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刃景|无差】醉壶觞(上部) 少年景元的日记 (其九至十二,终章完结!)
前八章在专栏,这次一起更四章,全十二章3万4千字。狠狠造谣景元应星恋爱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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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 百年浑似醉 (其他ID:melloki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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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九】
这几日来,头脑那昏沉已减轻许多,吃些餐饭,也渐渐能觉出味来了。可若要舒展筋骨行走外出,还尚有些不便,只得在这屋中安生呆着,甚是无趣。好在应星频频来探,早的,晚的,时长,时短,见到了,便能畅聊一番,解解心中烦闷。
先前他过来,给了我一枚刻有“象”的金丝楠木棋子。问他,这几月之多,竟才给我一枚?
却答我,急什么,不继续交换么?
哈,想来也对,是我糊涂了。一下子全都集齐,那岂不是少了些名正言顺交换日记的机会么。
即便觉得他在理,我也不能放过这耍赖的良机,非要他同我下几盘星阵棋才行。从前每次邀他下棋,都被他以太耗时间为由推脱掉了。如今他拗不过我,只得颇为头大地答应了。闲来几局,才发现这世间终归也有天才匠人颇不擅长的东西啊。
想来也是,他通常只与物打交道,古今上下的器具原理都被他研究得透彻。可下棋乃是与对手的心思打交道,他平时最厌烦推敲猜测,与其说不擅对弈,不如说是从不醉心于此。即便如此,看他苦思冥想,又不准我让他几招的模样,真真让这棋局变得十分有趣。
【正月廿三】
坏了坏了,先前我偷了己方棋子,想要悄悄让他一步。他见有良机,眉峰一转,准备大杀一招扭转战局,抬手落子的档口,却偏偏识破了我这雕虫小技。事到如今,我不仅被罚了两碗糯米团子(着实撑得要命),应星也因连输几日,再不愿同我对弈了。问他,书也看尽了,棋也没得下,兵戈耍不得,倒叫我如何是好?眼见着他不为所动,次日,却带了只小动物与我。
水车样的小笼里,是只粟米色的茸毛小鼠,据说是近来时兴的家养宠物。我并无什么取名字的天赋,便姑且叫它“鼠鼠”。
鼠鼠两耳尖尖带一点圆,两粒眼睛如同小小黑豆一般,单凤地撩着。粉嫩的鼻子和爪子嗅嗅摸摸动个不停,却又圆圆笨笨的,甚是憨态可掬。喂鼠鼠吃些东西,它却总将一边腮帮子填得鼓鼓的,另一边却不忘拼命地嚼。天下竟有这等的尤物,贪吃不说,却还知道爱惜储备粮食?实乃仙舟之栋梁。我坐着逗它,蹲着看它,躺着玩它,简直要茶饭不思了。
应星倒总算摆脱了我这个麻烦,虽仍常来,但不必时时陪我解闷,方能径自读些书,做些工,时不时监督看我又让鼠鼠做了什么。
我半倚床头坐着,将鼠鼠放在我膝上,它就兀自探索,沿着我的腿爬下去,再沿着我身子爬上来,几次三番噗通掉下去,再不畏艰难地继续爬,直到在我颈窝领口钻来钻去。我就一把将它撸进掌心里,令它不得不与我面面相觑。我半躺着,它趴着,教我忍不住去轻抚那小脑袋,一下一下,那柔柔暖暖的毛啊,顺将起来是当真舒心惬意,令我也不由懒懒倦倦,想要小憩一番。
困得栽了个头,才突然想起鼠鼠还在我手中。待我再细细看它,它竟不似平时圆圆的一小坨,而是摊在我手心的一张扁煎饼了。
我看它一动不动,反倒有些慌。应星应星,它化了……
应星闻言凑近看了,倒是不足为奇,“商家说它本就如此,还演示给我看了,所以买了。”
那你竟不同我讲解一番?
他眼底有笑,面上却是刻意绷着,“想看看你两个谁先睡着。”
我自认栽了。这小鼠的毅力,怎竟比我更胜一筹?
【二月十六】
雪尽冰开,春日融融。那复苏的岂止是万物,还包纳我许久未能出门玩赏的心情。
听闻这几月来,长乐天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我与应星便相邀要去逛逛。
街角新开了家书馆,名曰三余书肆,藏书可谓是海纳百川。我俩虽对它大力推荐的小说毫无兴趣,但我翻到了几部残局棋谱,应星也找到了些历史工匠手记的传抄本。兴致勃勃将要结账了,又同时意识到,如此一人一摞书抱着,这一天可还能再逛些什么呢。好在这书肆仿佛专懂顾客的心思,在一旁花园搭了晴雨伞棚,其下广布桌椅,专供读书所用。那伞棚擎天,伞柄还是墨笔模样,豪锋若锥。不必说,我和应星均被这风雅地界所吸引,遂一同坐下闲读一番。最后,各自挑了最心仪的两本,帮彼此付了账。
路过托蝶幻境,听那巧舌如簧的票贩连吹带捧说道一通,一不留神就被塞进了等看演出的长队中。我本已在家呆了数月,是万万不想进那黑黢黢的地方看幻戏的。将要开溜,却惊闻应星从未看过幻戏,如此漫漫长队,顿时不显得那么难熬了。
这日的幻戏讲了一对探险的旅人。他二人本为童年挚友,却在长大后因一些不幸之事落了心结,分道扬镳了。幻戏的开始,便是那金发旅人时隔多年给曾经的好友传一封信,因他找到了关系到二人心结的秘密。那秘密源自一股神秘力量,似是藏在一座王陵遗迹深处。 当时有诸多盗贼,也对王陵的宝贝垂涎三尺,金发旅人尚未等到灰发友人,便只得先于那些窃贼潜入王陵,以免遗迹被过度破坏,恐那秘密也再无处可寻。金发旅人发现这王陵中机关暗道颇多,甚是凶险。破除一处机关,那墙壁暗道翻转,便又为再来之人设下另一道机关。旅人一路为好友刻下暗号,又不便刻字说明,以免令盗贼趁虚而入。他回忆了诸多童年往事,便用各自喜好之事物当做“可走此道”的暗号,将彼此不喜之物当做“此路不通”的标记。正当金发旅人陷入绝境,走无可走的境地,那灰发友人也已追着记号匆匆赶到,将他及时救下!两人勘到了惊天秘密,此后,便也重修旧好。
与我一贯印象不同,这幻戏竟真有点巧思与意味在其中。只是它到最后也未能揭开那秘密到底为何,单单只差那临门一脚,给人徒留隔靴搔痒的无奈。我问应星觉得这戏如何,他也认为那未讲清楚的悬念颇为恼人,不过,刻下记号、追寻记号的桥段,却叫人印象深刻。出了托蝶幻境,我与他又将那幻戏的情节掰开揉碎细聊了一番,彼此颇有共识。且不论戏本如何,那主人公二人的默契,着实令人感动。
问他,若你我二人也需对些暗语记号,你会怎样做?
