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人生海海】老城

2022-01-16 01:51 作者:sky格格巫  | 我要投稿

  冬至这天,我和妻子二人包了很多饺子,打算给住在隔壁的耿老叔送点去。

  这傍晚五六点,天就黑压压的。推开房门一股寒气袭来,我不禁打了个哆嗦。

  过去听我父亲说,那年我们一家随着父亲工作的调动,搬到了这座老旧小区,耿老叔就住在我们这屋子对面了,他比我父亲大个十来岁的样子,还是父亲的领导。

  小时候的印象里,他长相有点凶,眉头总是紧皱着,像极了电视剧《西游记》里的阎王爷,还把当时牙牙学语的我给吓哭了。他那副鬼见愁的模样,也一直影响到我上小学,每次放学回家走到家门口,我那小心脏就一直砰砰砰地狂跳,就怕晚一秒打开屋门撞见刚出门的他,也只有冲进屋把门猛关上,才会松一口气。

  我也是过了好几年才知道,耿老叔他其实心地蛮善良的,不仅帮助了当时刚转调来的父亲很多忙,也替母亲介绍了一个洗衣房的工作,就连我当时能上到本市的重点小学,也是托了点耿老叔的关系。

  至于什么时候和他熟起来了,恐怕是初二那年的冬至吧,就和今天一样,只不过是爸妈包了很多饺子,叫我给耿老叔送点去。

  那时候看见着耿老叔不会像小学那样躲着了,但心里总还是有些紧张,特别是看见他那阎王一般满脸的褶皱,就感觉会把我审判了一样,打心底不想和他有上什么交流。

  我轻轻敲着他家的门,那扇破破烂烂满是锈迹的铁闸门。

  铁闸门后面是一扇同样破旧的木门,上面满是曾经辞旧迎新留下的门神和对联的痕迹。耿老叔把木门支了个缝隙,看了一眼是我后,才把铁闸门的锁给打开,一股热气也从身后的屋子里涌了出来。

  他笑盈盈接过饺子,并招呼我进他屋里坐坐,说要给我东西,我不好拒绝,想着要是就这么回去肯定得挨揍,便跟在耿老叔的身后,随他进了屋。

  他家空空荡荡,有些冷清,即便有暖气,也不觉得像我家那么暖和。

  厨房里噗嘟嘟地传来水烧开的声音,耿老叔叫我站在客厅里等等,端着饺子就进了厨房,不一会儿端着一锅热腾腾的汤圆递到我手上,我这下才知道原来以前冬至吃到的汤圆都是耿老叔给的。

  后来每年冬至送饺子的任务便完全交付给了我,偶尔我也更着跟着耿老叔聊上两句。

  今年也不例外,只不过眼前曾经看着凶神恶煞的“阎王爷”,现在却是一个顶着个大毡帽步履蹒跚的老人了。他佝偻着背,费力地望着我,眼神里闪过一丝失落。

  “孩子,我老了,忘记买糯米粉了,今年可能没有汤圆了,那饺子你们小两口就自己吃吧。”

  耿老叔像个犯了错事的小孩,眼神不断闪躲。

  “叔,没事我们包得多,您就拿着吃吧,别客气。”我笑着绕过耿老叔,把热腾腾的饺子放在了他家的餐桌上。

  忽然间,感觉到这屋子冷得厉害,不像往年那样涌得出一股热气,那饺子放在这屋里,像盘煮沸的滚水,白色的雾气像是狼烟一般。

  “叔,你没开暖气吗?这么冷?”

