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橙】芳华如梦
1.
从黑甜的梦境中醒来,苏沐橙在黑漆漆的空间里睁开了眼睛,一眼看到了熟悉的天花板。
这是她一生当中无数个不眠之夜里的非常普通的一个,并非因为什么愁事或者是身体出了问题,仅仅是源于她从动物修炼成精后仍然保留的一种本能。
事实上,她根本也找不到什么能让她发愁的由头,家里事事都顺心,翻个身就能看到自家上了年纪后终于富态了些的丈夫在身边睡着,没有打鼾,呼吸平稳,她凑上去亲亲他的嘴角,还能闻到淡淡的烟草味儿。
苏沐橙轻手轻脚地翻身起床,走到窗边,今儿个白天刚下过雨,此时的夜色特别清透,外面静悄悄的,连带着月光都变得静谧了起来。
苏沐橙心念一动,月光笼罩下的身体突然发出一阵耀眼的白光,她的身子渐渐俯低,最后化成了一只毛色雪白的兔子。白兔原地一蹬后腿,跳上窗台,无声无息地从窗口跃出落进了院子里。
儿子在几年前的夏天娶了妻子,今年小孙子刚满三岁,小小的一团就窝在她隔壁房间里的小木床上。
苏沐橙过去看他的时候,小家伙十分敏锐地睁开了眼睛,好奇地与黑暗中那突兀的两点瞳光对视起来,但没过多会儿,就被某种力量牵引着再次陷入了睡眠。
窗帷被夜风掀起,溜进来的风中带了点凉意,苏沐橙重又变回人形,上前给孙子拉了拉小被子,手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的轻拍哄着他,就像很久很久以前她刚出生时父母经常做的那样。
她原本生在北方某座深山的树林里头,家就安在坐北朝南的一个背风的山坳下,除了父母还有一个和她一样全身毛色洁白的亲哥哥,在她还没怎么学会睁开眼睛的岁月里,经常守在她身旁蹭弄个不停。
后来她长大一点了,就经常被父母和哥哥夹在中间,一家人在漆黑的夜晚一同出洞去觅食。森林里当然并不会只住了他们一窝兔子,同类有很多,天敌也很多,所以他们大部分时候都行动得非常小心翼翼。
在苏沐橙的记忆中,哥哥是尤其疼爱自己的,他总是会给把最大最新鲜的胡萝卜采来给她吃,并时时刻刻戒备着四周,不让任何可能的危险靠近。正因为如此亲密和形影不离,苏沐橙甚至比父母更早地发现了苏沐秋的秘密。
某一天傍晚,从白日昏睡中醒来的她却没有一眼看到自己的哥哥,好容易鼓起勇气沿着脚印走出洞外寻找,却不期然地撞上了一个瘦高的黑影。
出生以来第一次遇见人的恐惧和惊吓让苏沐橙条件反射般地撒腿就要跑,那人却动作更快地截了过来,把她整个抱起。在挣扎扑腾中她摸到了那人光溜溜的肩膀和胸膛,却在这样的距离下清楚地听到了一阵熟悉的磨牙声,还有他身上的气味儿,是非常清新的草叶香。
“沐橙,别怕,是哥哥。”她听到那人笑着说。
很多年以后,流逝的时光无情地模糊了苏沐橙的记忆,她渐渐地遗忘了父母的模样,只残留了一个大体的印象,都是通体雪白,瞳色赤红,可若要她仔细地塑出细节来,她却是要犹豫的,印象里三口之家的那些过去早已如同落了色的古书插画,再也找不到一刻鲜丽。
反倒是那日第一次化形成功的苏沐秋逆着光的笑脸被她深深刻在了脑海里,不争不闹地在心头活着,不必刻意去回想,他一直就在那里。
2.
