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缘起】《来自冰窟》(最终稿)

一
这是雷布瑞特第三十次下井,第四次遇到矿难。回班的哨声吹过三巡,迷失了方向的十七岁少年绝望地靠在潮湿的泥墙根,拨弄着最后一支照明棒。
黑色的黄金被人们从地下掘出来,经过洗炼,再被烘干。分批塞进蒸汽核心那永不知足的熔炉释放光自身的最后一丝光热,最后冰冷的炉灰被人们拿去铺撒在街道与民居附近来与嚣张的风雪争夺疆域。
它们被饱受饥寒压迫的穷人用镐头与炸药从沉睡中吵醒,在颠簸中被迫焚烧成为灰烬,没有人会感谢制造了光热的它们,人们只能感激控制着蒸汽核心的贵族阶级。
煤灰很可怜,但它们起码获得了自由,烟尘混着阵阵寒风融入天空,而被遗弃于矿洞之中的工人只能跟无用的矸石一同被封堵于地下。
雷布瑞特困极了,他想就这样合上眼睛好好睡一觉,周围的湿冷啃噬着他的关节,不断制造出他无法忽视的疼痛。他想就这样冒着瓦斯爆炸的风险打亮这最后一支照明棒,这样他的人生就可以同他父母那样在热烈的火光之中结束。
就这样吧,自己已经三次有惊无险的从矿难中幸存下来过了,已经比大半童工都幸运了,这一次有点背,来的岔路已经塌方,体力已经不足以让他再从这茫茫的漆黑地底寻找到另一条可通行的隧道了。
男孩摸了摸鼓鼓囊囊的背包,里面装满了班长的罐头,他在黑暗中咧开嘴由衷地笑了笑,当时隧道轰的一声开始坍塌,他夺过班长的背包朝岔道飞逃,为的就是不幸困于地下,也能靠这包罐头撑上个半把月。可他也不曾料到这次塌方范围能有这么远,头灯在奔逃中遗失,挂在墙上的指示气灯也全都被震碎,漆黑之中,头重脚轻的他不出意外地被逼到了探矿区。
整个区域没有通风条件,严禁明火,冻僵的手指扣不动罐头拉环,而且罐头冰的像块煤渣砖头。雷布瑞特食欲全无,矿工特供的罐头没多少营养,拉环做工粗糙,根本比不上商店橱窗里展示的精肉罐头,一想到商店那外堆霜雪内挂水汽的大玻璃,只有工衣能凑合的雷布瑞特就不住的憧憬自己也穿上考究的礼服在商店之中挑选上等珠宝的样子。
那些留着卷八字胡的贵族奴仆会围着自己向自己介绍他们的商品有多么多么上乘,并且会不停的夸赞你,擅自把各种美德硬安在你的头上,直到把你捧到不出钱买下商品简直在宣称自己是个吝啬鬼的地步。
但那又有何妨呢,被人阿谀奉承也好,溜须拍马也好,总比一过十六便被守卫从救济站拖出来丢进矿洞强!
“阿嚏!”
雷布瑞特把唯一的火种挂回腰间,挣扎着从湿泥之中站起身来。
“去他妈的商人,去他妈的矿场,我要背着这包抢来的罐头,沿着当前这条探矿窟,走到彻底走不动为止!”
还站得起来说得了话,说明这儿没有积累瓦斯,运气真不错。
少年像是得到了鼓舞,从背包上取下折叠工兵铲摸索着朝陡峭的隧道另一头攀爬。
二
这条隧道曲曲折折,走起来感觉失去维护起码已有数十年。难道这是被大坍塌意外制造出来的天然矿洞?少年摸着越来越硬的洞壁疑惑到。
“诶~嘿——”
少年扯着嗓子吆喝了一声,竟在前方听到了自己的回音。
隧道里的气温能感到越来越冷了,雷布瑞特自知体力所剩无几,打算加紧赶到前方的洞窟里生火取暖。虽然不确定那儿是否有前人留下的柴禾或煤油,但在地势如此崎岖的洞穴之中,完全不用担心明火引发瓦斯闪爆的问题。
至于耗尽洞窟内的氧气……另当别论。
拄着工兵铲总算摸到了平地,虽然看不见但早已没了在隧道的窝屈感受,小劳工往后趔了趔腰,关节的响声从工衣里传出来,雷布瑞特取下照明棒,麻利的划亮了这唯一的火种。
橘黄色的火光映亮了男孩所处的空间,整个地方极为空旷,就着火光,能看到冷到异乎寻常的洞窟之中有非常多的反光点。雷布瑞特扛起工兵铲,擎着火种在轻薄的贴地寒雾中向洞窟深处走去。
周围出现了一些蔚蓝的冰柱,气温也逐渐降到零下数十度,照明弹嘶嘶地鸣叫着,雷布瑞特彻底被眼前的奇观所震惊。
眼前是一个在火光中闪闪发亮的长方体冰块,里面封着的白发女孩栩栩如生,淡蓝色的透明冰壁依稀可见亮晶晶的冰粉飘落回结满白霜的地面。冰块中的女孩闭着眼安坐在一尊冰柱上,手中捏着一朵冰雕玫瑰作嗅闻状,不着一丝的柔白胴体令雷布瑞特几乎短暂地停止了思考。
这女孩是谁?她怎么在这儿?她为什么看起来这么安宁,以至于让人觉得她像个神迹?
