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何夫《我们的奥德赛》(十五)| 长篇科幻连载


前情提要
虽然单从人数上看,是我们两个人主动撞上了对方一个人,但惊叫着摔倒在地的却是我和秋:毕竟,挡在我们面前的那家伙身高足足比我们高出了近半米,体重很可能比我俩加在一块还要重——这还不算他身上装备的那套带有动力外骨骼和燃料电池背包的重型战斗护甲,以及包括枪管下挂着霰弹发射器的突击步枪在内的一系列杀人家伙。
本文首发于未来事务管理局“不存在科幻”(non-exist-SF)公众号

索何夫 | 科普作家、科幻作家,江苏省科普作家协会成员。2014年起在《科幻世界》《科学Fans》《科技日报》等刊物上发表小说、文学评论和科普文章。曾获2018年全球华语科普优秀奖,多次获得银河奖、星云奖。
我们的奥德赛
第十四章 独断行动与高举的铁锤
全文约10800字,预计阅读时间21分钟
光复历210年6月23日,黑海南部海域,“伊甸岛”,当地时间1115时。
(秋的视角)
“我……我的手……我的手啊啊啊啊呜啊啊啊啊啊……”
虽然那些跳向我们的机械牛蛙全都只比我的手掌稍微大那么一丁点儿,但刚才爆炸的那家伙所展示出的可怕威力却和它们的袖珍块头构成了鲜明的对比:当骨白色的刺鼻烟雾散去时,那个不幸“中奖”的突击队员、连同他身边的几名队友,都已经像保龄球瓶般被爆炸产生的冲击波击倒在了饱经践踏的草地上,虽然其他人都没什么大碍,但他本人可就没这么好运了——纵使他的整支手臂都被厚重的护甲包裹着,但离爆心最近的左手手掌仍然遭到了重创。厚重的多层纤维手套被整个撕裂了开来,半截食指和三分之一的中指已经不见了踪影,而大拇指也无力地朝反方向折了过去,与手掌只有一层皮肉相联。
唔,总之,这人实在是太可怜了……不过话说回来,幸好那玩意儿没有在我的头顶爆炸。否则的话,把我的脑袋炸飞事小,要是姐姐因为我遭遇这样的不幸而伤心的话,那可就实在是太糟糕了。
“所有人当心!千万不要让这些东西靠近!”
在不知是谁(反正应该不是拉希德将军)喊出这句实在没什么必要的警告之后,突击队员们朝那些机械牛蛙群射击得更勤快了。但即便如此,他们的单兵武器能够投射的火力密度仍然是有上限的——而这种上限根本达不到完全阻挡对方接近的标准。虽说少数几只这种机器小怪物爆炸所产生威力还无法直接杀死穿戴着重型护甲的士兵,但为了避免落到和刚才那人同样的下场,一旦看到这些跳跃着的小东西逃过火力拦截、蹦到自己身边,他们还是不得不四下散开,以避免被爆炸所波及。
就这样,仅仅不到一分钟的功夫下来,“银色方阵”突击队员们的战斗队形已经彻底乱成了一锅粥。接连在人群中发生的爆炸虽然远不如标准的手榴弹或者枪榴弹那样有威力,但却已经足够导致可观的伤害,并让一切维持秩序的尝试变得徒劳。虽然几名指挥官都开始紧急呼叫位于岛上其它位置的“银色方阵”人员前来增援,但至少在此时此刻,他们暂时还没法子指望援兵。
而别的东西倒是提前一步出现了。
“当心,这边!”