夜空开始泛白时,苏沐橙才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卧室,叶修还没见醒,她也开始犯了困,窗外已隐约传来几声虫鸣鸟啼,她张开三瓣儿嘴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轻车熟路地把毛绒绒的身体拱进了棉被里。软软的身体触到赤裸的皮肤上让叶修下意识地收紧手臂,而她这时候也正好找到了最舒服的位置和姿势。真默契,苏沐橙想着,迷迷糊糊地逐渐沉入梦境。
梦里好像是遇到了什么快乐的事情,她看不太清楚,所有的人和景都如同蒙了层霜,但她的潜意识却无比肯定,应该是同叶修在一起。
然后,她就被一股外力自梦里拉了出来,方才所有晃在眼前的画面瞬间变成了指缝间滑过的碎片,印入眼帘的只有叶修放大了的能清晰看到一条条皱纹的脸。
他伸出手来捏了捏苏沐橙的耳朵,笑着说:“起来吧,小懒虫,要吃午饭了。”
昨晚从身上滑落到地上的衣裙已经被叶修整齐叠好放在了床边,苏沐橙迷瞪着眼睛点点头,光溜溜的身子随即显现在正午的阳光下,又让一件件布料层层裹了个严实。
“走吧。”苏沐橙挽起叶修的手臂,走路的步伐仍然轻盈不见老态,和面上那张肌肤松弛的脸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重吗?”叶修微微直了直身子,好让苏沐橙不要负担自己太多的重量。
“你是在问我吗?”苏沐橙眯起眼睛,挑衅地看着他,“把你扛起来都没有问题!”
“假装变老的感觉还好吗?”叶修笑道。
“还可以吧。”苏沐橙扫视了屋子一圈,孩子们还没有来,桌上碗筷都摆齐了。她刚把叶修按到正中间的主位上坐好,就听到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屋外由远及近地传来。
穿青色褂子的小孙子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一撮小辫子在脑瓜后头一跳一跳的,他冲着叶修和苏沐橙举起来互相扣着两只小手,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神色。
“我抓了,蚂蚱!”小孙子的手一松,那只蚂蚱疯狂地瞪着腿跳到了圆形的椅子上,又一使劲儿蹦上了饭桌,滚进了热汤里,一命呜呼了。
这一幕刚好被才进门的儿子看到了,他皱着眉上前就是不轻不重地一巴掌呼在了小孙子肉乎乎的屁股上,“说你很多次了,吃饭的时候不许淘气!”
父亲严肃的表情对于小孩子来说总是很有震慑性的,小孙子立刻撇下小嘴,挂上一脸委屈,泪眼婆娑的。
儿子还想再说点什么,苏沐橙指着热汤已向儿媳妇使了个眼色,让她端下去,这边却是走过来把小孙子抱起,埋怨地看了儿子一眼,“孩子小淘气点正常,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嘛。”
叶修看着儿子吃瘪的表情笑的很欢乐,适时出来打圆场,“行了行了,别墨迹赶紧吃饭吧,你爹娘和你儿子都饿了。”
“您这话说的……”儿子小声嘟囔着坐下了,从小被父母联合起来欺负到大的经历让他非常识相地硬把后半句抱怨给吞下去了。
饭前无伤大雅的小插曲很快被揭过,热饭菜在前,一家人都吃得津津有味,苏沐橙手不经意碰到了方才残留在桌上的汤渍,油哒哒地一路淌到地上。
“你们先吃着,我去洗个手。”苏沐橙起身往后院走,思绪却顺着刚才桌上的痕迹一路蜿蜒到了过去。
她想起了父母和哥哥出事前的那一个中午,难得她没有犯困,跟在苏沐秋身后钻进了他的秘密基地,他经常会在里面修炼,往往一待就是整一天。
说实话,那时候的苏沐橙对于修仙成精并没有什么特别深的执念,但是苏沐秋告诉她,这样的话我们可以活得更久更安全,于是她便提出也想试一试了。
想和爹娘还有哥哥永远在一起,这是她当时仅有的小小愿望。
她在苏沐秋的指导下渐渐掌握了运气,而且越来越熟练。盛夏时节林间百花盛开,她好奇地凝住一团花粉在手心,不一会儿就有一只彩色的蝴蝶从远处翩翩飞来,被她一把扑住。
然后就献宝似的往外冲,往家的方向冲,苏沐橙看到爹娘从洞口刚好冒出头,她怀里的蝴蝶疯狂地挣扎扑腾,翅膀的边缘摩擦得她觉得有点痒。
父亲抬头看她,母亲也向她扬起了上半身,结果就在距离洞口很近的一滩小水沟边上,她突然失去平衡,跌了进去。
意外重获自由的蝴蝶赶忙飞走,她却被污水沾了一身黑,无比沮丧地拱进了母亲安慰的怀抱,父亲却只是笑,还碰了碰她耷拉下来的耳朵。
现在想起这些旧事,苏沐橙却觉得有点自责,那天为什么非要扑那只蝴蝶去跟父母炫耀呢,为什么不让他们看到她更乖一点的样子呢,明明再过一个晚上他们就再也见不到自己了,为什么不在他们生命结束前的那一点点可怜的时间里,让他们最后的回忆中留下的是一个懂事稳重的自己呢?