这些雷布瑞特都没有考虑,他的燃烧棒是次品,浓烟从管口溢出,释放出的光热竟然令冰壁结出了水滴。像是受到感应一般,冰壁内测肉眼可见的泛起了雾气,雷布瑞特后退一步挥动工兵铲,一下砍在这平整无比的蔚蓝冰壁之上。
“嘭!”铲头嵌在了花白的碎冰之间,几条可怖的煞白裂纹出现在了冰块底座附近,雷布瑞特把烫手的照明棒丢在地上,豁弄几下铲子,硬生生把巴掌厚的冰壁扣了个半人高的洞。
照明棒的火焰跳跃着,把有了裂纹的冰壁投影甩在女孩那双安宁的眼眸之上。雷布瑞特没有过多关注照明棒的状态,对女孩的好奇占据了他的头脑,他把脸凑到冰壁缺口处,着了魔似的把糊满泥巴的右手缓缓伸向宛如新鲜尸体的女孩。
就在此时,女孩睁开了她那苍蓝色的眼瞳,扭过头来盯着雷布瑞特看。手中宛如水晶制品的冰雕玫瑰的梗在她指尖迅速融化,断成两截后落入泥土之间。
雷布瑞特慌了神,松开兵工铲扭身便要逃离,可还是被不明身份的白发女孩抓住了劳保手套。
女孩好像说了什么,但雷布瑞特没听,连着一周的高强度劳动外加饥饿与寒冷,体力濒临极限的雷布瑞特没能挣脱女孩的魔爪,一个趔趄差点跪坐在原地。他不得不面对自己已无力逃走的悲惨事实,只好生生地将脸拧到面向女孩的方向,不知是不是出现了幻觉,雷布瑞特居然感觉被女孩纤纤细指握着的右手有些温暖。
大概是指甲被捏碎,指头泡在血液里了吧。雷布瑞特绝望地苦笑了一下,好在女孩真的非常可爱,看着大概与自己同龄,但自带一种圣洁之感,眉宇微蹙,一双澄澈如晴朗天空的眼眸中不含一丝恶意,有的,仅是单纯的困惑。
“我想看外面。”
女孩开口道。
空洞无神的声音尽管好听,可还是触动了雷布瑞特的求生欲,蒸汽之都没有济世的神灵只有吃人的恶鬼,雷布瑞特不想去带一个从地下冰窟中苏醒的不明裸女寻找回到地面的路径,他还很年轻,只有十七岁,他想一个人好好地躲在一个干燥一点儿的地方热两瓶罐头来填饱肚子,除了吃饱后美美睡个觉他什么都不想去想。
男孩鬼叫着甩脱了被女孩抓着的手套,摔在地上手脚并用地朝来时的隧道爬去。
充满未知的来路,也应是顿悟一切之后的归途。
但他还没挣扎几下,就因为力竭而气喘吁吁了,心脏在胸腔中踢打着双肺,胃部一阵阵发热,肠子绞痛起来。冷静下来想到自己这一路走来实在是活得悲哀,心沉到谷底的雷布瑞特索性两腿一蹬,计划就地等死。
少女打着赤足,走在掺满冰晶的泥土里不发出一点儿声音,然后她走到男孩面前蹲下,伸出右臂捏了捏男孩冻僵的右手:
“你带我出去,我想看外面。”
女孩的话语仍然没有一丝感情波澜。
雷布瑞特眼角抽动着,为自己经历的荒唐事感到好笑,随后,便是他切实感受到女孩那炽热的体温,正温暖着自己暴露在外的右手。
他干笑了好几声,把左胳膊收回来方便他把沾满煤泥的方脸埋进去好好地哭一哭。
三
“我先说好啊,人并不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雷布瑞特嚼着速食罐头,畏畏缩缩地给从冰块中的女孩打预防针,“我不一定能帮你找到‘回去’的路,这片地区我从来没有走过,我们没有照明工具,只能一点点摸索着往上走。”
“我不怕黑。你在吃什么,给我吃一口。”女孩猛地钻进男孩怀里,滚烫的手掌按在了男孩的面门上,差点把男孩含着的勺子拍到他喉咙里去。
男孩咬紧勺子欠身奋力将爬到他身上的女孩推翻,从嘴里取下勺子喝止了女孩的行径:
“你看不见就不要乱抓嘛!”少年语气里有着怒意,但又不敢指责女孩,脸上还残留着女孩的体温,真有那么一刹那,少年领会到了和煦春风的温柔。
“我喂你吃东西,你不要乱动。”漆黑之中,雷布瑞特感觉女孩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他朝前探出冰凉的双手,摸到了女孩扶着膝盖的手背。女孩肌肤柔滑而温热,雷布瑞特小心翼翼地顺着女孩的手臂向上摸索,女孩一动不动,完全不介意他长着茧子的糙手。
少年的手指像蚂蚁兴奋的触角,触碰着女孩不起一点鸡皮疙瘩的手臂,从手背到肩头。少年的心脏越来越激动,手指附上了女孩的锁骨,皮肉之下的脉搏沉稳而充满力量,少年的手指不禁在上面多停留了一会儿。这是纯粹的生命,即使处在数百米深的漆黑地下,也依然饱含希望。
手指继续向上,指尖穿过女孩柔滑微凉的长发,指腹碰到了柔软的耳朵,两手微微一鞠,便捧住了女孩温热绵软的脸颊。大拇指触碰到女孩饱满的双唇时,未经人事的少年心头窜上了一道青春的电流,一想到自己正捧着一位陌生女孩的脸触碰对方唇角,冻僵的耳朵就在漆黑之中痒了起来。
“算啦!我给你开罐头,你自己拿着吃吧!”雷布瑞特抽回手来,掌心似乎还留着女孩身上的味道,从地上摸到散落的新罐头,麻利的找到拉环开启,味道有些寡淡的罐头肉冻沾了一点在手指上。
“给你,”把罐头塞进女孩自然伸出的掌心之中,少年又把勺子在手背上擦了擦递到了女孩手中,确认对方抓紧这两样东西后,少年方才长舒一口气,舔了舔沾了食物的手背与手指。“用勺子舀一点这些罐头肉,然后嚼……尽量让食物在口中多留一会儿,女孩子吃太凉会肚子疼。”
直觉告诉雷布瑞特女孩正盯着他看,他打了一个哆嗦,缩着脖子低下了头。
一阵吧唧嘴的声音突然响起,女孩举勺喂自己吃淀粉肉冻的青春幻想瞬间被击碎,少年猛咽了一口唾沫,抬手锤了一下盘着的双腿。
“这不是肉,我想吃肉。”女孩嚼了很久,好在最后还是咽下去了,不然少年多半会被其浪掷食物的行径气疯。
“唯一的肉就是我了,你想吃你就啃吧。”少年没好气的说罢,顺着女孩双腿摸走了启封的罐头,将一半稀稀拉拉的淀粉肉冻倒进了嘴里,冰得牙齿生疼。
“对不起。”女孩毫无歉意的小声说道。
尽管有一盒无辜的罐头被女孩打翻在地上被迫变成垃圾,自己的勺子也下落不明,但听到女孩尚有道歉的无心之举,无奈的少年仍旧打算原谅这位从冰墙里苏醒不到一小时的姑娘。
“你怎么不说‘没关系’?”女孩不着边的疑问差点让少年把他嘴中好不容易温热起来的食料呛进气管里。
吞咽干净食物之后,男孩长吸了口气,说话语气都是濒临疯狂的:
“因为不是每一句‘对不起’都能换来‘没关系’的。”雷布瑞特愤愤地答道,话音刚落,最后一次在家中看到爸爸妈妈对话的情景又浮现在了脑海里。
留着大胡子的爸爸整理着腰间的挂钩,一脸歉意地对满脸冻疮的妈妈说“对不起,让你也得下矿。”妈妈则背对着他,慈悲地笑着一边向自己道别一边答复到“没关系。”
然后一高一矮的两位不到三十的穷人推开门走进无休无止的暴风雪中去,再没有回到这个操劳了二十年的家来。
昔日的记忆是蜡黄色的,自那天突发的矿难之后,与家有关的回忆便蒙上了一层看不真切的红雾。
少年红了眼睛,啜泣了一下。
“你怎么又哭了呀。”女孩伸来热热的手,轻轻地碰到少年积满煤灰与夜色一般漆黑的脖颈,然后温柔地揉搓着少年干瘪的脸颊。
“我没哭,”要强的少年眨了眨眼,爸妈死了七八年,他们的脸早已记不清了。“我就是想起我爸妈了,他们就是死在矿难里的,现在咱俩也是一样,迟早得死在这吃人的鬼地方。”
说完,少年又骂了两句粗话,女孩呆愣了一下,又学着他的语调把他最后两句粗话复述了一遍。
“你不准说这个,这种话是下矿工人才说的。你到地面上去了,肯定能被那些兜里揣大把钞票,住永不停暖大房的老爷们收为义女,你是要当好小姐的人。”少年不愿意从女孩口中听到自己没辙时才说的粗口,单纯的劝慰又显得单薄,不知觉间便把心里话吐了出来。
“为什么?”女孩疑问道,漆黑之中,她滚烫的双手还没从少年的脖子上移开,她能感觉到,少年的脸开始热了起来。
“因为……你长得好看,就像那些一出生就会登报纸上广播的贵族小姐一样。”少年羞赧,语气相较之前弱了很多。
“当了好小姐,就能天天吃到肉了嘛?”
