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飒卷】（中）
飒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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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君好长时间没出门了，窝在房内谁也不准进去，送茶的吃饭的，统统都被赶了出来。
送饭的小奴才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喊了很久，也不敢轻易开门，以为又得不到回应时，转身要走，就听见身后的门板内传来近在咫尺的神君声音。
不带一丝感情，只有一个字，没有大怒，没有咆哮，声音平静得仿佛回廊下紫藤花瓣落地的凄凉：“滚。”
小奴才立刻埋着脑袋应是，生怕多待一刻就掉了脑袋似地跑，跑出回廊，转过拐角，终于小跑出神君大人的寝殿范围，才心有余悸地抹了抹额头，一手背的虚汗。
路过的大财见了过来调侃他：“小宝，咋了，又被神君大人骂了？”
小宝拧着眉发愁：“是啊，这神君大人寿辰那会儿不还好好的吗？怎么一转眼就跟那阎君阴森无常的？”
大财连忙让他噤声：“嘘！拿地府里的污浊来跟神君大人比，小心被旁人听到告你状！”
小宝愁眉苦脸，大财换上笑容说：“不过我知道这事儿的源头是什么。”
小宝忙问：“哦？快给我说说。”
大财看着小宝手里端的食盘，拉着小宝在长椅上坐下：“你这端回去多浪费，给我吃点，听我细细给你讲。”
两个灰衣的小奴才坐在廊下，廊顶盛开的紫藤花攀顺着柱子落下，也静静听着这桩八卦。
大财说他看见了神君和那狐狸小奴抱在一起，狐狸小奴推开了神君，两人之间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总之争论了许久，最后神君竖眉冷眼的，甩着袖子离开，看样子是动了很大的怒。
大财手里捏着块白白的云片糕，摇头叹息：“我猜啊，咱神君大人被这狐狸迷上了，可这狐狸不喜欢咱神君大人。”
小宝显然对此说辞不同意：“谁还敢不喜欢咱神君大人的？天庭多少仙娥仙君为咱神君茶不思饭不想，大财，你肯定猜错了。”
大财咬了口云片糕：“猜没猜错我不清楚，不过啊，我倒是偶然得知了另外一件事。”
大财故意吊人胃口，小宝抢下大财的糕点不满：“再不说不给你吃了！”
大财这才清清嗓子，谨慎道：“那狐狸在人间杀的先生是他的爱人，单字飒，我还看到了他爱人的画像，你猜怎么着？”
小宝睁大好奇的眼睛，顺着问：“怎么着了？”
大财压低声音说：“那教书先生飒，和咱神君大人长得一模一样！”
小宝屏住呼吸，默了一秒，才震惊地跳起来：“你说什么？！”
大财嫌小宝咋呼，还想再拿盘子里的云片糕吃，扭头发现一身黑袍的神君大人站在回廊下，风一吹，紫藤抖了抖，飘落几片花瓣，落在神君大人的肩头。
两个小奴才连忙低头行礼，祈祷着神君刚来，没听到他们谈话。
腰都酸了，也没听到神君大人的声音，大财大着胆子抬头，发现眼前空无一人，只有地上孤零零的几朵紫藤花。
宁静寂默的经房之中，卷儿将抄好的经册整理好，揉了揉发麻的小腿，想等有些知觉再起来，听到身后急忙的脚步声，回头一看，是已经好几个时辰都没见的立风。
卷儿站了起来有些摇摇晃晃，忽略着腿部的麻木，连行礼都略了，看来心里对神君很不满。
立风握了握腿边的拳，又松了开，仿佛在忍耐什么，又无奈什么，神采奕奕的黑眸，此刻如西风细雨，戚戚索索。
