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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河(花怜)

2023-07-14 12:54 作者:初夏叶落  | 我要投稿

侍卫花✖️太子怜

字数1.7w+,共5篇,可以分开来看

殿下要永远快乐哇🎂

1.

皇城外一处郊林,太子行宫内。

慕情搬着一叠几乎盖住他视线的奏折,往那桌案上重重一放,见坐在那奋笔疾书的人头也不抬,额角暴起青筋,实在气不过,一把夺了那人的笔,没好气道:“行了,你先停停吧!”

手里没抓着东西,沉迷批折子的人这才抬起脸,温玉一般的双眼此刻紧紧追随着慕情手里的毛笔,伸手道:“欸欸欸——你先还我嘛。”

慕情将那沾满墨水的毛笔往砚台上一搁,抱臂道:“太子殿下,我们拉你出来是让你游玩放松的,你自己算算从出宫到现在,你离开过这行宫几次?”

谢怜心虚地摸了摸鼻尖:“这不是昨日才同你们一起去游猎的吗,没这么夸张吧。”

慕情翻了个白眼:“游猎?你是指好不容易被我们拖出屋然后骑着马绕了场子一圈就回去的游猎吗?”

谢怜讪讪笑着。门扉处珠帘一晃,风信走进殿内瞪了他一眼:“你骂他干什么,殿下不也是迫不得已才要批这么多奏折吗?”

慕情“哈”了一声:“谁骂他了?而且到底是谁听了殿下的话要把所有奏折都带上的?不带这些东西他会老是窝在这儿不出去吗?”

风信回击道:“莫非你是想不听殿下的指令吗?嫌奏折太多有本事帮殿下分担一下啊?”

慕情道:“我没本事,你就很有本事吗?”

这两个人老是这样,见面不掐一顿就不痛快。眼看着都快打起来了,谢怜赶紧叫停:“两个选择:要么安静,要么出去绕口令。太吵了我没法专心做事。”

一提绕口令,两人立马不吵了。见谢怜从那如山高的折子堆里从善如流地挑了一本翻阅,一手又摸上了毛笔,风信有些看不下去,劝道:“殿下,身体为重,你还是先休息一下吧。”

老国主多年病重,在许多政事的处理上已然力不从心,这些亟待解决的问题自然担在了太子谢怜身上。朝堂、军事、条令,忠诚、谋略、算计,腥风血雨。风信和慕情同他一路挺过来,他做的一切都看在眼里,但有些事情并非他二人所长,自然也无法插手。太子弱冠不及,少年人独特的天真烂漫、热血宏图,早已随着纷纷扰扰,什么也不剩了。

谢怜揉了揉眉心,想了想,搁了毛笔,身体一仰靠在座椅背上,伸了个懒腰:“好吧好吧,帮我倒杯茶。我再不休息你们又要说了。”

慕情顺手拿了桌案边的青白玉杯,斟上清茶递过去,闻言翻了个白眼:“怎么说得好像我是老妈子一样?”

“哈哈哈哈……”

谢怜面上盖了巾帕,浅浅眯了一会儿,快睡着的时候闻到一股焦味,抽了抽鼻子,将巾帕从面上摘下,问道:“慕情,你做饭了?”

慕情正在窗边朝外看,闻言嘴角一抽:“太子殿下,把饭做糊甚至把御膳房炸了的人是你,不是我。”

谢怜下了台阶,同他一起凑到窗边看:“那时候还小嘛……外面出什么事了?”

一群侍卫提着水桶一齐冲向太子行宫一处,想是哪里着火了。谢怜出了行宫,朝着人群相拥之处走去。到了人多之处,众侍卫见是太子殿下,赶忙跪下行礼:“殿下请先回避,这里方才起过火,有什么东西砸下来就不好了。”

谢怜挥挥袖子让他们退了:“不碍事。”又上前,见风信正在听侍卫汇报情况,问道,“怎会无故起火?”

风信道:“柴房起的火,不过火势不大,很快扑灭了。至于起火原因,还在查。”

话音未落,不远处一阵喧哗。谢怜一怔,便见五六个侍卫合力擒着一名少年,待走到谢怜眼前,其中一名侍卫狠踹了那少年一脚,让他被迫跪在地上,随即才下跪行礼道:“殿下,我们抓到了纵火者!”

那少年低着头,头发蓬乱,衣襟微散,约莫十六七岁的光景,脸上还缠着绷带。少年听那侍卫如此说法,怒道:“不是我!”

慕情出了殿,见一帮仆役攒挤着正看热闹看得上瘾,让他们都散了。待见到那少年,一怔:“这里可是太子行宫,他是从哪儿跑出来的?”

为首的侍卫回道:“柴房起火时我们正在附近巡逻,这小子刚好在附近,一定是他放的火没错了。”

谢怜啼笑皆非——这是什么道理?赶紧道:“起火原因还没查明,你们先把他放开吧。”

慕情见那少年被五六个侍卫合力摁着,大为不解:“你们平常训练都是吃白饭的吗?要这么多人才制得住一个人?”

一侍卫道:“属下不敢,只是这小子太能打了,而且方才我们要拿下他的时候,他脸上的绷带散了,然后……然后我们看见……”似是看到什么极度恐怖的东西,他说不下去了,下手就要去动少年的绷带。可谁知,方才安静的少年此刻却突然暴起,双腕猛得挣开三人六只手,随即狠狠一拳落在要拆他绷带的侍卫脸上,吼道:“滚开!!”

那侍卫猝不及防吃了一拳,被揍得鼻歪眼斜,心头大怒,但太子在前,不敢不敬,却也丢人得很。赶忙叫上其余人:“还愣着干什么,按住他!”

立刻就有侍卫一拥而上,将那少年脸朝地死死按住,又有更多的手抓住那绷带,不顾少年的狂怒嚎叫,乱七八糟地解了开来。场面太乱,谢怜根本插不上叫停,那少年就被抓着头发扬起了脸,抓着他头发的侍卫大叫道:“殿下快看,快看他的眼睛!”

便见那张布满灰尘的容颜一派狂情野气,右眼突兀的猩红,此刻因着心底的愤怒,目光烫得仿佛能淌出血。这模样,活像一头发了疯的雄狮。没见过这副场面的侍卫被吓得脊背寒凉,不住往回缩:“这……这是什么东西?!”

风信和慕情下意识挡在了谢怜身前。

风信道:“怎么会有人眼睛是红的?”

