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强元帅,埃及翻车——达武的1799年尼罗河战记
共和七年芽月,法国路桥工程师维利耶·迪·特拉热在书信里写下了这么一段法军骑兵的心声:
最近两次战斗里,我们的骑兵都没拿出什么好表现……所有骑兵都讨厌某将军,称其为钻营者和无知者,军官里人人都说他做出了残暴、糟糕的蠢事。[1]
[1] Villiers du Terrage, p. 117-118.
信里的capon是个现已不大常用的词汇,最初指的是玩纸牌游戏时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伪君子,后来词义不断扩大化,也可以指擅长钻营牟利的人乃至骗子、懦夫。观众们大概会对这里的挨骂对象究竟是谁颇感好奇,顺便埋怨为何要删除此人姓名。不过,自讨苦吃、自行增加工作量,先删掉名字再补上脚注的书信编辑倒是给出了线索:
我们认为有必要删除这位将军的名字,因为尽管他在埃及的行为不是很光荣,可还是成为帝国最杰出的军官之一。[2]
[2] Ibid.
怎么说呢,考虑到法军在埃及指挥过骑兵的将领就那几个,这其实等于闯到达武元帅府邸的大门口,直接破口大骂他是个无知、残暴、愚蠢的钻营之辈了……

各位观众、各位听众,欢迎来到古斯塔夫的频道,让我们一起探寻火与马的时代,那个火焰和战马的年代。
南下,南下!
开场白里提到的这封信,是维利耶·迪·特拉热写于共和七年芽月29日,也就是1799年4月18日,当时,他正跟随法军沿尼罗河南下,前往上埃及展开考察,接下来,我们不妨简要回顾一下法军此前在上埃及的战斗历程。
共和六年热月三日,1798年7月21日,法军在金字塔会战中击溃马木留克联军。随后,马木留克两大巨头各奔东西,易卜拉欣贝伊率部向东逃往叙利亚,穆拉德贝伊则指挥部队向南撤退,企图在上埃及招兵买马东山再起。
波拿巴将军随即派出德赛师南下追剿穆拉德,共和七年葡月十六日,1798年10月7日,该师步兵约3000人,在西德曼遭遇马木留克联军围攻,尽管德赛勉强将穆拉德击退,却发现步兵很难扩张战果。他在战报里说:“没有骑兵,我们就无法打垮马木留克,无法歼灭马木留克,我们需要1200名骑兵和6门轻炮”。
正好法军骑兵已经利用当地资源补充了部分战马,波拿巴就稍微砍了砍德赛的预算,1200名骑兵打折成1000名,6门轻炮缩减成2门8磅炮和1门榴弹炮。共和七年霜月十二日,亦即1798年12月2日,波拿巴在开罗举行阅兵式,检阅了即将南下的1023名骑兵。
对数字敏感的观众或许会发现,对未来的拿破仑皇帝来说,12月2日可真是个大吉大利的日子。他会在这一天加冕,会在这一天赢得最辉煌的奥斯特利茨会战。
随后,原本在开罗忙着征用马匹的达武奉命指挥骑兵南下,护送运输船队前去增援老上司兼好友德赛。按照法军在埃及作战的惯例,这次又是每个骑兵团抽出一到两个中队,也就是每个团出一两百人参与征讨。[3]
[3] La Jonquière, t. 3, p. 361.
12月10日,达武与德赛师会合,此时,他正统领着埃及战场上首屈一指的法军骑兵集群,绝对是春风得意、志得意满。去掉大约一百名分遣在外的部队后,达武麾下的具体兵力如下所示:
表1. 德赛师12月15日左右的达武所部骑兵兵力[4]

[4] Ibid., p. 366.
此时的达武还没有后来那么秃,也远没有日后那样成熟、内敛、冷峻。
德赛师当时已经有两位优秀的步兵旅长:一是弗里昂(Friant),二是贝利亚尔(Belliard)。