  我环视屋子,双手相互揉搓,找着耿老叔家里的暖气阀门。

  “开了的,开了的。”耿老叔点着头反复确认。

  我没听他说的话,绕径直走到了客厅暖气片的位置。因为这暖气片上,看不见冒出的热气。

  我上手一摸,不出我所料,这暖气片像是窗外结的冰溜子,又硬又冷。

  旁边的暖气表指针静静地倒在一侧,一动也不动。

  “叔,你这暖气,怕不是冻上咯?要不去我屋吃吧,那里暖和。”

  我拍了拍手,转过身。看见耿老叔什么话也没说,默默摇着脑袋,双手也跟着摇晃。

  “没事,咱都是一家人,你客气啥呢?”我上前拉着耿老叔冰凉的手,接着把之前放在餐桌上的饺子重新端在手里,朝着我家门口走去。

  回到我自己家,我把耿老叔安顿在了餐桌前,同时也叫老婆和孩子跟着耿老叔一块吃。我则裹上了厚棉服,拎起了一壶开水,朝着耿老叔家走去,给耿老叔修冻住了的暖气管。

  冰冷的屋子,开水淋到锈迹斑斑的暖气片上时,瞬间升起了一阵白雾。

  几分钟过去了,我扭动暖气阀门,却不见一丝动静,倒是听见了暖气管那一声声如同怪兽干呕的声音。

  没办法,只好打个电话试着找个师傅来修了。

  窗外冰天雪地的,也不知道修理暖气的师傅多久能到。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耿老叔家太冷了,我索性回了自己家,想着等到师傅来了,再回到耿老叔家也不迟。

  回到家的时候,妻子正端上第二锅煮好的饺子,女儿坐在耿老叔一侧,正努力地夹起一颗饺子塞到耿老叔的碗里。家里一片和谐,耿老叔也抖着手,小心翼翼地把饺子往自己嘴里塞。

  “安宁,怎么样?修好了吗?”耿老叔见我回到家,急切地问着。

  “没有,暖气太旧了,我也不敢拆下来修,淋上热水也没反应。叔没事,你就在家里坐会儿吧,我叫了修理的师傅来,估计一会儿就来了。”

  “诶诶!不用了,不用了,我自己裹上被子也能住,不用那么麻烦了。”可能是听见我说叫了人来修理,怕花钱,耿老叔有些着急。

  “叔,你放心,就是叫人来看看,你放心吧。”

  “那...那好吧。”耿老叔轻飘飘地点了点头,继续夹着碗里那的半颗饺子。

  饭后过去了好一会儿,我在沙发上都睡着了,也是听见手机在响,才醒来。

  “喂?对对,是在林放药厂员工宿舍,对最里面那一栋。您来了吗?哦~到楼下啦,知道了,您上楼就是了。对,三楼。”

  我穿好衣服,原本也靠在沙发上打盹的耿老叔被我吵醒,慢悠悠地跟了过来。

  刚打开门,就看见一位全身穿着厚棉袄,顶着个大雷锋帽的壮汉。

  “是这家吗?”壮汉指了指我家。

  “不是,是对门这家。”我又指了指对门耿老叔的家门。

  “哦,这两家都是你的啊?”壮汉接着八卦。

  “不是,这是我叔家。”说着我往一边站了一步,给挡在身后的耿老叔让了个位置。

  耿老叔弓着背,挤出一点微笑。

  修理的师傅用扳手敲了敲暖气片,眼神顺着暖气管延伸的方向望去。叹了口气,半蹲着的身子也跟着站了起来。

  “怎么了?能修不?”

  “这暖气片估计比我活的都久,我建议你们换吧。”

  “不能修吗?”耿老叔慌慌张张地问道。

  “修也不是不能,就是不一定能修好,所以我还是建议你们换个新的吧。毕竟就算是修好了,也不见得有多好。”

  “不能修,就算了。”耿老叔说完望向我,“安宁,我不换,不能修就算了,我穿厚点,这个冬天没事的。”

  “叔,你说什么呢,今天冬至,明天开始就数九了,这天寒地冻的,不行啊。要不这样,我让师傅给你换个吧,你以前帮过我们家很多忙,我爸妈离开后,也是你一直照顾着我,就当我孝顺你吧。”

  “别别别!”耿老叔双手拦在我身上,一直摇着头,“不行,不能修就是不行,也不能你掏钱。”