他对这一问甚感兴趣,饶有兴致地思索一番,答曰要视情况而定。若为机要公事,大约会用工造冶炼锻兵之类的术语来暗示其他用意。若是私事,那就另当别论了。
他又问我,你会如何?
我答他,若为机要军政战事,那我会用星阵棋杀招之名。别人听惯了我说棋,就摆在明处去讲,反而最为保密。若是私事么,那也另当别论了。
我又问他,若是私事,会是个怎样的情形。
这一问不要紧,把我俩双双难倒,确实是想不出什么了。
入到下午,长乐天的热闹又涨了几分。有艺人敲锣打鼓,大展杂耍武艺。喷火,踩跷,顶板凳,单足上刀山,空脚踏炮仗,曰是下火海,再有胸口碎大石,徒手逗巨蟒。不一会儿,四周便围得人山人海,连连叫好。
应星与我因知道这其中的技巧与功夫,倒不觉惊奇,只当个乐趣来看。见人耍刀弄枪起来,我突然想到,应星为我们几人都特制了武器,自己虽会用剑,那剑倒并不是什么稀罕的剑。
我问应星,如若为自己打制一只独一无二的兵器,会是什么?
他被问得一怔,定睛看了我,笑道,你这脑袋里蹦出的问题,竟总问到点上。你猜。
我把刀枪剑戟十八班武器在脑中过了一遍,寻思着应星那番气度,虽是锐利,但比剑又多一分气定沉稳,虽有狠辣(比如那锻造锤打的狠辣),但也不适合钩镰棍锤之类。总之该是一个静中有动,动则从速,一击必杀的气势罢。想了半天,不太如意地憋出一句,莫非是弓?
他又笑,似是对我这答案还挺满意,说,“近了。其实是弩。”
弩虽属弓,但结构用法速度威力,皆有不同。兵书上是有提过,但军中并不曾用过。试想应星平端弩机瞄准远射的模样,嗯,确实合他气质。
问他,可有做过弩?
他便答应改日邀我一起,玩玩弩。
避开人群熙攘,一路走走聊聊,发现我俩已远离长乐天,逛到星槎海去了。一手拿着书,一手端着甜中有涩、涩中有香的新型茶品。先前总有人怨声载道,说吃茶品茶是高雅之事,如今时兴人人举着杯子边走边饮,实乃世风日下。我倒觉得无妨,既好喝,又便捷,才更显得美味且享受不是?
行到那曲折院墙后,欣然发现,院内清流碧水夹着石中小径,东风入律,杏花飞帘。
不远处立着位头束总角的持明小姑娘,音声婉转,娓娓唱道,“靡靡赤龙,森森青松。六百余年凡尘中,如梦,尽是空。” 那如梦二字,由唱转念,叹得是真叫人唏嘘触动。我与应星皆被这小调吸引,停下脚步,不忍打断那沉醉的吟唱。
待她唱完停歇了,我二人才又起步走向石中小径。小姑娘却叫住我们,问道,“凌解唱得可还好听么?凌解在练习,想要唱得更好。”
那自是甚好。
凌解小姑娘见我与应星齐声相和赞道“甚好”,水汪汪的眼睛眯得弯弯如月,笑逐颜开。她又道,“凌解在收集一生必须要做的事,但是凌解日日练习持明时调,想也想不到,其他要做的事,两位大哥哥可有一定要经历的事么?”
这一问倒当真令我想到至今未能达成之事。素来征战,虽说离开了罗浮,却算不上畅游寰宇。如若可以,不论远近,我想要出门旅行,且最好莫要等到那解甲归田之时。
如此一说,那小姑娘似恍然大悟,悉心在手中小册上一笔一划记下“旅行”二字。
走出几步,应星突然想到,自丹鼎司到鳞渊境的海域中,有些尚未造完的洞天。他说工造司曾在某些洞天堆凿矿物,也在另些洞天开田辟林,想复原些古早存世过的原野木林,以便后用。但罗浮如今商贸初通,愈加繁华,各式材料货物并不稀缺,这些洞天便被弃置一边,成了无人问津之地。
临别他道,景元,改日等天气再暖些,探几个洞天踏青如何?
这可不叫我喜出望外么。连连答他,甚好,甚好。
【四月十八】
前些日子同应星去岛上那洞天一游,诸多见闻,如今仍历历在目。思之想之,颇为珍惜,怕记下了,记忆便会淡去。若不记下,又觉可惜。不如想到哪里,便记到哪里,如此,亦作留念。
那日相邀外出,天蓝海碧,画船载酒,舟底行云。
将船泊于洞天门前,入内先是草色无涯,又到垂杨紫陌,百花竞妍。再往深处,竹翠风清,密林接叶,筛了一地光影。
我与应星将营帐搭好,小酌对饮。先前忘了商议是要出行一日还是几日,只说要去洞天探探。但清早在船港相见时,发现我俩各自林林总总都带了各样露营的器具和替换衣物,似是都有多待几天的打算。深感默契之时,却又莫名觉出一些……被窥视了内心的尴尬,弄得我二人一路行舟,默默无言。相顾似是有话要谈,却都还欲说还休。
如今被这绿林环绕,听风吹鸟语,才总算放松了身心,如往常般畅谈起来。
我问应星他带那长盒是装的什么。却原来他言出必行,是把自己的弩带了过来。盒子方一打开,只见各样部件整齐欠在其中。应星将它们逐个取出,再一一组装。这弩虽不算太大,但竟集了各式材料工艺。弩担为竹木混合,横欠于弩臂前端,勾着弓弦挂于后方弩牙。弩臂中的青铜弩机看似简单,却有望山用以瞄准,悬刀用以发射,甚是精妙。
应星一气呵成组装完毕,躬身踏着弩担将弩箭上弦。说景元你看,这装弦速度比弓慢一倍,但张力却比弓强了不少。说着,他直立举弩瞄准,扣下悬刀,弩箭飞啸而出,力道之迅猛,反推着弩机铿锵后震。远处似有翅膀扑棱的响动,竟是有猎物应弦而倒!
