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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兽和天使之间:旺代,1793-1796 (XIII-ii)

2021-12-13 06:58 作者:Mlle_Ventrachoux  | 我要投稿

XIII-ii super nivem dealbabor

1796年初以来,在夏雷特身后紧追不舍的共和军副将是塔沃(Travot)。塔沃对付下普瓦图人的游击战很有一套,他雇佣了很多旺代本地的共和派志愿兵,把他们组建成专门的旺代散兵队。这些人熟悉当地情况和地形,他们住在城里的“爱国者”亲戚也常为军队通报消息。因为利益切身,旺代散兵们作战格外卖力,行军时也不会肆意破坏。

塔沃本人则是斯托弗莱之外又一个“爱上”旺代的东北人。在大量找借口要求调离或卸任的共和军军官中,塔沃是极个别喜欢旺代到乐意在这里安家置业的。塔沃1795年就在下普瓦图乡下购买过房产。在旺代,塔沃算是字面意义上的“在自己家后院打仗”,理所当然会尽力与“乡邻”们建立友好关系。

拿破仑称塔沃“英勇而高尚”,日后为塔沃书写简传的作者则说“那些(在战争中)畏惧他的武力的,成为他的战俘后就不再惧怕他”。这个言论并不是虚美:塔沃参与了全部四次“旺代战争”屡战屡胜,但在西部没有留下半句恶评。旺代的共和派自不必说,保王派从军官到普通民兵也对他印象很好。夏雷特有个外号叫“利斯花”(Fleur-de-Lys)的士兵,战后向前来访问旧日战事的“记者”讲述了自己与塔沃“交手”的情形:某日他和两三个“舒昂”(旺代白兵)在田间打猎,刚好被几个出城的“爱国派”居民看见。几人立刻跑去通知了塔沃,后者碰巧带了几个猎骑兵正在镇上歇脚。追逐中塔沃跟在利斯花后面跑进一片葡萄园,马失前蹄翻倒地下。塔沃对割了他的马鞍肚带的利斯花声称愿意“一命换一命”。利斯花本来就没打算杀他,爽快答应:“如果您是个好共和派,就像我是个好保王派一样,那没问题”。对方说到做到。当几个赶过来的共和军猎骑兵纷纷高喊要当场杀了“俘虏”时,都被塔沃呵斥拦住。

简单审问后,塔沃同意把利斯花“押到”附近镇子,与他声称数次饶恕过的自己的副官“对峙”。路上利斯花走在塔沃马边,中途他想戏弄叫骂他的猎骑兵,故意一瘸一拐的装跛。塔沃毫不犹豫的让他上马坐到自己身后。于是利斯花在猎骑兵们的眼皮底下跨上了塔沃的马。后面的猎骑兵们咬牙切齿的忿怒喊叫“将军,将军,那个土匪会杀了您!”。塔沃再次出声叱责,让他们闭嘴。

抵达塔沃副官的住所时已经是傍晚,俘虏们被关在厨房旁边的小屋子里。两人让仆人煮了一盆燃焰咖啡(Le Brûlot Charentais),塔沃叫来利斯花,“这位将军对他讲了一大通很好的道理,就像是个真正的布道员:叫他别再满地游荡,而是回到他的磨坊主父亲身边。然后他们给他倒了杯酒,三个人一起举杯。之后利斯花被放走了”。(Revue de Bretagne et de Vendée,1858)

“押送”利斯花的途中,塔沃拉着他在一片田头“并肩步行”,向他打听夏雷特营地的消息。无果后又想让利斯花潜伏到夏雷特身边作探子。利斯花冲他装傻扮呆蒙混过去。因为他“宁愿像狗一样死掉也不愿吐露半句”。