  我很无奈,耿老叔这样做了,肯定就是打心底不愿意,也不管我怎么劝也没辙。

  “要不,我试试修一修?”一旁的师傅估计我和耿老叔在演苦肉计,已经受不了了吧。

  忙活了大半个钟头,暖气表一点点转动起来了,没一会儿暖气管里怪兽干呕的声音也消失了。

  “好了,二百块。”师傅拍拍手,重新戴上厚实的羊皮手套。

  耿老叔回屋拿钱去了,趁他没在,我把钱给了。

  “诶,师傅,你说这能管多久?能熬过这个冬天吗?”我看一些漏水的地方师傅也用防水胶带死死缠了好几圈,虽然没漏水了,但感觉都是治标不治本的,也不知道能不能熬过这个冬天。

  “不知道,只要不去乱弄,把水压开大,应该没问题。”

  “嗷嗷,好的,到时候等开春了,我在找你换个新的。”

  师傅很诧异的看了我一眼,顿了一下,说道:“估计不用了吧,你们这小区估计明年开春过不了多久,就会拆迁了。”

  “什么?有这回事?”

  “对啊,老城好多十几年的老旧小区都要拆,太老了,修也修不好,像你们这种暖气出问题的不是少数。”师傅一边说着,一边把钱卷进自己兜里。

  “嘶——那你都给他们换了新暖气?没修?”

  师傅听了我说的话,那脸顿时就红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能修的肯定修啊,修不了的就换呗,不换也用不了啊。”

  “哦~好吧,好吧,那师傅你回去路上慢点。”这时耿老叔走了出来,我也招呼着这师傅快走。

  “诶,这钱。”耿老叔踱着小碎步,手里捏着两张皱巴巴的百元大钞。

  “没事,叔,这师傅人好,说看你年纪这么大了,一个人住挺难的,就不收你钱,我拦都拦不住,人家就走了。”

  之后耿老叔骂骂咧咧的,感觉自己被别人看不起了一样,我只能笑着劝他别计较。之后告诉了他一些使用事项,只不过小区可能要拆迁的事,没有急着给他说。

  在与耿老叔告别后,我回家就把小区可能要拆迁的事给妻子说了,妻子难掩喜色,我也跟着开心。毕竟我和她的工作单位都在新城区,包括女儿的小学也在新城,想着未来我们一家都能结束早起赶公交的苦日子,心里自然开心了。尽管这个消息没有得到证实。

  大年初八,春节复工的第一天,我下班回到家,发现小区门口的告示栏被邻里邻居围了个水泄不通。

  我向来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凑热闹,更何况是刚刚下了满是人头的公交,因此绕过了人群,径直朝家里走去。

  回到家,老婆和女儿已经在家了,我见她正在厨房里忙活,就没打扰。女儿看我回来后,跑到我身边,神神秘秘地让我俯下腰,要给我说悄悄话。

  “爸爸,妈妈今天好高兴!你知道吗?”

  “哦?真的吗?怎么回事啊?”

  “不知道,当时妈妈牵着我在小区门口站了一会儿,然后突然高兴地跳了起来,然后带着我又去了超市买了好多好吃的。反正我俩一回家,妈妈就在跳舞。”

  听见女儿说的话,我噗呲一下没忍住,满脑子都是妻子翩翩起舞的模样。

  “爸爸,你说,妈妈是不是生病了?”

  “妈妈会得什么病啊?”

  “不知道,有点像神经病......”