“当然,那些精肉罐头把我们卖了都买不起,可那些豪绅贵族一顿就要报销七八个!”少年双拳紧握,逼迫自己忽视脖子上的温存。
“那你带我上去,我去当好小姐,有肉吃了,就像现在这样也分给你吃。”女孩说着,搂着男孩脖子的双手蹭了蹭男孩的耳垂,然后她听到男孩用力吞了一下口水。
男孩沉默了很久,女孩也没有催问,就这样凝滞了数分钟,男孩瘦削的脖子抽动了好几次,大概吹了两三个鼻涕泡,最终,男孩平复下来,语调里还掺着一丝哀伤:
“你叫什么名字啊,你还没告诉过我呢。”
“我不知道啊。”女孩歪了歪头,又说道,“你给我取一个吧。”
“伊雷娜吧,我在图书馆里读到过一则关于魔女的童话,里面能凭空变出黄金的仙子就叫……。”男孩放好罐头,双手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女孩环住他的胳膊。
“不喜欢,换一个吧。”女孩回答干脆,把正准备侃侃而谈的男孩噎了个够呛。
“我不要用别人用过的,你换一个。我想要一个有价值的名字。”
“我看过宝石图鉴,托帕!你的眼睛就是蓝色的!上好的托帕石和你的眼睛颜色差不多!”男孩茅塞顿开,飞快地从在图书馆中看书的回忆中抽调出了奢侈品相关的资料。
“托帕……”女孩嘟囔着,旋即收紧了手臂,高兴地扑进了少年怀中,碰撒了第二瓶无辜的罐头。
“那以后就用这个名字好啦,你叫什么名字?”
“雷布瑞特……罐头撒我裤子上了……”男孩崩溃的回答。
“对不起。”女孩松开了男孩的身体,伸手便将少年大腿上黏滑的肉冻涂得更大了,“好麻烦的名字,以后干脆就叫雷布好啦。”
“别擦了,别擦了!”雷布瑞特钳住女孩罪恶的双手,跪坐起来用脚下冰冷的泥土盖住了裤子上的汤汁,觉得好气又好笑:
“好好好,反正也没人会叫咱俩的名字。你若是做了大小姐,基本上也只能听到其他人称呼你是‘什么什么小姐’或是‘什么什么少夫人’。”
“他们为什么不直接叫我的名字呢?”托帕一同在地上摸索着,将空掉的罐头盒扶起来。
“因为这个社会要求每个人都必须知道,衣食无忧的贵族女人究竟是蹭了谁的光。”雷布撇撇嘴,无奈地叹息道。
“他们真讨厌。”托帕感到心中涌起一阵无名的怒火,忿忿不平。
“是的,超级讨厌。”雷布在生冷的泥土中蹭干净手掌和裤子,低声附和道。
四
隧洞内,二人已经走了很久很久,没有钟表与气压计,没有照明棒,也没有隧道示标灯。
托帕近乎高烧一般的体温丝毫不会受阴冷的矿洞影响,由于彻底没了光源且深处地下,她仍然保持着裸体。雷布牢牢牵着她的手,在死胡同与岔路之间摸索挣扎,累了就抱在一起睡觉,饿了就面对面坐在一起磕罐头,无聊了托帕会让雷布为她讲故事,说屹立在地面之上的蒸汽之都如何繁华与黑暗,说各种穷人吃不起的美食与穿不起的服饰,说基本不会停歇的风雪与极光旖旎的夜空:
“所谓后花园的钢铁核心,其实只不过是蒸汽核心的附属品,四百多年前天气开始变冷前人们发现了这个高山盆地以及探明了土地之下的无数铁矿跟煤炭资源,这才兴修起了蒸汽核心。蒸汽核心最开始并非是一个高大的熔炉,而是一座四通八达的地下要塞,钢铁核心则是守卫蒸汽核心的地上堡垒。也正是因为钢铁核心的修建,炼钢厂附带生产了许多石灰棉,阴差阳错的成了现在人们房子里的保温层。穷人们就靠这个,来抵御外面的寒风。”
“那富人呢?”托帕的下巴垫在了膝盖上,歪着头提问道。
“钢铁核心最与众不同的不是钢铁架构,而是它们的供暖方式是蒸汽冷凝,所以他们的室温甚至能高到让人穿的上特别薄特别漂亮的礼服。”雷布给出了回答。
“有多漂亮?”
“嗯……我在书里见过的款式他们都有,富贵人家结婚时,新娘会穿一身素白的婚纱,然后与她穿燕尾服的新郎一起出席他们的婚礼。”
“我喜欢白色!我也要穿婚纱。”托帕打断道。
“出去以后,你一定能穿上的……”雷布的声调沉了下去,随机,他话锋一转,把话题扯回了蒸汽之都瓦尔莱登上了:
“蒸汽核心!这个被誉为人类之光的奇迹在寒潮到来后的百年之间不断接受改造,最终在两百年前开启了永不关停模式,那十六根蒸汽活塞,每三分钟完成一轮伸缩循环。直到现在,依然如此。每一个瓦尔莱登的市民,都会为它感到自豪!”
“它不会觉得累吗?”托帕疑问道。
“当然不会。而且她如果停转了,我们就都活不下去了。”雷布叹了口气,抬头往向了假想中的高炉。
“外面会一直下雪吗?”