立风往前了一步：“原来你那些日子去看我是因为……”
是因为他和那死去的爱人长得一模一样。
立风又往前了一步，低哑的声音夹杂着细细哀伤：“原来不再靠近我是因为……”
是因为觉得他和那死去的爱人并不是同一个。
所有的话立风都没问出口，心底却已经有了清晰明了的答案。
神君大人走了，走得那样决绝。卷儿也从他的话里知道了来的目的。
人间四月天，一切都那么的葱郁向阳，小狐狸蜷着身子窝在蒲草团上，雪白的毛发漂亮柔软，只是小腿弯处包了纱布，受了伤。
一只青筋隆起的大手伸向小狐狸的额头，自额心抚摸到头顶。
小狐狸睁开眼，湿润明亮的眼瞳欢喜地看着这个抚摸他头顶的白衣男人，高兴地叫了一声：“吱。”
小狐狸细细的嗓音带着娇柔，男人忍不住用那只手点了点小狐狸泛粉的小鼻头，又顺而向下挠着小狐狸的下巴，眉眼弯弯：“你们狐狸，都这么会讨人喜欢吗？”
小狐狸被挠得舒服，不顾腿伤就要往男人怀里钻，比家猫还黏人爱撒娇。
男人抱着小狐狸，见小狐狸凑着鼻子在他脸上闻来闻去，摸着小狐狸的身子站起来说：“我可不是母狐狸，再如何确定我的味道气息，也当不了你的妻子。”
小狐狸叫了一声，脑袋一耷，靠在男人怀里不动弹了。
男人见小狐狸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并且在跟他置气，不由欢喜，抱着小狐狸走出房门：“小狐狸，我带你去看花。”
院中小道两旁栽满了杏花，小狐狸还没看够，就有人过来打扰它和男人的独处。
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过来笑说：“飒先生，书店……呀，这是狐狸？真漂亮！”
小狐狸眨着亮闪闪的眼睛看着这人，尖下巴晃晃，晃去飒胸前靠着，心里念叨着这人没救他的先生好看。
飒笑笑说：“对，前些天路过城外的山林时发现的，受了伤，可怜得紧，就把它带回去了。”
书生故意坏笑：“这么漂亮的小狐狸，皮毛用来做围脖，一定很暖和。”
飒连忙只手护住小狐狸的耳朵，朝书生嗔道：“狐狸最懂人性，它可听不得这话。”
飒怀里的小狐狸果然发起抖来，害怕地低声呜咽。
书生一笑，说自己开玩笑的，又说了来意：“对了，飒先生，我们掌柜的说，书店又来了一批新的话本，让我来知会飒先生一声，没事儿就过去看看。”
饱览圣贤书的飒，也对传奇话本、志怪异谈有着浓厚兴趣，经常在书店买些回来，在房内点根蜡烛，看到半夜三更才不舍去休息。
飒对书生道了谢，回屋对怀里还在埋头伤心的小狐狸说：“小狐狸，他逗你的，别害怕，喜欢看书吗？我这里有本介绍你们狐狸精的，你看看？”
一听到“狐狸精”这个词，小狐狸瞬间就撑起了身子，冲飒叫唤：“吱！”
某一夜，飒躺在床上熟睡，长长的墨发缠缠绕绕地散在枕头上，俊美凛冽的五官风流倜傥，没有鲜衣怒马的英姿勃发，只有一身儒雅随和的温润白衣。
小狐狸最喜欢飒的眼睛，笑起来细细弯弯，像青嫩柳叶柔和，还最喜欢听飒跟它讲故事，说有个书生救了个狐狸大仙，最后狐狸恩将仇报，把善良的书生给掏了心吃。
小狐狸听完就叫唤得厉害，用小爪子挠飒的脸，表示自己对这个故事的强烈不喜欢。
小爪子收了锋利指甲，软软的粉色肉垫踩在飒脸上，冰冰凉凉的，飒捏着小狐狸的三角耳朵取笑它：“怎么了？觉得自己被冒犯了？小笨蛋。”
小狐狸气鼓鼓，又扑在飒怀里呜咽，细细的嗓音委屈极了。
然而这夜小狐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个白衣服的少年站在床边，额前的碎发掩盖着一双秀气的眉毛，眼梢微扬的美目在黑暗中闪着异常明亮的光彩。
