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志·楚道石传奇·昼行明焰录》(5)
白徵明的弓箭是临时从场上贵族骑士那里借的,他身边只有一个狼狈的楚道石。后者脸上满是忧愁,素王很清楚那不是怕死的表情。他即将上场的时候,秘术士在他背后低声说:“你不怕被发现吗?”
白徵明没回头:“无所谓。”
背后传来一声叹息。白徵明忽然回头,一脸阳光灿烂:“本来就是玩,何必在意。”
他精神抖擞地上前,朗声对麒王说:“大哥,请先。”
白猊沉声说:“几箭?”
“五箭。”
白猊正视自己的弟弟,意外地发现素王脸上的苦恼已经一扫而光。他哪儿来的信心?麒王心中莫名有一股怒火,冷酷地抛出一句话来:“一切依你。”
话刚落音,白猊已经认扣拉弦,似乎根本没有瞄准,一箭疾射。
眨眼之间,靶子发出了轻晃,看靶的侍从飞马而至,旋即驰回,向上磕头:“大殿下正中靶心。”
白徵明的两只眼睛,始终直勾勾地盯着大哥的动作,似乎对靶子和结果毫无兴趣。直到麒王咳嗽了一声,他才明白过来,磨磨蹭蹭地开始拉弓。
借给素王弓箭的年轻贵族在后面看着,忽然轻叫了一声,旁边的好友用询问的眼神扫过来,他附耳过来低声说:“那弓,我平时都拉不开。”
好友一脸惊讶:“那你借给五殿下?”
此人一脸困惑:“反正捉弄五殿下他也不生气,我本来是想看热闹的……”
但事实是,白徵明毫无困难地弓开满月,他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正确地把箭放上去。他费劲地回想了一会儿,才把箭比在正确的地方,然后胡乱地一松手。
箭掉在十几步以外的地上。全场一阵窃笑。
麒王厌恶地看了一眼,就别过头去。素王则是自嘲地笑得很开心,他甚至还凑到大哥面前,不好意思地挠头说道:“大哥,你射慢点儿,我好学学。”
白猊已经不想再跟这个可悲的弟弟计较,他自暴自弃地放慢了动作,依然箭如流星,不差毫厘地钉在了靶心上。素王果然弄明白了搭箭的姿势,他像模像样地把箭搭好,这次的箭前进了很多,在距离靶子两步远的地方掉在了地上。
麒王的第三箭射的更慢,素王的第三箭则是擦着靶子边呼啸而过。
楚道石不错眼珠地看着素王,他已经能猜出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看台上的厘於期则是狠狠地把手里的茶摔在了桌上,一脸怒气。他也很清楚素王想要干什么,然而这是他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之一。
白猊即将第四次举起弓箭的时候,背后传来一阵骚动——文帝走下了高台,来到了他们的身后。接受两个儿子施礼之后,文帝似笑非笑地问麒王:“不错。你觉得你五弟如何?”
很多年来,白猊说话从来都很有头脑。但是这一次,有一句话像中邪一样从他嘴里脱口而出:“如果他能射中靶心一箭,我便认输。”
文帝笑而不答。周围的人则全都附和地笑,大多数透着轻蔑。
而没有任何人注意到,白徵明唇边,忽然露出了稀薄的释然一笑。
楚道石则如释重负,他知道自己有救了。
素王的第四箭射在了靶子上,离靶心还有很远的距离。楚道石和厘於期看得清楚,虽然他还在伪装自己射的乱七八糟,但是从第二箭起,白徵明的动作已经没有任何犹豫,而且修正了所有微小的错误。很快,他就犹如麒王的翻版,不,甚至还要好,还要精确,他在渐渐地改进白猊的姿势,他避免了多余的下意识炫耀,发力更集中。最重要的是,素王的身上没有任何旧伤,他健康而年轻,不会受到半点困扰。
厘於期第一次见到素王的时候,这个人还是个八岁的少年,徒手用匕首豁开了一头野猪的肚子——他只是出于好玩,模仿刚刚结束的一场围猎。厘於期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日后也不打算说出来。
因为素王已经忘了。当年那场屠杀,和那场充满血腥的邂逅。
又要眼睁睁地看着他重现当年的情景吗?