慕情道:“染了病吧,不知道会不会传染。”

那少年眼底的光亮迸射着激愤的情绪,欲挣扎,却挣扎不开。那长长一条染了灰和血的绷带被人踩在地上,又被嫌恶地踢开,早已不能用了。他恨恨扫视着每一张惊慌失措的脸,心底已然将这些人屠了千万遍。

而后,头顶传来一声隐隐的叹息。

太子并未后退,反倒上前,跪下身,一手坚定拂去抓着那少年头发的侍卫的手,而后温柔地捧起他的脸,让他埋在他的肩窝处,藏起了那只红宝石般的眼睛,温声道:“他们说的都是假的,你别听。”

“你的眼睛很漂亮,不过,既然你不想给人看,那就不看吧,没关系的。”

少年一怔。风信和慕情俱是一惊,出声道:“殿下……”

谢怜看了眼他们,摇了摇头,继而又对那少年道:“方才欺负了你,对不起啊。他们有没有伤到你哪里?或者你饿不饿,要吃点东西吗?要洗个澡吗?或者换套衣服?”

一番问询,仿佛这少年是太子多年不见的好友。一侍卫忍不住道:“殿下,我听说有些人遭了蛊,中了诅咒就会和常人不太一样,说不定那柴房就是被他的诅咒弄得起火的,您还是……”他话还没说完,就见那少年身形微起,侧目紧盯着他,呼吸起伏不定,仿佛下一刻就要掐着他脖子杀上来了,赶忙闭了嘴。谢怜平静道:“我向来不信这些。到底是什么原因引发的火灾,一查便知。风信。”

听太子传唤,风信立马上前。谢怜道:“你去柴房四周翻一翻,看看有没有什么打碎的琉璃或者别的能反光的东西,注意安全。”

风信躬身行礼,立刻去了。谢怜又道:“慕情,你去殿里看看有没有绷带,或者丝带也可以,拿一缎过来吧。”

慕情看着那少年,似是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转身去了。

只剩下一众侍卫站在原地,没有太子的命令,他们也不能随意离开,目光却是自由的,或恐惧或好奇地盯着那少年。谢怜微微仰头看着当空烈日,心道夏日已至,又是晌午,若是热着这少年就不好了,遂低头和他商量:“你热不热?热的话我们去屋里休息。”

少年像是一头被顺毛的狮子,安静地埋在他肩窝处,久久不发一言。听谢怜说话,便离了他的怀抱,低着头跪在原地,不动了。谢怜懂了他的意思,连忙摆手:“等等……不是我觉得热啦。”

少顷,慕情取来了一卷绷带,给了那少年。谢怜端详着那少年俊美无俦的脸,突然想起来应该先给这少年擦擦脸上的血和灰的。但这少年速度极快,大半张脸连带那只右眼被裹在绷带里,这才敢将脸抬起来,跪直了身子,回望着谢怜。

谢怜笑了笑,扶着他站起身,才发现这少年身量颀长,自己要略微抬头才能和他对视。谢怜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移开了视线,竟是腼腆起来:“花城。”

“花城……花城……”谢怜反复咀嚼这两个字,仿佛是在品一句诗,末了轻笑,“好名字。瞧你方才身手不错,考虑加入侍卫营吗?”

他就是这样,看到身手好的就喜欢,一定要像个宝贝一样放到身边日日瞧着才舒心。其余侍卫听完心中大呼救命——要死了,刚得罪完的大小伙子现在要和他们平起平坐了,本来就不怎么打得过,还不得让人家连本带利得讨回来?当即就有侍卫道:“殿下三思,此人身份暂疑,现在就将他收编会不会太草率了?”

“对啊,还不知道是不是他放的火呢。”

“这人真的哪哪都古怪……”

花城目光一沉。

谢怜微微偏首,目光从众侍卫的脸上一一扫过,平静道:“古怪?不一样罢了。何况古怪不代表危险。军队上了战场看的是战力和士气,只要四肢健全,能打能杀,你长得是同旁人一样还是不一样,根本没人会计较。”

他声音温和,语气不容置喙,又道:“而且谁说是他放的火?证据不是来了吗?”

他看向不远处手里正捧着什么东西的风信。风信走近,将那捧东西凑近给谢怜看,道:“殿下猜得不错,貌似是守夜宫女用的琉璃宫灯,不过被烧得只剩这一点了。 ”

也就是说,那柴房无故起火,根本不是受了什么诅咒,只不过是那琉璃灯盏在夏日反射日光,照在那柴火上才引了火苗子。众侍卫面面相觑——这谁能想得到?

谢怜道:“昨夜负责守夜的是谁?”

立刻就有宫女上前下跪道:“是……是我,昨夜地上湿滑,我不小心跌了一跤,摔碎了宫灯,天太黑了也没看仔细有没有清理干净……太子殿下,我再也不敢了!”

谢怜汗颜:“你又不是故意的,道歉做什么。有哪里受伤吗?”

宫女摇了摇头。

谢怜道:“没受伤就好,下次小心点便是。”又笑着看向一众侍卫,一拍手,“既然事情都明了了,不妨最后弥补一下?”

众侍卫战战兢兢。谢怜道:“有二过:其一,不明缘由误判结果;其二,随意评价他人相貌。回宫后三日加练,可有不妥?”

自是无人不满。谢怜传了位宫女带花城下去清理一番,临走前拍拍他的肩,温声道:“今日入夜后我有事找,记得来。”便同风信慕情一起离开了。

也不知风信和慕情同谢怜说了什么,就见他伸了个饱足的懒腰,一边正筋骨一边笑着回话。花城看着他劲瘦的背影,掠动的发尾,很久才回转身。

心间悠悠晃晃。

2.

夜入三更,月隐云霄。

谢怜正批折子批得状如疯狂,闻得殿外侍卫一声通报,立刻放了笔,起身道:“让他进来。”

风信和慕情本是打算陪他一起熬大夜,但谢怜看了看案桌上成堆的奏折,非常坚定地将他俩推出了太子行宫,命令他们回去睡觉。现下这殿中只剩他一人,没了两人的争执吵闹,无端冷清。待一只修长的手挑开那门前珠帘,甩出噼啪响声,这殿里气氛才微微鲜活起来。

谢怜离了座,便见花城一身玄衣劲装,长发高高束起,面戴笑脸面具,端正朝殿中走来。这身装扮与行宫外一众侍卫身上穿的别无二致,可让人瞧着,心里品着,都不免觉得这少年如此扮相,极为俊俏出挑。

花城走近高座,摘了面具,单膝跪地,恭敬道:“殿下。”

谢怜这才发现,他即便戴了面具,那条绷带也未解开,仍是严严实实遮盖了大半张脸,但也没说什么,只道:“请起,我们坐下说。”

二人面对面坐在茶桌前,谢怜传了宫女备几份点心上来,一手执了茶壶,在瓷杯里倒上清茶,推了一杯过去,温声道:“请。”

花城接过,却并未饮下,只透过薄薄茶雾看向对面坐着的人,道:“殿下,我有疑问。”

谢怜早已知晓他有话说,笑了笑:“但说无妨。”

花城道:“旁人都知道我命带不祥,最好的办法就是远离。我不明白……为何你要选择收下我。”

谢怜面色柔和,放下杯盏,一双眼毫无避讳地直视着他:“如果你自己都觉得自己命带不祥,又为何在我提出想要收你入军时选择答应呢。”

“……”

“你也知道,自己根本不是这样的吧。”

似是被谢怜眼中的光亮惊退了,花城偏了首,只看着高座上的折子山,缓缓道:“殿下就不怕诅咒成真,或是我是敌国派来的奸细吗?”

