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下落——首章

我吃着女友买的蛋糕,想着空旷原野里独自飞翔的乌鸦,打开电脑啪嗒嗒写下这篇不知该称之为什么的东西。
等明天太阳升起我就二十岁了。
二十岁。前二十年里我几乎从未想过自己二十岁时的样子,每日在浑浑中度过,享受着无虑的日子里的混沌。而这一切不因我这么想而改变,时间每一分每一秒准确地走过,将我带到了我的二十岁。
过去的二十年,无所作为无所留下,我沉浸于自己搭建的房间窥探来往的人群。可诉说的也无非一些屋内的景观和摆设,而这些能否支持我说出倘若来生,还如这般,我深深忧虑。我羡慕着那些来来往往忙忙碌碌的人,投身某个旅途然后在到达成功或失败的结尾热泪盈眶地获得人生的圆满。而站在屋里徘徊不定想着猫咪和床铺的我只会许愿得到一个拥有魔法立身的世界,拿着世界的特权,带着移动的小屋肆意游览改变人生和世界。
但是不存在猫咪的理想世界,在擦肩而过的一天又一天中,人生失却成了不知道所谓的模样。无从想象未来会成就什么样的人生,而我又该从什么样的风声里听泪珠滑落。我企望着有一个能言说的结局,所有的庸庸碌碌得到慰藉,所有的无端清梦得到晚安。
但是遗憾总在发生,不可见的雨啪嗒嗒落在不曾见的土地。人生不可慰藉,未来没有旷野。略过的人生中,我拿着相机拍下不想忘记的东西,然后便将他们一一忘记。看着微波炉里蓬起的鸡蛋羹,我想起了十七岁时不曾将世界考虑的满怀诗意,想起那个无虑而忧愁的我,想起来十七岁时幻想的美好向晚风景。
我想把它写出来。给十七岁的我送上一份生日礼物,那个没有魔法书的日子,那个我怀念的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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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埋头努力的意义在于消除因误解产生的幻想。”
教堂的一位神父曾这样规劝我。想来神父是一个乐观且并不愚蠢的人,但不论是当时还是现在我都难以理解他是以何种心情说出的这句话。
“要想得到什么东西,就得付出相应的努力,这个世界便是如此。”
从记事时起母亲便在我耳边如此教育到。父亲当然也说,不过信奉无政府主义的他不惜得花费宝贵的时间向孩子传达显而易见的自然法则。家里共三个孩子,一个姐姐一个弟弟,我们都是在母亲的帮助下开始接触这个忙碌热闹的世界的。
“世界充满着留给努力的人的机遇和财富,努力必有所得,一步一步按着正确的道路前进,你就能得到幸福快乐的生活。”
母亲是个乐观开朗的善良之人,毫无疑问她爱我们这个家、爱我们这个家里所有的人。她会给我们讲她上学时的城市的样子,轰隆隆叫的火车、小巧灵便载人翱翔的飞艇、播放音乐的留声机、巨大而精细的钟塔……母亲喜欢所有这些东西,或许她年轻时也曾不耻,但现在她喜欢这些能让邻里觉得自己正在过着幸福美满人生的东西。
“这个热闹的世界里所有的机械、物品、所有努力生活的人都是我们这个巨大世界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所有这些东西就像一个个齿轮在推动着世界的前进。只要能勤勤恳恳在自己的事业上努力,不管是飞艇还是留声机,或者是你们幸福美满的人生,都可以靠自己得到,这个世界是美好而公平的。人类便是如此生存的物种。从我们记事起世界就是这样,蒸汽和齿轮给了我们战胜寒冷的力量,将我们的父母从种田的农民变成了工人和服务员,世界在不断向前,我们继承了我们的父母,而你们也将继承我们向着更好的生活前进。”
母亲或许有些循规蹈矩,每个礼拜日都会去市中心的教堂祷告,无论风雨寒暑,除了我巧合出生的那个礼拜日。“说来也奇怪,唯独生完你后就什么力气都没有,怎么也起不来床,你可要好好去教堂祷告,弥补我缺少的这一天。”这么着我从很小的时候便次次伴随母亲去教堂祷告。教堂里不能大声说话,不能质疑祷告的意义,一切规规矩矩,我也在种种因素下成为了母亲口中乖巧懂事的孩子,成了姐姐弟弟学习的对象而不再是他们玩耍的伙伴。
父亲在母亲的影响下也认为我必是一个通灵性的可塑之才,在我入学念书前,罕见地和我说了很多话,还送了我一把匕首。“这是我在军营服役时用的匕首,退役时跟与我关系不错的领导说情留了下来。现在我把它送给你,希望你能拥有真正的男子汉的力量,为了我们的社会、我们的世界而战斗,成为我们家的骄傲。”