厘於期霍然站起,拂袖而去。
第五箭。白猊偏离了靶心一点。
紧绷的神经一旦松开,刚才演武的疲劳,旧伤的疼痛,常年奔波造成的关节僵硬,都会像潮水般扑上来。不过麒王并不以为意,他不相信自己的弟弟能抽中那只大签。
白徵明的身体继续四肢不协调地前后打晃,所有人都以为他是个外行。只有楚道石知道,刚才他也许是,但是现在,射箭对他来说,跟吹糖人、绘画、吟诗一样,彻头彻尾的雕虫小技。他会比任何人都好。
第五箭,不偏不倚,一箭穿心。
箭离弦的一刹那,白徵明左脚绊右脚,一个踉跄摔了个屁股蹲。等箭插在靶子前,他早已灰头土脸地趴在地上。全体大哗,随即死寂。所有人的脸上青白交加,不知道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还能有比这更强的好运吗,绊个跟头不小心命中靶心?
片刻后,文帝爽朗的笑声响起,开心到无以复加。听到他的笑声,一干人等才勉强也跟着笑了起来,然而笑声具有传染的能力,很快,全场一片欢腾,弥漫全场的血腥杀气一扫而空。
文帝亲自伸手把白徵明从土里拽起来,替他拍拍袍子上的土,笑着对满脸死灰的白猊说:“看来天有好生之德,就到此为止吧。”
白徵明趁机搀住父亲的胳膊,摆出一副标准的狗狗姿:“改日我一定给大哥赔罪,以后再也不敢了,刚才真是吓死啦。”
白猊把表情调回正常,躬身向父亲施礼:“五弟武艺精进,为父王分忧了。”
文帝用另一只手拍拍他的肩膀:“如此便最好。你受伤了,回去好好调养,不要动了筋骨,天启城不可一日无尔。”
言语中慈爱万分。麒王知道这是父亲再明白不过的暗示:自己才是他可以值得依靠的那个儿子。
这就够了。白猊搀起父亲的手臂,紧紧地跟随在他的身后。场内场外的贵族和平民齐齐行礼,山呼海啸一般的声音,席卷了整个演武场。文帝走进蹄印凌乱,遍布武器的场地,点手呼唤一直站在角落里,被忘记很久的蓝甲人。
他是个身材颀长,走起来动作像猫一样轻盈的年轻人。等他摘下头盔,露出来的是一张清秀柔和的脸庞,完全看不出他就是刚才那个杀机四溢,迅捷无伦的战士。他跪在文帝眼前,两只黑亮的眼睛垂着,态度恭顺,举止优雅,看得出来受过良好教育。
文帝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似乎想起来些什么,但最后只是嘉奖地点点头:“可造之才,日后必有大用。”
随即,他跟身边的侍从说了一句话,转身而去。有人代替他高声宣布,此次演武到此为止——没有宣布胜利者。
场上再度响起炸雷般的呼声,恭送文帝离场。被叮嘱的侍从留下来,询问蓝甲人:“你想留在什么地方?随便挑。”
慷慨至极的待遇。蓝甲人低头想了想,回答说:“我已经想好了。谢陛下隆恩。”
丢下迷惑不解的侍从,他翻身径奔正在离场的白猊,轻易地推开几名膀大腰圆的随从,再往前进时,一名着黑衣的蒙面巨人横在了他的面前,此人周身上下密布凌厉剑气。但是蓝甲人根本不以为意,依然脚步轻捷,脚一点地,便要从黑衣巨人头上跃过。巨人的反应同样敏捷,在他刚跃起的同时已经箭步后退,依然拦在白猊的面前。同时,在巨人宽大的袖子里,有黑色毒蛇样的东西倏地闪过。
麒王伸手将黑衣巨人拨到一旁,把自己露出来,蓝甲人扑通一声跪倒在他的面前:“殿下留步!”