利斯花的态度可以代表当时绝大多数的旺代乡民。1795年夏天,夏雷特起兵时命令“枪毙不回归军队作战的民兵”,斯托弗莱再起兵时也下达过类似的法令。不过两人都没有执行过。到1796年春天,多数下普瓦图乡间的居民们与继续坚持作战的顽固反军“残党”们保持了距离,怀着复杂的心情“坐观成败”。但是驻守的共和军将军在上报的信件中提到,下普瓦图乡民们在穿行的共和军纵队面前保持了“绝对的沉默”:虽然没有人再加举枪作战,但也没有人向共和军通风报信。

1796年三月,共和军的几个纵队在下普瓦图不停歇的搜索了一个月,仍屡次被夏雷特巧妙逃脱。而只要夏雷特还在旺代,旺代就无法被彻底“平定”。对似乎没完没了的追逐感到不耐烦,奥什再次通过“中间人”向夏雷特提出“停火协议”:给夏雷特签发护照让他出国。随便他愿意去英国还是瑞士,只要他离开法国国境,立刻会给他一大笔“安家费”,并且他还能继续拥有所有在国内的资产。只要他点头,塔沃就会“护送”他去边境。

夏雷特声称他要考虑一下,实际上只是在拖延时间。协议期间双方停止交战,几天时间足够让这些被紧追不舍的 亡命者得到喘息之机。三月中旬,夏雷特故技重施,联系奥什声称他愿意考虑出国。不过这次共和军也长了心眼。三月二十日,塔沃无意中截杀到给夏雷特传信的使者,从死者身上搜出奥什与夏雷特进行“谈判”的信件,就写信询问奥什是否要暂时停止追击。同时塔沃也指出,按照他们的行动强度,抓到夏雷特只是迟早的事。奥什让他继续行动。

三月二十三日,夏雷特和几十个部下在吕克附近的一座农庄中歇脚,突然得到一队共和军正急速赶来的消息。起初他不以为意,认为这时属于“停火”时期。不过他们很快察觉到对方来意不善。夏雷特召集起部下:“来吧,我勇敢的孩子们,这里就是我们战斗至死无畏捐生的地方。”

最后的围剿中,跟在夏雷特身边的有四十六个民兵,人人决意死战到底。双方在灌木和荆棘中追逐交火,旺代人像往常般正面冲向追兵试图突围。交战中,夏雷特部下的一个德国兵(Pieffer, aka Cassel)取下他的标志性亨利四世帽子戴在自己头上,大喊“我是夏雷特!”朝相反的方向跑去。立刻有十个掷弹兵紧追而去,他很快被子弹和刺刀洞穿。这个德国人是共和军的逃兵,因为经常执行“刺杀任务”在下普瓦图军中臭名昭著。“至少”,尚宾诺在回忆录中写道,这个“凶恶的德国人”在最后展现了对他的主人的忠诚。

旺代人逃脱了第一队追兵,很快又遇上第二批赶来增援的纵队。赶巧的是,当天早上塔沃亲自带领了一队猎骑兵在周围地区搜寻,这时正打算去沙彼特耶堡吃午饭。他听到附近的交战声,说是夏雷特就在此地,于是立刻率部加入围捕。战斗进行到中午,参与追击的共和军总共有七百五十人,旺代人一方还剩下二十几人。

在森林间奔跑时夏雷特碰上带领第二个纵队的军官,交火中被子弹打伤额头,肩膀也被打穿。幸好几个忠实的部下及时赶到,把他们因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的将军架了起来。其中一人是夏雷特的总务长Remaud神父。夏雷特催促他尽快自行逃脱,偷渡到英国好把军队的文件带给亲王们。“您去告诉先生(阿图瓦伯爵)”,他补充:“我知道怎么像个法国骑士一样死去”。

这场对比悬殊的战斗一直打到傍晚,最后夏雷特身边还剩两个人。第一个扛着他的民兵被子弹击中身亡,另一个立刻接过这个光荣的负担,背着夏雷特且战且退。他想把夏雷特藏到树丛中,但很快被追来的共和军击毙。冲上来的士兵发现了倒在地上的伤员,对方恢复意识开始激烈反抗。争斗中一个军官用战刀砍伤了他的手腕,又削去了他左手的三根手指。但是他没有给这个伤员“解脱一枪”,因为还不能确定对方的身份:如果他不是夏雷特,至少可能知道关于夏雷特的信息。

这时塔沃也赶到现场。他扑上去压住倒在地下血流不止,仍近乎本能的试图反抗的伤员让他报名,高声喝问:“夏雷特在哪儿?”