小狐狸不再是单纯的小狐狸了，它有了不同于生灵的七情六欲，变成了“他”。
卷儿小心地钻进飒的被窝，还没搂热乎，飒就有转醒的迹象，吓得他又立刻幻回原型，雪白的身子蜷在飒身旁，生怕飒发现他是个狐妖。
只是小狐狸不甘愿，第二日就消失了，变成个少年过来找飒，自称是书店掌柜送给他的小书童。
飒端详着站在杏花常开的小道上的小书童，想说他不需要书童，只是小书童的眼神过于真诚与可怜，他不忍心，留下了。
卷儿不仅喜欢喝飒珍藏的荔枝酒，没事儿就偷偷喝一口，还很喜欢偷懒，飒交给他的任务他一样也没完成，总是待在飒身旁，飒走哪他跟哪，飒看向他时，他就立刻作出一幅笑脸，模样像极了乖巧的小狐狸。
飒合上手中的书，对这小书童感到无奈，却没有半分指责的意思：“卷儿，你过来。”
卷儿靠过去，尖尖的下巴等着人挠，娇俏又笨兮兮。
飒也是不知道怎么回事，手不自觉地就凑过去点了点卷儿的鼻头，触感不似小狐狸的湿漉温凉，滑腻腻的，肌肤如雪：“认字吗？教你读书识字。”
卷儿认得点字，只是不会写，他这种刚炼成的小妖嘛，哪里有机会写字呢。
飒教卷儿写字，跟他一模一样的字迹，每笔每划仿佛翩翩起舞的蝴蝶，灵秀俊逸，卷儿练就了一手好字，有次还兴致勃勃地给飒做了副画儿，一位手拿卷书的男子坐在蒲草团上，看着身旁睡着的小狐狸。
飒从来没有过画像，因此这是第一幅，也是最后一幅。
这样安逸的日子并没有过多久，卷儿的弟弟来找，见卷儿过得这么无忧无虑，他心生嫉妒，想了个法子把卷儿支开，困卷儿在法罩里。
独留在书房的飒喊着卷儿，门外走进来个人，正是卷儿。
只是眼前的卷儿大有不同，猩红的眸子沾满邪恶，藏在身后的手有着尖利的指甲，浑身的阴寒之气。
飒一眼就看了出来，这不是卷儿，他放下笔走了出来：“你是谁？”
来人似乎也没预料到这人这么快就识破了他，只是依然坚持自己就是卷儿，笑容阴森：“我就是卷儿。”
那人手一扬，飒就眼前一暗，身体就软了下去，倒在地上，意识彻底失去之前，他看见卷儿的脸扭曲着，充满恨意。
被困在法罩里的卷儿认出这是他那个善恶不分的弟弟做的，觉得大事不妙，到了天黑才解逃出来，心绪不宁地赶回家里，看见令他站不住的一幕，顿时通身冰寒。
飒坐靠在椅子里，身上的白衣被利爪划得不成样子，片片血迹流满了地面，卷儿跑过去不敢揭开衣服看，他知道这是出自他弟弟的手笔，破坏美丽的皮囊是他弟弟的杀人手法，唯留那张完好的脸，讽刺着这荒唐的一切。
“飒……”卷儿拉着飒已经冰凉的手，慢慢蹲了下来，仰头看着再醒不过来的飒，一颗心仿佛坠入无间炼狱。
世上从此再没有待小狐狸为亲人一样的飒先生，小狐狸伤心欲绝，整日以泪洗面，抱着他用尽妖力修复好的飒的尸体黯然失魂。
如果他再修为高些，如果能回来再早些，说不定可以救回飒的，只是一切都已经成了不可挽回的定局。
书店掌柜见这不是个办法，逝去的人该入土为安，便劝解着丢了魂一样的卷儿。
卷儿埋了飒后，书店掌柜在墓前说：“你对飒这么衷心，来世说不定你们还会再续今生的缘分。”
“来世？”卷儿有了些反应，又看向冷冷清清的新坟。
来世的飒又怎么还能是飒，根本不是同一个人了。
卷儿回到那间日日陪伴他的书房，幻回小狐狸窝在他的蒲草团上，旁边的坐垫如今已经没有了人再坐。
即使来世的飒不再是飒，卷儿也想看看，来世的飒会是什么样子，还是原来的模样吗，还会当教书的先生吗，还会不会再和他相识。
小狐狸孤孤单单地在空无一人的书房内守着，守着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一个来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