  “哈哈哈哈!”我顿时没忍住,哈哈哈地大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呢?你俩说什么悄悄话呢?”在厨房的妻子听见了我夸张的笑声,问道。

  “女儿说你一回家就跳舞,有点反常,是不是得了神经病。”

  “你俩才得了神经病呢!一个大神经病,一个小神经病!”妻子语气里带着笑意,手里正搅拌着蛋液。

  “童言无忌,童言无忌。”我笑着抱起女儿,对妻子说道。这个时候女儿还嘟着小嘴,好像对我出卖她的行为表示不满一般。我轻轻拍着女儿的后背,安慰着她,尽管撅着小嘴巴扭头不理我,但两个小手还是情不自禁地搂住了我的脖子。

  “今天什么事这么开心啊?还买了那么多菜,团年夜都没见你有那么积极。”我走进厨房,好奇地问道。

  “你还不知道啊?我们小区的拆迁批下来了,预计在4月中旬,红头文件就贴在小区门口那告示栏上呢。”妻子不紧不慢,香味从炒锅里一点点迸发出来。

  听妻子这么一说,我顿时就明白了为何小区门口被围得水泄不通了。

  妻子接着说道:“你去问问耿老叔吃过没,让他来家里,我做了好多呢,也好问问他的意见。”

  我笑着答应了下来。看着她忙碌的模样,再看见她开心的笑容,尽管现在还不知道拆迁款会有多少,但加上我这几年的积蓄,在新城换套大一点的房子,应该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梦吧。

  看着忙碌的妻子和乖巧懂事的女儿,再看看父母给我留下的这间老房子,这间墙体边缘都脱落,近乎直接露出墙砖的老房子,心里莫名有些感慨,毕竟我从小到大几乎所有的记忆都是从这里留下的。

  老房子就要拆了,我说不出是一种高兴还是一种悲伤的心情。房子在,我和父母在这里一同生活的残影也就在;房子不在,我和妻子女儿便可以去往更好的地方重新开始谱写属于我们的故事。

  我来到耿老叔的房门前,和往常一样,轻轻敲了敲铁门。

  看着破木门被打开,耿老叔笑盈盈地望着我。

  “叔,刘箐说让我来叫你去吃饭,她做了很多好吃的。”

  “咋啦,有过一次大年啊?”耿老叔笑着,屋里传来电视嘈杂的声音。

  “那肯定啊,这可是有件比过年还令人搞笑的事呢!”我高兴地把我们这栋小区即将拆迁的事情告诉了耿老叔,本以为他也会很高兴,毕竟这暖气恐怕也就撑过开春,老房子换成新房子,也省了新安装暖气的费用。

  可耿老叔脸却一沉,完全看不见有一丝高兴的神情,反倒是有几分不悦地说道:“谁说的?谁大过年开这种玩笑?”

  “这小区门口那告示栏上贴着呢,还是有关部门的红头文件,肯定是真的,不是什么玩笑。”

  “不行,我得去看看。”说着耿老叔取下挂在门口的大衣一裹,拄着拐杖一把推开我,朝楼下走去。

  妻子被我们这巨大的动静吵到了,悄咪咪探出个脑袋看。我跟在耿老叔身后,想追问着耿老叔怎么回事,却在下楼时被妻子一把拽了回去问我咋回事。我把经过给妻子说了一遍,虽然我俩都很疑惑,但妻子没有耽搁,而是把我的棉衣塞给了我,叫我赶快跟上去,怕耿老叔惹出啥事来。

  刚下楼,只见十分着急地在雪地里穿梭。头顶还飘着大雪,门口那些围观的邻里邻居好像都觉得无所谓一样,吵吵闹闹地,把那告示栏周围的雪都融化了。

  耿老叔个子不高,挤在人群里,和人群推推搡搡。

  身边一些邻居看见是耿老叔来了,高兴地拉着他的胳膊,还担心耿老叔眼神不好看不清,一字一句地给他读着文件的内容。

  可怎料,耿老叔直接一把扯下那份张贴的文件,当着在场众人的面,直接将其撕成了碎片。

  大家伙先是愣了一下,不解地看向耿老叔,随后人群里边传来了指责的声音:“你疯了!你这是在干什么!”

  耿老叔将手里的碎片散落一地,就像那飘落的雪花一样,冰冷。

  杂乱的声音越来越多,耿老叔一下子便被众人围了起来。

  我随后赶到时,只看见耿老叔撇着嘴,面对着无数的手机摄像头挥舞着手。手里的拐杖不断晃动,迫使围观的人群不得不退出个圈,但依旧不让耿老叔离开。

  “你干嘛要撕这文件?”