当那个足有好几吨重的庞然大物以压倒一切的磅礴气势朝我们的方向冲来时,姐姐在第一时间拽住了正在发呆的我,将我拖到了那头机械犀牛(也许就是早些时候曾经载了我们一程的那头)的冲锋路线之外。或许是因为巧合与幸运,但更可能是因为别的什么原因,我俩在刚才的爆炸中几乎没被波及。而更妙的是,原本在一旁负责紧盯着我们的那两个战斗小队却因为混乱和紧张而无暇他顾,使得我们总算找到了脚底抹油的天赐良机。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实证明,我们趁现在偷偷溜走,实在是相当正确的选择。
虽然有人注意到了那个高速冲向他们的大家伙,而且某几名突击队员似乎也携带了单兵火箭发射器这类的能抵挡这家伙的重型装备。不过,接二连三的爆炸产生的烟雾和噪音已经严重地扰乱了突击队员们的感官,使得他们没能及时作出正确的应对——而当离机械犀牛最近的人被挑飞、撞倒时,再想用重武器对付它,已经有些迟了。
由于攻击手段相对单一,这头灰色的大家伙没法像之前的灰狼一样灵活地采取一击脱离战术。在闯入人群之后,它就开始顶着来自四面八方的还击火力横冲直撞、肆意践踏,企图在自己被摧毁之前尽可能多地对这些闯入者造成伤害——而且至少在一开始,这种做法似乎相当成功。虽然在装有动力外骨骼的重型战斗服辅助下,“银色方阵”突击队员们的动作甚至比轻装行动的我和姐姐还要敏捷,单单避开一头只会沿着同一个方向加速冲锋的大家伙并非难事,但不幸的是,找他们麻烦的并不只有这家伙而已:在这片人造原野的每一个角落中,各式各样的仿生动物——无论是兔子和刺猬这样看上去人畜无害的,还是狼和狮子这样一看就颇为危险的——正像被砸了窝的愤怒火蚁群一样蜂拥而出,争先恐后地试图杀死每一个它们能碰到的突击队员。纵然“银色方阵”的人全都是光复军中的精锐、而且为了对抗“超级带原者”和其它“太岁”创造出的变种怪物而接受过特化训练,但这种攻势仍然超出了他们的应对能力之外。
或许是由于我和姐姐被认定为“自己人”的关系,虽然在奔逃的过程中,我们也曾和不少仿生动物狭路相逢,但它们全都非常默契地避开了我们。“诶,姐姐,难……难道你从一开始就知道会出现……这种情况吗?”当我们暂时停下脚步、在一处堆叠着造型怪异的石头假山的土丘下气喘吁吁地坐下休息时,我忍不住问道,“所以说你……你刚才其实是故意……”
“你很笨耶,秋!”姐姐用指节敲了敲我的脑门,“难道你真的以为,我会就那么容易地出卖奥德修斯先生吗?特别是我们刚刚才约定好了,要和他一起走完这趟旅程的。你觉得我是那种见风使舵的傻瓜?”
“当然不是!”我连忙答道——事实上,我刚才确实也是这么相信的。毕竟,在这个世界上,我绝对是那个最不会怀疑姐姐的品格的人,“只不过人家刚才真的有点担心嘛……”
“事实上,我刚才也有些心里没底,”姐姐苦笑了一下,“不过说起来,这么做其实还是有些对不起‘银色方阵’的人,但我实在是没有选择……”
“不过,姐姐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机器动物会攻击他们?”
“我也是猜的啦,”姐姐双手一摊,“喏,还记得昨天彼埃尔先生是怎么说的来着?”
“让我想想……哦对了,他那时说,那些机械动物‘不会伤害自己人’,”我侧着脑袋想了想,“这也就是说——”
“没错,既然只有自己人不会被伤害,那反过来想想,如果‘不被认定为自己人’,恐怕就会有麻烦了,”姐姐微笑着点了点头,“更何况,彼埃尔先生也说过,这座设施很可能是在终末之年之后竣工的。就算它的所有者是一群拥有大量资源的富豪,在那段艰难岁月里,恐怕也不会奢侈到将如此之多的自动化机械纯粹用于玩赏取乐、而完全不考虑其它可能的用途——比如说,在紧急状况下保卫自己的安全。”