谢怜把玩着手里的精巧点心,闻言道:“什么诅咒,你是说你的眼睛?先不论这是否真实,即便真有诅咒导致仙乐陷入国难,那岂不是说明,我这个太子当得也太失败了?”似是觉得这个说辞荒唐可笑,他出声笑了两声,又道,“至于是不是奸细,我也不瞒你,先前我就派人去查了你的底细,把你的家底翻了个一干二净。何况若是你想下手,柴房失火那会儿你就有的是机会,万不用拖到现在。”

三两点拨,便将花城所有顾虑倾数抹平。见他面色缓和下来,谢怜呷了最后一口茶,起身道:“若无其他问题,那我就继续工作了?”

花城一怔——白天谢怜的说法是他有事找花城,而现下看来是专程为他答疑解惑了。想来是谢怜早已猜出他有无限顾虑,这才特意在忙乱中找空与他交谈,化去这份顾虑。见谢怜又埋首于折子堆里,花城便也起身,静静守在高座下,是随时等候发落的样子。

谢怜批折子批到半途,发现他还没走,提醒道:“那个……已经很晚了。”

花城回望他:“殿下不需要人差遣吗?”

谢怜道:“不用吧。你若是陪着我熬,怕是要受不了。”

花城静默一瞬,只道:“不会。”

谢怜大概能理解几分他的心思,虽说强制让他回去休息他也会听,但他更不想辜负他的心意,便只笑了笑,温声道:“好。”

一番交谈后,殿内便又沉静下来。夜色更深,虽说现下已是夏日,但毕竟是在郊林,远离人烟,植被繁茂。谢怜白日贪凉,只身着一件薄薄单衣,便是到了现在也没记得给自己加件衣服,批折子批了许久,终于知晓些许冷了,方要抬头传宫女拿条毯子过来,便觉周身一暖,自己被一件外衣罩住了。

谢怜一怔,看了看那件外衣的布料,是自己随意扔在殿内桌案上的一件,又看向花城。花城给他盖完衣服才反应过来,似是有些局促:“这件是不是不行?”

谢怜摇了摇头,表示可以。花城便提着殿内用来降温的冰桶出去了,回来时端了壶茶,往桌案上的白玉杯里斟上些许,可谓细致入微。

谢怜道:“你从前应当是一人走南闯北,没有照顾人的经历,现在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花城道:“照顾自己也算吧。”

这回答略微俏皮。谢怜轻轻笑了两声,不说了。待所有折子批阅完毕,他已是累得睁不开眼,在花城的护送下回了寝居,含含糊糊地给他说了一些之后的行程以及宽慰之言,就被人扶着躺在榻上,昏沉沉睡去。

几日后,太子摆驾回宫。

在皇宫内事务繁多,也需要与更多人打交道,谢怜整日忙着,也无甚时间再去在意这个少年。偶尔在路上碰见,也总是见这少年正巡守经过,一批侍卫里属他身量高挑,瞧着极为惹眼。谢怜经过,众侍卫便俯身行礼,他视线一移,与花城透过笑脸面具的目光相撞,缓缓交织。谢怜报以一笑,道了句辛苦,耳边是众侍卫合力的一声“万死不辞”,二人便算简单聊过,又各司其职。

直至一日,谢怜惯例去演武场查岗,恰逢侍卫两两对比演练,场地中心两道身影厮杀正酣。二人俱是将手中长刀舞得风生水起、火花四溅。一人未戴面具,俊眉微蹙,身形奇快;一人面具覆面,身若鬼魅,动作更快。场地边围了一圈人看得迷糊了眼,几乎分不清谁是谁,谢怜却一眼认出:那不是慕情和花城吗?

刀锋相撞如点水而过,兵戈敲击声震颤人心。谢怜喜于慕情的刀法又有了长进,但更惊喜于竟然有人在使刀上能与慕情斗得有来有回。方要喊上一句好,就见慕情刀锋一转、一挑,花城仰身避过,面上的笑脸面具却被挑了开来,原本就有些松散的绷带零零落落散开,那只红眼睛依稀裸露在空气中。

原本只是场小插曲,停手便好了,慕情却攻势不减,甩刀而上。花城三两下扯开绷带,险险避开慕情的刀锋,回转身捡了落在地上的面具,往脸上一扣,同时旋身挥刀劈来,这次竟是生生将慕情手中的长刀击飞出去,比武结束。

慕情冷哼一声,将那长刀从地上拔出,目光转向花城,面色阴沉,道:“这么在乎这只眼睛,上了战场你就是第一批死的!”

他语气如此嫌弃,仿佛方才比武胜出的是他。花城戴着面具看不出情绪,但想必面色也不会太好看。气氛僵持不下,谢怜赶忙上前,拍了拍慕情的肩:“慕情,你的刀法进步了很多啊。”

慕情抱了臂,满不在乎地道:“还好。”虽是这么说,面色却缓和下来,下场喝水去了。谢怜又走近花城,笑道:“先前我只知你身手不错,却不曾想你还擅长使刀,是我屈才了。”

花城握紧了手里的绷带,将其一股脑塞进了袖口,摇了摇头。谢怜道:“别谦虚嘛,我只是想问,你有没有兴趣直接跟随我?我的意思是,你愿意成为太子侍卫吗?”

听他发话,慕情一口水差点没喷风信脸上,风信赶忙躲了,二人一同道:“殿下?!”

谢怜眨眨眼:“怎么啦?”

两人一人一条胳膊把他架到一边,慕情道:“你怎么想的?有我们两个了还不够?”

谢怜疑惑:“两个……很多吗??”

无言一阵,风信道:“殿下,你不用老是这么维护他的。”

慕情翻了个白眼:“你当他是什么宝贝吗,这么珍惜他,犯个错被骂两句就要把他捆在身边好生照看着,你是太子还是他老子啊?”

