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练习稿 《今日有梦》
她已经大约有三宿没合眼了。窗帘大敞着,寒冷的月光和暖色调的台灯混在一起,在地上打出了一道炎与凉的光影。她紧抱着头坐在桌前,案台上堆满了乱作一团的纸笔,它们聚在一起如一条盘踞的蛇,靠着眼泪与墨水的滋养不断褪皮生长,最终如获至宝般蔓延到倾倒在地上的纸篓——仿佛那里才是它的老巢。身后,凌乱的床榻下隐隐地藏着一个锁紧的小铁匣。上面的紫漆已被刮划掉,只留下几点黑色的轮廓能隐隐约约看出它曾经是一页埃菲尔铁塔的剪影,曾经大大的“梦”字附着其上,但也由着飞落的漆屑不知飘逸何方了。 她想把头趴在桌上,却又怕自己真的睡去,只能强忍着困意看向窗外的月亮。雪白的明月就那样挂在窗外的天空上,像是也看见了她。她们对视了良久,双双都不肯移开哪怕一刻的目光。她先是盼,盼着月亮能早点下山,但她知道她内心里是冤的。这种痒丝丝的感觉从心底无数蠕动的血管中渐渐蒸腾,喧宾夺主,她开始冤,冤月亮为什么不早点下山?冤天空为什么还是如此黑暗?冤这世界除了零星的人造灯光外,为什么看不到一点光的影子? 没办法,只得缓缓睡去了。 朦胧间,她忽的感觉天上那颗璀璨发光的舞球越来越亮,越来越暖,刺目的照耀下,台灯失了神,她也不由得眯紧了双眼。她不知道这是真实,亦或幻觉的嘲弄。她只知道她的太阳约莫着出来了。 她终于沉沉地睡去了。 不知怎的,李晚追最近总是忆起一些过去的往事。与其是追忆,不如说是被回忆拷打。这点是我在午休时发现的。每当那时,是没有人不睡觉的,而她却静静地倚在扶手椅上,凝视着窗外的太阳。她告诉我她已经两天没睡过觉了。窗外的阳光像倾倒的墨水瓶一样,热烈而深沉地泼洒进来,把她苍白的面孔也染作了一个小太阳,惹得我难以直视她的脸。我没说什么,只是再次回到了自己的岗位上。每天繁重的代码以及改不尽的漏洞让我们所有人都没再时间思考除工作以外的任何事情,每天紧盯着的有也只能有面前的屏幕,和闭上的眼皮——而她却在那里看太阳?我不再看她,心中却是大为不解。我们这些码农们是绝没有那种闲心的,在这里,屏幕就是我们的唯一。正想着,我余光里瞄到她正拿着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着什么。说实话,我早在早起上班时就注意到了她的稿纸与钢笔,我知道,那绝不是用来演草程序与编码的——因为电脑就足以满足这些需求。但我曾选择性忘记了,因为那都是没有用的。有这闲心和精力不如多搞搞堆成山一样的代码,没有人会在深沉的水火里关心天上的太阳。 看了一眼屏幕右下角的电子表,距离午休结束已经不到半个小时了。望着对面空空如也的工位——她怎么还没睡?我心中不禁泛起了一阵令人想去抓挠的痒。终是忍不住了,放弃继续睡眠的念头,我又把目光短暂地移向了她。我看到,她已然开始动笔了。四下无人,她是那么的认真且笨拙。右手旁手机荧幕上蓝白的色彩是电子词典的词条。面对电脑那么久,怕是连写字都忘记了吧?我苦笑着,脑中尽翻腾着疑惑与好奇心。不自知地,等我再次回过神来,我已然站到她的身边了。 “你好?”我有些试探性地问着,她将头缓缓转了过来。阳光还是那样打在她的脸上,让她晕彩的黑眸也发着晶亮的光。那一刻,我突然感到她是那样的耀眼,仿佛整个脸被蒙上了日冕的光环。而眼睛,尤其是眼睛,则抛射着某种物质,像是非电离辐射的微波,把我心中的血加热至滚烫的沸腾。我不禁眯起了眼睛,迫着视线避开那颗太阳,转而落到了桌上的书稿上——但那也不比太阳暗多少。 “什么事?”她嘴角微微抽动了两下,一句话便送入了我的耳朵。 我指了指桌上的稿纸,欲要说点什么,但她却似料到一般,反应比我快了一步,似同我的视线在抢。