弗里昂不用多说,他后来和达武分别娶了拿破仑妹夫勒克莱尔的一个妹妹,都成了皇帝的妹夫二次方,算是拐弯抹角的皇亲国戚,而且还是帝国时期达武手底下最能打的师长之一。

贝利亚尔后来则长期担任缪拉的参谋长,替他承担了繁重的脑力劳动和文牍工作。

不过,这人12月10号的日记里对达武可是不甚友好:
D将军非常珍惜他得到的职位,生怕仲马将军过来当他的上司,他雄心勃勃地想要就在这里晋升为师级将军。他似乎下定了决心,要是没法用骑兵击败马木留克,就宁愿把自己脑袋打开花……
老实说,按照那些骑兵上校的说法,这家伙的旅级将军当得已经够久了,也不算没本领,升到师级将军的确无可厚非,可至少也得把野心遮掩一下吧。[5]
[5] Ibid., p. 367.
你要说贝利亚尔没有保密意识吧,他倒是用了代号,可要是他有保密意识,那也未免糟糕了点,谁都能看得出来,这里的D将军就是暂时负责指挥德赛师骑兵的达武。
顺便一提,贝利亚尔这里说到的仲马(Dumas)将军一般人称老仲马,是个力大无穷的混血骑兵名将,他儿子大仲马和孙子小仲马都是文豪,老仲马则是波拿巴麾下东征大军的骑兵总指挥,可是呢,老仲马和波拿巴关系并不好,在执政府和帝国时期仕途都不顺利。

不过,虽然贝利亚尔在日记里狠狠“黑”了一把达武,这俩人后来的关系其实不错,战争结束后还经常一起打野猪,这说明贝利亚尔的日记也确实是只写给自己看的真日记,压根儿没有暴露。
我们这里回顾一下达武的简历:
路易-尼古拉·达武,奥尔施泰特公爵,埃克米尔亲王
1770年5月10日出生,其父系小贵族出身、王家香槟骑兵团少尉。
1785年9月进入巴黎军校,成为拿破仑·波拿巴学弟。
1788年2月毕业,以少尉身份编入王家香槟骑兵团。
革命战争里头,达武的事情就太多了,这里就说一件具有代表性的,法军北方军团总司令迪穆里埃在1793年4月叛逃时,已经升为步兵营长的达武少校主动率部追捕并下令开火——可惜没能把迪穆里埃当场打死。
在当时的氛围下,既然达武表现得这么忠诚、果断,晋升自然也来得很快,1793年7月25日,他晋升为旅级将军,也就相当于革命前波旁王朝和当时普、奥、俄等欧陆国家的少将,在革命军里一般会负责指挥一个旅。
短短五天之后,达武又被提名为师级将军,也就是法国革命前的中将,一般得指挥一个师了,说是青云直上都不为过。
不过,也正是在这样的恐怖氛围中,还没等走完例行程序,他就于8月29日遭到逮捕,随后被迫脱离军队。
一年多之后,达武才趁着热月政变的东风以旅级将军身份重新出山,前往摩泽尔河军团指挥一个骑兵旅。此时,法军已经趋于稳定,不再像革命最初几年里那样大量提拔新的将官,于是,达武就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与师级将军或者说中将梦想失之交臂。[6]
[6] Six, t. 1, p. 296-297.
顺便一提,当时的法兰西第一共和国并没有什么元帅、上将,军人的最高军衔就是师级将军。
接下来几年里,达武指挥过骑兵旅,统帅过步兵旅,也跟着德赛在师部忙活过不少时间,但就是没能升上去,同样没能跟在波拿巴身后去意大利建功立业。等到远征埃及的时候,达武仍然是骑兵旅长身份,而且整个旅起初就是个架子,仅仅下辖1个团,好几天后才给他补足2个团。
金字塔大战里,达武指挥老上司德赛的师属骑兵,没捞到多少出场机会。之后又病倒在开罗,好不容易身体复原之后,显然是承了德赛的人情,加上征收马匹得力,才终于捞到这么一个指挥骑兵集群的机会。
看完这段简历,达武对师级将军军衔这么梦寐以求也就可以理解了。毕竟,最残忍的不是看不到希望,而是梦想近在咫尺却被无情的命运夺走。
牛刀小试
1799年1月4日,达武的骑兵在索哈杰(Saouâqi/Sohag)遭遇抵抗武装,据他在战报中所述,当面约有700-800名杂牌骑兵和4000名用土造枪支和长矛武装起来的“费拉”(农民)。结果骑兵望风而逃,倒是农民稍作抵抗,于是被法军消灭了1500人之多,达武所部则无人阵亡,仅有15名骑兵负伤。
1月10日,达武的骑兵在泰赫塔(Tahtah)遭遇了略微顽强的抵抗,他报称约有2000名骑兵突然出现在后方,可只需法军骑兵掉头回转,让各排轮流齐射,就足以驱逐这些散乱的贝都因游牧骑兵。击退骑兵后,达武眼看时间还早,就让法军骑兵例行公事地在战场上歼灭了1500名武装农民,顺便冲进一座据说正在朝外打枪的村庄,又干掉了500人。至于法军,损失仍是1死15伤。[7]
[7] La Jonquière, t. 3, p. 521-523.