“晚上经常下雪,但也不是每晚都如此。有时候,你运气好在一个不刮风不下雪的天气里,能跑出室外看极光。那是最漂亮也最多变的景色,每次极光出现的时候,信奉太阳神教的人们就会跑到教堂里集中祈祷太阳神显灵,让世界暖和起来。”
“世界上真的有太阳神吗?”
“大概没有吧。他们每次来,我就知道有极光看了,因为他们的祈祷就是比谁的嗓门高,我在地下图书馆里烦得根本受不了!”雷布苦笑着,心里多少有些难过。
“雷布喜欢待在地下吗?”托帕安静了一会儿,突然又问道。
“啊?为什么喜欢待在地下?”雷布满是疑问。
“你不喜欢吗?”
“当然不喜欢。”
“你不是故意把我关在这里的吗?打算一直用这些我看不到的东西来糊弄我,好让我想出去就不得不依靠你。”雷布脑袋嗡得一声,头一次觉得托帕说话这么伤人。
“我从来没有骗过你……”雷布小到了他自己都快听不见的程度。
“可是我也没有办法,如果不是雷布叫醒我,我应该还在冰里面睡着,雷布说给我听的这些好东西,也许就再也看不到了。”托帕在黑暗中兀自咕哝着:
“我恨你一辈子,除非你主动把我带出去,不然我就吃光你的罐头,让你不得不出去。”
雷布的心回到了肚子里,他憋着的气也吐了出来:
“那就抓紧我,我这不是正一遍遍找路带你出去的嘛!”
他们两个一个十七岁,一个看起来十七岁,宛如两个瞎子一般相互支持着探索通往自由的道路。有时候雷布也会忍不住再继续问托帕如果罐头吃光还是没能找到回去的路,托帕是否会怪他——而托帕则会捏捏雷布的手指,再说一次她会恨雷布一辈子,把她叫醒,给她说了那么多绚烂又美好的东西,却不带她出去。
但她说这话的时候都是伴随着嬉笑,而雷布也夸张地回应托帕比矿老板还坏,然后握着托帕的手会握得更加用力,生怕她会突然融化在这片没有尽头的漆黑之中一样。
“托帕!”从死胡同中退出来,雷布牵着托帕踏上了另一条从未走过的岔路。
“我在!”托帕的清脆嗓音瞬间在雷布身后响起。
“你一定有爸爸妈妈。”雷布又想到了什么聊天的话题。
“为什么我一定要有爸爸妈妈?”托帕疑问道。
“因为你有肚脐,只有神亲自造出的人才没有肚脐。”雷布语气笃定,脚下的步伐都坚定了许多。
“可我没有用过这个肚脐啊。”托帕空着的手摸摸自己的肚脐,无法理解雷布的意思。
“没有它,就没有你,你虽然记不得过去的事了,但你不应该忘记给你生命的人,这个肚脐眼就是他们的眼睛,已经升入天堂的亲人,就通过这个眼睛来看你有没有好好生活。”雷布开始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
“你的呢,也给我看看。”托帕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丝可疑,当即做出回应。
“我的什么?”这次轮到了雷布充满疑惑。
“肚脐眼啊。”托帕紧跟上来,从后面抱住了雷布,空着的左手搭在了他的肚子上。
“不行,这儿这么冷,工衣打开之后再拉好可困难啦!这儿又没灯,到时候衣服漏风咋办!”两人嬉闹着撞到了这条岔道的尽头。
“唉,这一条也不通。”雷布锤了锤坚实的洞壁,遗憾的得出结论。
“那再弯回去试另一条吧。”返程时托帕又会走到雷布前头,由于不用害怕天然陷阱,所以返程的步伐会迈的更大也更欢脱。
“嗯!”背着一包罐头的雷布摇摇晃晃地被托帕拉拽着在漆黑死胡同中跑动,就这样一条希望渺茫而幽闭窒息的求生之路,竟在两个年轻的孩子身上看不到一丝绝望。
“等咱俩出去了,我就向上头汇报要求彻底封掉这个区域,太糟心了!”雷布用折叠工兵铲在岔路口的洞壁上刻下第四道痕迹,向第五条岔路进发。
“嗯嗯,等出去了,你带着我,把外面都看一遍。”托帕再次老实地跟在雷布后面附和道。
一次次碰壁,来路也成了归途。
孩子便是这般纯真与美好,没有勾心斗角,无法一拍即合也不必相互迁就。相识才不到十几个小时,便相依为命用最笨的办法耐下性子一遍一遍地来回探路。
倘若将两个成年人丢进这般绝望的漆黑之中,他们又能想出怎样的求生方法呢?他们岂能坦诚地一遍遍踏入死胡同或是多绕几遭的死胡同?他们是否还会在无尽的漆黑之中,始终相信自己还能再见到光明,哪怕真的见不到,也绝不会指责对方或自己的无能?
五
“托帕!”雷布身上猛地震颤了一下,将头紧紧贴在了潮湿的土墙上。
“我在呢,咋啦?”托帕摸着相较于开始更为潮湿的洞壁,小声询问道。
“嘘!”雷布捏了捏手中软绵绵的手指,仔细聆听了一会儿,他兴奋地叫出声来:
“我们终于有救了!这是洗煤区附近!”
“什么什么,我们要游泳吗?”托帕品读着雷布的惊喜,她从雷布那里了解到的《不灭的伊瓦莱登如何存续》只是一个大概。
“不,这儿应该是分流区,不过水声很缓,估计下层民居又要停暖。”雷布叹了口气,把耳朵上蹭到的泥土拍掉,“我们快要到支柱区了,这儿不用担心塌方,等我看到废弃基台咱们就呼救,会有人来救咱们的。”
“嗯嗯。雷布,你怎么不开心?”托帕停在原地,把雷布向自己拉拽了一下。
“呃,没有不开心,我只是想说,我们就要到地面了,不必再吃没什么味道的假肉罐头了。”雷布也不愿意继续往前走,闷着声音答复道。
“到了上面,我给你吃真的肉罐头。”托帕摇了摇雷布的手,只得到了雷布无奈的两声干笑:
“托帕,如果找不到衣服的话我就把我的工衣给你穿,在太阳下裸着身子可不行。”雷布慢慢松开了托帕的手指,“我们两个不是一路人,到时候你会被那些大人物接走,我好一点的话会被免责,再不济一点会被罚当苦力……你会适应想有什么就有什么的快活日子。咱俩做不成朋友,到时候你吃腻了的肉罐头喂给泰迪狗都不能送给我的。”雷布呜咽了起来,横亘在他俩之间的冰墙并未消融,唯有呆在没有第三者的黑暗之中他才觉得自己有资格为这种事情哭泣。
“我会想办法。”托帕把雷布打算收回的手指重新握住,报复性地用力捏了捏,“他们是人,你就不是人了吗?”