眼眶从干涩到湿润再到泪流满面只用了一瞬间,有些经历,不论过去多久,再想起来还是会难过。
一只手从旁伸了过来,在苏沐橙的脸上轻轻抹了一把,不用转头,她也知道是谁。
闭着眼睛把头往那人怀里藏了去,那人却没有惊扰依然沉淀在伤怀和思念中的她,只伸出了一只手抚在她背上轻轻拍着。
幸好,苏沐橙渐渐平静下来,昨日的孤寂最终永远留在了昨日,今日继续的还有新的温情和幸福。
3.
村长家新添了个女儿。
虽说不是弄璋之喜,可这也不妨害热情好客的他把村里人都喊到家里开席庆祝,据说还请了说变文的前来助兴。
“要去吗?”作为村里大家都敬重的教书先生,叶修自然是第一个上了贵宾名单的人。
“去啊,为什么不去!”苏沐橙笑嘻嘻地开始挑衣裳,“好久没吃席了,正好凑凑热闹去。”
开席的时间是晚上,就在村长家的大院里。一共分成了两大排桌,左边多是带家眷的长辈宾客,右边则是年轻小辈儿们。
苏沐橙挽着叶修踩点儿进了门,后头跟着儿子儿媳妇和小孙子。
年轻的村长捧着酒碗来到他们面前,笑容可掬地颔首道,“叶先生总算是来了,刚还以为你不肯给我这个面子呢。”
“家里孩子出门闹,就稍微耽误了一会儿,请村长见谅。”叶修这边解释着,苏沐橙却已在另一边双手接过了村长的酒碗,仰脖一饮而尽,“我家先生最近身体抱恙,不能喝酒,我代他给您赔罪,请村长见谅。”
村长哈哈大笑起来,也不再多耽搁,亲手接过了叶家一家人送来的贺礼,请他们入座,这才走去了正中间。
“今日请来的,都是我在村里的亲朋挚友们,谢谢大家愿意赏我一个面子。”他咧嘴一笑,把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妻子揽了过来,红布薄被包裹的粉嫩娃娃被两人抱在怀里,正呼呼大睡。
“这个孩子,生的倒是俊俏,像娘亲。”苏沐橙凑近叶修耳边小声说道。
“嗯,确实不错,可以提前定了给咱家小小子做媳妇儿。”叶修摸着下巴点点头。
苏沐橙笑着偷偷掐了他一把,“儿孙自有儿孙福,你别自作主张,小心将来孩子咒你。”
“这有啥,不是还有你吗,你帮我解咒祈福。”叶修的脸上现出几分得意,手疾眼快地先一步把苏沐橙又要掐上来的手包在了掌中,讨好似的摩挲起来。
傻样儿吧,苏沐橙睨了他一眼,把头又转回了村长夫妇那边,手倒是还被叶修握着,暖洋洋的,有点舍不得抽离。
夜色渐浓,宴席也随之进入了高潮,酒香在空气中氤氲开来,醺醉了这小小乡野村庄的每一寸土地。
村长不知是有意准备还是一时兴起,酒又过了几巡后,开始招呼大家去院子外头跳舞庆贺。
一个高高的火堆架起在村头的空地上,此时已经熊熊燃起,艳红火光跳跃起来,映着村里人的融融笑脸。
几个年轻人借着酒劲儿一把抛开了平日的矜持拘谨,三两搭伴儿的围住篝火开始了无所顾忌的纵情歌舞。有几个热情好客的,便过来邀请叶家老小一起上前,儿子耐不住儿媳妇眼中晶亮的期盼,把早已睡熟的小孙子交给了苏沐橙,便牵过妻子的手加入了狂欢的人群。
苏沐橙斜斜倚坐在叶修的身旁,头低垂在他肩上,望着篝火堆中的火星卷起烟尘袅袅升入夜空,思绪仿佛也跟着渐渐飘远了,变轻了,变散了。
出事那天之后,苏沐橙就几乎没有提过自己的家人,连叶修也就只知道她在成精前有父母和哥哥,后面的记忆都被她亲手裁剪了,就像她每日做女工挥舞着小金剪子破开布料时一样坚决。可她也心里清楚,再怎么逃避,再如何不愿回想,终究都是自欺欺人罢了。
出事的那天,一开始其实是很温馨也很平常的,最先感知到异动的是苏沐秋,林子外面似乎出现了一股颇高的灵力,且来势汹汹,恐怕不善。
随即只听得几声轰然巨响,再回过神来时林子各处忽然冒起火光来,这火见风长势,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开始吞噬着周遭的一切。
“不好,有人放火烧山!”苏沐秋惊道,瞬间化为人形,抱起父母和妹妹就要飞身离开,却有几道黑影从天而降挡在了他的身前。
来者身法迅捷,个个体型壮硕,面露凶狠,为首的那个倒是笑嘻嘻地把苏沐秋从头打量到了脚,目光中尽是贪婪,“想不到这小小山野,竟然真的有畜生修炼成精,要是把你抓回去,给师傅他老人家增补功力,说不定他一高兴还会分我们哥儿几个一两成,岂不妙哉!”