谢怜汗颜:“慕情啊,你在旁的人面前可千万别这么说话……而且我不是维护他,他也没做错什么吧,你们亲眼见证的,他的刀法真的一流。你们平日还要给其他侍卫教学训练,分身乏术,已经很辛苦了,多一个人加入也是轻松一些。”

风信和慕情互望一眼,算是勉强接受了。谢怜又走回花城身边,温声道:“如何,你愿意吗?”

花城低头看他:“殿下,方才的比武,你也看到了,我可能……不适合。”

谢怜笑道:“你是说绷带散开的问题吗,这个啊……你别担心,我有办法。”

回去的路上,谢怜拍了拍慕情的肩,压低声道:“慕情,你能不能教教我,眼罩该怎么做啊?”

慕情眼皮跳了两下:“好端端的你提这个干嘛?”

风信自然是听见了:“殿下,你是要给那小子做眼罩吗?”

谢怜点点头。

风信道:“你不是还有很多事要做,来得及吗?”

慕情哼道:“他很忙,我就很闲吗?”

谢怜双手合十道:“拜托嘛,就当给我个面子。”

慕情阴着脸盯了他半晌,最后道:“做是不必做了,你在野外眼睛被虫子咬得肿起那次,不是就有人给你送了个眼罩吗,你把那个给他呗。”

谢怜道:“这……有点像把自己不要的东西给别人,不太好吧?”

慕情道:“你又没用过,放着也是放着,不如给他。”

思忖须臾,谢怜接受了,飞快回了太子殿,在衣橱里一阵东翻西翻,翻得慕情额头青筋绷起:“别翻了,我刚收拾好的,眼罩在这儿呢。”

谢怜从衣橱里探出半个脑袋:“慕情,上次有人送来的那套红衣去哪了?”

风信挠了挠头:“你说尺寸大了颜色也太艳了的那件吗? ”他也不知道那件衣服在哪,就开始跟着翻箱倒柜,被慕情狠狠一掌拍在后脑上,铁青着脸道:“你们俩不知道东西放在哪能不能不乱翻?能不能?!”

风信被他拍得爆了句粗口,赶紧停手。谢怜讪讪缩了手,把散在地上的衣物一股脑塞进了衣橱,关了橱门:“我等下帮你整理。”

慕情轻哼一声,转身在一旁的柜中拿出了那件红衣,丢给谢怜:“这你也要送给那个花城?”

谢怜干笑了两声,将那红衣收起,开始叠自己翻乱的衣服:“都是太子侍卫了,也不用再穿原来那身吧。”

慕情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哦,是太子侍卫就能被照顾地这么周到啊,下一步是不是要给他找媳妇生孩子了?”

风信没来由打了个寒颤:“你快闭嘴吧!”

3.

次日,谢怜将花城唤到了太子殿,将那套红衣递给他:“来,这个给你。”

中衣雪白,外衣鲜红,一般人可压不住这颜色,但谢怜观他眉眼,确信花城穿着一定适合。花城道了声谢,待要接过,谢怜捧着衣物的双臂一缩,道:“不过,我有一个请求。”

花城道:“殿下请讲。”

谢怜道:“你待会儿穿上这衣服的时候,可以不遮面吗?我是说,把绷带也解开。”

花城愣怔一瞬,不知该如何回答。谢怜解释道:“我没有恶意,我知道你是担心旁人的目光所以才一直遮住这只眼睛。但是我希望,至少在我面前,你可以没有这种顾虑。”末了,他又补了一句,“不过,若是你实在不愿,也可以不勉强的。”

空气安静了须臾,花城接过了那衣服,低低道了声:“好。”

他退到屏风后换衣,谢怜便批折子静静等。少顷,一抹红影入了视野,谢怜笑着看他:“换好了 ……啊。”

“吧嗒”一声,笔墨污了手边的宣纸。

便看那少年,红衣胜枫,肤白若雪,右眼如赤玉一般,与那红衣盈盈相衬,因着不受遮挡,五官更添锋利美艳。颀长挺拔的身量,眉眼带俏,既俊且骄,一派得体神气。

高束起的发在换衣时微微松散,花城抬手一勾,将发带解开,如瀑似的黑发粗粗一捧,倾泻着散开,几缕微微遮住了那只右眼,却更添一份惑人心神的意蕴。

谢怜深吸一口气,心底只有一个词:糟糕,糟糕。

他莫名觉得,自己就像个耽于美色的君主,看见人间尤物就走不动道的那种!

花城心里没底,将右眼暴露在他人视线之下已是花了他莫大的力气。微一偏首,见有宫女从殿前不远处经过,下意识就要找绷带给自己捆得严严实实。谢怜看他动作,终于反应过来, 跌跌撞撞地离了座,其间因为莫名的腿软还差点自己绊自己一跤,双手抓着花城的手腕,急忙道:“等等等等,不要用绷带!”

花城无措地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偏过首遮住了右眼:“殿下不觉得奇怪吗?”

谢怜道:“不奇怪,不奇怪的!”他差点脱口而出一句“我特别喜欢”,轻咳一声道,“很适合你,真的,你完全不需要担心啊。”

他绕着花城转了五六圈,赏花似的从上到下各个角度细细地观赏着,内心抑制不住啧啧称赞,这里也好,那里也漂亮,如痴如狂。头顶响起一声笑,花城半是笑半是叹地看他:“殿下啊。”

眉眼是愉悦温柔的,化去几分五官天生的攻击性。谢怜停止了打转,讪讪清咳一声:“挺好,挺好。那什么,我要处理公务了。”

他闷着头就要往座位处跑,跑了一半又想起来,还有东西没给呢,连忙返回。一掏袖口,将那带有暗纹的黑色眼罩取出,递过去道:“忘记了,还有这个要给你。”

花城接过,谢怜道:“在你愿意将右眼给别人看之前,就先戴上这个吧,比绷带方便一些。”

他牵着两边的系带,绕到花城身后,将他按在座位上,在他脑后系了个小小的蝶形结。又绕回他身前端详一番,夸赞道:“好看!”

眼罩隐去几分锋芒,倒让谢怜瞧着不至于手软腿软了。花城投以一笑,待要说些什么,眼神一瞥,风信和慕情怀里抱了几页书册图纸,进了殿内。两方视线交汇,花城起了身,谢怜像是展示什么宝藏一般,对风信慕情道:“你们看,真的很合适对吧!”

风信看了花城一眼,不做发言。慕情道:“合适就合适,你那么激动做什么?”

谢怜卡了一下——他方才那句话确实语气不太适合,仿佛是新妇生了个漂亮宝贝,抑制不住地想展示给别人看。赶忙清咳一声,瞟了花城一眼,却见花城正微微挑起一边眉,抱起双臂看着慕情,显然不想听他说话。

他平常戴着面具,谢怜哪里有机会看到这种小表情,只觉心尖让人搔了一把,差点真脱口而出几句“糟糕糟糕”了。赶忙端正神色道:“是出什么事了吗?”