天真的托帕不知道这句想当然的疑问在雷布听来是有多伤人,但雷布只能流着泪干笑出声。
“蒸汽之都里只有有钱人才是人,穷人不是。”
说罢,雷布向前跨出一步,紧紧抱住了他早已喜欢上的女孩。
六
呛鼻的污水从墙上渗下来,在两人脚边汇聚成溪流,托帕身上罩着从废弃指挥台上揭下来的细绒桌布,雷布没有理由与她争吵,她隐隐感受到了人类社会一种有别于湿冷环境的残酷。
两人的手十指相扣,雷布的话再也多不起来了。
脚下的泥泞逐渐加剧,同时也重新踩到了木质地板,他们谁都没有开口呼救,一同经历着这最后的探索时光。因为等他人的目光照射过来后,他俩便必须得分开。
“要是那些肥猪胆敢欺负你,我就炸掉蒸汽核心。”少年的仇恨与怒火交织在一起,对着矿井配电室的大铁门,咬牙切齿地发誓。
托帕没有应声,他俩扣在一块儿的手指已经攥得不能再紧了。
穿过空无一人的废弃配电室,循着漏水的排水管道,两人终于来到了湿寒难耐的车间,水汽在两人的头发上凝聚,等待见到北风时就立马化作白霜。托帕与雷布心里轻松了一些,因为再过不久,他们就能到达开阔又明亮的厂房,蒸汽之都将毫无保留的出现在他们面前。
那是这片被冻结的蓝星之上,为数不多的人类据点。
“怪事,怎么都不供电?”雷布在黑暗中按了几下开关,一路上试着叫了几声也没有人回应,仿佛所有人都消失了一样。要知道,蒸汽核心一天需要消耗数十吨煤,燃煤生产线从未有过停产的前例。
“会不会是大家正聚在一起吃晚饭?”托帕听从雷布的安排,在这危险的工厂之中乖乖的停留在原地。
“不可能,一定发生什么事了,算了,估计是地下水的抽水泵停了,没稳定的流动水供应,火电站也没法正常运行。”雷布走过来牵住托帕悬空的手,拄着工兵铲慢慢沿脚下的生漆铁皮舰桥向厂房入口处进发。
当两个从地下艰难挣扎了五天之久的孩子推开贮仓的大铁门,上午的阳光终于映入这四只渴望了太久的心窗。托帕不禁发出赞叹,而雷布则在难得的晴天之中瘫坐在了地上。
外面的世界真的很大,白皑皑的山川耸立在他们所在的盆地四周,湛蓝的天空中不着一丝云彩,阳光倾泻而下,坐落在盆地之中的钢铁之城发出耀眼的金属光泽。莽撞的风一头撞上了他们的脸,托帕的及腰白发飘扬起来,空气中不含一丝煤灰与异味,眼前东歪西倒的建筑群上不再冒出白雾与黑烟,大街上的罹难者与一些建筑碎片被冻结在了半米厚的坚冰之下,风裹挟着干燥的雪粒从这片无言的惨状上快速溜过,城市命脉蒸汽核心已经熄灭,坚固的炉塔被扯开,漆黑的熔炉暴露出来,还未烧完的煤渣上早已积了一层冰雪。
托帕挨着雷布坐下,把雷布生冷的双手捧到怀中,她注意到他俩所处的山底,横卧着两道钢铁所铸的塔楼。
“托帕……”雷布失神的双眼被这炫目的煞白晃得睁不开,泪水粘在睫毛上,凝成了苦涩的霜雪,“这儿发生啥事儿了啊……”
“我不知道。这儿很冷,雷布你不可以留在这儿。我不认路,你带我去有火的地方。”托帕把下巴枕在了雷布的肩头,贴着他的耳朵轻轻恳求道:
“对不起。我不吃肉了,你带我去烤火。好吗?”

壹
这天早上的气温再一次突破史低,雷布躺在床上用厚棉被将自己裹成了瑞士卷。
风雪拍打了一整晚的屋檐,雷布饱受蹂躏的听力甚至还未从耳鸣之中恢复过来,屋子中央的炉灶上热着一壶咖啡,醇香使这位四十七岁的中年男人感到心情舒畅。
托帕腰间系着一条围裙,悠悠三十年风雪,丝毫没有在她年轻稚嫩的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她扎起亮如晨曦般的长发,正在为胡髭拉碴的雷布做早餐。
“又是罐头?”雷布深吸了口气,懒洋洋地问道。
“当然,兴许咱俩应该再继续找找的,连我都要吃腻罐头了。”肉排在煎锅里噼啪作响,脱水蔬菜遇油总会变出一股糊味儿,要不是禽类与牲畜全都死在了三十年前的雷暴事故,二人就能有罐头之外的食物可吃了。
“外面好像更冷了,我不想出去……”声音早不再青涩的雷布卷着被子来回滚动,眼睛仍然聚焦在托帕怎样都看不腻的窈窕背影上。
“啊!雷布,你都已经连续三天没出门了,你难道这样一直呆在房间里不会腻吗?”托帕取下煎锅,灵动的蓝眼睛瞪了瞪她踏入中年的伴侣。
“我的研究有了新的进展,这关系到我们之间的那个承诺。”雷布咧开嘴,牙齿上镀着一层怎么刷都刷不掉的咖啡渍,胡茬狂乱的分成好几拨朝不同方向延伸,居然令这张蜡黄的脸有了一丝疯狂艺术家的感觉。
“你不是常说的吗,人不是想要什么就能得到什么的,我今天不帮你往回搬练习雕刻用的冰块了,我觉得你雕刻的技艺已经够好了。”托帕撇着嘴,利落的将大份炒肉刮到雷布先生的餐盘里,并往大杯咖啡里放了一块方糖。
“先吃饭,你早就该起床了。”
“谢谢你,托帕。我改主意了,等我吃完饭洗漱完就跟你一块儿回老地方去。”雷布先生在床上伸了个夸张的懒腰——当然,幅度相对于他这个年纪的人来说不算大,毕竟他的腰身不复从前了。
“我昨天就给你准备好了滑雪杖,你原先的那根我用的时候出了点小意外。”
托帕背对着起身穿衣服的雷布先生,顺便往大咖啡杯中又投了一块方糖。
“一颗就够了,我才不会因为这种事情生气。再说,那根滑雪杖跟着我时也没少遭罪,没办法,风雪不停,根本判断不了雪层深浅。”
雷布先生利索地套好保暖衣服,走到了小餐桌跟前与托帕小姐来了个早安吻,入座之后,他举起叉子,叉起一块煎炸到酥香的肉排送进嘴里。