身后几人也跟着大笑起来,可那笑声还待没落地,一道劲风已经携裹着杀气向他们前冲了来。
苏沐橙被父母护在身后,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混战,苏沐秋那浅薄的道行到底是让他双拳难敌四手,渐渐落了下风,即便他已经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想要取走其中一人的性命,却在最后关头被身后偷袭而来的剑气贯穿了身体,刺目的白光最后一次绽开,他终是颤抖着缓慢而颓然地落了地,白色毛皮上晕染开来的鲜红深深灼伤了苏沐橙的眼底。
紧接着又是两道血光划破天际,她的父母哀嚎着瞬间没了声息。
“爹娘……哥哥?”苏沐橙盯着倒在地上的至亲,不住地喃喃呼唤着,原本凝滞的眼眸突然有了一刹那的舒张,转眼间便爬满了恨意。
明晃晃的刀光投下的亮影从苏沐橙的脸上一晃而过,就要劈落在她身上,苏沐橙暗一咬牙,将全身的力量集中在脚底,纵身一跃,向上猛扑,死死地把住那人的手腕狠狠咬了下去。
撕心裂肺的喊声在火光冲天的林间回荡,那人发了疯一般地甩着手腕强行挣脱不成,最后直接反手拍出一掌,就要彻底结果了这只小兔子的命运。
就这样和父母哥哥一起去了吧,苏沐橙听着耳边呼啸而来的气流声心里却无比的平静,这样我们一家人又可以在一起了。
可天旋地转的感觉却突然停了下来,她被一股大力拉扯着不得不松开了牙关重重摔在了地上,却是没有死去,在意识开始彻底消失前,她隐约听到有人说了一句,“你这个笨蛋,这小兔子一看就是修炼过的,早就提醒过你,林子里带灵体的活物必须全部活捉,你已经错杀了一只了,居然还敢犯浑……”
苏沐橙觉得自己就像是做了一个无比漫长悲伤沉重的噩梦,也许醒来时就会发现,这一切都只是一个梦,眨干净眼泪,就能看到慈爱的父母对他笑,哥哥捏着她耳朵说她真是个小懒虫。
可当她终于睁开眼睛重新看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才终于确信这一切都不是梦,又或者是她重新跌进了一个更为深沉的噩梦里。
当她被按着关在铁笼子里,头都几乎要贴在地上,她只觉得地上真冷,身上好脏,脏得她都看不清自己身上的原色了,她有时偷偷看笼外的人,好多男人,个个穿得像模似样,跪坐在一块块棉团上面闭目念诀,吵得她头晕眼花。然后就会有一个长髯白发的老头子走上前来,随意一指,一只关着蛇或狐或是其他什么动物的笼子就会被提溜过去,被架在人群的中央,半晌过后,躺在那儿的就只剩下一块通体灰白的僵硬的躯壳。
苏沐橙冷眼看着身边的笼子一天天减少,她并不畏惧死亡,只是常常会抱有一丝疑问,这些外皮明明很脆弱的人类,为什么会在云上,而她和其他这些生命又是让谁给一脚踏进了泥里?
在等待死亡的时间里,她多数都在做梦,屠杀这种事情看的多了,就会失去新鲜感,她不稀罕再看了,还不如放松下来闭目养神。
她梦到自己堕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潭,又黑又冷又深,她的脸是朝上的,潭边有人,起初面目模糊,就像是块行走的肉,她想也许可以试试呼救呢,于是张开嘴想喊,冷水却灌了进去,她看到口里吐出的气泡升了上去,她却没有。
然后那人却突然凑近了水潭,漾动的水纹逐渐层层展平,她看清了那大概是个年逾五十的男人,两鬓泛白,脸廓棱角分明,眼睛却清明透亮的很,他把手伸进水里来了,将她一把捞起,让她趴伏在他背上……
苏沐橙睁开眼睛,入目尽是阴影浓重的墨绿,正缓缓向她身后倒退着,她不安分的动了动,感觉到整个身体都被一股力量撑住了,才稍稍清醒过来,“叶修……去哪里?”