伤员没有说话。一个旺代猎兵凑了上来:“将军,您起来点,让我看看他的脸。”塔沃让开了一些,对方立刻辨认出俘虏的身份:“抓着点,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伤员停止了抵抗。塔沃让两个士兵把他从地上拉起来,再次问他:“夏雷特在哪儿?”

“在这儿。”

之前发生过很多次类似的惊喜后失望的情况,塔沃不太敢确定真伪。如果是真的,他的运气未免太好了些:“真的是他?”

“是的,夏雷特的信誉!”(foi de Charette)

已经恢复神智的夏雷特问谁是这里的指挥官,塔沃回答是他,没有说自己的名字。之前的林间追逐中塔沃丢失了帽子,夏雷特无法判断对方的军阶和身份,直到聚集周围的猎兵开始欢呼:“共和国万岁!塔沃万岁!”夏雷特问他是否就是塔沃,得到肯定的回答后说:“时机正好,我只愿意向你投降。”

沙彼特耶堡户外陈设:夏雷特被捕

夏雷特按照传统的“战场礼节”祝贺塔沃取得胜利,对方也礼貌的予以回应。欢呼不已的士兵用两把长枪搭了个担架,把这个宝贵的猎物抬到沙彼特耶堡。他们叫来一个医生,在城堡的厨房给夏雷特清洗伤口后简单包扎,厨房的桌子被用作“手术台”。留下看守俘虏的人手,塔沃批准其它士兵去庆贺胜利。城堡的酒窖和不多的库藏很快告罄,兴奋的士兵们又跑到附近农庄抓了几头羊和小牛犊。

处理完伤口后夏雷特坐在壁炉边稍事休息,烤干湿透的外衣,还有人给他端来了食物。塔沃和他的部下都对这个重要的俘虏都表现得格外尊重,甚至带有赞赏。对方是个“坦率的人”,同样礼貌的感谢了受到的礼遇,并礼尚往来的称赞了他们的军事素质。尤其是塔沃,夏雷特很满意自己最后的对手是个既英勇又慷慨的人。【侧批:非商业互吹时间】

沙彼特耶堡户外陈设:塔沃和夏雷特非商业互吹

据说夏雷特被捕后要把自己塞满金币的腰带送给塔沃,塔沃没有接受:“留着你的金子。我抓到了你,我已经满足了”。不过塔沃没有拒绝夏雷特的另一件“礼物”。在沙彼特耶堡的厨房,夏雷特提到他把英国人给自己的那柄贵重的佩剑送到巴黎去镶银,如果不是顾忌会出卖他的委托人,他就会把这柄剑送给塔沃:“您是个英勇的人……作为战胜我的人,您配得上佩戴它”。塔沃欣然接受了对方许诺的这份礼物,几天后要求军事部在巴黎寻找这柄剑。【侧批:看样子后来没找到】

喝了一小杯白兰地后恢复了精神,俘虏轻松随意的与看守他的军官和士兵们聊起天。夏雷特很健谈,厨房中的气氛甚至可以说是“融洽”。看到一个看守他的士兵满脸倦态,夏雷特招呼他:“坐下来,公民,您肯定累坏了。”

交谈中一个共和军军官提出,一个像他这样的人不为能为共和国而战实在遗憾。并且他再次起兵违背了La Januaya和约。

“我为我的宗教,我的国家和我的国王而战。La Januaya和约中他们许诺要重建君主制秩序但没有实现。再说Guadin代表想干掉我,所以我才再开战”