那天我刚满十岁,外面断断续续下着小雪,姐姐放学后和同学外出了,弟弟在和他的朋友玩弹珠,而我带着那把匕首和经常来我家的野猫度过了我的十岁生日。
带着双亲对我的期望,我进入了镇上的学校。镇上的学校都是由王国主持建造运营的,每年都会有上面的人来定期检查招生和教学情况,每个年满十岁的小孩都得在这个年纪乖乖坐在教室听老师讲授不知谁写的诗歌、戏剧和各式各样的算术式子。这些诗歌和算式会在期末的时候被老师们用来进行考核,我们被要求填上诗歌缺少的部分或是答出从没见过的式子。连续五年考核优秀的学生会被推荐到大城市的大学里学习机械和蒸汽的技术。蒸汽是许多人度过占一年四分之三的漫长冬季的唯一力量。因此,蒸汽机械师是世上最受人尊敬、羡慕的事,也是最为体面、崇高的工作,并且没有人有拥有拒绝的权力。另外受推荐的学生也可参加极为严格的士官选拔,成为王国统帅者女王的属下。
很少有这个年纪的小孩能从补写诗句和解出颠来倒去的算式中获得乐趣,但那个时候的我在老师和父母眼中就是这样的一个孩子。用功读书、学习优异、乖巧懂事……我也将自己沉浸于这样的赞美之中,我幻想着在众人的瞩目和期待中一步步走向母亲所说的幸福美满的人生。
但是在最后关头我改变了主意,或者该说我选择了正视自己内心正真的想法,主动或被动地。说来也怪,我是在和神父的谈话中才渐渐发现自己不喜欢父母口中的那样的生活,那些他们的理想、他们的期待是仅仅属于他们的东西。我喜欢蒸汽机强大的动力,喜欢火车轰鸣而过时带来的远方和希望。说不上来有什么意义,也谈不上什么崇高的理想,我仅仅想度过靠为火车的运行消耗自己的时间而换来的生活,想在看着列车来来往往的一天天中度过今后的人生。
因此,在十五岁那年的毕业考核中,我故意落榜了。而后没有得到大学推荐的我选择和当时的女友一起去了一个稍远镇上的火车站工作,有个没有孩子的老师傅帮我落了脚,在工作没多久后,便和当时的女友安了家。虽然和父母预想的不一样,但我的生活渐渐走上了正轨。我很喜欢这样的生活。节假日会和家里有贺卡来往,但也仅此而已。我的母亲父亲姐姐弟弟,没有一个人来找过我。唯一能证明我们曾在对方生命里存在过的大概只有那把父亲给的匕首,那也是我唯一从家里带来的东西。而我切实得到了我想要的生活。
埋头努力的意义在于消除因误解产生的幻想。在这段时间里,每当我难以说服自己维系眼前的生活时,我便会在心中不断默念神父的这句话。教堂自是从离开学校后不再去过,因此这可以算是一种独属于我的祷告方式,向说不定当真存在的上帝的祷告。在这热闹的世界,我说不上热爱什么,谈不来为了什么,想不明白蒸汽火车和周围的人忙忙碌碌的方向和动力。我只是喜欢在一侧看着这热闹的世界,有时也为他们祈祷,也想要是上帝当真存在,定要问他,这一切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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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上帝,统统都是王八蛋!”
小宛双手扶着吧台,满心不快似的对我怒吼道。
或许小宛吼的对象是我身后的咖啡豆研磨机也未可知。因为我同他并肩而坐,毫无必要对我特意吼叫。但不管怎样,吼完之后,小宛现出一副失落的神情,进而又开始没精打采地喝起黑啤酒。
我向来不擅长应付这种情况,不过好在店里也没人计较小宛的大喊大叫。店小人多,来的也多是同我们一致的货色。但不管怎么说,和她相距如此之近的我又不能装作没听见,不过她仍在用一副失落的表情盯着杯子,想必也不是为了我的回话才大喊大叫。倒是第一次见。
最近一个月,我们一直以这样的状态辗转各个城市,每到一个城市,小宛必拉着我去酒馆一类的地方喝个大醉,然后趁着天刚发白,就拽着半睁眼的我去火车站扒车。黎明时的城镇就像没睡醒的女孩,很是可爱。正如我不喜欢看可爱的女孩大声说话,我也同样不喜欢城镇正午的喧闹。因此像飞贼一般日伏夜出,倒正合我意。而我的人生何以突然变为此则是一段我现在也不知如何描述的奇妙过程。
吧台招待走近我问需不需要住宿。招待是个很有活力的年轻人,面对店里各种牢骚的客人都是笑脸相迎,虽然说话很无趣但人还算不赖。今晚酒馆里炉火烧得很暖和,他倒像不觉得热,一直穿着外套。
“不用了,我们半夜就走。”
“她这样没问题吗?”他担忧地指了指小宛。
“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没事的。”