看清风信二人手里揣着的书页里夹杂着地形图,谢怜心间一紧,直觉不妙。果然,风信道:“皇城附近一处村镇发了大水,往年修建的堤坝拦不住水势,再这样下去,整个镇都会被淹的。”

他顺势将手中村镇地形图放到桌案上,三人围上前,谢怜道:“往年堤坝的修建都是按照水势上涨幅度建造,几十年来从未出错,为何今年堤坝却不顶用了?”

慕情道:“调查过,那边废地多,植被少,近几年又被乡宦大肆购地采挖,按照上一年的水势涨法建坝,根本拦不住。”忽听身后传来一声笑,慕情蹙了眉,回头看向花城,“你笑什么?”

花城没看他,只一手无聊地卷着自己的发尾,淡淡道:“我笑负责那村镇治水的人,钱流到了什么人的口袋里,自己心里是一点数都没有。”

他话一出口,慕情脸都快白了——这村镇治水基本是由他全权听取汇报负责的,花城没有指名道姓,但不妨碍他说的话在暗地里给自己狠狠来了两个大耳刮子。怕慕情冲动,谢怜赶紧上前架住了他双臂:“冷静,冷静哈哈……”又看向花城:“莫非是有人贪污?”

花城点头:“钱粮拨款到村镇,这负责的官宦每次都要抽走几分,用到修筑堤坝上的钱就更少。这堤坝年年修筑,却是每建一次就要少增加几寸,逐年累月,再加上近几年大片土地去植开挖,可不就是会爆发水灾吗。”

慕情挣扎着站直了,疑惑道:“等等,官宦贪污这种事,你为何会知道?”

花城耸了耸肩:“不止我知道,住在那村镇里的人或多或少都知道。你若是想治水,麻烦下次多多亲身去走走,纸上谈兵可不是权宜之计。”

一句话噎了慕情两次。谢怜看得出他要破口大骂了,赶忙出声:“花城,你有什么解决办法吗?”

花城转向他:“有。”

他上前,从案边取了支笔,在那地形图上开始作画:“堵不如疏,堤坝修建处主要是为了防住这段干流,不如在这处开挖支流分担水力,这边修建沟渠,这里种上草木植株,如何?”

他搁了笔,其他三人围上前。风信指着一处道:“这里你确定?这不是片屋舍吗,怎么挖?”

花城笑了一声:“拆了。反正是那帮酒肉朱门的房子,他们也不缺这一两间房。多拆几套,就当积累功德,也不白瞎贪了拨款喂出的酒囊饭袋。”

慕情小声道了句:“绝对是故意的。”

谢怜看着那张新画出的地形图,点点头:“就这么办吧。”他看向慕情:“至于这片开挖地,到时买下便好。还有负责此事的官宦……”他面色一沉,想了想道,“风信,先将他们关下押看,事情结束后审,到时再听决议发落。”

慕情收了图纸,看了眼花城,又看向谢怜,微点了下头,同风信一道出去了。谢怜回了座位处,抽出一卷折子开始看,便听花城唤了几声,微一愣神,扬起了脸:“怎么了?”

花城道:“殿下是不开心吗?”话刚出口,似是猜想了些什么,严肃道,“抱歉,这事确实不该我管,是我唐突逾越了。”

谢怜一怔,下意识揉了揉脸——自己方才脸上的表情很不好看吗?赶紧摆了摆手:“不要多想,怎会逾越?治水是大事,你能建言献策,我感谢还来不及。”说完,他语调一低,又道,“我只是在想,如此小小一方村镇都有贪污腐败之事,放到整个仙乐,若是插手要管,也不知要费多大的力,又会间接生出多少事端。”

他揉了揉眉心,又道:“何况你说得对,比起纸上谈兵,不如亲身实践。我整日坐在这位子上批阅奏折,真正去往民间实地考察的次数却寥寥无几,实在不应该。”

在治理一方国土上,他还有很多要学。

却闻一声轻笑,花城温柔地撤走了他手里的折子,歪了歪头:“那不如,微服私访?”

4.

皇城外一处繁华街道,人影绰绰,熙熙攘攘,两道身影一红一白,交错着穿行在其中,仿若双鱼戏莲,好不自在。

谢怜头戴一顶斗笠,边缘垂下的白纱遮住了面容,又特意换了一身素净白衣,无甚花样装饰,但举手投足一派仙风道骨,极具风姿。花城仍是那身红衣,眼罩也未摘下,可光是一瞬抬眸,锋利俊美的面容就吸引旁人频频顿步。才入这街道不过几息,已经有许多大小姑娘手绢半遮面,含羞带怯地望向二人,间或扎堆不知在说些什么,偶尔发出银铃笑声。

谢怜手里揣着本小册,走走停停,边看边记,嘴里碎碎念着:“此地人流较多,若是街道拓宽些,马车经过时也不至于拥堵……啊,这里商铺摆放位置极好,不会有售卖相似物品的摊子扎堆,商家盈利就不至于出现过度竞争。似乎没看到几所医馆呢,若是街角这里安置一所……”

他正奋笔疾书,一只修长的手拨开斗笠白纱,指尖拈着一枚方方正正的蜜色糕点,花城道:“少爷,尝尝这个?”

谢怜双手腾不出空,下意识用嘴接了,刚吃到嘴里才反应过来这动作多不雅观,硬着头皮嚼吧嚼吧咽下去,恍然道:“好甜……是马蹄糕?”

花城点点头:“刚在那边买的,好吃吗?”

谢怜道:“软香甜糯,不错。”他收了纸笔,接过花城手里的小纸包,里面是切好叠得整整齐齐的马蹄糕,各个小巧玲珑,虽不如皇宫里的点心那般精致,却是别有一番风味。

二人分吃那小纸包里的糕点。谢怜轻声道:“对了,虽说是在皇宫外,但你不用叫我少爷吧。”

他现在的打扮,反倒还没有花城精致,倒不如他称花城一句“少爷”来的合适。花城歪了歪头:“不是少爷,那该如何称呼?”

他一脸恍然模样:“不是主仆,那就只有兄弟相称了。”说完,他非常自然地一指不远处的摊子,“哥哥,我们去那边看看?”

谢怜也不生气,心里念了句“调皮”,眨眨眼笑道:“好啊,三郎,去看看。”

花城被他这小小的反击弄得怔愣了一下,后半段路是笑着走过来的,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为何会是三郎?”

谢怜学着他的样子歪了歪头:“第三个太子侍卫,不是三郎,又是什么呢?”