“但是你杀了不少人。”

“噢,你必须打破鸡蛋才能作蛋饼。”(on ne peut faire d'omelette sans casser d'oeufs)。

还有人问,为什么像他这样勇猛战斗了一辈子的人,没有开枪自杀避免被俘。夏雷特充当起对方本堂神父的角色,作了番简明教理问答:“但是自杀是懦弱的行为。我为我的宗教而战,毁灭自己是有违神圣法的罪行。另外,我会证明自己不畏惧死亡。”

夏雷特漫不经心的提到两方交战时正处于“谈判停火期”,不过并不太在意。他对战斗进行到最后一刻时自己才被抓到感到自豪。谈话间夏雷特没有抱怨指责任何人,除了英国人:“他们都是渣滓,他们许诺我要报复基伯龙,但毫无动静”。

沙彼特耶堡的夏雷特被捕处纪念(此处现在是夏雷特“主题公园’)

在昂热的de Hédouville写信给奥什,告诉他夏雷特“那个恶棍”已经被捉住,“我们高兴坏了”。奥什这时正在诺曼底作战,他大方的把军功全部记给塔沃几人,让de Hédouville“替我拥抱他们表示感谢”,并当即擢升几人为准将作表彰。

夏雷特先被带往Les Sables, 中途收到命令,要求把他送去昂热。最后指挥南特守军的Étienne Marie Dutilh(1757-1801)“代表城中的共和派们写信”,要求把他送到南特处决。显然尚未“开庭审判”之前判决已经定了。

一行人先在昂热停留了一晚。虽然写给奥什的公信中措辞尖刻,de Hédouville对俘虏也很客气,特地邀请他到府上共进晚餐。次日塔沃等人押送夏雷特,乘船沿卢瓦内河前往南特。沿途城镇的守军鸣放礼炮欢庆致意。这几天夏雷特睡得很好,一路上轻泰然自若,沿途向同船的几个外乡人指点河两岸的景色:Varades, Ancenis, Oudon以北不远就是他的本堂Couffé, 旁边是夏雷特家的本家Contrie;河流左岸能看见圣佛洛朗修院的尖顶,Loroux村则是下普瓦图军一些“掷弹兵”的老家。

XIII-iii. rien ne se perd jamais

南特出版人和历史作者Camille Mellinet(1795-1843)在《 Histoire de la Commune et de la militia de Nantes》(1840)中引用通过尚在世的目击者回忆和笔录资料,详细记录了夏雷特在南特的最后两天。俘虏抵达南特前有些市民来找Duthil ,怀疑被抓到的不是夏雷特本人,而是他的一个忠实部下自愿献身替他牺牲。于是“Duthil将军放任了自己懦弱的优越感”(Mellinet),组织了一场类似古罗马的“胜利游行”,好向市民们“展示”被抓住的确实是夏雷特。

第一场审讯之后,Duthil把军队排列成一支“游行”队伍:最前面的是骑兵,然后是五十名鼓手和五十名乐手,以及掷弹兵和猎兵组成的方阵。他让夏雷特走在掷弹兵的队伍之前,像战利品一样“展示”给居民“观看”。沿路军鼓奏乐,招呼所有人前来“围观”。城里的“共和派”居民们作了他们应该做的,对俘虏谩骂不绝。但俘虏的情绪没有波动。一个“共和派”目击者说他“站得笔直”,挺胸抬头表情骄傲;离俘虏最近的一个国民卫队长官的形容近乎欣赏:“神色毅然步伐坚定,面上满是异乎寻常的平静……以不亢不卑的目光看着一切”。

游行进行了两个多小时。俘虏中途因为伤势和虚弱昏倒,士兵们把他扶到旁边的屋子里给了他一杯水。这时俘虏唯一一次出言“抱怨”,他对Duthil说:“先生,如果是我抓到您,我会把您当场枪毙”。