“你有这般功夫,竟还深藏不露,只待在工造司实在可惜了!”
应星倒是淡定笑笑,说“如你所见,弩虽精准,但毕竟太慢,古时用几排弩手,算是正面对付骑兵的利器。但如今云骑征战,也甚少遇到古时那般骑兵,还是弓更适合灵活作战。” 说罢将弩递于我手中,“试试?”
我素来只用近身武器,虽也观赏过好友使用的反曲弓,但还是第一次亲手尝试用弩,实乃兴奋不已。比比划划举弩瞄准,动作自然甚不标准,就见应星一会儿扳正我的手,一会儿拍拍我腰背,一丝不苟帮我纠正姿势。几次三番,三番几次,我总算能凝神屏气,紧扣悬刀。只听箭镞啸声飞出,望过去,该是钉在远处一树干之上了。
这弩箭喷发的后座力,威风肃杀,当真叫我上瘾。
应星听后悦然点头,“老祖辈的发明,确实精道。我甚喜之。” 听他再娓娓道来,才了解原来这弩机当是仙舟先民祖辈机械发明之始,所谓机械之“机”,本就源自弩“机”。
这一日非但过足了兵械的瘾,连食物的问题也得到解决。我俩猎到了鸡与羊,可谓收获颇丰。将整只鸡里外抹上盐,用伞大的叶子包住,埋进土坑。盖好了再堆些干柴,点燃篝火。不多会儿,连那压紧的土坑都藏不住其中肉香了。只怪能带的酒有限,我二人频频举杯,到那夜深时分,翻来找去,竟是一滴酒都不剩了。
这第二日,自是酣睡到日上三竿才刚刚酒醒。我俩到林间闲走,踱到密林尽头,豁然开朗,是一片海阔天宽。都想解解鸡肉与羊肉的腻,决定捕些鱼蚌虾蟹当作晚餐。这活计听来简单,我二人却并无赶海的经验,时常眼见着要到手了,却给它们溜了。忙活半天,竟只有一丁点收获,身上倒全被海浪给打湿透了。
眼见天色阴沉下来,正要回去,却听到不远处隐隐有呼救声。不约而同奔将过去,竟真有一人在海浪中挣扎。我俩不由分说扎进水里游过去,风嚎浪大,那人又似时时要沉下去,费了不少力气才将她救上岸去,却原来是位仅有一条腿的妇人。
幸好那妇人并未呛太多水,在地上蜷着吐了几口,不一会儿,终于能说出话了。开口,却是极恨地问,“为什么救我……” 见我与应星惊愕无言,她麻木地念叨着同样的话,随后呜呜咽咽哭了起来。
妇人说她这腿,是天缺之症。虽则寿瘟祸祖使得仙舟人获得长生,但也有一些人,自出生便带有无法医治的缺陷。譬如这腿,纵使医士们尝试接上义肢,或试图再促进身体的生长,换来的却是严重的排异和希望落空的痛苦。
而她还有个可怜的儿子,自战场上负伤之后,腿脚也不灵便,夜夜噩梦。直到前几日,似是突然好了,对她说娘,我要上学去,不打仗了。说得神清气朗,走起路来是个颇为康健的模样。结果前脚出了门,就见他全身上下有枝叶拔根,已经是魔阴缠身了。
妇人说着,苦不可依地抓住应星的手臂,哭哭啼啼说对不住你们救命之恩。说她自那日起,睹物思人,见景思亲,在罗浮是一刻都待下去了。于是悄悄远渡到此,日日挨着,但求早死。方才落水,其实是想要一走了之,即使死不成,倘若能在绝望的关头也激发了魔阴身,便能被判官带走,求一个了断,早早与儿子相见。可是自己不争气,一感到真要溺水,又本能地拼命呼救起来。话到此处,她又伏在地上啼哭,边哭边讲儿子的旧事。
那哭声让我心中隐隐作痛,想到几月前面对虫群战败,一起被救回的同胞们,有不少分明挨过了一劫,却在养伤期间不堪痛苦,陷入魔阴……不忍再听下去,我瞧见不远处的滩上似是有那妇人的拐杖,便走去将它拣回来,好让她安稳之后能够回到住处。
提着拐杖正走回应星身边,却见那妇人突然惊声大叫,抄起手边什么物件歇斯底里向应星刺去。应星眼疾手快起身抬手制住她,她却突然拧身挣开又向应星刺去,直到我拿那拐杖狠狠扼住她喉咙,她才不得不挣扎放手。那妇人狰狞大笑,不停喊着快杀了我,快杀了我,我去见儿子,杀了我是给你们积德。
我与应星都看到了,她身后有道身影无声无息地迫近,面无表情念了句,“十王圣断”,转眼,那妇人便被十王司判官带走了。地上只留下一只尖利的海螺,尖端有血。
我惊问应星,你受伤了?
他却摇摇头,只是手背划伤,不深。
确实不深,但回去营帐的路上,我还是找了些可以药用的叶子碾碎,帮他好好清理包扎了伤口。
经过这么一遭,那晚我二人对着篝火枯坐,面前是烤得有些干硬的食物,便也觉不出什么香味,说不上什么食欲。他看着我,我看着他,那篝火的红焰映在他眼中跃动,好看,但叫我看得不是滋味。虽是四月,在这树林草海,却是有不少蚊虫,嘤嘤嗡嗡,飞来飞去。吵得我不得不挥来拍去,再将营火扇得旺些,好让它熏走那些沉闷不快。
那晚上我俩早早在帐中躺下,背靠了背,知道谁都没睡着,面朝了天,肩膀挨着肩膀,又翻身面对了面,说着些话。想去字字铭记,却不知该如何咀嚼的话。
到第三日,也……没什么可记的罢。
第四日。饿极,捉了只野鸡。
第五日。
所以,盘常纹的方结,到底是怎么打的呢。
********番外二********
入夜的营帐中,依稀能听到远处的海潮。起起落落,仿佛帐中两人的心情。那独腿妇人的遭遇与哭诉,就如利器剜开伤口,石子刮着石子,刺目,刺耳。
仰面躺着,肩膀挨着肩膀,是踏实的,但还不够。景元抓过应星右手,鼻尖轻轻蹭着情急时撕下来包扎伤口的衣布。“痛么?会否影响日后工造?”
应星摇了头,昏暗中也不管景元是否能看清。景元以为他还在想当日目睹之事,轻声道,“她应该算作达成愿望,与儿子团聚了吧。你不是曾说,死是与先走之人的重逢么。” 即便……是身堕魔阴,被判官带走的方式。这后半句,他咽下没说。
应星深吸了口气,嗓音含混愤恨,“五浊恶世。”
“诶,怎么了是?”景元翻身看了应星,“没酒解闷,愁得?”