花城笑着点点头,似是非常喜欢这个称呼。路过一个摊子,见其上挂着许多小物事,随意取了一件端详一番:“哥哥,你看。”

他手里是一只风铃,上面以红花银蝶交缠落成,红花中央垂下一条细绳挂住一朵白花形状的铃铛,悠悠晃晃,叮铃作响。花城指尖吊着那风铃绳,轻轻晃了一下,问道:“喜欢吗?”

谢怜拨了一下那只风铃,温声道:“挺好看的。”见花城掏了袖口要付钱,赶忙道,“等等,我自己来。”

花城动作却快得很,飞速付了钱,将那风铃放到谢怜掌心:“小东西而已,送给你了。”

谢怜端详着掌心这只风铃,越瞧越喜欢。平日各路官宦送的东西,金银玉器他见过不少,但这风铃非金非银,他却无端觉得比旁的礼物要珍重得多,脑子一热,就顺势将这风铃系在腰带上了。

花城似是觉得有趣,“噗”地笑出了声:“只见过将风铃挂在门前,挂在腰带上,我还是第一次见。”

谢怜莫名脸热,但系都系了,也不想摘下来,就顺势转了个圈:“我觉得挺好的,当个会响的玉佩也不为过。”

二人一路说说笑笑,沿街看了不少稀奇物事,品尝了各色小吃,还见识了当地人的杂耍把式。直至午时,花城说请谢怜吃饭,便将他带到一座华丽酒楼,点了一间可见外头光景的雅室。谢怜待店员走后轻声道:“三郎啊,这家店貌似消费不低呢,你每月定时领的那些俸禄,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花城一手撑着半边脸,笑盈盈道:“殿下不用担心钱的问题,还想吃什么再点就是。”

谢怜汗颜:“我不是担心钱啦……”

无意间一掏袖口,掏出那本小册子,谢怜懵了一下,讪讪道:“惭愧,方才一直在玩了,什么也没记下。”便立刻埋头奋笔疾书。桌案对面却传来一阵低低的笑,花城指尖摩挲着杯沿,道:“挺好的。既是微服私访,不深入其中又怎么感受当地风土人情?只有真正玩起来了,学到的才更多吧。”

谢怜听完,淡淡笑道:“你说得有理。”

各色菜品尽数呈上,鲜香可口,眼花缭乱。谢怜正低头品着一碗羹汤,忽听花城道:“殿下,此镇附近一处郊外是片花田,要去看看吗?”

谢怜放下碗,笑道:“可以啊。我倒是好奇,你究竟走过多少地方,何地有何景致,你倒清楚得很。”

花城道:“陆陆续续都走过吧,以后你出来,我可以带你四处逛逛。”

饭后,谢怜便随其出了街市,来到一片旷野。直至鼻尖萦绕丝丝淡香,谢怜睁大了眼,震撼于眼前之景。

千百多野花间错绽放于旷野间,毫无规律可言,或疏或密,香气或浓或淡,却并不迷晕人眼,反倒相互映衬,仿若声声浪潮,涌动着奔向看客眼底。花朵既娇且媚,仿若醉酒后笙歌不尽的妙龄女郎,恣意洒脱地奔跑在野地上。

二人走动于群花间,衣摆衣袖平添一簇花香。谢怜道:“我竟不知……还有这种地方。”他赏花却不摘花,忽的将腰间的风铃摘下,“三郎,你看,莫非设计此风铃的人,也来过这片花地?”

这花田花色各异,但以红白两色居多。谢怜手上风铃那花瓣样式,可不就和二人身前花丛的种类相似吗?

花城笑道:“挺好的,真花摘下也会枯萎,哥哥既不舍得摘,就用这风铃保存回忆好了。”

二人寻了片软草地坐下休息。谢怜仰身一躺,望向眼前湛蓝天空,温声道:“这要放平时,我要么在批折子,要么就是和朝中那帮人打口水仗,争得你死我活的,哪里有机会看风景啊。”

花城笑了两声,坐得离他近了些,问道:“那殿下会讨厌皇宫里的生活吗?”

谢怜想了想,摇摇头:“不会。”他起了身,温柔地看向花城,“身为太子,撑起一个国度本就是我的职责,更何况我年少时的理想,就是能让百姓过得更加幸福。我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好不好,但每次派发下去的诏令、旨意,在收到各地传来的喜报后,我都很开心,也算不白费吧。”

说完,他又笑着,温声道:“而且,我也不是没机会出来。今天不是就让三郎你带我见识了一番吗?以后也会有机会的,所以没必要厌倦吧。”

花城道:“是职责不假,不过,我还是希望殿下在一些事的处理上能多想想自己。”

谢怜又躺了回去,闻言眨眨眼,道:“我没有委屈自己啊。”

花城垂眸看着他,须臾温声道:“有的吧,比如,关于我的事。”

谢怜微怔。花城道:“自殿下将我带回宫中许久,皇宫内都没有出现任何关于我的眼睛的流言,想必,是殿下你一力压下去的吧。”

谢怜不言,算是默认了。花城又道:“但是纸包不住火,太子殿下自出游后带回一名新侍卫,其间发生的那些事,必然也会在皇宫内传开。即便殿下你下发诏令不得将此事到处宣扬,朝野百官若是想查,总也能查到的。我猜,已经有人特意上门找过你了吧。”

气氛安静几息,谢怜道:“那些满怀恶意的揣测和言语,你不该听见。”

花城在他身侧躺下,温声道:“听多了,也就无所谓了。”

谢怜偏首看他,花城也随之侧身,二人面容贴得极近,花城缓声道:“殿下愿意替我出面维护,这就够了。”

5.