  “你别倚老卖老,为老不尊!”

  人们吵吵闹闹,不断指责耿老叔的行为不对,并且还有些辱骂、火药味十足的声音。吵闹声吧保安室里休息的社区干部引来了,是以为年纪五十来岁的大妈,我并不知道她名叫什么,不过小区的所有人都管她叫顾大妈。

  耿老叔一直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不断挥舞着双手,连带着拐杖跟着摇晃。

  顾大妈身材有些雍胖,声音洪亮,一口流利的本地方言瞬间震慑住了在场的所有人。顾大妈扒开围观的人群,来到了耿老叔的面前。

  “耿叔,我觉得你没必要这么做吧?”顾大妈用一直极其失望是眼神看着耿老叔,“现在这小区早就不是你们药厂的了,这里住着的也不全是你们药厂的员工了。”

  “哼,除非是我死了!否则!你们想都别想!”

  “就算你不愿意,你也得看看其他人啊。这些邻里邻居,他们怎么办?更何况,这是政府下批的,谁都是按规矩办事。”

  “行,我就去找政府聊去!”说罢耿老叔径直走了,这一次没有人敢挡住他。

  顾大妈长叹一口气,眉头紧皱地摇了摇头。之后边驱散了围观的人群,我也十分不解,看样子耿老叔似乎很早就知道了小区可能会拆迁的事情,只不过他为什么那么反对这件事呢?

  耿老叔来到我面前,仰着头瞪了我一眼,说道:“走吧,回去吃饭吧,你不说刘箐不是做了很多吗?”

  我尴尬地点了点头,看着耿老叔身后那一双双盯着我们的眼睛,我就浑身上下感到不适。

  回到家里,刘箐确实做了很多好吃的,可是,我们没有人一个人敢说话,气氛僵硬地就像冰窖里拿出来的大冰块。

  “这房子啊,你们肯定盼着拆了吧?”耿老叔打破尴尬,语气又恢复到了以前那种和蔼。

  我看着妻子,妻子看着我,我犹豫了会儿,才点了点头。

  “我猜也是,你早就有了新家庭,自然没什么留恋的了。”

  “耿老叔,是不是早就知道啊会拆迁啊?”

  耿老叔点了点头。

  “那叔你是怎么想的?是觉得赔偿不够吗?”妻子接着问道,我没想到妻子会问这么直接,可能她没在现场,看见耿老叔发火吧。我连忙用手肘顶了一下她,暗示她别问这个问题。

  “钱?你觉得钱对我来说,有什么意义吗?”耿老叔冷笑一声,说着,“我现在一没子女,二没老伴,这钱对我来说,有什么用?你们觉得我真会像你们那样,还去新城买套房子吗?”

  “怎么不行啊?我们到时还做邻居。”妻子完全没有懂我的意思,接着说道。

  “不行,有些事情,你们这些年轻人是不懂的。”

  “叔,你别听刘箐瞎扯,咱不拆总是有原因吧,究竟是什么嘛?”我抢在了妻子前面率先问道。

  “箐箐没说错什么,有些事情是你们年轻人不懂的。好啦,我回去了。”说完耿老叔起身去找拐杖。

  “我送你。”

  “不用了,就在对门。”

  我看着他跨出门后,之后的好几天,都没再见到耿老叔了,并不是耿老叔离开了或是生病住院了,而是几乎再也没出过家门。

  后来听说耿老叔去了市政府闹,还叫来了警察。也不知道最后怎么处理的,总之耿老叔从那之后就基本没出过家门,我也没碰见过,只是听门卫室的保安说,每次起得很早,抹黑出门,买了些东西就回家,之后又是好几天不会出门。