这样轻巧的打岔,换是从前,轻轻松松就能把气氛调节了。可是这日并不见效。
篝火的微光渗透在营帐之上,给黑暗里添了一丝暖色,让应星想起方才篝火映照中景元的脸。“你气色不如负伤之前,你可知么?”
景元轻嗯一声。这个是知道的。家人都说他气色不如从前精神,面上有种说不上蜡黄、算不上惨白,总之似是一直累着、带点微黄的苍白。但他自感精气神并不比之前差到哪里去。
“蚊虫离你耳边近了,你左肩会不由打个冷颤,可知么?”
这个,倒是不知道。“大约是医士提过的创伤后应激之症状罢。我这伤不是才好没几个月么,兴许过些时日就不会打颤了。” 景元在黑暗中寻到应星的眼睛,望进去,不似平时的波澜不惊,倒是柔和得有点哀伤。
“就不该带你来这洞天。你别去想那些,战场上的事。”
云骑将士,战场杀伐,见多了生离死别,是最容易提早爆发魔阴身的人。景元总算意会了应星要说什么,对面这人越是词不达意,越是让他心头感动,竟有些不知该如何安慰他。“应星,我是不会患魔阴身的。至少这些年都不会。”
又是沉默。景元也知道,这毫无根据的说辞,确实说服力不足,便又找补道,“你且想啊,长生种待到徒留痛苦悔恨的记忆,终归无法承受之时,失去了为人的同理心,才会爆发魔阴身。我并没有悔恨的记忆。有那么多好事,趣事,我记都记不完啊。”
说得倒像很有道理,景元自己都要信服了。
应星想说些什么,嘴角微动,但欲言又止。无非是,从前觉得作为短生种,自小又孤僻惯了,一生有点意义,到寿数将尽,便也不差。但自从景元重伤之后,开始会去想,如果他先出现魔阴身,自己又该如何。
景元理了理应星鬓角的发丝,“行了,你以前可不是思虑如此之重的人。信我说的,定是没错。”
应星也答复般的,拨弄着景元蓬松的额发,“以前确实不是。”
但现在是了。不知道从何时起,都学会了牵挂这回事。能怪谁呢。
也说不出是谁,先狠狠吻下去了。像两头兽一样缠咬着,天塌下来也不管了。
这日傍晚,营帐被笼上一层暖橘,狭小的空间,正好容下刚刚睡醒的两人,慵懒的,似被缓慢的时间滴成了琥珀。
“这盘常纹的方结,到底是怎么系的?” 景元躺在应星腰侧,手肘恰好搭在他大腿边,手里翻弄着本该在衣背上的红色绸缎,左弯右绕的,就是打不出个像样好看的结。
应星懒懒的,微闭着眼,手指沿着景元耳框画圈,耳骨是硬的,耳垂是软的。
“怎么系的,跟我说说?”景元翻身将头往那腿窝里轻轻蹭了蹭,像故意的也像习惯的。半起了身又一头栽进应星颈窝里,压了全身的重量在他身上。
应星轻嘶了一口凉气,是肩头被咬了。
这若是昨日,前日,还有……大前日夜半,恐怕又要干柴迸烈火,一发不可收拾。所幸如今两人已经弹尽粮绝,体内和体外的。有心无力,反而能平静地,对紧挨着的肌肤生出许多安逸的眷恋。
应星将手指摸索进身边人那乱蓬蓬暖融融的头发里,有轻有重地揉着,听见这人舒了声满意的叹息。看见自己手臂,景元背上,两个人身体这里那里的,都是被勒出来的痕迹。好端端一条象征吉祥如意的衣饰,怎么就被扯来扯去,彼此绑来绑去的了。
景元一根手指绕着应星一缕长发,“我似是梦见你了。你我一同去了天戈星,看山。” 天戈星么,应星想,是当年去采光矢余烬准备打造石火梦身的地方。
“山上日出,甚是好看。罗浮的洞天,以后也应该造些山。” 景元说着撑起身,在应星锁骨上轻啄了一下,看他,“梦见在山顶,如此如此这般这般了。”
此话一出,前几句也听不出是真梦还是假梦了。应星恼得气血上涌,想骂他淫棍,但是开不了口,自己又好到哪里去了?
景元还俯身看着应星,松垮的高髻马尾坠在脸侧,是平时不会被别人看到的样子。
就是这马尾,在这几日的夜光下,日头正午,混乱的时间里,随身体跃动着。那时的景元也不似往常这般带着笑,而是闭了眼睛,眉头微蹙,若是白天,还能见他眼皮眼角因为亢奋泛出些红。
说不会意乱情迷,都是假的。说不怕孑然一身,也是假的。应星痛着,陷落着,想到总是眼前这个人主动跟自己交好,数着至宝一般一遍遍叫着自己名字,像是日光冉冉,照进所有能照进的角落。
突然觉得对他有所亏欠,是自己性格冷僻,口角也不好,不到万不得已,根本无所表达。
想要占有他,让他确信自己有多需要这光,正如他这样激烈地占有着自己。
如此几日,也分不清是谁又把谁摁倒了,谁再把谁弄醒了。都想贪婪地索取,也都想撕开所有戒备,昏天黑地被爱着。
紧挨的身体缠搭在一起,谁都有些贪恋,丝毫不想挪开。
“你不教我,这绶带我便拿走了。”
“那你这发带,我拿走了。”
五浊恶世,幸而有你。
********番外二。完。********
【四月二十】
应星手背的划伤已经痊愈,可是近看仍会瞧见一道轻浅伤痕,还是令我有些放心不下。但见他对此毫不在意,又叫我稍稍安心些了。
那日仍在洞天时,我同他说做梦梦到一同去天戈星,确实为真。但在那梦里看完了山,山顶狂风大作,砂石翻飞,应星不慎向山崖滑落,幸而及时抓住了石火梦身的刀柄。我奋力拉他上来,惊得心都要呕出来了。所幸他并无大碍,只是情急中划伤了手。唉,全是那日的手伤作祟,令我美梦变作噩梦,醒时一身冷汗。
还好睁开眼时,就见应星睡在我身边,睡得颇为安然。忍不住将他抱紧了,静静躺着,听他匀称的呼吸。我微微一动,他亦不知不觉往我心口挤了挤,再沉沉睡下了。
如此……可真好。
【四月廿七】
