。我已发誓,那之后再不会犯相同的错,再不会让你受一次伤害。”
“所以方才,你才对那个人那么生气?”素文纯睁幵了眼睛,望着倚风,“这就是所谓的,‘迁怒’,是吗?”
寇倚风看着公子,略略的有些发怔。她随侍于他已经有两个月,这两月来公子时常问她一些最……“基本”的问题,基本到简直让人无法回答和解释。“大……大概是吧,”她无奈地答道,转而摇了摇头,“公子!你……你难道就不会‘迁怒’么?”
素文纯默了片时,重新慢慢地合上了双眼。“我心中之怒,无处可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