  我担心耿老叔身体会出什么事,于是在这个周末再次敲响了他家的门。

  破木门拉开,耿老叔看了眼是我,才打开了铁闸门。

  “叔,我来看看你,你没事吧?”我晃了晃手里提着的小菜和在菜市打的半斤白酒。

  “我能有什么事?进来吧。”耿老叔笑着拖着我的手进了屋。

  进屋后耿老叔就叫我坐餐桌边等着,他去炒点东西。

  没一会儿的时间,耿老叔端了一份炸花生米出来,撒上了一小撮盐。

  “叔,你最近这是咋了,我听那保安说,你好像躲着人一样,每天老早就出门,买了一大堆菜就回家,之后就再也不出门了。”

  “我不是怕被邻里邻居看见吗?”耿老叔抖着颤巍巍的手,夹着碟子里的花生米,可那花生米就像泥鳅一样,怎么也夹不到。

  “叔,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我和刘箐都蛮担心你的,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你不让拆这房子。”

  “哎......”耿老叔叹了口气,把筷子放下,接着说道:“因为老了。就像这花生米,越炸越老,越老越夹不起来,老到不想走了。”

  我有些疑惑,因为感觉耿老叔的理由有些许牵强。

  “你爸妈走了几年了?”耿老叔突然问到我。

  “6月就是十二年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耿老叔会突然问我这个问题,突然令我感到有了些许不适的感觉。

  “你和你刘箐结婚几年了?”耿老叔继续问道。

  “我们是十月结的婚,今年到十月还早,但也有八年了。”

  “嗯,也就是说你已经花了八年的时间来走出你曾经的生活对吧。”

  我听着耿老叔的话,默不作声,只是点了点头。

  耿老叔喝了一口冰凉的酒,接着说道:“孩子,你要知道,不是所有人都能放得下一些东西。你能放得下的......”

  他摇了摇头,把酒杯里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我放不下。”

  那天之后,我好像懂了些耿老叔的意思,可又好像没懂。日子就这么过着,直到清明节后的一周,一些工作人员开始挨家挨户地测量起了房屋的面积,也下达了具体的拆迁时间和后续的工作流程。小区的公告栏上,也陆续张贴起了多张房屋出租的信息,一切都井然有序的进行着。

  这天妻子拿了很多房地产的宣传单回家,我们家折算下来能拿到差不多45万左右的拆迁款,尽管听上去不多,但毕竟在我们这三线城市的小县城里,60万左右就能买上一套百来平的屋子,这45文加上我之前攒起来的20多万其实绰绰有余了。

  而在我们对门的耿老叔的户型,虽然比我们家小点,但也能拿40万左右,就是不知道耿老叔是不是已经转变了思想,愿意拆迁了。

  “走走走!我家不欢迎你们!”

  就在这时,屋外的走廊上传来耿老叔的怒吼与砸门的声音。我和妻子推开门看了看,只见两位工作人员十分尴尬的站在原地,无奈地摊了摊手。

  “这位老人叫耿巴吗?”其中一位工作人员问我。

  “诶,对,大家都叫他耿老叔。”

  “是之前拒绝拆迁,还闹到政府那里去的那个耿老叔?”

  我默默点点头。

  “他是什么意思?是觉得拿少了吗?”

  “应该不是。”

  “他有没有儿女?”

  “没有。”

  “配偶呢?”

  “也没有,反正从我来到这里,他就是一个人。”

  “有多久了?”

  “挺久了吧,反正我小时候来这里也有快三十年了。”我摊摊手说道。

  工作人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接着另一位不怎么说话的工作人员说道:“行了,就当钉子户算吧,反正不需要我们来对付这种人。”接着两人就往楼上走了。

  回到家,妻子问我要不要去找耿老叔问问情况。我摇了摇头说算了,经过里上一次和耿老叔的对话,我知道我是帮不上什么忙的。

  后来那些工作人员又来几次,现在拆迁的事情基本接近尾声了,只需要我们所有人签了合同就行了。

  我问工作人员,耿老叔怎么办,他们摇头说就连上头拿他都没办法,现在不想把事情闹大,所以还没把这件事告诉所有的户主,但只要拆迁同意率达到一定标准,就算耿老叔不签,这房子也得拆。

