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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肖像

2023-11-11 20:19 作者:鬼畜の生华  | 我要投稿

  冬末春初的时候,我们送走了老爷爷。   老爷爷是我爹的爷爷,我爷爷的爹。九十有九,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那天天阴,阴白的云从头顶笼到天边。西洋号班子一齐吹,身上的黑雨衣一面布满碎白光,另一面又显着黑碎皮。我盯住一个人的脸,他吹号子时脸鼓起来,有一团细长的影贴在颊后,瞬而又在脖颌交界的地方凹出一块影。 对老爷爷的死我并没有特别的感觉。在他被推进焚化炉前的一刻,我看见他突然坐起身来,盯住我看了一会儿,问:“你是谁呀?”我无声地在心里大声地喊:“龙二!”他嘿嘿笑两声:“二什么呀?”接着自顾自地拍手唱去唱:“毛主席,像太阳,他比太阳更光亮……”再一眨眼,他已经被完全推进炉子里了。他太老了,耳背,认不清谁是谁,这是我对他的唯一印象。 回家的路上,父亲骑三轮,我坐在车上,脚边放着老爷爷。车子扬起一路的风尘,黄沙一团散在车后,一路追着三轮跑,车子一颠一颠,铁片子振动发出“当当”的响声,我紧抓住扶手,身子晃着,看老爷爷的骨灰盒跳舞。当我们恭恭敬敬把它放在坛子上时,我在想焚化炉究竟焚了什么。他走得太轻飘飘了。 在白天与黑夜交界的时候,整个天都是带点光的冷青色。我们吃过饭,整个家都静默地看了会儿电视,便相互告说要睡觉了。老家屋子少,我和父亲同睡一间,咱俩傍着对方的躺着。狗吠乘风远远荡来,摩托呼啸着,像浪一般从巷子里涌过。 我终于开口问了:“老爷爷叫什么呢。” 父亲挪了一下身子,被子间悄悄地发出摩擦声:“德荣,以前叫木椅。” “木椅这名字多有意思,为什么改了。” “他参军的时候,别人说,他是红军的儿子,应该有个新名字。” “他还当过兵?”我坐起身子。 “是啊。”他也坐起来。天太黑,我只能看清一团白影起来。他说:“九十九岁,二三年的人了,什么没经历过呢?”他拍拍床,又说:“这里以前还是个土房,没有床,只有炕,兄弟姐妹七个人整齐躺着,听你老爷爷讲战场上的故事。”他突然停住了,向窗外看去,天上正流着奇异的紫色。咱俩静默了一会儿,他或许在回忆:“他讲他在朝鲜的故事,他说他被美国人打中脸了,子弹正巧穿颊而过,只给他脸上留个洞,又一颗炸弹炸开,把他炸翻在地,他就喊,‘哎哟,哎哟……’,后来人们打扫战场的时候发现他还活着,就把他带下来了。” “还有吗?” “他炸得一手好糖糕……” “我是说战场上的事儿。” 父亲停下来盯了我半天,说:“他才当了多久的兵呐。人这一辈子长得很呐。”他又顿了一下,接着讲他没讲完的故事:“一回他炸好糖糕,扭头去找你老奶奶。” “惠惠!惠惠!”老爷爷喊,“给我倒一碗酒来。” 厨房不见动静,只有拨水洗碗的声音。 老爷爷一手扶着门框,探头进厨房:“惠惠,酒呢?”老奶奶脚边叠着一叠洗过的碗,阳光从一扇小窗钻进来,留下一快方方正正的光布覆在碗上。阳光不断搓着水滴,让它刺出亮晶晶的光来。老奶奶低着眼不理他,仍旧轮转着碗洗着。老爷爷翻箱倒柜找起来。老奶奶突然扬起碗:“ 吃糖糕喝什么酒!”老爷爷捂着头,缩着脖子,迈开腿跑了。 西边的天又泛起一点青色,一点一点浸向紫色。