“你不去你的图书馆里找书了吗?之前还天天让我帮你按书名搜集那些纸砖头的。”托帕小姐品着她的甜咖啡,食欲像往常一样不是很大。
“不去了,我已经找到了,而且,那都是去年的事了。”雷布先生咀嚼着肉排,回应完托帕小姐的调侃,咽了一口比先前都要甜些的咖啡。
“唔嗯,”托帕小姐摸了摸自己的耳朵,眼睛溜向窗外,“我对时间不太敏感啦~”
雷布先生轻哼了一下,快速吃完早餐起身洗漱去了:
“今天也幸苦你帮忙收拾咯。”
“没事,记得今早多少去上个厕所,我可不想把短暂的白天花在看你躲墙角大便这种破事上。”托帕小姐起身把自己未动的餐盘叠到对方的餐盘上,好心地提醒着雷布先生不要误了正事。
笑声传出了这座立于山巅的小屋,这便是蒸汽之都覆灭三十年之后,与世隔绝的两人的日常生活。
贰
腰间的滑索吱吱作响,凛冽的寒风梳理着托帕那头银白秀发,雷布脚踏两只滑雪板,滑雪杖轻轻一点,灵活地避开了突起的雪桥。托帕与雷布腰间系着的绳子牢牢固定在住所门前与山脚缓冲台之间,两人每次下山故地重游都得先从山顶滑下,十年前雷布甚至可以用一块光滑的长板抱着他的托帕完成这趟“早班车”,如今也长出白头发的雷布先生身体已经吃不消啦。
对于托帕来说,每天的冒险都需要以这种刺激的运动拉开序幕,大半部分没入冰雪之下的蒸汽之都宛如一块从白沙滩上崭露头角的鎏金矿藏,她与雷布先后探索了不下一万次,这座在神秘雷暴之中湮灭的人类碉堡总有新奇的玩意儿供他们当做探险的奖励。
雷布在带着根本不怕寒冷的托帕寻找容身之所时摸到了受灾情况较轻的教堂,其下的大型地下图书馆中堆满了被有毒烟雾呛死的难民,好在烟尘于两位来访之前便沉淀下去,人类的火种最终还是得以幸存下来。
图书管理员安抚着当时从雷暴中幸存的人民,整理并记录了城市的大致遭遇与受创情况。
那天报社内部正因是否要刊登地下矿井突发大塌陷一事而开会,捡回一条命的工人聚集在矿井外要求矿主给出合理赔偿,结局自然是不了了之,等大家都被寒风逼回各自居所里时,气象塔汇报说城市顶空突然凝聚起了乌云。
可以想到,在这恨不得揭了铁皮的大风天气里,怎么会有乌云,连下雨都是大半个世纪以前赤道附近的特色,更别说打闪这种怪谈级别的气象了。
当时一大半人都无视气象塔的警告,纷纷走上街头观看这难得一见的奇景。螺旋状的乌云越来越大也越压越低,好几条粗实的云尾截获了蒸汽核心喷出的浓烟,从底下仰视仿佛是几道笨拙的触须。人们只是在想这样奇异的景色会持续多久,而对这诡异气象将要带来的灾厄毫不在意。
当第一道雷电击中正在下降的气象塔时,人们爆发出了狂热的欢呼,闪电的痕迹滞留了两三秒那么久,气象塔燃烧着坠落到市民银行顶棚上。紧接着,第二道与第三道闪电分别打在医护所与灯塔上,崩裂的墙体轰然倒塌,瞬间压死了在它们下面聚集着的大部分群众。
人群开始爆发踩踏事件,雷击紧密的进行着,但人们都不再去留意哪些地方遭了殃,人们往建筑里跑,可建筑也不堪一击。富人们居住的钢铁核心受灾最为严重,这一道道雷电宛如天神的斧头,一下下劈砍在人类生活数个世纪的家园之上。几乎是同时,风暴也肆虐于其中,供热管道被撕开,沸腾的滚水灌进这些富丽堂皇的铁盒子里面,到处都是人们的哀嚎与惨叫,雷击沿途摧毁一切在它面前昂首挺胸的建筑,风暴则把蒸汽核心彻底撕开,水流熄灭了高炉中红热的火种,酷寒又立马冻结了溢满街道的洪水。
不多时,城市中央的建筑都被热水攻破,当水流变成坚冰时,整个城市都被冻结。侥幸逃至山脚教堂中的难民们抱住神像祈求神灵保佑,而神像也不能在渐息的雷击中幸免,结果便是它跟抱着它的人们一起变成了一地的碎块被破门而入的过堂风刮来刮去。
绝望的人们挤在教堂下的大型图书馆里,木质的建筑结构庇护了大家,但很快,食物与保暖问题诱发了冲突,混在幸存者之间的有钱人仍旧保持着秩序还在时的优越,最终的下场是被穷人们处死,他们的头被钉在书架上,人们将所有的不满都归咎于富人,斗争愈演愈烈,挑选出的探索小队一个都没能回来。当第二夜到来时,已经出现了冻死之人,失去理智与发泄目标的人们不顾图书管理员的劝阻开始烧书,精美的书本被丢进大鼎,焚烧产生的有毒烟雾最终闷死了所有人。
顺带一提,起身前去抢救食物的探索小队有两个背负着最后四只活禽的成员拖着快被冻僵的身体抵达教堂了,但由于所有人都正聚在不断制造毒烟的火盆周围取暖,无人接应的两位壮士最终抱着先他们一步冻死的鸭子一起被霜雪腌成了冰棍。
这段有关人类的灭顶之灾眨眼已经过去了三十年,曾经的两位孩子其中一个也早已步入中年,他们不止一次尝试过离开,想要去到更远的地方寻找同类。但愈来愈恶劣的气候拖住了凡人之躯的雷布瑞特,而托帕,选择留在他的身旁。
就这样,两位在矿洞深处恰好躲过一劫的孩子,继承了整个城市的财富与血债。
托帕最喜欢的服饰便是优雅高贵的白裙,经过解冻之后,这些贵族才能穿得起的漂亮衣服仍然可以在她柔软的身段上大放光彩,轻易博得方圆百里所有男性(反正就雷布一个)的欢呼。
太阳高悬在头顶上空,托帕拿着根生锈的火钳,与全副武装的雷布一同漫步在白皑皑的雪地上。她的一头白发与裙摆同时被寒风掀起,她满是柔情的苍蓝色眼眸,幸福地望向裹成了个粽子的雷布。
“蓝星上还有没被风雪覆盖的地方吗?”