背着她的人轻笑一声,“你都醉成这样了,当然是回家了。”
“嗯。”苏沐橙把手臂抬上来,环紧了叶修的脖子,“那你抱紧一点哦,到家前都不许把我摔了。”
“呵呵,你就放心睡吧我的大小姐,到家了我再叫你。”
我的大小姐,苏沐橙把这个新称呼来回咂摸了几下,嗯比沐橙更好听,她偷偷地想。
4.
苏沐橙一直觉得,自己这一生其实是很孤寂的,幼年时那一点点属于家的温情和幸福对比后来漫长时光里的只身流浪,实在短得宛若眨眼一瞬。
可她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实足够幸运,即便多次离死亡只差毫厘之距,却总会在最后关头发生点什么意外的变故,让她捡回一条命。
在她趁乱从铁笼里逃出来很久以后,她才隐约听说之前害她家破人亡的那群人是江湖上有名的修仙门派,却因某日天火坠落的横祸而惨遭灭门,真是令人叹惋。
苏沐橙听着那说书人眉飞色舞信誓旦旦的描述,只觉得有些好笑,这些坊间闲人怎会知道,所谓名门正派也可以奸同鬼蜮,所谓飞来的横祸大概只是善恶因果累积的报应罢了。
苏沐橙有幸挣脱了囹圄,却也没有像在铁笼里想的那样万念俱灰地自我了断,生命是可贵的,她这么认为,若是就这么轻易地把它结束了,父母和哥哥大概是要怪她的。
还不会化形的时候,她多半躲在深山里,看天气和食物选地儿搭窝,她说不清楚自己继续修炼的动机在哪儿,现在想来也许只是再也不想看到自己无能弱小的样子,反正日子已经没有了主心,更不存在奔头,于是她就这么懒懒散散地坚持了不知道多久,直到某一日从午睡中醒来,竟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成功完成了蜕变。
她的生命在那一刻其实是开始绽放了,她知道又不十分明白,她对着清澈的溪水梳洗,皮肤极其细腻,沾了水的发丝浓黑如墨,若是穿了平常女人的衣服走在街上,总能吸引许多艳羡和倾慕的眼光。而到了夜里,她往往会重新变回原型,在花木生长茂盛的地方尽情奔跑,反正也是无家可归,索性就当一只自由自在的野兔子好了。
她依然选择独来独往,不与任何人为伍结交,苏沐橙承认那时候她对人还是存在着很多偏见的,即使她明白并不是所有人都天生怀着罪恶的心灵,但更重要的是她不敢要。
人的寿命太过短暂脆弱,就像刀头上的一块儿蜜糖,若是陷得深了,等她舔干净了那点甜,人倒是一了百了地去了,可她还得满口是血的活着,甚至活着都不得安生,仍然要忍不住沉溺在往后不知尽头的日子里面一遍遍怀念。
真是想想都感觉不妙。
叶修的出现大抵是个意外,总之这人来的十分不按套路,苏沐橙至今也想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心甘情愿地就着了他的道儿,也许兔子就是这么没有原则的动物,心思一旦活络起来谁都拦不住。
从她点头过门的那一天开始,她就知道终有一天叶修会先自己一步离开,她甚至为了这个注定的结局将过去那些血淋淋的伤疤重新挖开,强迫自己提前适应那肝肠寸断的感觉。
可当这一刻真的到来时,她也确实非常难过,却并没有流泪,只因卧榻上的那人颤巍巍地伸出胳膊把她抱紧,明明有气无力还坚持笑着与她告别,甚至信誓旦旦地跟她约定,“你要是愿意,下辈子还来找我,我一定娶你。”
等到身下的躯体开始变冷,她才抬起头来,叶修早已经没有了呼吸,她捧住他的脸,无比虔诚地顺着额头一路亲吻到嘴角。
就是这个突然闯入她生命里的男人,让她在这不长不短的几十年里,当过了新娘,当上了妻子,成为了母亲,又成为了祖母,因为他,她成了有家的人,不再是孤独的野兽了。
这些,她都会牢牢记住,不论过去多久,也永远不会忘记。
5.