日后尚宾诺听说了这些事。一反全书冷静理性到近乎冷淡的文风,尚宾诺在回忆录的最后一页提到这场“胜利游行”时格外激动,不仅指名道姓,甚至少有的“跳了词”:“从驱使我们的派系精神中解放的我们的后代,(会看到)这场荒诞仪式所代表的马拉、罗伯斯庇尔、督政府和之后所有接连掌权的让法国陷入他们的盲愚官吏和无耻丑行(l'ignominie)中的暴政”。

俘虏被关在布法监狱,允许外人前去探视。夏雷特的姐姐,堂亲和姑姑,还有个别朋友纷纷来和他道别。夏雷特还叫来之前给军队做衣服的裁缝 Boëtz,付清了拖欠的账单。这些人中情绪最激动的是Boëtz,拉着他痛哭流涕。夏雷特安慰了几人,让他们别太难过,不要在这种时候动摇他的勇气。没有访客时,夏雷特就陪监狱长的十岁小女儿玩。

夏雷特在南特接受了三次审问。三月二十九日,军事法庭对他展开最后的正式审讯。夏雷特的姐姐给他找来了负有盛名的律师Mathieu-Guillaume-Thérèse Villenave(1762-1846)为他辩护。1793年到1794年期间,Villenave和他的妻子作为“姑息分子”被捕,侥幸从凯西耶(Carrier)与南特革命法庭手下逃生。热月政变后Villenave重操律师旧业,曾为南特革命法庭的部分成员辩护。为“大土匪”夏雷特辩护将成为他律师生涯中最后一场重要案件,此后他不再涉足法律,专注钻研文学。

这场人人都知道是走过场的审判中,Villenave不负所托,尽全力履行了自己的职责。他要求把夏雷特送往巴黎审判,因为La Jaunaye和约被破坏并不是单方的责任(格鲁希早前的私信中也提过,Guadin擅自行动是再度开战的直接原因);另外夏雷特被逮捕时正与共和军“谈判”,属于“停火时期”,军队不应当在这个时候采取行动。

当然到了这种时候,辩护词是否合理并不重要。夏雷特的审讯卷宗在旺代档案库中完整可查,其中有的问题我们也想知道答案:问为什么他在走投无路时仍不离开旺代?回答因为不愿放弃他的目标。还有的婉转“洗清”了往日对手的“嫌疑”:问为什么他指责Ruelle代表和坎科洛(Canclaux)将军失信(mauvaise foi),和谈时是否有什么“秘密条件”?回答和谈中没有书面的“秘密条件”。但何谈期间这些人在与他的谈话中“诱导他认为”和平的状态更有利于达成他的派系的目标,因此他觉得自己有权力指责他们欺骗(1)。他否认自己强迫“和平的居民”参与反叛(“不,不”);承认自己发布命令,威胁要枪决不返回军队作战的民兵,“但总体上没有实行过”。俘虏在每页审讯记录下签名,笔迹和往常一样工整镇定:“骑士夏雷特”。

夏雷特的审问记录和签名

等待判决期间俘虏表现很轻松,照样和周围士兵闲聊,就像身处老朋友之中。交谈时他听说一个之前被他击败的共和军军官被指控临阵脱逃,夏雷特立刻为他辩护,“远比对他自己的案宗更热心”。他说自己可以作证那个军官尽忠职守并没有逃跑,只是因为那场战斗中他的士兵更老练,击溃了对方的部队。

没多久军事法庭就决定了审判结果。夏雷特的第一部传记作者Le Bouvier-Desmortiers会说:“他们杀了他,也算是帮了他一个忙。反正他也活不了几天了,他的伤口生疽 了”。夏雷特“漠然的听完死刑宣判,要求宗教的援助。他拒绝接受宣誓神父。他们同意带一个他指定的神父过来;但他觉得他会连累一个信友,最后他同意向一个宣誓神父告解”。