一比一百的交换比只能证明,上述两场“战斗”与其说是军队交锋,多数时候还不如说是让军队借老乡脑袋领个军功,但这样的“牛刀小试”却让达武充满了自信,认为埃及战场上的敌人都不堪一击。不过,真正的马木留克尚未出现,埃及人的怒火却已直冲云霄。
总之,达武在1799年1月上旬的索哈杰、泰赫塔战斗中两次大破当地反抗武装,并且以近乎扫荡的方式夸张战果,说什么对面的武装农民又蠢又顽固,只能统统砍掉再说,还说什么起初算下来歼敌1200,但离开战场后细想起来还是歼敌1500靠谱……
哎,看下来只能说达武将军确实是太想“进步”了。
显而易见,自然会有不少骑兵因此将达武视作愚蠢、残暴、一门心思往上爬的家伙。
不管怎么说,掺了水的战报和宣传还是让达武名声大振,就连之前对他意见不小的步兵旅长贝利亚尔也在日记里盛赞龙骑兵乃是为埃及天造地设的兵种。认为他们既能发挥骑兵的强大机动力四处追杀反抗军,又能依靠步枪火力在战场上取得优势。

这里顺便一提,龙骑兵使用的枪支在当时被称作龙骑兵步枪,短于步兵步枪,但长于骠骑兵等部队使用的马枪。
此外,诸位观众千万不要被龙骑兵的名字和龙骑兵步枪这样保留旧时代风格的术语骗了,以为他们还是当年的骑马步兵,实际上,龙骑兵是当时大多数欧洲军队的骑兵主力,无论是法军、俄军还是英军,其骑兵中坚无一例外都是龙骑兵。

与此同时,南逃到上埃及的穆拉德贝伊可以说是神出鬼没,他和哈桑贝伊、奥斯曼贝伊等人在沙漠里来回穿行,企图把德赛师拖到远离尼罗河补给线的地方,而后伺机袭击脆弱的法军运输船队,而且也的确多次得手。
穆拉德既鼓动已经尝到法军苦头的埃及村落起来反抗,也恐吓那些依然服从法军的村落,甚至大肆宣扬奥斯曼帝国的王师已经打垮了波拿巴的主力,现在就是各位一起高举义旗、歼灭残敌的时刻啦。
按照某个投奔法军的科普特人供述,当时穆拉德麾下约有3000名核心骑兵,此外还有大约1万名杂牌阿拉伯步骑兵。
1月22日,德赛师在尼罗河左岸的塞姆胡德(Samhoud/Samhud)附近遭遇穆拉德主力。

德赛立刻将部队列成三个方阵,达武所部骑兵(第7骠骑兵团、第15、20龙骑兵团和第22猎骑兵团)排成中央方阵,弗里昂旅(第61、88战列步兵半旅)排成右方阵,贝利亚尔旅(第21轻步兵半旅)排成左方阵。[8]
[8] Ibid., p. 526-530.
哪怕只是不到千人规模的骑兵“方阵”,但只要他们手头的步枪和马枪能够开火,只要还有步兵和炮兵配合作战,对马木留克来说,这就是难于登天的攻击对象。金字塔、西德曼等会战已经教会了马木留克应当敬畏方阵。
更何况,穆拉德贝伊、哈桑贝伊、奥斯曼贝伊终归只是军阀头子和巴依老爷,如果能击退法军,自己继续在埃及作威作福自然最好。万一被法军逼到非得作战不可的境地,也会迸发出可观的勇气,拿出优秀的武艺。可要是还存在媾和的可能性,那就得保留足够多的马木留克,尽量把自己卖出一个好价钱——事实上,穆拉德最后的确靠着手头强大的马木留克骑兵争取到法国人的招安,成了法兰西共和国在埃及的实权省长之一。
要不是天不假年,早早病死,穆拉德这家伙大概还能在埃及兴风作浪几十年,继续让日后的阿里等人头疼不已。
这些贝伊麾下的马木留克精锐当然能够在骑兵对决中给法军制造巨大的麻烦,可却拿法军步骑炮结合的整体战术毫无办法。哪怕是到了冲击步兵方阵乃至骑兵方阵的场合,那都不得不瞻前顾后:人人都害怕徒劳无功地空耗马木留克精锐,继而丧失权力,因而都只是蜻蜓点水地掠阵,不愿硬啃方阵。