  合同摆到我面前,就在我下笔时,我突然犹豫了。

  我的父母在八年前在一场交通事故里去世了,那时候我正上大学。因为当时房屋还是属于药厂的,父母离世后,房屋只能被回收,耿老叔为了让我有个归属,便用自己的人脉帮我留下了这间房子。后来药厂倒闭了,房屋被贱卖,虽然当时只需要付12万就能买下房子,但是父母留给我的遗产完全不够我买下房子。也在这时耿老叔二话没说,把自己的退休金拿出来,替我买下了,并且房产证上写了我的名字。

  虽然房产证上写着我的名字,但怎么说也算是耿老叔送我的,如果我就这么签了,会不会让耿老叔心寒啊。

  “这个合同,我能不能晚一点签啊?”我看着坐对面的工作人员,再看了眼妻子。

  “怎么了?是哪里有问题吗?”工作人员问道。

  “不是,我就是想再等个几天签字。”

  “安宁,你怎么了?”妻子突然走到我身边,“发生什么了?为什么突然就不签了?合同有问题?”说着妻子拿起了合同。

  “不是合同的问题,就是我想缓几天,可以吗?”

  “可以是可以,但早签早拿钱,你们不也要去新城买房子吗?早点去还能买到位置不错的房子,晚了可就没了。”工作人员提醒到。

  “没事,那就过几天再签字吧。”

  就在我伸手准备从妻子手里拿回合同时,妻子突然对我大叫道:“你不会是反悔了吧?是不是耿老叔给你说什么了?”

  “刘箐,你干嘛呢?”

  “你快说!不然我不给!”妻子突然开始抽噎,眼看着眼泪就从两个眼睛就开始往外涌,“肯定是耿老叔!肯定是他给你说了什么!”

  那一瞬间,我感觉脑子乱成一团,不知道应该怎么说。面对不断哭泣的妻子,我感觉我任何一种解释都起不了什么作用。

  “没事,没事,你把合同还给人家,我花点时间好好给你解释吧,我不会不签的,只是想晚几天。”

  我缓缓靠近妻子,双手搭在她的肩头。妻子的情绪也逐渐稳定了,那份被险些被揉坏的合同也交到了工作人员的手里。

  等到工作人员离开家后,我才向妻子说起了我心里的想法。

  妻子一开始很不理解,觉得房产证上既然是我的名字,那房子就是我的,就算是耿老叔送我的,那耿老叔的初衷不就是想让我有个归属吗?那我这么签了也没什么问题。

  我明白不会理解我,毕竟她是属于我的新家庭,而耿老叔对我来说,是我过去旧家庭来说唯一还挂念着的人,我没办法做到不仁不义,我想如果父母都在世,肯定也会做出和我一样的决定。

  “那你想做什么?”妻子问道。

  “我也不知道,等我再去找耿老叔谈谈吧。”

  那天下午,我来到了耿老叔的家里。

  “怎么?你们一家要搬了吗?做告别吗?”

  “不是,叔,那个合同......我没签。”

  “没签?为什么不签?你不签他们怎么给你钱?”耿老叔不解地问道,脸上写满了诧异。

  “先暂时不签吧,具体为什么不签,其实我是想问问你,为什么总是放不下过去。”我厚着脸皮问出了一直沉在心里的问题,看着耿老叔满是皱纹的脸,心想着,这里或许会有很多故事吧。

  耿老叔哈哈哈地笑了起来,接着回答道:“你知道为啥药厂倒了吗?”

  “为什么?”

  “因为有些东西老了,就要淘汰了,没用了。那些生产机器早就过时了,生产出来的药也过时了,维修成本高,人工成本高,产品利润低,经营不下去了,就垮了呗,些许那些机器当个废铁还能卖点钱。”耿老叔一边说着,一边坐下。

  “那个药厂是我看着建起来的,也是我看着倒下的啊。我把一辈子放在这药厂里头咯,我的一辈子啊!随着那拆迁队白帽子的一句话,我的一辈子就全垮了!”