“呃,这听上去很有道理的说。”我连连点头,同时继续钦佩于姐姐的智慧。而与此同时,在不远处的人工河畔的“战场”上,局面正变得越来越混乱:在接到要求支援的命令后,好几个小队的“银色方阵”士兵们开始从不同的入口冲入这片位于岛屿地下的旷野,并随机陷入了与机械动物们的交战之中,爆炸、嘶吼、盔甲和骨骼被击碎的脆响在一时间混杂成一团,凝滞的空气中回荡着枪弹的高歌。
虽然在刚开始时,由于遭到了意料之外的突袭而陷入措手不及状态,“银色方阵”一度曾经陷入被动,但他们最终还是在拉希德将军与他的副手们的指挥下重新组织了起来、恢复了士气与斗志。在一番疯狂冲撞之后,那头机械犀牛最终被枪榴弹炸断了双腿,接着又被跃上它后背的拉希德将军高高举起的动力镰刀一击斩首,各种混杂成一团的液体从断裂的管线和破损的传动装置中喷涌而出。接着,终于回过神来的突击队员们又用火箭弹放倒了两头体型更大的机械大象,原本被设计用于对付巨型变异怪物的高爆弹头轻而易举地便撕碎了它们。
不过,纵然拉希德将军的部下正在逐渐恢复正常发挥水准,但就整体而言,伊甸岛的机械动物们还是占据着上风——哪怕交换比正变得越来越不好看,但至少在数量上,它们仍旧处于压倒性的优势。更重要的是,在岛屿内部的封闭环境中,“银色方阵”的突击队也难以发挥出他们应有的作战能力:在这里,他们无法指望在空中盘旋的炮艇机所投下的密集火力的支援,也无法呼叫远程火力对敌方群聚的位置进行集火覆盖。相反,数量众多的机械飞鸟却可以趁着突击队员们忙于对抗地面上的对手的当儿,不断从他们的头顶发起俯冲攻击、用合金利爪和钩状喙对袭击他们护甲的薄弱之处。而倒霉的突击队员们却很难对这种来自正上方的麻烦做出多少回应。
“说实话,我们这回确实有些……对不起他们,至少拉希德将军的部下都是不错的人,”虽说目前的情况显然对我们有利,但姐姐却只是哀伤地摇了摇头,“到底还要出现多少无意义的牺牲……算了!我们还是赶紧去和奥德修斯先生会合吧!我可不希望让他一直干等着。”
“完全赞成!”我附和了一句,然后与已经恢复了体力的姐姐一道从藏身的假山下爬了出来。但是,还没等我们直起身子,一种不祥的预感就突然从我的潜意识中涌了起来,并促使我一把抓住了姐姐、推着她重新卧倒在了草地上。
——同时也堪堪避过了那对从我们身后袭来的利爪。
不,不对。严格来说,我们并没有完全躲开那一击:那对合金利爪虽然没有命中我的颈部与肩胛这些关键部位,但仍然划开了我后背上的衣服、留下了好几道割伤。当然,由于过度紧张的关系,直到那个影子飞离之后好一会儿,处于极度亢奋状态下的我才隐约感觉到了来自后背的疼痛——而且这种疼痛很快就变成了火烧火燎的可怕折磨。虽然整体来看,这些伤算不上严重、起码不至于威胁到我的生命,但也足以让姐姐吓得脸色发白了。
“秋?!圣父啊,秋,你没事吧?!”在手忙脚乱地在身上翻找一阵之后,姐姐才发现,她根本没有适合用来给我止血的绷带,于是,她转而试图撕下自己的衣袖替我包扎,不过被我制止了——毕竟,刚才袭击了我们的那东西可没有离开太远,而且从它的行动轨迹来看,下一次攻击显然已经是迫在眉睫的了。
那是一只翼展接近三米、看上去活像是一架小型滑翔机的机械鸟,原型应该是自然界中的鹰或者隼。当然,如果我没记错那些自然通识课程的内容,由于封闭的地下空间内并没有地表那样的强烈上升气流,真正的大型猛禽其实不可能在这种地方以这种姿态长期滑翔——而这玩意儿的飞行速度也表明,它的飞行动力很可能来自藏在体内某个角落的引擎。不过,真正关键的是,这只“大鸟”的头部和躯干上有好几个硕大的弹孔,或许,正是因为某些关键系统中弹受损的关系,它才出现了敌我识别错误、而把我俩当成了攻击目标。
这可不妙,实在是太不妙了。