黑衣巨人被主人拦着,黑蛇般的东西在其袖中隐去。麒王低头发问:“何事?”
蓝甲人微笑地直直看着麒王:“殿下手下乏人,小人自荐鞍马。”
白猊被气得一笑,二次按住了身旁人,平淡地回答:“你有何用?”
“殿下身后的那个无脸男,空有一身剑刃,脑子里却什么都没有,又有何用?”
刹那间,从白猊的身旁,窜出来一道黑色幽光,猛地刺向了蓝甲人的面门,后者并没有躲,只是直直地看着。等白猊疾如闪电地捏住黑剑的末梢时,尖锐锋刃只离蓝甲人的眼睛半寸远。
麒王沉声发话:“渎貉,不要被挑衅。”
剑气带起的疾风,吹开了白猊身后随侍巨人的面罩,果然是一张五官暴突,却没有皮肤的狰狞怪脸。听到白猊的话后,被叫做“渎貉”的怪人收回了缠在手臂上的奇异黑剑,退了下去。
麒王换了个话题:“你很有胆量,可否报上名字?”
一个灿烂的微笑如春风般掠过蓝甲人的脸,他望着白猊的脸,又像是望向遥远的虚空,朗声说道:“夏凌。”
白猊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追问了一句:“什么?”
夏凌爬前一步,吐字清晰地念道:“苦夏愁夜尽,梦破寒江凌。”
麒王如殛雷击,冰封的表情土崩瓦解,他一把抓住夏凌,几乎是把他从地上拽起来:“果然是你?”
夏凌依然带着轻薄的微笑:“您还没有忘记。”
白猊的声音动摇不已:“我未曾有一朝忘记。既如此,你随我来。”
渎貉满腹疑云地打量着主人的举动,他心中全是疑问,但习惯让他把嘴闭得紧紧。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夏凌这个轻浮的小子,三言两语之下就得以跟随在麒王身边,瞬间建立起一种牢不可破的信任。
不知道怎么回事,他似乎隐隐从夏凌身上嗅到了某种令人不安的气息。
那是野兽的味道。
在那柔软的外貌之下,不知道有多少獠牙在蠢蠢欲动。
白矩带着人走出演武场,来到自己的车队旁边,看到厘於期一个人正在临时搭建的遮凉棚中喝茶。白矩摇着扇子上前,厘於期并未起立迎接,而是注视着二皇子也坐下来,所有的门人和侍从则在他们两人周围垂手站立。白矩拿起厘於期的茶壶,给自己也倒了一碗:“散场的时候我没看见你,还以为你走了。”
厘於期回答说:“没什么意思,我先出来候着。”
“我的意思是,你彻底走了。”
“不会。”厘於期看着沉入杯底的茶叶,“我要给二殿下把风。”
“那个穿蓝的什么来头?他怎么跟麒王走了?”
“我会查清的。”
“不要让我等太久。”白矩霍然站起,一把把茶水掀翻在地,回过头来时一脸煞气,“我不喜欢这个家伙!”
“您说的是五殿下吧。”厘於期并未被他的怒气吓到,“五殿下一向运气很好。”
“这我比你清楚。从小到大,他都是最走运的那个,我倒是想看看,这运气到底什么时候到头!”
厘於期徐徐站起:“只要他的运气不传染给大殿下,就行了。”
白矩忍了片刻,等气血平稳后,接着发问:“小五那个门人是谁,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我也不认识。大概是新来的。”
白矩狐疑地打量着厘於期的脸,后者满面诚恳。
“算了,回去计议。还有什么事吗?”
“乌大人在那边候很久了。”
听到这个名字,白矩的神色凝重下来:“还是要钱吗?”
“大概是。”
翼王疲惫地点点头:“叫他上我的车,路上说。”顿了一下之后,他看着厘於期身后很遥远的地方轻微地叹了一口气,用极低的声音念道:“不是我不给,实在是有人借故掣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