前来为夏雷特办告解圣事的是南特圣十字教堂的本堂abbé Guibert。曾经是凯西耶的“办公本部”的圣十字教堂如今已经恢复了一贯的功能,虽然其中在革命期间“消失”的古老的善援圣母(Notre-Dame de Bon-Secours)石像仍不见踪影,但似乎一切正慢慢“回到正轨”。况且很多“老南特”们都相信,等到时候合适,“善援圣母”必定会重新出现。

南特圣十字的善援圣母。虽然“剧透”了XD

一些资料称夏雷特的“总告解”持续了两个小时,显然他记得自己不得不打破的每一个“鸡蛋”。

当日下午四点,护卫簇拥下的夏雷特走出布法监狱,旁边是他的告解神父abbé Guibert。两人低声对诵作为痛悔经的圣咏五十(miserere mei)。有人出言嘲讽,夏雷特平静的看了过去,没有停下诵念。谩骂者很快消失在人群中。

对于熟知脱利腾礼仪的教友来说,这必定是一个奇异的景象:一个并不完美,时常“软弱”,勉强撑到了总告解的教友,走过南特街道犹如穿过教堂走廊,重复着和大礼弥撒中行洒水礼的司铎同样的经句:

Aspèrges me, Dòmine, hyssòpo, et mundàbor;

lavàbis me, et super nivem dealbàbor……

"送葬"队列经过Gorges街时,夏雷特低下了头。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细节,除了一些隐藏在人群中的“旺代人”:一个黑衣人在街边房屋的楼上窗口挥着一条白手绢。这是个没有宣誓的神父。之前夏雷特的姐姐和他约好,找来一个不宣誓神父在这个房间到处窗前为他发放赦罪。(1)

南特Gorges街

当日和夏雷特的姐姐一同站在这个房间里的还有甘旎夫人(Madame de Gasnier),夏雷特的表姐和她九岁的小女儿。当日在窗边看到的情景成为小女孩初领圣体前的第一堂圣事课和教理班。女孩长大后婚嫁成家,她的儿子Alexandre de Monti de Rezé (1814-1896)记录下常听母亲讲起的这段往事。


Gorges街

处决地点定在威亚姆广场,正是三年前卡特利诺中弹倒地的地方。在广场边,夏雷特让朋友给萨皮诺捎去几句道别的话【侧批:总算记得世上谁跟他最老铁】。抬头在共和军的行列中看到塔沃,夏雷特提出想跟他聊两句。塔沃下马走了过去,两人低声耳语了片刻。目击者说他“语调无比平静,就像是在他生命中最安宁的时刻”。

走到指定的处决区域前,abbé Guibert让他勇敢的面对死亡,他回复:“我上百次走向死亡决胜而出。这是我最后一次赴死,不能胜出,也没有畏惧”(J'ai bravé cent fois la mort, j'y vais pour la dernière fois sans la braver, sans la craindre)。夏雷特念了一段痛悔经(acte de contrition),然后吻别了他的告解神父,走到行刑队之前。

执行处决的是在沙彼特耶堡逮捕他的部队。一个长官要求他跪下,对方摇头并用手势表示拒绝。一个掷弹兵走上前要给他戴蒙眼布,同样被拒绝。被处决者身边靠着一口准备好的棺材,夏雷特看着棺材笑了笑。

有的说法声称,指挥行刑队的军官同意在他发出信号之前不下令开火。他们约定好的信号是低头。夏雷特从绷带中脱出左手,右手指着心脏:“士兵们,瞄准了,这儿是你们击倒一个勇士的地方!”(Soldats, ajustez bien, c'est ici qu'il faut frapper un brave!)

