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传教士》
专栏我偶尔会发一些以前写过的短篇小故事,以后不同内容的文章会在前面加上一个前缀,如果这个小故事能作为一个为你的盛夏消暑的乐子那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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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搁浅,指进入浅水处无法航行。而若说应在水中的一切被困于陆地称作搁浅,那么人深入水中而受困,又该称为什么呢?”
他合上手头的那本文集,把它随意地丢回到书桌上,随后闭上眼。
舷窗外那毫无规律的海浪声锻冶着他的精神,他仍旧无法熟悉海洋上的一切。天空和大海有着同样的漆黑,像是堆满了煤块的炉子,在这种异样的海天一色中,他怀念那大都市的一切,霓虹灯、喧哗声、高楼大厦和无星的夜空。被从正中剖成两半的茄子上,猪油缓缓融化,辣椒、十三香、孜然与细碎的盐晶平铺在那青绿色的断面上,像是一片沙漠。
但是那里不是沙漠,这里,他身处的这里,才是沙漠。
一处除了海水,没有任何东西的沙漠。
男人辗转反侧了两个小时,无论如何都没能睡着,他坐起身,打开灯。那钨丝灯刺眼的光芒,像是一双探向他眼窝的手指,让他不由得闭上眼,尝试着适应那刺眼的白光。
过了半晌,他睁开眼,扫视了一圈狭窄的舱室,他很幸运,姑且还能保证自己一个人睡一间船舱,寂静的夜里,便不必与呼噜声相伴,只有那不断锤打他意识的海浪,将他一次次拖出梦乡。
他从床下拿出一瓶格瓦斯,这种不太受欢迎的饮品有着和略淡的啤酒一样的金黄颜色。这是他在船上,唯一能够找到的唯一的饮料。他将金黄色的液体倒进他杯壁上仍带着褐色茶垢的马克杯中,金色的液体泛起稀薄且大小不一的气泡,像是水面下的什么东西张开了无数只眼,正在窥视这个世界。
男人喝了一口杯中的液体,面包香精的味道像是一只爬进他鼻子的蜘蛛,让人想要把手插进鼻孔将里面的东西生生扯出来。而口感,则使他大逆不道地想起了自己最爱的啤酒。
如果潜水小队昨天回来了的话,他现在应该已经坐在岸边的酒吧里,看着啤酒那绵密的气泡啃食羊腿了。
他叹了口气,正要拿起杯子喝上一口,突然,门外响起了粗暴而杂乱的敲门声。
像是一道刺破黑夜的光,他兴奋了起来。
回来了,潜水队回来了。只要这一种情况,船上这些掉在钱眼儿里的水手们才会叫他一声,以判别他们捞上来的那些玩意儿的价值。
他打开门,一个一身漆黑,湿漉漉的人站在自己的面前。他的脑袋被那厚重的潜水头盔包裹住,低沉的呼吸如拉动破旧风箱发出的响声。
那人什么也没说,手中拎着一个覆满了不知什么东西的铁皮箱子,走进屋中,回身将舱门关上。
“怎么样了?”
他问出了这个问题,却石沉大海,没有得到任何回复。潜水员拿着匕首,将铁皮箱子上的藤壶、珊瑚还有许许多多别的男人叫不上名字的东西撬了下来,他打开了箱子。
一个精美的金质球形香炉出现在铁皮箱子之中,他很难想象这东西沉眠在深海中不知多少年,居然还能保持如此的光泽,他伸手想要去拿起那个香炉“这是吊式香炉啊,估计。。。”
没等他触及那个香炉,潜水员一把打中了他的手,那股力气险些将他的手指击断。
“你什么意思?”
潜水员没说话,打开香炉的盖子,在里面轻轻地扒了扒香灰。
一股异香从中涌出,男人嗅到这股异香的一瞬。他面前仿佛出现了无数条跃动着的曲线,颜色刺眼而明快的霓虹灯随着DJ的摇摆闪烁着,所有人都在跳动,所有人都在欢呼。糅杂的香水味儿、烟味儿和厕所里隐约间传来刺鼻呕吐味道一同构成了他最为熟悉的夜总会。
他也一同跃动起来,他不知道是自己的脑中生出了那震撼地面和人群的乐声,还是音响里仿佛重锤般的声音锤打着他的脑子,他只知道,自己此刻享受着过往他最爱的一切,而非那片除了寂静别无他物的大海。
不,那片海连寂静都没有,吵杂的海浪和狂乱的风声,只会像是两排牙齿,将他的一切磨得粉碎。
杂音。
音响中,突然出现了杂音。
最初,还只是乐声中混入了些许古怪的刺耳音效,然而,那古怪的声音像是在水中晕开的墨汁一般渐渐占据了所有乐声。仿佛一个在扇贝里吃到沙子的人,慢慢得,口中只有咀嚼着的砂砾了一般。
他睁开眼,周围一片漆黑。他下意识地吸了口气,而咸腥的液体,像是一双大手,掰开他的嘴,涌进了他的口中。
这是海里?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呛水后咳嗽的欲望让越来越多的海水进攻起他的身体。咸水冲进他的喉咙,占据他的两肺。
但是理智,却没有消失。
他的神智仍然蜗居在这颗一百立方厘米不到的脑袋中,像是已经与他的身体做了诀别一般,没有半点源于本能的慌乱。他甚至觉得,这海,好暖啊。
他在漆黑之中不断下沉,温暖的海水包裹着他的身体。他回想起自己曾几何时学习过的有关海洋的一切,气候变暖、冰川融化、海平面上升。还有那本,他翻过无数次的文集中,后面的一句话。
“仔细想想,海平面上涨的可怕之处到底是什么呢?都市被淹没,人可以迁徙。而海的扩大,则意味着,某种占据着深海最幽黑角落的东西,正在向陆地进军。而这并没有什么可怕的,海洋占据着这个星球百分之七十的表面,比起它,陆地的大小,无非是一座冰箱。”
他的身体悬浮在深海中,这海是那么的温暖。即便是实际上最为温暖的印度洋,也未曾有过如此的温度。包裹着他的海水,像是被什么东西的体温,所温暖了一般。
他睁开眼,它也睁开眼。
黄油,被拿出了冰箱。
他看着面前那车轮般大小的眼瞳放出脓浆般的黄色光芒,被拿到灼热屋子中的黄油如同此他过往对于世界的一切认知,缓缓地融化着。他想要组织起语言,化作刀剑去抗衡这种融化,但是结果,是无力的,刀剑只能将黄油切得更加粉碎,让它化作一滩绵软的浆汁。
他想要理解,但是越是想要理解,也就越是难以理解,最终,他发现了一个事实。
为什么要理解呢?
现代科学诞生以来,人类理解着一切,探寻着一切,观测着一切。可是蚂蚁无法企及人智,正如人智也无法企及一切。面对面前的伟大,除了歌颂以外,还有任何能做的事么?
“有。”
一个声音在他心底,低声说着。
他悬浮在海中,被套上了潜水服,抱起一个铁皮箱子浮向海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