这几日起,军中好些部下除了惯用的军务玉兆,又各自多拿了个民用玉兆。说是工造司解玉坊放出了民用玉兆的规格标准,于是各式玉兆便如雨后春笋般遍布罗浮上下了。我观察打听一番,发现这玉兆不仅能阅读观看各式作品以闲情逸致,还能与家人友人互作通讯,确实便捷。我总觉得通信来往,还是应当亲手书写,夹着墨香纸韵一齐递去,才算最根本的交流。可看兄弟们一出军营便欢欢喜喜捧起玉兆无暇他顾,想象我与应星若能如此通信,便也对这物件更添了几分好奇。
可若连我也对玉兆有些不惯,那应星必然更是抵触了。毕竟是工造司发放的民用规制,他却提也未曾提过,可见真是毫无兴趣。这可如何是好……
【五月初三】
先前我和应星约定,今日事毕去不夜侯一起听书。我先到了喝茶,如一贯等他。左边不远处是赎珠阁,右边不远处是玲珑斋。这玲珑斋,正是个销售玉兆的店铺,门庭若市。我思来想去,顿生一计。
见到应星,已是天色将暗,我从不夜侯对过的桥上慢慢悠下来。应星劈头问道,有事耽搁误了时间,自是我的不对,但说书先生道你来了又走了,叫我哪里找你去?说罢,又觉得语气不善,是有些不妥,赶忙从锦袋中翻出一颗新刻的棋子,隔空抛到我手中,力道却是重得不留情面。
我顺手接了,看是一枚“士”,便将棋子放进刚从赎珠阁买的锦盒里。虽说是锦盒,形制与雕纹却不算精巧,是个徒有其表的物件。应星抬眼,这是作甚?我便讲,等他将那三十二子星阵棋全部雕好,我就用这锦盒将棋子好生珍藏。
“你这品味……”他气极反笑,“你若与我说了,我连棋盘棋子都给你一套,还会省下力气不雕一只锦盒么?”
“我一时兴起,也无处同你商量,就买了嘛。正如你方才来了,找不见我,也是没有办法干着急不是?”
“所以?”
“所以当今呢,不是时兴民用玉兆么。我看我营中兄弟用它联络颇为便捷。这样临时起意又要相约,或是突发状况不能赴约,也能及时告知彼此。是罢?”
应星不为所动,我又道,你我如今公事繁忙,聚少离多,总不能每次都赌一把默契,反而误了宝贵时间罢?这么说着,就将应星缓缓引到了玲珑斋的门前。
不出多时,便是一人一只玉兆到手。
我自当欣喜,研究着如何将它玩个风生水起。应星被我烦得抱臂扶额,“景元,你就故意罢。”
“我若不走这么一招,你能轻易同意用它?”
“哼,倒是不能。”
【新型玉兆里的交换日记】
【景元】应星,午后粥咸,至今未食几口,饥渴难耐。
【应星】饮水。
【景元】如此不解风情,吾心凉矣!
【应星】途遇丹鼎司老匹夫,难缠,速救。
【景元】来了来了。
【景元】相中一妙龄女子,肤如凝脂,面若芙蓉。
【应星】……
【应星】鼠鼠有妻?
【景元】若不是呢?
【无法联络对方玉兆。无法联络对方玉兆。】
【应星】今日我司事多,恐不能赴约。
【景元】至味盛苑醉红溪,琉璃舟,清泉石上流(按你口味牛肉不要太油),尚滋味鲫香肉丝,怪味菜。我带去?
【应星】可。
【应星】老地方。
【应星】贱妾茕茕守空房,忧来思君不敢忘,不觉泪下沾衣裳。
【景元】?
【景元】敬告捡到此玉兆的好心人,烦请速速将玉兆交予云骑军景元处理,兹事体大,切勿耽搁。
【应星】是我。读诗而已。
【应星】古时君王写女子闺怨,竟能如此精彩。
【景元】精彩精彩,下次切记加以引用,否则于我实乃惊吓。
【应星】“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
【景元】妙极!
【景元】“人生不得长少年,莫惜床头沽酒钱”。
【应星】今晚本该你请,莫耍赖。
【景元】早起练兵完毕。你可起了?
【景元】验新兵研习军诫事毕。吃了?
【景元】午后三局棋,全胜。应星?
【景元】汇报议事完毕,怎会有人如此避重就轻,絮絮叨叨。实在头疼。
【景元】鼠鼠近日胖了,须得少喂些食,多加锻炼。
【景元】千呼万唤还不回?
【景元】应星,遇上事了?
【应星】看身后。
【五月廿五】
这一整天没有应星音讯。下午接到消息转头一看,好么,却是他直接来到校场找我。先前皆是我到工造司或约定的地点等他,今日反之,着实叫我惊喜。
未及我开口,他利落撂下一字,“走。”
去哪?
“你家。”
哦?
没想到,他见我说鼠鼠胖了需要锻炼,竟已带了木材和器具,要给鼠鼠打一个上可攀岩走壁,下可匍匐前行的特大笼子。
锯木打磨之声,实在聒噪,我一边怀揣鼠鼠好生安抚,一边看应星凝神工作。他袖口挽在肘部,抬头低头,具是利落专注。大到武器兵刃,小到棋子玩物,他这份心无旁骛的细致,却不曾有别,反而随年岁有增无减。如此想着,竟叫我对出自他手的所有造物,有些吃味了。
不待我再作遐思,鼠鼠这结构精妙的特制乐园,已经完工了。将鼠鼠放在起点,再逐个摆些吃的在前方引它探路。看它笨笨地攀过轮轴,扁扁地钻过门洞,手忙脚乱爬过摇晃的吊桥,跌进软软的木屑里,再从木板的一头,压向另一头,骨碌碌滚到终点去。
应星啊,若我是只小鼠,肯定乐意一辈子呆在这方寸乐园里。
他嘴角微扬一笑,也不做声,把鼠鼠从笼子里拎出来从头到尾揉了一番,再放它进去重新挑战。
问他,今日有何心事,可以同我讲了罢?
他竟自嘲笑笑,“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确实,你几时下午翘过工,还不吃不喝,手里制着东西忙个不停?