不过,诸位贝伊在不伤及马木留克骑兵老本的前提下倒是拿出了新的办法,那就是“以步制步”。用响应号召投入杰哈德的步兵炮灰去对付法国方阵,这些人身穿土耳其式服饰,戴着绿头巾,手持大刀、马刀、手枪和火绳枪,不过显然既不可能接受队列机动训练,也没有足够的散兵战经验。
贝利亚尔旅长对打头阵的步兵炮灰印象深刻,认为这些狂热战士作战勇猛,但实战效果却非常有限。法军此战总共仅有3人阵亡、8人负伤。
马木留克骑兵的损失也不大,达武刚刚指挥骑兵从方阵展开成横队,准备发起冲击、扩张战果,穆拉德贝伊就已率部逃之夭夭,法军根本追之不及。即便按照法军习惯性高估敌方伤亡后的统计数据,此战也不过杀伤了大约20名敌方骑兵而已。
塞姆胡德战斗的胜利让法军信心倍增,他们开始认为有必要组建独立行动的骑兵支队主动寻觅马木留克骑兵主力加以歼灭,用现代术语讲就是search and destroy,达武渴望的骑兵对决即将到来。
马失前蹄
等到达武真的开始独立指挥骑兵对付马木留克时,此前的战斗已经让他低估了对手的战斗力,把法军步骑炮三结合对马木留克的降维打击当成了法军骑兵享有巨大优势的证明。于是,法军6个骑兵团不到一千名骑兵竟然分成了三个集群四处追剿。
2月初,德赛师长突然得知马木留克军阀中“最勇敢、最具魄力”的奥斯曼贝伊已经出现在阿斯旺和伊斯纳(Esneh/Esna)之间的拉迪塞耶(Redecieh/Radiseyah),就下令达武亲自率领大约200名骑兵出征,干掉此前已经被法军宣称击毙过数次的奥斯曼贝伊。