  耿老叔说到这时,激动地双手打颤,不停地在空中比划着,满是皱纹的双眼一点点挤出一颗颗豆大的眼泪。

  “我17岁来到这儿,从南方,一个人。我吃不饱,穿不暖地,来北方漂泊。我当时就看着药厂招人,我想着造药也是治病救人嘛,就跟着去了。那时候药厂刚建起来,还没通暖气。那个冬天有多冷,你是知道的,我们一群人,就我们当时第一批来到药厂的员工,总共不过13人,我能13人一块挤在一个炕上睡。这里头就有原来住你家的康大勇,后来因为肺癌早早去世了,他是我们老大哥,拿着自己的新婚弹的棉絮给我们盖上。”

  耿老叔拿出一张老旧的合照,指着当中看着年纪最大的那个人说道。

  “还有罗林华、朱宝宁、洪仇我们都叫他‘混球’......”耿老叔一边指,一边介绍,一边抹着眼泪。

  我听着他说的故事,看着照片上的这几人,恍惚间好像回到了他那个时代,看见这样一群怀揣着梦想的人,一同努力的模样。

  “那段日子,药厂好得很,大家每天喊着号子,我们的药也救很多人,我们都觉得做着一件十分有意义的事情。后来规模渐渐扩大,那一片区都被开发了,药厂为了照顾我们这些工人,就修了这个小区,我们也从药厂的小屋子,住进了这个大房子。”

  耿老叔指着楼上说原来楼上住的是朱宝宁,指着我家说原来住的是康大勇,他家楼下原来住的是洪仇。只不过这些人都没在了,有些是身体缘故离世了,有的则是离职了,有的是因为老家出事,之后一去就再也没回来了。

  当我问起耿老叔以前的妻子时,耿老叔顿了一下,说:“我老婆她难产,儿子和她都没了。那之后我感觉我失去了一切,也恰好碰见朋友走的走,去的去。于是就把一切都扔进这药厂里了。这一扔就是一辈子。”

  说到这里,耿老叔似乎又回忆起了药厂被拆的那天,双眼微微闭上,重重地叹了口气。

  接着,耿老叔继续说道:“现在我的一切就只剩下这个小区了,只要看着它在,我就觉得我活着是有价值,有意义的。或许是我太偏执吧。”

  我没再提问,只是安静地看着耿老叔哭。他的哭泣,仿佛是在用灵魂告别。

  那天回家,我没向妻子说过任何有关耿老叔的事,只是当着她面,给工作人员打了通电话,约好了明天的一个时间签合同。

  搬家那天,我恰好碰见了工作人员从耿老叔家里走了出来,还在往外搬家具,却不见耿老叔人。本以为他们要强制耿老叔离开,结果一问才知道在我签完字的那天下午,耿老叔也签了字,在拿到钱款后耿老叔连夜就离开了小区,居说去了敬老院,留下了一屋子的老家具,工作人员正在清理。

  我心里总放不下,于是在搬完新家后的第三天,就带着妻子和女儿去了敬老院找耿老叔。当我们问起前台,耿巴在不在时,得到的却是噩耗。

  耿老叔来到敬老院后,就非常虚弱,在护工的带领下去做了检查才知道耿老叔已经是肝癌晚期了,没救了,之后耿老叔立了份遗嘱,拿出了3万给自己善后外,剩下的所有财产就捐给了医疗事业。

  我感觉十分不可思议,毕竟耿老叔去敬老院的前一天,我才见过他,他的精气神什么的都很好,从来也没听他说过自己有什么疾病或者哪里不舒服。

  我突然想到那天和耿老叔的谈话,或许那天,他就把他最后的一切留在了药厂。

——(完)——


【人生海海】老城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