父亲说:“你老奶奶砸人时专用一只木碗,那只碗是他们结婚时的嫁妆。” 老爷爷和老奶奶坐在房顶上数玉米。亮黄一片平房延伸到平原尽头。老爷爷抽出一根玉米,说:“这个大给你吃。”老奶奶仍旧数着说:“我牙不好,不能吃了。”老爷爷呵呵笑了起来:“我牙还好的嘞。”说完便张大嘴,露出牙齿。老奶奶闭着嘴笑了两声。老爷爷回头去数,数了几个,又抽出一根玉米说:“这个小,给你吃。”当他回过头去,老奶奶闭着眼,安静地躺在玉米堆上。“惠惠?惠惠?”老爷爷轻轻地摇了一下老奶奶。她走了。 老爷爷自己倒酒喝,专用那只木碗,喝完便洗净放在厨里。 天空像是一片海,几朵云船似的游过去,星星像泡泡一样向大地冒过来。父亲突然爬起身,爬到窗边,一手挥去了上面的水雾,指着院子里一块空地说:“那里以前支着一个葡萄架,一到夏天就有葡萄藤挂在上面,悬下了一团叶子。” “光长叶子不长葡萄。”父亲拽着一根藤想。 那时候的世界比现在年轻许多岁。葡萄架上悬着的叶子一层一层筛掉了阳光,筛出了阴影,他就躲在阴影里盼着葡萄长出来。他听着鸟儿扑扇翅膀咕咕叫声,撇着头盯着从地下冒出来的水龙头和堆叠的铁罐。 他喊:“木椅!木椅!”没有人回答他。 他又喊:“木椅!木椅!”屋里传来一声:“诶!这儿呢!”门就打开了。门鼓着空气发出沉响。老爷爷走出来,他问:“你在干什么呀?”父亲并不回答他,看看葡萄架,又扭头问:“这个葡萄啥时候长出来呀?”老爷爷嘿嘿笑两声,他说:“该它长的时候它就长出来了。”父亲说:“长出来了甜的给你吃。”老爷爷由衷地笑了,他身上六十多年的岁月跟他一起笑:“我老了,吃不了甜的。”父亲又问:“那你吃酸的呀?”老爷爷说:“酸的给惠惠吃。”父亲依旧盯着葡萄望得出神。他想,葡萄熟了就拿木碗盛着去洗,就在这边的水龙头,这些洗完拿去吃。给爷爷吃不甜的,给奶奶吃酸的。 父亲还在说,他说:“有件事情是你爷爷告诉我的。老爷爷是兵,你爷爷就想着,从他屋子里翻出把枪来……”他手比作枪,在胸口冲我“啪”了一下子。 他仍在讲着,像是一个绵长的梦。在梦里,他说,我画。我一笔一笔,一点一点画出了老爷爷的肖像,他冲我笑着。这不是一个老爷爷的笑,这是幼年的,青年的,中年的,老年的,每分每秒甚至每一毫秒每一微秒的,所有老爷爷的笑。 我猜想这就是时间与生命的关系。我们都以为时间已经不注意自己了,它却蛰伏在你身旁,一点一点蚕食生命。等你的儿子从你房间里翻出一把枪了,等你的孙子给你端来葡萄了,等你的老伴走了,或是等你的玄孙大声地告诉你他回来了,时间就会惊醒,走到你身旁,对你说一句:“嘿,你老了。”然而时间也并不是一味的索取,它会一点一点地赋予你重量。你的肖像到底有多重,这只有你自己知道。或许哪一天你的生命熄灭了,但那肖像确确实实存在过。像化石,或是沉睡着,或者重见天日,或是既沉睡着又重见天日。 肖像的重量是何种死亡都带不走的。死亡带不走我们的重量,我们理应是幸福的。 老爷爷的肖像有九十九年的重量,这是焚化炉焚不灭的。 第二天我起迟了。我疑心我的闹钟坏了,因为它没叫醒我,只叫醒了初春的雨。当我醒来时外面正下着淅淅沥沥的雨。我爬起身,爬到窗旁,推开窗,初春寒风一拥而入,我不禁打了个冷颤;定眼一望,那块地被白茫茫的雨雾覆着,一片绿油油的小草探出头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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