这两百名骑兵分别来自第15龙骑兵团和第22猎骑兵团,如前文中的表1所示,达武去年年底出征的时候,两个团都凑出两百多匹战马,搭配了团长领衔的指挥班子,堪称实力雄厚。可随着一再分兵和各式各样的损耗,现下也加起来只能抽出两百机动兵力了。
2月11日早晨7点,达武率领这两个团的大约200名骑兵抵达拉迪塞耶,迫近了奥斯曼贝伊的骆驼辎重队,为了掩护辎重队退却,奥斯曼贝伊不得不指挥骑兵冒死一战。
达武宣称当面之敌大约是200名“马木留克”,考虑到法军习惯性把对面稍微上点档次的埃及骑手统称为马木留克,也习惯性略微夸张敌方兵力,这里更可能是不到200名以马木留克为核心的骑兵。
按照著名的拿破仑不等式,两个马木留克打得过三个法国骑兵,但一百个马木留克就已经打不过一百个法军骑兵,四百马木甚至打不过三百法军。这么一算,达武麾下的200名法国骑兵必然会碾压不到200名马木留克吧?在这么个所谓的“正规骑兵”与“非正规骑兵”交战场合,所谓的“近代骑兵”和“封建骑兵”交战场合,人数上都不吃亏的法军骑兵难道不会以横队一路碾压过去,轻松打垮当面的敌人吗?
可惜事实并非如此。身处上埃及的维利耶·迪·特拉热告诉我们:接下来的这场战斗虽然在开罗被当作胜利来宣传,可是绝对算不上胜仗。
两军骑兵最初大约相隔3公里,但马木留克反应极快,他们居然趁着风沙大作冲了过来,大概是要以攻为守,为辎重队撤退争取时间。
达武或许是把马木留克当成了此前能够轻松驱散的贝都因杂鱼,沿用习惯的打法,让第15龙骑兵团列成横队,计划用马背上的齐射击退马木留克,第22猎骑兵团则待在第15龙骑兵团左侧,准备展开追杀。
不过,战场上的狂风飞沙导致能见度大大降低,考虑到达武还是个近视眼,其视野必然更为狭窄,按照他呈递给骑兵统帅仲马的战报,当时已经“看不清十步之外”了。
于是,龙骑兵等到马木留克贴到很近时才朝着人影开火,尽管火力相对而言还算声势浩大,但对稀疏的马木留克队形显然无法造成多大杀伤,幸存的马木留克继续张开队列,以疏开队形从正面和侧面夹击龙骑兵。
此时,无论法军骑兵还是马木留克都保持着主官身先士卒、靠前指挥的优良传统。很快,第15龙骑兵团的少校团长丰泰特(Fontête)就在和一位马木留克军官对战时当场阵亡。
达武在战报里宣称丰泰特乃是牺牲在与敌酋奥斯曼贝伊的对决当中,大大渲染了此次阵亡的含金量。从此前和此后法军骑兵与马木留克的交手状况来看,一旦陷入这种主官阵亡、部队遭到围攻的境地,法军的损失就绝对轻不了。
维利耶·迪·特拉热告诉我们,第15龙骑兵团的参战部队损失了大约一半兵力。混战当中,连达武本人也几乎丢了性命。
眼看战友将要面临灭顶之灾,第22猎骑兵团指挥官拉萨尔上校当机立断,一看到马木留克出现在视野里就率部向右前方冲击。
达武在战报中将此举归于自己的英明决策,表示“我让猎骑兵向右冲,和龙骑兵夹击敌军,勇敢的拉萨尔完美地执行了这一机动。”拉萨尔本人的荣誉军团勋章档案里,则记载是他一刀亲手砍废了正在威胁达武的马木留克。
按道理,达武在官方战报里这么夸奖拉萨尔,拉萨尔又据说救过达武,他俩应该关系很不错吧,可是,拉萨尔事后却在私信里大骂达武“既愚蠢又怀有不切实际的野心”,让他不止一次怒火中烧,之所以这么讲,大概是觉得达武既低估了马木留克,让自己的部队损失惨重,又为了晋升讳败夸胜,把自己的糗事说成了完美机动。[9]
[9] Ibid., p. 557-560; Archives nationales LH//1489/56.
原来,拉萨尔虽然及时率部冲击马木留克,可却并没有如想象中那样一路平推势如破竹,而是陷入了苦战,猎骑兵、龙骑兵、马木留克在乱军中混作一团。
根据达武的战报,拉萨尔本人在第三次挥刀劈砍时就把自己的马刀活活砍断,手头只剩下刀柄。拉萨尔本人档案里对此说得更细,表示他的马刀砍中了奥斯曼贝伊的头盔,于是当场折断,此情此景,不禁让人想起显克微支《火与剑》里男主角斯克热图斯基一刀砍在特盖贝伊的大马士革钢盔上,刀剑迸裂,特盖贝伊当场毙命的场景。