一阵枪声响起,随后是巨大的寂静。广场上的人们目睹了令人惊奇的一幕:被处决者没有立刻倒下,他先是单膝触地,就像在圣体龛前行屈膝礼,然后手肘支地延缓了身体的倒下,最后慢慢以一个放松的姿势躺倒在地上。行刑队的长官从没有见过这种场景,走上前去确定被处决者真的死了。

只有七颗子弹击中目标:死者身上有六颗,还有一颗在左边的太阳穴。有的资料宣称他确实“直视死亡目不转睛”:一颗子弹穿过他的左眼,没有碰触到他的眼皮。

1796年三月二十九日,1793年的旺代战争中最后一个“大军”主要首领夏雷特在南特被处决,终年三十三岁。“第二次旺代战争”结束了。

夏雷特的处决

Duthil命令军鼓奏乐,一批守军队列上前向死者的遗骸致意,随后是一些市民。围观者中有人出言谩骂,被共和军士兵阻止:“夏雷特已经死了。他是个英勇的人,别说难听话。”

“夏雷特已经死了”并没有立刻说服所有人。南特的处决后到处依旧传言纷纷,有人说为死者作面具的雕塑师换掉了死者的尸体;还有人说夏雷特其实是假死。两天后南特市政不得不挖出他的棺材,再次确定夏雷特真的死了。

为防止有夏雷特的狂热崇拜者去挖坟,夏雷特的棺材和战争期间上千被陆续处决的死者埋在一起,没人说得清具体位置。日后南特城中多次翻修建设,期间挖出来的成千上万的骸骨都被转移到慈悲公墓(Cemetery Miséricorde)群葬,这里也是夏雷特最可能的葬地。

夏雷特的死亡面具

据说处决之前,一个共和军军官对夏雷特说:“这么多英雄气概一无所获。”(Tant d'héroïsme pour rien)

对方回复道:“先生,什么都不会白费。”(Monsieur, rien ne se perd jamais)

或许连夏雷特本人都不能理解这句话中蕴含的全部含义。无论如何,第二次旺代战争结束了。

夏雷特被处决后,奥什命令逮捕一些下普瓦图的重要军官,把他们关进索米尔城堡。他在公信中声称以“战争的残酷能允许的人道”为准,他打算把这些人囚禁起来直到整个旺代地区彻底平定,“这是他们唯一能指望的”。至于接任夏雷特的下普瓦图军总指挥de Suzannet,奥什派了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把他“护送”到瑞士边境。【侧批:基伯龙之后,一见流亡者就手怂的奥什】

这些逮捕让在奥什部下的Willot少将极度愤慨。战后Willot发布了一封写给后者的信,其中言辞非常尖锐:“……如果您和政府的意向是不和叛党沟通,我绝不会原谅您命令我这么做,然后出卖了我的信用……我是根据您的命令接受他们的降顺的,然后您把他们都逮捕了!”

Willot之所以愤愤不平,或许因为他并不如奥什“真心热爱共和国”。在他的内心衡量中,这个政权不值得牺牲信誉和良心去维护。七个月后巴黎发生葡月政变,Willot和达尼康(Danican)等人公然投身保王党阵营。 

事实上奥什本人收监的囚犯大多毫发无伤,他确实只是把这些人“关着”。但出于对接任国民公会的督政府的不信任,被关在索米尔城堡的几人决定集体越狱。耶桑特主动揽下留在牢里引开看守注意的任务——所有家人和全部家产都在战争中殆尽,现在无论自由还是性命对耶桑特而言早已无关紧要。尤其是这时,或许耶桑特已经意识到,他们都被那个“脑子是空的”的家伙给骗了:自始至终,夏雷特根本没打算过去英国。

此前向共和军投降的尚宾诺没有被“追查”,毕竟名义上他只是个不起眼的“堂区首领”。而少数知道他的“夏雷特的副官”身份的人不会多嘴。1798年,尚宾诺写完了他的旺代战争回忆录,这部回忆录直到一个世纪后才出版问世,尚宾诺本人的初衷似乎只是实事求是的记取一些历史细节。