同他散了步,吃些东西,一路才了解到,原来他今早与工造司前辈和同僚弄得颇为不快。他设计了一些新式金人,与旧式用光攻击的类型不同,这些金人可同遴选的云骑战士有所感应,用巨型的冷兵器效仿云骑作战,颇为灵活,排兵布阵下来,气势磅礴。但同僚皆担忧如若感应有失,金人会袭击云骑,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应星自然想过各种方案用以预防或化解,同他们逐个分析展示了,却是白费口舌,无人愿听。
“哼,分明看着我那些图纸双眼放光,却一个个说我狂妄自负,居功贪功,来日必定酿成大祸。” 应星倚着桥上栏杆,仰天望着。风清月朗,他微昂的下颌显着些许不服,也带着些许寥落。
“所谓心高气傲,也并非你要如此。是旁人偏作比较,却无法理解,只因他们不能想象自己无法达成之事。”
“……嗯,我只想云骑作战能更威猛些,减轻将士折损,并未想过别的。”
我揽起他肩膀紧了紧,“知道你明日便不会将那些不堪入耳之话放在心上。但方案可暂且留住,以待从长计议。若我来日成了将军,看你为云骑一片苦心,自是会帮你周旋。”
他拍拍我的手,深感宽慰地点了点头。世人称他为天才,却不知这两个字,寥寥几笔,留白之处才是旁人勘不透的重担。
“应星,有时看你巧夺天工之神思妙法,我无法企及,只觉要仰视你。但我并未觉得离你遥远。你喜好什么,想做什么,我都知道。即使有不能完全理解领悟之处,就算不能披荆斩棘,哪怕是一丝一毫,也想帮你实现。你到时可别笑我,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便好。”
“又是什么胡话。”应星嗔道,声音却不如方才愤懑,悠然许多,“你处事圆融,步步为营,滴水不漏,也是我无法企及。世事万千,你总能想到方方面面,有时,也令我参不透,不知如何帮你分忧。”
“人生在世,总归有各自孤独,必须不畏对错,独当一面的时候罢。”
“想必如此。但你我互通有无,说了,听了,便觉甚好。” 他目色温和,垂眼道,“若我能沾上几分你的圆融变通,兴许这方案便有得商量。假如你是我,今早你会如何做?”
“我?刀卷图纸,削成碎片。仰天大笑出门去,帝弓呼来不上船!”
应星少见地击掌大笑。“莫学我狂,小心天有落雷劈你。再者,仙舟罗浮,本就是船。”
【三月十七】
连年出战,这本子竟是落灰了。应星为我雕这一套金丝楠木棋,竟也叠成几摞,只差一颗棋子了。
那年谈笑间我假意口出狂言,应星笑说当心天有落雷劈我。此后也不知是巧合,或是命数,我竟被帝弓司命指为巡猎锋镝,赐福神霄雷府总司驱雷掣电追魔扫秽天君之力,助我卫蔽仙舟。尊名太长,我姑且称为神君。如今战于沙场,便可持石火梦身敕令神君威灵,雷霆万钧,荡妖除寇。
这些年,我师友五人又立赫赫战功,尤其是斩破计都蜃楼,救玉阙仙舟于水火。如此,坊间又盛传云上五骁之累累功业,各式曲艺更是争相编撰传奇。可当中无数牺牲,惨烈战事,便是无人能知,无人愿晓。虽说并不介意成为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但亲历战事的个中滋味,使我与应星也再不常去听书品调了。
久别家园,归来之后,却发现鼠鼠已经年老体衰,奄奄一息,撑不了几日了。慌忙将应星唤来,几天几夜,我两人悉心守着。前日,鼠鼠还是安静蜷在我掌心里,再也睡不醒了。
院中有棵古槐,霜皮黛色,密叶繁阴。鼠鼠定会喜欢这一番广阔天地。
挖着土坑,应星拍拍我的背,说不妨挖得深点,将鼠鼠喜欢的物件,活动的方笼,都埋下给它用。我俩就把坑又挖得深些,让鼠鼠和所有这些,安安稳稳一起长眠。
问他,将喜爱之物埋在一起,是短生种葬仪的习俗么。除此,还有什么习俗?
他就讲了些设灵堂,订棺椁的讲究,还有葬礼上,叩首哀悼,凭吊嚎哭,诵经悼词之类的习俗。
长生种并没有这些习俗,如此听来,倒觉得是颇为隆重肃穆之事。
鼠鼠于我,意义非凡。虽不能到叩首啼哭的地步,但若毫无仪式,又觉心中难安。我便单膝跪地,垂头默了一刻。抬头,“应星,你也来。”
他似不屑地说了声“幼稚”,却是利落抬手撩开腿侧长袍,单膝跪地,也垂头默了一刻。
“世间万物,寿数不同,鼠鼠有你,是它的福气。” 应星揽住我肩头轻声道。
其实,曾有鼠鼠,也是我的福气。
夜风研磨了树叶,沙沙作响。只听应星柔声问,“若有一日,在我葬礼上,你会怎么做?”
……
无奈问他,你不安慰我就罢了,竟还雪上加霜?
却答我,“现在知道了,或许便不必再怕……终有一别。”
“……我大约,会等所有人都离开了,再去到你跟前吧。”
“为何?”
“他们都是同你道别。我只想……陪你说些话。”
“……别忘了带酒。”
我抬手擦擦身边石阶,“那是自然,坐啊,这位置,舍你其谁?”
“预拂青山一片石,与君连日醉壶觞。” 他朗声说着,紧挨我坐下,“本是伤怀之事,还是能被你说得轻巧。”
“你也知是伤怀之事,还能有脸坦然问出。”
“彼此彼此。”
“彼此彼此。哦,那你要我单膝跪地,还是双膝叩头?”
“呃……都不合适。别人见了,只当孙子来看爷爷。”
“哪有这样骂人的?”
“只是说,还有很多年。那你,到时学几声猫叫吧。”
“为何不是狮吼?这也是习俗一环?”