一月余后,太子生辰宴。

全皇宫上下都在为这一大事做准备,除了谢怜。自那一次微服私访后,谢怜间或随花城在不同地域亲身游历,将亲眼所学应用于城建、人力、农工、商贸,皇城内外欣欣向荣。此外,先前村镇排水工程的修筑也有了进展,谢怜将此推进任务交给了慕情和花城,自己则同风信一起以那贪污官宦为线,又钓出几个贪污腐败之人,所缴钱财,尽数用于各地设施建设。

看着慕情抖开的袍子,谢怜眼皮跳了一下,道:“宴会……我就不去了吧,还有很多事没处理完。”

慕情翻了个白眼:“你自己的生辰宴,你不去谁来主持?我可搞不定那帮老东西。”

风信看了眼外面的天色,和慕情一同牵着那衣袍就围了上去:“来不及了殿下,宴会快开始了,你快把衣服穿上。”

谢怜被他俩推到屏风后,实在拗不过,只得换上那身行动不便的袍子,又被两人急急推出了太子殿。顺道谢怜拉了把花城的手,连珠串地说了句“工程的事,有进展了记得来告诉我”,也不知道花城听没听清,就被风信二人塞进了轿子,一路往主殿赶去。

主殿内,群臣皆已入座。伴随通报卫兵一句拉长音的“太子殿下到——”,群臣侧首,望向大门负手入殿的谢怜,纷纷起身恭迎。谢怜一一应下,上了高座,温声道:“众卿请坐。”

群臣落座,随即便是由专人呈上各官所赠生辰礼,再是由送礼主人起身致辞。“高瞻远瞩”“锦绣前程”“国泰民安”云云,听得谢怜脑袋发昏,眼睛一瞥,见风信和慕情正靠在帷幔后的一根柱子上打哈欠,差点也跟着打起哈欠来,赶忙移开视线,垂首拨弄腰间那枚风铃。一番枯燥的流程走下来,简直困得要打瞌睡,待到礼官示意结束,谢怜总算缓过神,宣布用膳,两列侍女徐徐入殿,将各色美酒佳肴呈上桌案,气氛这才稍稍热闹些。

大殿中央歌女浅声吟唱,乐者抚琴拨弦,两边文武臣间低声说笑,高座上谢怜默默品茶。直至座下一人道了句“太子殿下”,谢怜才微微垂首,看向那发言者:“崔丞相,何事?”

崔丞相偏转身朝向谢怜,弯身一拜,道:“臣听闻,太子殿下近日频繁出入于各地街市间。”

他一开口,其余官员纷纷闭口不言,悄悄将目光放到二人身上。谢怜目光一沉,淡淡道:“丞相言重,'频繁'不至于,不过偶有三四次。亲身调查各地人城建设,总好过一日到头待在皇宫不知外头风云。于下发调令,也更有帮助,对吗?”

崔臣相微一点头,笑道:“殿下忧国忧民之心天地可鉴,臣定然全力支持。只是,微臣听闻,与殿下同行的侍卫,似乎……不是一般人啊。”

谢怜心道:果然。面上却仍然平静,只是一挥手,遣散了底下的歌女乐者,微笑道:“本王竟不知,崔卿对本王的侍卫如此上心。”

帷幔后,风信慕情偏首看向那崔臣,微微眯起了眼。崔丞相俯首一拜,道:“岂敢。只是听闻那名侍卫颇受殿下青睐,他那异于常人的右眼……”

此句一出,满座碎语。谢怜呷了一口茶,将茶盖微微用力扣在桌上,发出一阵闷响,底下声音这才安静。谢怜道:“今日是本王的生辰,不相干的事,便不多说了吧。”

他欲起身离座,崔丞相高声道:“正因今日是殿下的生辰,微臣恐不吉之事冲撞到殿下,故特此发言。”

谢怜一滞,偏首看他:“崔丞相多虑,本王并无撞见任何不吉之兆。”

崔臣高声道:“殿下三思,您这侍卫右眼猩红,实在有异。微臣听闻,西域一带有一异族,此地族人天生赤眼,传说这一族人命中犯凶,若是长久停留于某处,不出三年,整片地域就会陷入水深火热。为了本国安危,殿下绝不能善待此人啊。”

他这话一出口,周围的议论声又纷约而至。谢怜凝了眉,望向他:“你……”

这种不知何处的传闻根本经不起推敲,但他却将花城与一国安危联系在一起,这便很微妙了。往常不过一个两个明里暗里地朝他讨要说法,糊弄过去便是。但现下这么多人在,若谢怜执意驳回他的话,那便等同于弃国运于不顾,非但不会让人信服,而且要被世世代代口诛笔伐;可若听了他的建议,自己又该如何面对花城?

见谢怜不答,崔臣笑着道:“殿下不必多虑,毕竟也还年轻。有些事,不妨交给臣下解决,一切也是……为了仙乐啊。”

谢怜隐隐听到帷幔后的风信爆了句粗口:“他就是想争权吧!”

气氛僵持不下,这时,大殿入口处出现一道身影,谢怜抬眼望去,一怔,轻声道:“三郎……”

花城面色平静,不知他是何时出现在殿外,又听了多少方才的对话。只见他缓步进了殿内,无视一众窃窃私语的高官达贵,停步于高座下,单膝跪地道:“殿下,排水系统正在全力抢修,清理了淤塞河道,水位有下降趋势。”

谢怜俊眉微舒,双手拢袖,起了身:“好。不止是水患,各地修建排查的工作你也出了不少力,这几日辛苦你了。”

这话不只是说给花城听,更是说给底下那帮人听。有官员听闻扬了扬眉毛,惊奇道:“哦?想不到一个小小侍卫也能在国事上助太子殿下一臂之力,殿下真有慧眼,招了这等人才,哈哈……”

谢怜笑了笑:“徐尚书谬赞,本王能招揽此等贤才,恰逢近几日水患多发,他帮本王分担了不少压力。”

崔丞相哂道:“下官竟不知此人有如此才能。敢问这位年轻人,家住何方啊?”

花城略微偏首看他,眼底蒙上一层轻蔑的寒光,但这抹光又很快被压下去了,他回应道:“崔大人不是早就知晓了吗?”

崔丞相哈哈笑道:“当真是来自西域?那本官倒要好奇了,这传说,究竟是真是假呢?”

花城微笑道:“是真是假,属下说的算数吗?”他站起身,又道,“敢问崔大人,按照这传说,我之一族带来灾祸的原因,究竟源何?”

谢怜脸色煞白,绝望地闭上眼——方才的对话,他果然都听到了。

崔丞相捋了捋胡子,煞有介事道:“传说么,几百年前的东西了,谁知传下来几个版本了?但一切根源,来自你这只红眼睛,绝对错不了。”

花城“哦”了一声,挑了挑眉:“也就是说,只要眼睛同中原人一般是黢黑的,便是正常人,而异色瞳,便是大凶之兆,不该久留此地,否则会导致祸乱降世。这样理解可对?”

崔丞相笑道:“正解。只不过,太子殿下待人之善,似乎……不舍得将此告诉你啊。”

高座上,谢怜偏首避开了底下探究的眼神,淡声道:“崔卿多虑,现下还有任务交给他,若提前将他遣返,目前也派不上人手接替。”顿了顿,他的目光又转向花城,“不过,他才能如此出众,可惜初入皇宫,心思稚嫩,只是待在这里未必能尽其才。或许,真正将他放在民间,百姓才能亲眼见证他的价值吧。”

谢怜明白,他该走了,他不能留在这里。

已经有人盯上了自己,甚至为了压自己一头想伤害花城。

他不允许有人因为自己受到伤害。

崔丞相眯起了眼,佯作关切道:“老臣竟不知殿下人手如此紧缺,可否需要臣拨两名下手来助殿下一臂之力?”