没人比尚宾诺对他的老长官的形容更贴切。他在回忆录中毫不避讳的罗列出老长官的种种不当行为:“我们尤其无法原谅他命令的那些暗杀……或许他认为有些人对我们的事业而言尤其是个障碍?”虽然尚宾诺本人对很多夏雷特下令“暗杀”的人也没有好感,不过并没有表现出太大宗教“热心”的尚宾诺始终秉持了“结果不能合理化手段”的经典经院道德观。

尚宾诺在回忆录中甚至没有对夏雷特用敬称,他声称“不能说他(夏雷特)是个了不起的人,但他的性格里确实有些闪光点”:“所有在旺代赢得光荣的将军中,如果夏雷特先生不是第一位,如果他没有德埃尔贝先生那样的军事才能,邦尚先生那样骁勇的军队,不如勒斯居尔先生那样的人性和公义,至少不能否认无论身处什么逆境他都不会动摇的坚定不移 ”。

但是在回忆录的最后一页,絮絮叨叨数落了夏雷特一堆短处和不当行为的尚宾诺写道:

“不复存在而不是被征服;伤痕累累,在因为疲惫和所有悲惨处境带来的虚弱中,身边只有敌人,以及那些不自知的仍监视着他的举动,认为他的健康状况是由于放纵,而不是视之为他忍受的艰苦磨难的最好见证的人们当中,在很多像他一样沦为受害者的英雄不免示弱的时候,夏雷特先生知道如何凝聚起他的灵魂中的所有力量。他的存在中没有比这更伟大的一刻。

没有自暴自弃或轻视生命,也没有对那些残酷对待他的人表现出过度仇恨或愤怒,他保持了一个法国骑士的高贵气场。他平静的听完了审判,并在处决中保持了安详的态度,甚至让那些不喜欢他的人也不禁落泪,迫使每个人不得不欣赏他”。

恐怕尚宾诺写情书时也没有写出过这么肉麻的美誉,如果他真的写过情书。但尚宾诺从不会言过其实:安茹军的很多人都不喜欢夏雷特,包括勒斯居尔夫人。但是连她也不得不在回忆录中承认,夏雷特的坚持到底和赴死的态度让他“在旺代战争中赢得了不朽的声誉”。

尚宾诺回忆录的最后一句是:“他(夏雷特)曾预言旺代的战争不可能再发生:那是因为他非常清楚他之后没有其它人比他更懂得运用农民们的精神,那些之后尝试过的人们证明了他说的是事实”。

至于他在书中对老上司最苦涩的抱怨,大概是:“他想什么都不跟我们说”。

夏雷特真的死了。但“旺代战争”的真正结局并没有结束在1796年:还有些人需要证明自己的“清白”,还有些人需要证明自己并没有“违信”(mauvaise foi)。毕竟,“什么都不会白费”。

夏雷特被处决出纪念

TBC

 (1)疫情期间各地就如何“保持社交距离”办告解纷纷放飞创意和想象力。集体研究后发现发赦罪必须在“神父的视线内”,但是告罪不需要(严格意义上来说告罪时不能出现在神父的视线里)。也就是说可以打电话告罪,楼上开窗发赦罪。有效避免在停车场或堂门口办明神功,“喊出你的罪”的尴尬。

其实这招几百年前已经被(反复)用过了。夏雷特看上去晃晃荡荡不上调,教理居然学得这么扎实真的惊人(还能背圣咏五十。说不定他内心住着一个好教友 XDDD)。

【细节】“利斯花”说塔沃大晚上煮燃焰咖啡这个细节很有趣。懂得燃焰咖啡做法的都知道,白兰地被点燃后酒香还在,但大部分酒精会被烧干。

也就是说,塔沃出勤期间怕喝多了误事,所以闻闻酒味提神。

敬业到了这种程度。

好想煮燃焰咖啡~~>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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