“古时有位诗人,生前喜欢听驴叫,因那叫声张扬有力,像生机勃发。他下葬之日,他的帝王友人就号召所有朋友一起学驴叫给他听。”
于是这日入夜十分,只得与应星翻窗回房挤在我床沿窃笑。只因之前惊动了家中小厮。听那动静,是提了扫帚踢翻水桶踉踉跄跄赶到院内要驱赶“野猫”。
“应星,” 一同躺着,我单手环住他,头抵在他背上,是他最觉舒坦的姿势,“与你相知,是我今生有幸。”
他握紧我的手,声音通过背后沉沉震颤, “今生有幸,景元。”
********终章********
星历7379年,罪人丹枫,应星,妄图复生故友,贪求“不朽”之力,擅用化龙秘术,酿成大祸。丰饶建木封印破损,孽龙肆虐,生灵涂炭。判,大辟。
星历7380年,罗浮剑首,镜流,堕入魔阴,受神君雷斩,其名,永不载入史册。
云上五骁,传奇不再。徒留当中最为年轻一人,便是那继任不久的罗浮将军,景元。
昔日传说,轰然崩塌。坊间唏嘘,各式曲艺皆大做文章,叹那狐人飞行士白珩三箭并发之英姿香消玉殒;叹那持明龙尊丹枫虽铸大错,但念在多年封印鳞渊境,镇压丰饶建木,于罗浮实在有功;叹那昔日剑首镜流,虽堕魔阴,却得以被年轻的将军、她一手提拔的徒儿,亲手所斩,也算死而无憾。
唯独无人嗟叹,那短生种的天才匠人,昔日如何,今日如何。兴许是他容颜大变,不知所踪。兴许是他,本就与长生种不同,譬如流星,闪耀划过,便也无需再提。
关注他行踪的,仅剩下十王司,云骑军,待要将他缉拿归案。无人知晓,还有那被累累案卷文山遮掩着的,忙于平息动乱、与龙族斡旋、无暇自顾的将军,于公,于私,心中也挂着匠人的音讯。
这一日,长长一声“报——”,撕破了神策府的肃静。
“将军,有平民见重犯应星出没于旧宅中,念其危险,未敢妄动,待我部赶到,此人已逃脱。看地面有血迹,他定不能逃出太远,我已派人追踪缉拿。”
云骑话音未落,却见将军钳起阵刀飞身一跃赶去府外。众人深知要犯事关重大,立即跟上,却不料将军骁勇,已经不见踪影。
景元立在应星旧宅门外,见窗棂都被砍碎了,门并未上锁,被风恣意拍打着。地面有血迹,沿着走,在街角一池龙形喷泉外的沙石上,荫成了一滩,又淅淅沥沥向街市的方向淋了几滴。握着阵刀的手愈渐发抖,这个关头,还在赌那点默契么?见并未有任何将士跟上,景元闪身奔向鳞渊境外的海岸,是与血迹和街市相反的方向。
鳞渊境外,海风啸起,漫卷石沙。大祸之后,境内封锁,境外也无人敢踏入一步。浑身伤痕累累的人,忍着伤口狰狞愈合的灼痛,躲在海崖的巨石后喘息。曾经熨帖的衣装,也都粘着血肉,破损不堪。腿被一箭射穿了,但他拔掉了残箭,伤口总会慢慢愈合。方才借着街角喷泉的池水,他似乎看清了自己的现状。此人是谁,他说不清。原本的白发变成了藏青,灰色的眼睛如今血红勾金,他不知道那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应该死了,但被倏忽恩赐复活,活在他死前伤痕累累的一刻。
有件事,他记着,还没做。是什么事,他扯着额发,拼命回忆,分明方才还心急火燎地想着,一瞬间,又全不记得。剑抵着地面,他撑起沉重的躯体,站了起来。挪到巨石侧面,看着,盼着。有个身影,从远处赶来,跃上另一处高涯,前前后后望着,试图寻找什么。他不由自主往巨石后躲了躲,为什么躲,他也不明白。只是那涯上的身影,好熟悉啊,好熟悉,是谁呢。
风把嘶哑的呼唤刺进他耳中,应——星——,应——星——
脑海里天崩地裂着,他才又想起来了,那是他不久前的名字。他还记起了,是要去见景元,只见一面。他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步,朝远处的高涯走去,视线模糊,如走马昏灯般闪着的,都是那正在剥离的过去。
一步,是剑刃割着黄砂,拉出一条细细的路,风一吹,浪一扫,就抹平了。仿佛骄傲过的短暂一生,说没有了,顷刻,就灰飞烟灭。
一步,是伤口撕扯着碎裂的左手。他看见自己护佑龙尊友人,为救另一位友人,杀出一条血路。是错了吗?为什么会祸事横生,让他一个短生之人,获得长生,却又六尘颠倒,立堕魔阴。
一步,是远处风中翻卷的披甲,束成高髻的白发,那背影,是焦灼吧。怕他回头看见自己何等不堪,又怕他看不到,自己正朝他走去。怕无颜以对,怕悔不当初。
又一步,是失魂落魄念一句人有五名,代价有三。何谓代价,只是自己这再也不能锻造的手么?只是挚友死的死,疯的疯,锁入幽囚大狱永不得释吗?是孽物肆虐,尸横遍野,罗浮与持明互盟倾覆。将军的位子还未坐稳,是谁给他扑上身心庇佑的仙舟酿下大祸,只留他一人收拾残局?他平生最好研究残局棋谱,这是,帮他摆了一盘怎样的好棋啊。可笑,可笑啊。说什么今生有幸,到头来却是自己,万劫不复,死不足惜。
再一步,他笑了,笑得越发狰狞,碾碎了悲哀。正朝自己飞奔而来的人,姓甚名谁啊,何来此等表情,如此揪心凝重,看得自己,也分外心焦了。
景元在要握住应星手臂之前,眼见他提剑切过手腕,扬剑迎头劈下,腕血顺着剑势洒了景元一脸。侧身躲过,又是一剑,抬臂挡下,再是一剑。剑势凌厉,大开大合,每一招皆是咬牙切齿不死不休。眼前的人蓝发红瞳,全身破败不堪,短兵相接中一些伤口迸裂着,一些伤口却急速愈合,看着如同邪狞挣扎的困兽,但却是……最最熟悉的人。景元惊惶中不忍还手,却是被逼得节节败退,退到了海崖嶙峋碎石的角落。
“应星!” 他叫着,那人毫无反应。迎面又是一剑,他不得不抽身挥起阵刀,石火流光一挥一扫,对方那细剑顷刻碎裂。
持剑的人被震得重心不稳跌向地面,有什么东西从他怀中滚落下来。景元闻声去看,竟是……一颗棋子。
棋子,对了,他终于记得了。有件事,还没做,要去见景元,只见一面,把最后一颗棋子,给他。他靠着身后石壁跌坐在地,竭力地,咽下紊乱的喘息,看到面前的人,正是要见的人,脸被景元捧起,颤抖地,摩挲着。怎么了这是,他负过的重伤,不是好了吗,怎么手还抖成这样。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只这样看着自己,不太好罢。平时,不是能言善辩,很爱说话吗?骂一句自己狂妄自负,终归酿成祸事,很难吗?埋怨一句所有人都执拗自顾,一个个离他而去,很难吗?