在烈属孤儿院收藏的图书档案里,我曾经在一本书上看到过这么一种说法:由于没有陆地食肉动物那样的尖牙利齿,人类经常会低估大型猛禽的威胁。但事实上,当我们的先祖还居住在非洲大陆的树上时,诸如冕雕这样的巨鸟就开始以我们为食了。凭着俯冲带来的高速度,就算是自然环境下那些血肉之躯的猛禽,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杀死比它们大得多的猎物。而缠上我们的这东西,无论是速度、冲击力还是爪子的杀伤能力,都肯定远超过普通的猛禽。
而更糟糕的是,我们现在根本就无处可逃。
虽然我不太擅长估算距离,但很显然,最近的一处可以离开这里的出口,也在两三百米之外,而在这附近,几乎没有任何可以抵挡从天而降的攻击的掩蔽物可供利用。当然,我们也可以试着向“银色方阵”的人呼救,但且不说离得太远、而且正陷入苦战的他们能否注意到、又是否还有余力来帮助我们,就算他们真的这么做了,也意味着我们会重新落到他们手中。
“秋,你站到我后面去。”在意识到逃脱行不通之后,姐姐突然转身捡起了几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包在了自己刚刚撕下来、准备用来替我包扎背上的划伤的布条里。在做了一个深呼吸之后,她迅速将布条的两端固定在了自己的手指上,然后开始缓慢地旋转起了包着石块的布条。
机械猛禽结束了盘旋、开始俯冲。
将我护在身后的姐姐开始更加用力地旋转那根布条。
我不知道姐姐到底在做什么。无论是在我背得滚瓜烂熟的《光复军基础战术手册》还是《光复军进阶战术手册》里,我都没见过这种做法。当然,既然姐姐决定这么做,那我就只能选择相信她——毕竟,在这个世界上,姐姐可是最可靠的那个人,没有之一。
我不相信姐姐会犯错。因为姐姐不能犯错。
随着那对巨大的翅膀所投下的阴影正在我们脚下变得越来越大,姐姐也将布条旋转得越来越快,接着,在布条旋转速度达到极限的瞬间,她松开了扣住布条一头的手指,让那块石头笔直地飞了出去。接着,我听到了硬物被击碎的声音,以及一阵重物坠落的钝响——那只刚才还志在必得、试图用锐爪撕裂我们的机械猛禽,现在已经以颇为滑稽的姿势一头栽进了一丛荆棘之中,一侧巨翼已经断成了两截。
呃,说实话,我还真没想到石头的破坏力能有这么大……
“这其实不奇怪,我只是利用了一下它俯冲的动能而已,”在放下手中的布条后,姐姐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况且,要制造这种大小的仿生扑翼机,外壳材料强度必然不会很大、否则的话,大量高密度材料必然拖累飞行——哪怕它在大多数时候可以选择滑翔也罢。我就是考虑到这些,才会选择这么赌一把的。”
“唔……不过刚才那是什么?看起来好厉害的说……”
“那是投石索,人类历史上最原始的投射武器之一——而且威力通常比看到它的人想象的要大,”姐姐耸了耸肩,“我其实也是头一次尝试这么做。事实上,刚才能打中,完全是我们运气好。否则的话……”
“别担心,只要我们在一起,好运气就永远都不会用完的。”我一边忍住后背上的疼痛、露出了尽可能阳光的笑容,一边打断了姐姐的话——毕竟,我可不愿意去想象那个“否则”的结果。
“是啊,我们的好运气……欸?!”姐姐原本想要附和我一句,但紧接着,从那堆被砸倒的荆棘丛中传来的动静便又一次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虽然一侧翅膀已经断裂、躯干部位被摔得惨不忍睹、而弯钩状的合金鸟喙也完全折断破损,但这家伙仍然挣扎着从它坠毁所撞出的大坑里爬了起来——更令我们惊愕的是,大约是觉得拽着破碎的双翼行动不便的缘故,这玩意儿居然直接抛掉了翅膀,并从断面处直接“长”出了两支带有刃状爪的机械臂。而这一改动让它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一只鸟了……
……等等,它好像本来就不是鸟来着?