只可惜,小说和电影距离现实还是差了十万八千里,历史上的拉萨尔就没有这么好运了,被他砍中头盔的是不是奥斯曼贝伊本人首先就不好说。其次呢,据其档案,他不仅马刀折断,两把手枪也在自卫时被马木留克砍坏,只能先退回去捡起一名龙骑兵伤员的冷兵器,而后继续投入搏杀。
团长一旦折返,全团自然方寸大乱,自然无法再做出什么完美机动。达武在后来的战报里宣称奥斯曼贝伊在此战中被法军打伤,表示此人后来伤重到无法活动,可是,按照法军其他人后来的报告,奥斯曼仍旧颇为活跃。达武这虽然比第若干次击毙奥斯曼贝伊的玄幻文学看着正常一点,但说到底还是习惯性的夸张。
至于法军写的那些击毙奥斯曼、重伤奥斯曼、一刀砍在奥斯曼头盔上小作文,在我这种外人看来,对照起来读一读合订本的话,似乎就是一群人集体在尼罗河畔刷奥斯曼贝伊boss副本,结果一个个被无限复活的大boss打得狼狈不堪。由此只能证明一点,就是这位奥斯曼贝伊属实太过骁勇善战,给法军留下了太深的印象,以至于要靠小作文排遣内心深处的敬畏。
顺便一提,拉萨尔是那个年代法军首屈一指的轻骑兵名将,也曾被马尔蒙元帅盛赞为法军仅有的三个懂得指挥骑兵大兵团作战的人物,他认为活过了三十岁的骠骑兵都是废物,自己则在三十四岁时马革裹尸。此人一生先后阵亡过三匹坐骑,折断过七把马刀,堪称享誉欧洲的传奇人物,只可惜这把刀当真断得不是时候。
这个意外事件也导致第22猎骑兵团的侧击行动彻底告吹,兵力大体相当、士气也都颇为高昂的双方骑兵陷入了僵持,不断展开局部混战。即便是在欧洲战场经历过诸多骑兵交锋的达武,也表示这是他目睹过的最激烈战斗之一,认为双方骑兵肉搏了半个小时之久。

战斗后期,拉迪塞耶的村民跑出来帮助马木留克,击杀已经落马的法军伤员,他们的出现分散了法军注意力,让奥斯曼贝伊能够及时收拢部队撤出战场,追上早已远离战场的辎重队,一道消失在荒漠当中,这场原本计划要消灭奥斯曼部的战斗就此草草结束。达武在战报里表示此战击毙马木留克军官4人、骑兵37人,打伤马木留克约50人,但也承认己方损失与马木留克几乎相当。考虑到战报里固有的水分,几乎可以认为他这是委婉承认自己在损失比例上吃了亏。
至于达武的属下,第15龙骑兵团的丰泰特团长已经没法开口,我们只能请阎王爷问问他的埃及同行奥西里斯有无相关交代材料。第22猎骑兵团的拉萨尔团长则直截了当地在私信里痛骂此战“让我的13名猎骑兵官兵丢了性命,让第15龙骑兵团死了27名官兵”,比“[之前的]萨勒海耶战斗更不幸,却没有萨勒海耶那么光彩”。德赛师参谋长东泽洛将军后来给出了此战损失表格:
表2. 拉迪塞耶战斗法军损失一览

简单地说,200人的“讨伐队”一战便折损掉一个团长,伤亡了40%的兵力,更没有达成任何战略战术目的,可以说,达武确实是马失前蹄了一把,拉萨尔等人的怒火也不是无端爆发。应当承认,尽管达武日后的在帝国时期的表现极其优秀,但他在埃及指挥骑兵时的确像是一个心浮气躁的幸进小人,虽然很会花花轿子人抬人,但并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过硬表现。他没有办法在埃及战场获得朝思暮想的军衔,只能等到跟随德赛突破地中海的重重浪涛、吃了一个月英国牢饭冒险回国后,才能在1800年7月3日正式晋升为共和军人的最高军衔——师级将军。也就难怪,在1804年封帅的时候,人们普遍认为达武这个拿破仑爱将(德赛)的爱将、妹夫(勒克莱尔)的妹夫是靠着早逝的老上司德赛和裙带关系上位,堪称走后门的典型,直到他指挥第三军在奥斯特利茨和奥尔施泰特打出逆天表现后,才能真正让人心服口服。
参考文献:
法国电影《别了,波拿巴》(Adieu Bonaparte )、苏联电影《马木留克》(Мамлюк)、波兰电影《火与剑》(Ogniem i mieczem)
Archives nationales LH//1489/56(法国国家档案馆拉萨尔荣誉军团勋章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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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acotin, Pierre, Cartes géographiques et topographiques. Paris. 1818.(《地理学与地形学地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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Villiers du Terrage, Édouard de, Journal et souvenirs sur l‘expédition d’Égypte 1798-1801. Paris, 1899.(《1798-1801年远征埃及的日志与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