在叶修去世后的第四十九天夜里,苏沐橙做了一个很熟悉的梦。无关死去的亲人,无关曾经的恶遇,更无关颠簸流离,她梦到的是几十年前碰到的一池荷花,荷叶碧绿,水珠清圆,风一吹过,荷塘弄柳,摇曳生姿,当时她正吊在一根颤颤悠悠的树枝上,闻着荷花的香味,懒懒地晒着太阳。
树下忽有水声传来,她半闭着眼睛瞥见一个赤膊的青年跳进了池子里,像一条灵活的鱼一样在水中穿梭,细瘦的臂膀湿淋淋地反射着阳光,看起来白得透亮。水中茂盛的荷叶花朵不时擦过他的身体,扶过他使力时线条鼓起来的肩背,蹭过他那让太阳晒得开始发红的俊朗面庞。
苏沐橙不知不觉翻转过来,看得有点入神,曲起胳膊肘想要坐直身体,却不小心失去了整个的重心。
失重的感觉远不如撞击来得深刻,苏沐橙发蒙地被青年抱着从他身上移到岸边时,其实还有点难以置信。
这人到底是什么时候从水里窜出来的?
她愣愣地盯着那人看,那人也在深深地注视着她,眼神里惊喜中还带了几分调皮,有点像是偶然偷着了鱼腥的猫。
苏沐橙突然就有点不爽,她何时在人面前这么狼狈过,挣扎着想要脱开青年的手臂,戴在头上的水晶簪子却在此时十分不给面子地被她甩进了池子里。
簪子是她在镇上的集市里淘的,没有多贵重,分量却是足,落水后圈儿都不带打一下的,很快就沉了底儿。青年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的,随即竟然闭了口气重新一头扎进水里。
“喂喂喂!”苏沐橙趴在池边喊了半天,越喊越心急,最后那青年终于沾着满身的水腥气从底下探出头来了,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则是捧了一大束娇艳的荷花。
待他上了岸,他把花递给她,手掌摊开露出一支细长的银簪子,对她说,“抱歉,姑娘的那只发簪我没能找回来,只发现了这个,给姑娘绾发吧。”
苏沐橙望着这个在阳光下仿佛发着光一样的陌生人,他的长裤还在不断滴水,头发也湿哒哒的黏在额角脖颈,不禁好笑道,“谁要你这没主的物件,怎么也该是赤金的首饰才配得上本姑娘的美貌。”
那青年也笑了,神采飞扬的,“姑娘说的是。”然后变戏法一样的转身从他叠着的干燥的外衣里又摸出来一支金簪递给她。
后来,在新婚之夜,那人在喝过交杯酒后凑近她耳边告诉她,“那金簪其实是他母亲送给未来儿媳的嫁妆。”
床上的被褥都被整齐地叠好,茶具桌椅也都规规矩矩地摆放在原地,苏沐橙把房间里的最后一个角落也好好地收拾齐整了,擦干净脸手,朝着窗户那边走了过去。
“你不好好在屋里待着,大半夜跑这来干嘛?”她头也没转,望着窗外明亮的月光,语气里没有丝毫的意外。
“幸好我来了,不然一觉睡到明天,可不是把自己亲娘都睡跑了吗。”儿子双手抱胸站在门边,满脸无奈。
“你早就知道了对吗?”苏沐橙轻轻一垫脚,跃进了夜色中,再落地时已变成了一只浑身雪白的兔子,她蹲坐在窗框上,红色的瞳孔一眨不眨地盯住了屋里人。“也知道我今晚要走?”
“好歹我也是你亲生的啊。”儿子走过来,忍不住伸手捋了一把苏沐橙的毛,又被她一爪子拍开。“臭小子,你爹刚走就这么没大没小的。”
“您这是要去找爹的转世了?”儿子忽然正色道。
苏沐橙懒洋洋地舔了口爪子,“是啊,七七四十九日已到,他该投胎了。”
儿子有些气不过,“您就这么放心地把我给留下?都不会舍不得吗?”
“哎哟,多大了你还撒娇,等我告诉你爹看他笑不笑话你。”苏沐橙呼呼大笑了一通,最后轻轻舔了舔儿子的手心。
“娘亲走啦,你要乖乖的哦。”
残星渐渐消隐时,一道黑影自空中迅疾滑过,向着熹微的晨光飞奔而去……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