“没了,不可能有了,冰河期也不可能那么快结束。”这个问题雷布先生已经回答过很多次了,就算以前有,照现在平均气温低至零下百度的水平也基本该灭绝完了……如果有第二个蒸汽之都存在的话除外。
“所以我吃不到大象肉了,是吗?”托帕把手背到身后,低着头若有所思。
“对,我们不可能再找到其他动物了。不过我们还有一城的食品罐头,那些豪绅囤积的食物足够当时全城的人吃个四五年,可他们从没有发放过食物,以至于让无数人在疾病中被生生饿死。”雷布先生在说这段话的时候,正和托帕小姐一同漫步在冰封着无数苦难同胞的坚冰之上。
“蓝星上可能就剩咱俩了。”托帕丢掉火钳,挽住了雷布先生的手臂。
“你害怕吗?有一天将不得不面对独自一人在这个已死的星球上活着。”雷布先生声音沉稳,双手仍然揣在兜中——气温早已杜绝了裸露皮肤的可能,所以他们从很早以前就不在室外手牵手了。
“怕,当然怕。”托帕停下来,一下子钻进了雷布先生的怀中。
“哈,不要抱那么紧啦,本来这儿就没多少氧气的。我还在研究你的身世,那座图书馆还有暗室,里面的好多书都朽坏了,不过好在坏得不算严重,外文我也看得懂一些。里面说不定有关于你的记载。”雷布先生戴着厚手套的双手轻轻在托帕小姐背后揉擦,动作笨拙又真诚。
“为什么你将我唤醒,却不能永远陪着我呢?”托帕垂下眼睛,小声嘟囔着。
“总有一天我会找到能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方法的。毕竟全世界就我一个人类了,我的运气一定超级棒!”雷布先生在风中爽朗得笑了笑,紧紧地抱了下怀中的不老女孩。
“你肯定还觉得我不能生孩子很可惜。”腻歪了一阵之后,托帕又开始拿这个问题刁难雷布。
“当然,如果咱俩的孩子也能永生,或是我们身边还有什么活着的东西是永恒的,我都感动得不得了——这样你就不会寂寞了。”好在深爱着托帕小姐的雷布先生早就习惯了。
“我不要生孩子,我要和你永远在一起。”托帕小姐踮起脚尖,手臂挽住了雷布先生的脖子。
“承蒙厚爱,托帕。”
呼出的白雾模糊了防风镜的遮光板,让雷布分不清挡在眼前的雪花还是托帕的白发。
叁
翻阅晦涩难懂的外文古书总是无聊的,托帕趴在书桌上入睡,雷布先生则把古书垫在她头上就着正上方的白炽灯破译书本内容。扭曲虬结的字符看得令人头疼,雷布先生不得不看上几行就揪揪鼻梁来提神,不过很快,这本深藏于图书馆密室之中有着几张示意冰中男女复生插画的古书就要彻底令雷布先生激动起来了。
托帕青春永驻且无惧风霜的秘密就记载在上面:
在古早以前,有权有势的国王下令他的臣民去为他罹患重病的继任者寻找良药,在全国上下所有医生无助的劝慰之中,一位蒙面巫女请求觐见。
巫女说这与天空同样广袤的地下,有着充满魔力的冰窟,只要找到这传说中的冰窟,将里面的冰柱凿刻成想要拯救之人某一年龄的形象,再用其人的鲜血画一道法阵,便可将那人的灵魂与体温灌输给冰人,冰人即可苏醒,成为直达永恒的存在。
国王不信。
所以那个巫女被砍掉了脑袋,但就在所有人都欢呼叫好时,巫女的身体挣脱了枷锁,跳到断头台下捡起自己的头颅避开人群逃走了。由于谁都没有见过这般恐怖的事情,所以谁都不敢前去追赶,国王这才发动所有人去寻找巫女口中的魔法冰窟,而他的儿子最终得以续命。
代价是,严冬笼罩了那片广袤的土地长达百年,期间王子被他心爱之国民钉在城墙上以求天神开恩让春天重回大地。
结果是王子痛不欲生终日哭泣,于某一年哭干了泪水在一个午后碎裂掉了。
不出三天,冰雪消融,在严寒中残喘百年的居民竟然还赶上了晚夏。
在那之后,有流言说王子其实没有死,在每年冬季最冷的一个夜晚,能在雪地中看到他在向上天祷告。
翻完整本书,雷布先生激动得身体直打哆嗦,所有的准备都是在为这一刻的顿悟而服务!而这本古书作为托帕的身世之谜的最终解,总算将之前几本有关冰雕凿刻与奇怪图案的古典的内容诠释了出来。
雷布先生的心跳在此刻提速到了极限,甚至惊醒了一向睡得香沉的托帕小姐,而雷布先生暂时不打算告诉托帕小姐这个天大的好消息,他将一点儿没变的托帕小姐从自己怀里捞起来放回床上去,带着几桶罐头和水壶,背着平日凿刻冰块的工具便离开了家。
临走前,他郑重其事地吻了吻他的托帕小姐:
“亲爱的,我们‘一会儿’见。”
托帕不知道她的雷布要去干嘛,倒是被雷布这新鲜的“亲爱的”给逗笑了,她半眯着眼冲雷布先生摆摆手,笑盈盈地安心躺下入睡了。
肆
托帕不知道做梦是什么概念,用雷布的话来说,就是无意识的沉浸在幻想里,而正是因为不知道自己正处于虚幻之中,美梦才令人流连忘返,噩梦令人脊背发凉。
托帕第一次做了梦,她梦到她正站在一片被冻结的纯白冰壳之上,稀薄的白雾笼罩在她的周围,她看到前面有几道残缺不全的人影,如果走快些似乎还能追上去好好瞧瞧。她是这么想的,也打算这么做,但她正准备开始跑步,又猛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扭过头来停下了脚步。
她想起来了,她的雷布不在她身边了,她一时间乱了分寸,又听到远处的人影在吆喝她过去。她没有搭理那几个陌生残影,转而呼唤起了雷布,但四周什么都没有,随着雾气浓重起来,托帕连那几个人影都看不到了。
最终,一道惊雷落下,炸掉了陪伴了她和雷布两人二十年的暖炉,强劲的风从屋顶的豁口挤进来,加固过的玻璃瞬间被拍碎。被雷声惊醒的托帕衣服都没穿便冲出了门外,山脚下,蒸汽之都的遗骸上空,又凝聚出了螺旋的天雷。
“雷布!!!雷布!!!!”少女凄厉的声音被狂风撕碎,又一道纯白的闪电迎头劈中了少女,好在少女不过是烧焦了头发,但还是一个站不住从崖边摔落了下去。
惯性揉搓着她的身体,挂在躯干上的头颅被扯来扯去,托帕从未在雷布手中受过一点伤害,翻滚下山崖的每一次撞击带来的疼痛都令她记忆犹新。
不过她没有一丝源自自身的恐惧,她只害怕她的心上人是不是落了难,倘若没了他,自己又该怎么一个人在这个冰冷的世界中活下去。
胡思乱想分担了筋肉的痛苦,全然不理会被包成雪球的身体反而让自己摔落的过程更加自然,随后,一场蓄谋已久的意外,在少女的脑袋里,狠狠地刻下了一道尖锐的痕迹。
当托帕的下巴以极快的速度磕上那块熟悉的“雪桥”时,其下的坚石撞断了她的一半牙齿,随后,在疼痛找上门来之前,托帕的身体就此被抛到了半空中,然后摔在了距离“雪桥”二十米高的坚冰上。
托帕从滞空状态下心脏有如将被捏破般的不安中清醒,随后撕心裂肺的痛楚从身体各处传来,疼到她连尖叫都无法发出,她被迫僵在自己砸出的冰坑里倒抽凉气,后脑勺处甚至有了湿漉漉的感觉。
她在心中默念着雷布的名字,终于切身体会到了大自然的残酷。
估摸有躺了五分钟,托帕又拖着剧痛无比的身体站了起来,闪电时不时落在冰面之上的金属遗骸处,为她照亮去到洗煤厂房的道路。
雷布,一定就在那里,一定在,自己醒来的那个冰窟中!