他只好乖乖让到一边,恐怕这也是他第一次遇到我们这样的客人。但我说的也是实话,小宛确实不是需要担心的人。这一路如此顺利也全是她的功劳。不过说到底,我们也只是半路搭伙的陌生人,关于她的过往我也只是偶然听到过几句酒后呓语。她不爱讲,我不爱问。
不过有一点是确定,她就是那个被全国通缉、货真价实的魔女。
虽然空口无凭,在这个人人勤勤恳恳努力削尖脑袋要充当齿轮的世界难有人信。但事实就是事实,她确实有着不可思议的力量——或许是能改变这个世界的力量。“这个世界大有问题。”这是我决定和小宛搭伙前她说的话。“反正也没人喜欢这个世界,我们来毁掉它怎么样?”当然,前提是没被王国的追兵抓到,虽然也没人能抓住她就是了。
店里人渐渐变少,喝断片的也都被招待安排了房宿。该走了,但小宛今天好像特别郁闷还在埋头喝酒,要不我早趴着睡着了。没办法,或许女孩总有心情不好需要人陪的时候,安静等她喝够吧。希望在酒吧外面埋伏的士兵能多为自己的安危想一想,虽说也不关我的事。
又过了快一个半小时,店里只剩我俩和那个若无其事在擦杯子的招待。再过一会天就该泛白了,士兵好像也没有放弃的打算,估计在等我们准备离开前的最后那个机会。小宛从半小时前就开始面无表情地盯着手里的半杯酒,看起来像是突然恢复到往常了。难以理解。
“走吧,别让他们等了。”
招待看到小宛站起来,便走过来结账。“总共是这些。二位不继续在店里待到天亮吗?休息一天再走吧,这的酒不喜欢吗?”他满脸堆笑。
“谢谢你的关心,不过我们不会被抓住的。倒是你,为了你的安全着想,希望你能好好待在酒馆里。”我结了账,转身想追上小宛。
不过她先我一步出门了,已经晚了。
既然如此我决定在店里保护招待,虽说我也没有能对抗魔女的力量。
“你为什么不去救那个女孩?她这样出去会没命的啊!”
唉,又一个冲我怒吼的人。“不会有事啦,她很强的,你别出去就行。”
“这怎么可能,你个混蛋!虽然不知道你们什么关系,但你这样的做法也太无情了,我要出去帮她!”他拿出藏在外套衣袖里的匕首,怒气冲冲地往门口走去。
没办法了,我挡在门前,“这是为了你好,待在里面。”虽说我可能比不上王国的士兵,但拦下整天待在酒吧的招待倒也不成问题。尽是麻烦事。
他举起匕首对着我,刀把一面雕着玫瑰一面雕着齿轮。“快点闪开!”他语气惊恐慌张。
“你冷静点听我说,这事不赖你,他们是……”
正当我在想办法安抚招待时小宛回来了。“你们在干嘛?”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招待,然后对着我说,“算了,该走了。”招待放下匕首吃惊的看着我们,突然,他一个健步越过我来到门边,就在他要推开门看到外面时,小宛用魔力把他压倒在地。“别想着出门了,回去睡一觉,等天亮你还能过你现在的生活。”
“原来……你就是那个该死的魔女吧!”招待用力想对抗小宛的压制,整张脸都扭曲地不成样子。“可恶,早知道就不该心软。可恨的魔女,就是你毁了我们所有人的生活,毁了我们这个世界!”事情变的麻烦起来了,听天由命吧。
“哦?那你到是说说我是怎么毁了这个世界的,征收魔法税的是我吗?让你离开除了老人小孩一无所有的村庄来打工的是我吗?让你家人朋友接连离世的是我吗?啊?你说啊!你这个搞不明白自己是被谁蒙在鼓里的家伙、这个世界最末流的受骗者,我告诉你是谁害的你,是你那个混蛋上帝,那个高高在上的无耻之徒!喂,你放开我!“趁她摧毁那个招待的生活之前,我得赶紧带她离开这,时间不早了。
突然,我感觉后背一凉,那把匕首从小宛耳畔飞过,“咣”一声插在了门上。“小宛,别!”没来得及,那个招待已经奄奄一息,估计肋骨和内脏都裂了。他抬起满脸是血的头刚想说点什么,大口大口的鲜血便不停往外冒。过了好一会儿,勉强挤出两个字“怪……物…”。
又成了这种我不擅长应付的情况。我现在应该说点什么,但脑袋里什么也想不到,因此我什么也没说。在她处理完现场后,我们如往常一般开始往车站走。酒馆外雪依然在下,但还能看到打斗留下的凌乱的现场,不过估计没多久就会被大雪完全覆盖。郊区的这个小酒馆,一般得中午才会有客人再来,宿醉的顾客那时也才会清醒地离开,正常生活的人们不会发现任何异常,一如既往在酒馆里抱怨着老板和家人继续着他们的生活。
天色渐明,宛如伯劳鸟露出的白色羽毛,要是天气晴朗估计能看到残月消失地场景。这个无比漫长的冬季刚开始不久。在向北而去的火车厢里,我沉沉睡去。入睡前,我看到小宛在车厢外用那一直以来闷闷不乐的表情看着沿途的景色,雪花在斗篷上落下时间的刻度。她好像还在流泪,我依稀记得,但忘了是梦还是这如梦的现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