花谢二人同时道了句:“不必了。”谢怜一怔,便听花城道,“既然有祸患,根除便可。”

他这是什么意思?

花城轻轻一笑,抬手解了那枚眼罩,一红一黑两只眼睛,亮灿灿地凝望着谢怜。

谢怜有种不好的预感,再不顾其他,冲下了高座:“你要做什么……停手!”

风信慕情吓得从帷幔后现了身:“殿下!”座下一众官员被花城那只红眼吓破了胆,或是惊得打翻了酒水,或是埋头窃窃私语。花城什么都没说,只微微低头,一手探向了右眼。

待到谢怜冲到他身前,一阵清晰的肉体撕裂声,震颤回荡在耳边。

谢怜抓着他的双臂,脑中空白一片。

他挖下了自己的右眼。

血流如注。花城垂下手,右眼隐于发间。他在笑,他说:“殿下,别怕。”

谢怜眼前忽明忽暗,喉咙梗塞着,仿佛燃烧的炭火,无论如何也说不出话。良久,他缓缓看向周边一众人臣,视线无聚焦处,只轻声道:“宴会结束,各位请回吧。”

在座皆是被花城疯狂的举动吓破了胆,哪还有心思留下来看热闹,忙不迭起身一拜,赶紧走了。风信慕情逆着人流冲上前:“殿下……”谢怜看向他们,眼中平静如死水,只道:“去叫医师,快去。”

血流不止,花城呼吸不稳,脚步一偏,谢怜扶稳了他,一声不吭地扶着他,将他带到了侧殿。

医师来得很快,谢怜出了殿,绕至主殿前,便见崔丞相缓缓上前施了一礼,笑道:“这位年轻人心性如此高傲,在下真是头一回见,殿下……”

“崔丞相。”谢怜打断他的话,踱步走至他身侧,沉声道,“此次,崔卿管得是否有些宽了?”

崔臣道:“岂敢,在下也是担忧殿下安危,仙乐的未来,可不能没有殿下啊。”

谢怜垂了眼:“是吗。”他微微偏首,眼底闪过一瞬锋芒,“若崔卿当真是为仙乐的未来着想,不如先管好自己座下下士,让他们学会何为清廉。”

“现下捉到的不过几只苍蝇,若是逮到大的,后果会如何,你应当知晓吧。”谢怜正首看向前方,轻声道,“崔卿才能无量,也算长辈,若是出宫任职,想必身体也受不了吧?”

崔丞相微一抬眼,笑道:“属下明白。”

谢怜再不看他,快步回了侧殿。

待到医师从殿中出来,朝谢怜行了一礼,谢怜赶忙压下他的手,问道:“怎么样了?”

医师擦了擦额角的冷汗,心有余悸道:“流了太多血,好在命是保住了。”他将一副药方递给谢怜,踟蹰道,“只是……他那只眼睛挖得太利落,下官实在……”

谢怜面色发青,点了点头,轻声道:“好,好……劳驾你跑一趟,辛苦了。”他传唤小厮赏了东西,自己进了内殿。

花城仰卧在榻上,右眼缠了厚厚的纱布,正睡着。听到动静,睁了眼,看清来人,温声唤道:“殿下。”

谢怜垂下眼,走上前,正巧有宫女送来了煎好的药。谢怜接过药碗,侧坐在榻边,汤匙轻轻搅动着药汤,盛了一勺送到花城嘴边:“喝吧。”

花城乖乖张嘴喝了。直至一碗药见底,他才笑道:“今日是殿下生辰,我也有礼物要送给你,殿下收下好吗?”

他从衣襟内摸出一只黑色匣盒,递给谢怜。谢怜僵硬地接过、打开,盒子里正躺着一对成色极好的珊瑚珠耳坠。

花城笑道:“殿下,喜欢吗?”

谢怜缓缓压上了盒盖,身形震颤起来,下一刻,他扑上前揪紧了花城的衣襟,哭吼道:“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为什么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到底是哪里出错了?

他是太子,他是太子!

他又算得上什么太子??!

他的哭喊声太过凄厉,以致主殿正在收拾残局的风信和慕情被吓得冲了过来,以为谢怜遇见了刺客。可到奔进殿内见了实况,他们又不敢冲上前了,总觉得这个时候将他二人拉开,谢怜的情绪会更失控。

没人见过谢怜哭成这副样子。他揪着花城的衣襟哭了会儿,转而环住他的脖颈,仿佛生怕一个松手,花城就要出事一般。他断断续续道:“对不起,对、不起……”

他感觉一双手反抱住了他,轻轻拍着他的后背。花城道:“殿下,我想一直留在这里。”

谢怜抽噎道:“我也想,可是不行,我……我太没用了,我护不住你,对不起……”

花城笑着摇摇头,柔声道:“怎么会,殿下已经很强了。我只是想一了百了,省些事罢了,反正这只眼睛我也不喜欢。”

谢怜微微起身,眼前一片泪光,他道:“可是,这是你的眼睛啊,就因为我……”

花城一指抵住他的唇:“与殿下无关。我的心愿就是一直待在这里,外界关于这只眼睛的闲言碎语这么多,即便殿下一心保我,那帮人迟早也是要动手的,更不提还会伤及到你,或者说,他们原本的目的就是假借我挫伤你的锐气。我现在当着这帮人的面这么干,总好过以后拼得头破血流。”

既然有可能成为隐患,他便选择亲身斩除一切根源。自己挖下这罪恶的种子,还能为谢怜博一个下属忠心相随的仁君形象,想想也不亏。

谢怜脸色苍白,无助地闭了闭眼,许久才道:“初见你之时,我不该将你收编的。”

那时见到这异色瞳的少年,安抚几句,就应该放他归家,之后二人再不往来,至少也落得个平安。而不是像现在这般,一方为另一方舍去太多,这不公平。

花城道:“实不相瞒,即便殿下不提,我也会主动请求入伍。只是那时的我没想到,殿下对我的眼睛毫无防备之心,我就想着,我应该是找到归处了。”

“幼时因为这只眼睛,我走到哪里都是人人厌弃,基本在一个地带待不了多久。被人发现异处,只能尽快离开,以前觉得,自己大概就这样走走停停过完一辈子了吧,但是殿下那时的拥抱,把我留在原地了。”

刻意掩盖赤眼的拥抱,却并非不怀好意,只是替他挡去周边不善的目光。关切的言语,温和的动作,像一把软剑,隔开所有猜忌质疑。

自此,他选择不惜一切停留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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