她抢过那张纸,慌忙揣进兜里,转而站起身,若无其事地对我堆出了一脸假笑:“嗐,就,写些流水账罢了。” 站起身,自上而下半掩的窗帘掐断了阳光的步道,剩下的幸存者从窗帘下的间隙里逸出来,直直地打在她衣兜上的腰间。她没再说什么,只是头也不回地走了。我回身看去,只见最后一寸光辉从她脚跟流逝,那一刻,她整个人重归暗淡了。不知怎么,我忽然在心里唤起一阵失落与压抑。那感觉来得很是突兀,就像是心脏外那层厚茧被忽的剥除,而后立马溶成一滩酸而臭的浑水,在遥不可及的地方刺痛着我的鼻腔。我莫名厌恶地转过头来,凝视着阳光下的净土。桌上,一只雪白的钢笔是她匆匆离去时遗下的泡影,而如今,它正替着她,在光芒的璀璨下成了唯一的太阳。 临近下班,我特地腾出手来为一旁工位的王宇鹏改了个不痛不痒的漏洞,并以此作为筹码跟他索要了些同样不痛不痒的回报。 “我听说啊,你跟李晚追是同学来着?” “是啊,你才知道啊”他不以为然地答到,正是符合我不痛不痒的预期。 “那她以前是不是经历过什么事?” “嚯,那你这可问对人了!在这块没人比我更有发言权!”我一个追问好似替他打开了话匣子,他在激动中沉下声去:“告诉你吧老弟,哥当年可跟她谈过……” 我无奈地笑着推了他一把:“净扯淡” 他也嘿嘿一笑,转而低下头做出一副沉思的样子,好似要和地面对话:“想当年啊,她还倒是个学校里有些名气人物呢……她那时候好像还挺喜欢写东西的,就那个校报里,当时净是她投稿的文章。后来吧……”他咂咂嘴,似是回忆,但实则我能看出来,他这是在惋惜,“后来,据说是文科成绩不理想,最终转了理。亏得啊,当初还跟我说想当个作家呢,结果这可倒好,啪,没了!不过她这个人也不靠谱,当初说好跟我要谈的,结果喜欢上那个班长去了……”我再没心思听下去,也没心思打断他,从冗长的回忆里我能剖析出,现在的她怕是正受着记忆的苦。 回到家,我久久不能平复,看着窗外的月亮,入眠成了奢求。看到整齐的床榻,一种油然的恐惧在我没有茧的心中升起。恐怕我是被她给传染了——不过是种逆向的病。她是害怕做梦,而我是害怕梦醒之后的现实。 翌日,我把白卡连带着黑眼圈一同插在了公司打卡的挂袋里(新潮的互联网公司还用这种原始的物件怕是真应了化繁为简的格言,不过返璞归真会不会更为贴切?),转身照着灰塑料板与白铁框拼成的工位走去。好不容易熬到午休,我特地点了两杯奶茶,拎起一杯向她送去。她还坐在那里,脸颊与眼眶的对比比昨日更为深沉了——白与黑。我轻声招呼了她一下,她放下笔,稿纸又如受惊的旱獭一般一头扎进了她的衣兜。这是一天中最灿烂的时刻,她除开脑的一切正匆匆沐浴着阳光与时间的雨露。而我的到来好似打断了这一高尚而美好的进程,我感到有些愧疚,不是对她,而是对太阳。 “昨天抱歉哈,不该盯着你写的东西看那么久。”说着,我向她递出了奶茶,妄图让接受因自己的愧疚而变得心安理得。 她笑了笑,终是伸手接了过来。我知道她同意了,那么我便继续张开了口:“看你脸色不怎么好啊?怎么着,昨晚又熬夜来着?” “没…没” “有啥不好意思的不跟姐说?有啥难受的就跟姐说出来,咱能帮就帮,最次能害你不成?”我显得很是热情。 看来这招是奏效了,她微微摇了摇,又点了点头,微张着嘴好像在说些什么,但我听不清,我只记得那时她眼里有些泪光在闪着,扰乱了我的磁场。她说到一半便打铃了。她转身回到了岗位上,只剩我在原地愣着,眼前是波澜的极光。桌上,那杯奶茶被留在了那里,现在是它又成了太阳。 又失败了。 我也不清楚这莫名的执着从何而来,更不清楚它最后将向何而去。刻在我心里的,不止是好奇心了,更是某种由内而外的东西,膨胀着我的心脏。它胁迫着它,命令我的四肢不自觉地探寻着她的秘密。