托帕之前总有预感,自己会再回去那个冰窟。只是没想到,真正踏上时,心中却有种无比安宁的感觉。
满载憧憬的来路,终于变成了不可忤逆的归途。
伍
深入地下,自己与雷布刚刚相识的记忆以眼前的漆黑做背景板,一幕幕的呈现在自己面前。回忆温柔的过往,令她的腿脚充满力量。
最终,她抵达了身上爬满冰霜与血污的爱人身旁,在这个陌生又熟悉的老地方,雷布还在墙上安了荧光棒。
柔亮的白光在冰晶遍布的宽阔洞穴中来回折射,这座冰窟比印象中的大几十倍。雷布先生身下是古书中记载的鲜血法阵,而他正靠着的冰雕看起来温润鲜活,仔细一看,竟然是他十七岁时的模样。
托帕小心翼翼地将雷布先生抱进自己的怀里,他年老的身体冷若寒冰,白霜与鲜血令他的身体显得如薄冰一般脆弱。
托帕以为自己来迟了,眼泪难以自制地掉到雷布先生枯槁的脸上,雷布先生动了动嘴唇,用极其细微的声音安抚道:
“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托帕……”
托帕极力憋着哭腔,应承着雷布先生的话,可她的眼泪仍然不断地掉落在雷布先生的脸上,看起来像是雷布先生也哭了。
“我解开了你的身世之谜,但我当时太过急躁没能好好告诉你。你是被某个人用她的灵魂与这儿的冰块制造出来的,向最脆弱的东西灌输以灵魂,便可制造出最柔韧的生命……这非常神奇,代价便是……冰河期会更长,气候也将更极端。”
雷布先生不得不停下来喘口气,他此前一直苦苦坚持着,终于等来了他的托帕小姐。
“我天真的想着,如果我把我的灵魂赋予这儿的冰块,那我就可以永远的陪伴在你身边了……”
雷布先生说到这儿,脸上终于有了笑容,托帕泣不成声,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在雷布先生身上。
“但是,我在仪式中知晓了两件事,一件是,即使能制造出一个不畏严冬与时间的生命,对于本人来说,也是消亡,制造出的生命不会继承我的任何记忆与执念,终有一天他会再回到这里来。”雷布先生顿了顿,继续说:
“可那对我来说仍然是个好消息,你会一眼认出他,或是‘我’,到时候,你会明白一切。你有了永恒的伴侣,有了无限的生命,你们一定会变得更加默契,生活也一定会无比幸福。”
“雷布……我的雷布……”托帕感觉雷布先生的身体越来越冷,仿佛真的在变成冰块,只有雷布先生那冷风般的呼吸切实地吹在她的脖子上时,托帕才能感到一丝心安与无可比拟的眷恋。
“但是我又得知了第二件事,那就是一个冰窟,只能诞生一位拥有永恒生命的‘孩子’……如果我真的创造出一个永生的自己,你就会消融……”
雷布先生终于流下了眼泪,但他的眼泪刚挣脱眼角便凝固成了白霜。
“那你为什么不那样做呢!”托帕哀嚎着,“让我也得以解脱,没有你,我又怎么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啊……”
“不,托帕,世界没有你想得那样糟糕。”雷布先生的声音平稳,如果不是他完全不能操控四肢,他一定会摸一摸托帕那柔顺的头发。他甚至看不见任何东西,自然也看不见托帕那被撞瘪的下巴与烧焦的头发。
“其实我并没有食言,我们对时间的感知并不相同,春天会在五百多年后到来。到时候,你会看到生命重新在这个星球上诞生成长,世界将不再是一片纯白,史书里记载的奇观与异兽也会出现,有它们在,你……不会永远孤独……”
雷布先生的身体真的出现了冰块的纹路,他呼出的气息也越来越微弱,托帕滚烫的眼泪,在他僵硬的半透明皮肤上灼出一个个小水洼。
“我就是希望你能亲眼看到那一切,所以我中止了仪式,我知道你会来找我,不要自责……也不要伤心……因为春天,会在五百年后……回来。只需要等……五百年。”
雷布先生的时间真的要到了,托帕大声答应着他,生怕他听不见,然后托帕看到她的雷布先生脸上重新勾起了一个笑容,宛如少年时一样。
“到时候……代我看看,那美丽的新世界……”
细弱的声音消散在呼吸中,雷布先生在托帕怀中崩解成了一堆魔冰碎片,就连他精心凿刻好的雕像,也啪的一声裂成了两截。
托帕伏在这堆什么都无法代表的冰渣中,撕心裂肺地恸哭,她的哭声在宽广的冰窟中一直飘荡,仿佛在哭诉这个世界残酷之外的恶寒。
陆
那天晚上,托帕梦到了自己与十七岁的雷布先生在这个星球的某片地方重逢,但腼腆的姑娘不像自己,调皮的少年也不像是他。
当这个梦结束时,托帕好像看到了两位孩子手拉着手在向自己告别,她也朝他俩摆了摆手,然后发现自己正在微笑,手中的雕刻刀轻轻地切去最后一点儿不匀称,四十七岁的雷布先生完美地站在了自己眼前。
她起初还有点懵,但很快,她便开怀地笑出了声。她握住冰雕微微前伸的双手,柔软的嘴唇在雷布先生乱糟糟的脸上亲吻了一下,然后她向雷布先生也摆了摆手,自信地踏向了来时的路。
从那之后,托帕就再没有回到过这儿来,尽管她一定还会再回来的。她既然还没回来,就代表着她的冒险与旅途,一定丰富多彩,让她完全不想回来。
口刀鸽子
2021/1/17
(完)


注:标题是从《来自深渊》处拓展的:
“阿比斯所赐予的,总有一天会收回去”
我在文章里做了两个部分,上半部分是从冰窟中出来,下半部分是回冰窟中去x
以及……她的姊妹篇幸存者们,可以看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