他脑中又开始天崩地裂地痛,所有往事的片段,像一捧流沙,明明拼命想抓住,可攥得越紧,流失得越快。他挣扎着侧头向地上的棋子看了一眼,景元会意,慌忙俯身去捡。
只是捡一颗棋子的瞬间,景元再一回神,只见应星双手夺过石火梦身向自己咽喉割去。景元慌乱中捉住刀柄竭力阻止,惊愕于他如今竟有如此蛮力,两人僵持着,光矢余烬的刀刃却还是一丝丝地切进应星的脖颈。
“应星……放手……我不准……”
不准什么,不准你死,还是不准你死又复生,反复煎熬。心乱如麻,景元不能去想,拼命攥着阵刀,不肯它再挪一寸。
应星愈加攥紧刀柄,像是攥紧残存的意识。面前的人,终于见到了。不已经是万人之上的将军了吗,眼里,不该有哀求罢。“……景元,我……他……已该歇下了。光矢余烬,或许可以,你该明白的。”
明白什么,神君加身,魔阴无赦,就必须手刃了师父,再斩断与你的过去吗。
“景元,” 他努力撑着沉重的眼皮,眼神闪烁,挣扎在凄狂与悲凉之间。只那悲凉渐少,就要被凄狂湮灭了,“别忘了,带酒。”
看景元澄澈的金瞳缓缓蒙上召唤神君雷霆的空耀金光,应星知道,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总是这么好,对自己有求必应。耳边是他的声音,曾经一遍遍叫着自己名字,可现在,气息颤抖,几不可闻。
“煌煌……威……灵,遵……吾,敕、命,………………斩 ,”
快说啊,快斩下。金色的眼睛,是自己拥抱再紧也觉得不够,冉冉的光啊。淹没在金色里,就能好好歇息了,此后长长久久,听你一边饮酒,一边说些话。
“将军!!将军在那儿!找到了!!”
擎着神君威力,不忍挥下的一斩,终究被戛然按下。
陡然传来这一声,让蓝发红瞳的人最后一根理智的弦轰然绷裂。他强忍脑中剧痛,抬肘撞开面前的人,纵身跃入崖下海中。
云骑军姗姗来迟,远见着将军掩住胸口踉跄退了两步。赶到近前,却见将军已是负手而立,脸上沾有血迹,闭了目压下方才一击之痛,睁眼,是神情肃穆。不及细问,见将军抬手向后一挥,将士们眼神交接立刻领命,追!
追去哪里,追得是谁,在将军心中,却已成惘然。也无人能够留意,将军背在身后的另一只手中,紧握着一颗木质棋子。
自古以来,仙舟将军鲜少在位超过一百年。但这一任神策将军景元,却是几百年来令罗浮祥和昌隆。他不爱征战,主张经商制衡,在常事上下足功夫,缜密谋划,愿保万世平顺,不求临到危局才去力挽狂澜。
人们爱他,敬他,视他如亲友近邻,将逸闻趣事争相传颂。连浑浑噩噩的混世公子,都愿效仿他,为自己讨些营生。连街角顽皮的孩童,都在霸道一隅之前,先声明罗浮仙舟是景元将军的地盘。
世人皆知,那神策府威严肃穆。入内谒见,便可见将军身后窗外有浩瀚星宇,更显他威仪妙算。
少有人知,神策府的穹顶亦能看到遥远苍穹。根据规制,每一任将军府,皆可按照在任将军的喜好建造布置。景元将军当时未作任何要求,只在被问到穹顶灯饰要制何样时,懒散地提了句,莫要把穹顶封实了。
几百年来,在那文山会海案牍劳顿之余,不经意地一抬眼,往昔顷刻的分崩离析,皆化作星空照拂下举重若轻的一念。用一番畅想,换一刻陪伴。
那故友四人,各自走上不得不选之路。如今罗浮彤庭晓钟,市列珠玑,户盈罗绮,夜树千灯。若堪回首,也合该笑看了罢。
世人皆传,将军常闭目听议,行事慵懒,俗称闭目将军。便是在受邀到了广云袖不得不量体裁衣之时,竟也闭目睡着了,却在云骑派人来接之时,立刻精神焕发,神采奕奕。
世人皆不知,那将军不过一时偷闲,闭目想到了陈年旧事。曾几何时,也被人从头到脚量过一遍。为的不是制衣,而是他爱不释手的石火梦身。
世人皆知,将军有一只曾伴他三百余年,颇为忠诚的雪狮子。有心之人,甚至能读到将军为它写下的日记。寥寥几篇,洋洋洒洒,那文笔可堪是眉飞色舞,甚为欣喜,不似他平时议政语气。
世人皆不知,将军年少之时,也有记日记的习惯。只是仙舟长生之人,年轻与年岁无关。若酒逢知己,意气风发,哪怕三五百年,亦是少年。可若往昔不复,风流云散,将军便也不再年少。那书写过的旧册,压在神策府后宅的桌角,已经积了陈年的灰。
世人更不知,那厚厚册子上,镇着一颗棋子,是上好的阴沉金丝楠木,经年日久,仍有余香。那棋子倒并未落过太多灰,但也并非时常被把玩养护。于是它也并不光润,反带一些岁月的峥嵘。
棋子正面,刻一“将”字。将心一点,木色比周遭暗沉,怕是曾经荫过一滴,未及拭去的水。
棋子背面,有些小字。那字迹先是工整清劲,临到最末两行,却成仓促扭曲。隔两字,复而苍劲,再隔两字,又是扭曲。像是那刻字之人,曾在疯狂与清醒的边缘,一笔一划挣扎着,坚持了。
寥寥数行,刻几句话。是曾经那稀世匠人陨落之前,未能启齿的心声。寰宇之下,只说给罗浮神策将军一人——
盼,共作一对闲人。
抚,一张琴,
饮,一壶酒,
赏,一溪云。
********全文完********
后记:
醉壶觞(上部)——少年景元的日记,全十二章完结。
写到这里,我一颗自诩千锤百炼的老心也碎了。但是想到游戏中,他俩目前一个心无旁骛自有定数,一个举重若轻化忧为云,心又坚定地黏回来了。
所有喜欢过的cp里,景元和刃/应星是最让我意难平的一对。所以,特别希望他们有过最好的,骨子里刻有彼此的痕迹。这样一来,即使风流云散,记忆破碎,悲大莫过于无声,终有一天,也总会再次顿悟,彼此,都是照进心底的光。
工作特别忙,下部要等一阵子再开。非常感激看到这里的家人们。如果这篇文有过让你喜欢或共鸣的地方,也在评论里跟我聊聊你心中的他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