后来想去,那时的我已经朦胧知道,我是为我自己。 或许是茧又长了出来吧,我并没有再为这事苦恼多久,曾经难忍的胁迫对现在麻木的我来说也变得一笑而过。看她气色有所好转,我也就坡下驴地暂且放松了对真相的探视。转而全身心地投入了电脑与工作的世界。 让我再次想起来的,反倒是她。 第四天的下午,正赶上休假,她把我约到了公司楼底下的咖啡馆里。毕竟近了中秋,将晚的风是冷的,我把自己裹在了宽大的棉袄里,夕阳力不从心地播撒着最后一点余温,妄图温暖世界。但看到我的装束,它却好似被背弃了那样,落得更快了。我拨开门帘,探进了咖啡馆。她已经在那里坐好了。搅拌着咖啡,她招呼了我一下,我便走过去,坐在了她的对面。 “你觉得……”她抿了抿嘴,舐去了嘴角淡棕色的咖啡,“你来这个互联网公司,真的是你喜欢的吗?” “你说呢?”我当时便脱口而出,“当然不是,我他妈恨死这狗地方了!朝九晚五没加班费假期少,还他妈……” “不不不”她连忙打断了情绪激动的我,“我是说,学计算机真的是你真心喜欢的吗?” 得知她的原意,我有些羞愧,但对当年的回忆渐渐漫了上来,没过了其它任何的感性。回忆着之前的点点滴滴,我轻点了点头。 合着我细微而轻缓的律动,她的脸上浮现了一种很是别扭的表情,像笑,亦像哭,苦涩之中蕴着一股说不出的快慰。 “真好”她为自己点了点头,“真好。” 紧接着,沉默笼罩了我们两个。弥漫在空气中的到算不上是压抑,而是一种淡淡的哀伤,就像是小孩盼望很久的玩具最后却不了了之了的失落。 “或许我们永远没法判断一个瞬间的价值,直到它成为回忆。”她又开口了,这次嘴里带出来的是一股湿冷的空气。她带着哭腔。 我知道,身为女生,跟我一样心安理得选择理科的是极少的。冷冰冰的分数总会成为现实与梦想间的一道洪沟,而跨过去,成了最后的执着。很不幸,有人掉下去过。因此回头便获得了居多青睐的目光。 “你呢?”我明知故问地试探着。 她笑了一下,方才的快慰却被苦涩浸得不成样子:“我不……而且我不敢……” “不敢什么?”我知道我得逼她一把。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拿起包来,抽出了那几篇“流水账”来,像我抖了抖,示意让我读一读。我接了过来,仔细看着。 “9月29日,晴 放假了,月亮真圆呐——手机拍出来却糊了不少,像是有人在玻璃外面,拿手电筒照进来似的。倒了两杯咖啡,一杯给我自己,一杯给月亮。我想问问她,问她到底是无情亦或多情。要不为什么她总在不应的时候圆?又为何在人哀伤时处处随人而行?这些问题从没像现在这样折磨着我。我久久睡不着,不是因为不想睡,而是不敢睡。我现在躺在床上,或坐在桌子上,看着窗外的月亮。我知道,它在对我笑,笑我睡不着,笑我做不出梦来。我想反驳它,我不是做不出梦,我早在十年前就已经构建了一个洁白的,完美无瑕美梦。但不管怎样,它已与我失之交臂了。我忘了它——我理应忘了它,至少把它就当做是昨夜逝去的泡影…… 都怪这月亮,或是因为它反射着太阳的光。它正看着我,娓娓道来着早就该忘却的往事。她让我一闭上眼就能看见他们,可是我不敢…… 到头来,月亮没回复我,我便也就没再死赤白咧地追问,转而一股脑地将她那杯咖啡连同我自己的一并咽了下去。她什么也没说,但好像又说了什么。她想,这是一篇糟糕的日记,对吧?我知道我并不擅长这个,但这就是我的梦,我真的困了。” 到这里,日记便草草结束了。我抬起头,对上了她的目光。夕阳毫不吝啬地将落山前最后的余温尽数送给了她,透过窗子,暖暖的,她在笑。 “没事”我安抚道,“能够继续追梦已经很不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