“这……这又是作的哪门子弊啊?!”正忙着掏出随身携带的急救包、把消毒用的碘伏液体涂在我背上的姐姐小声嘟哝道,并重新将手伸向了被扔下的简易投石索。与此同时,长出“胳膊”的机器鸟张开了被撞得弯弯曲曲的金属喙,像一只落地的丑陋蝙蝠一样对我们摆出了一个似乎是威慑的姿势,仿佛下一秒钟就会跳过来咬烂我们的脑袋——不过,它已经没有这样的机会了。因为仅仅一秒钟后,机械鸟那已经中过一枪的机械脑袋就从后面被炸了个稀烂。
虽然我对机器什么的实在是一窍不通,但这一次,它应该再也不会“复活”了。
“奥……奥德修斯先生?!”要不是姐姐仍在处理着我背上的伤口,我肯定会直接冲过去抱住握着大口径霰弹枪的奥德修斯——虽然我们并没有向他求援、甚至没有告诉他我们身在此处,但他还是像传说中救苦救难的天使一样,在我们最危险的时候找到了我们,并及时对我们伸出了援手。
“我就知道你们在这里,”奥德修斯耸了耸肩,用略显无奈的眼神看着我俩,“刚才彼埃尔先生在检测自动防卫系统数据时告诉我,在‘原野’区域,所有仿生动物突然自动转入了防卫作战模式,并同时识别出了两个‘非攻击目标’,我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哦,对了,这是谁的主意?”
“那个……我只是突然想到这个点子而已啦,诶嘿嘿……”姐姐似乎有点不好意思。
“那么,我请你以后不要再这么做!”出乎我意料的是,奥德修斯不但没有夸奖姐姐,反而用相当严肃的口吻说道,“这太危险了。”
“欸欸?!”
“你们知不知道这非常危险?知不知道?!就算终末之年前的这类技术相当先进,但现在是否管用还是个大问题——万一在开打之后,你们也被某些出了问题的机器误认为攻击对象呢?就像这样?!”奥德修斯先生指了指那只被彻底打烂的“鸟”,厉声问道“就算没有这种问题,混乱的交战产生的流弹和误击仍然是极为危险的,就算你们什么都不做,也好过选择这种危险的方式……”
唔,说实话,现在的奥德修斯先生可一点都不像是我之前所认识的那个他了:在之前,他总是喜欢强调,我们必须证明自己“有用”,并且用那幅冷淡而轻蔑的神情一视同仁地对待所有人。而现在,我却在他的脸上看到了——哪怕并不算是非常多的——货真价实的焦虑和担忧。这可简直是破天荒头一遭。
不对,等等,好像我之前也曾经看到过奥德修斯先生露出过这类表情来着?但那是什么时候呢?我有点想不起来了……
“行了,诸位,”就在我开始搜索自己的记忆时,一个优雅而温和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都结束了,请把手举起来。特别是你,奥德修斯。”
就像是变某种戏法一样,至少一个小队的突击队员突然从附近的灌木丛和山丘后走了出来,迅速包围了我们三人。如果在正常状态下,他们身上的重型战斗服中机械外骨骼的噪音、以及伺服电机的嗡鸣多半早已暴露了他们的存在,但此时此刻,充斥着这处宽广地下空间的交火声却将这些可能泄露他们行踪的声响全都盖了过去。更重要的是,由于确信“银色方阵”的人正疲于应对那些不断对他们发起攻击的机械动物,我和姐姐、甚至是奥德修斯先生都下意识地放松了警惕。因此,当他们突然出现时,我们完全没有任何防备。
虽然很不情愿,但在朝我和姐姐看了一眼之后,奥德修斯仍然放下了手中的霰弹枪。接着,他又解下了腰间挂着手枪、猎刀和手榴弹的腰带,将这些装备全部扔在了地上。
“你……你怎么会——”姐姐颤抖着问道。
“这个问题毫无意义,中尉。事实上,我从一开始就料想到,你大概不会真心实意地协助我们,”拉希德将军放下了手中那把沾满尘土、油和其它不明液体的动力镰刀,人造的完美脸庞上露出了一丝冷淡的笑意,“虽然袭击的形式有那么点儿出人意料,不过我的猜测整体上倒是没错:你确实在协助奥德修斯、而不是我们。但并不妨碍我们利用你找到他。”
“唔……”
“你大概是要问,为什么本该对你的那点儿小小的心思和个人情绪一无所知的我们,居然会知道这一切,对吧?”拉希德将军继续说道,“当然,这个问题的答案也不算太复杂:大多数同盟公民的机械义肢内都安装着用于监测健康状态的芯片,可以用来采集一些基础的生理数据,比如脉搏、血压和呼吸频率。虽然可以选择性关闭它,但你显然忘了这么做,”他在战斗装甲允许的范围内做了个“耸肩”的动作,“所以,在你和我们通讯时,我的技术员偶然发现,你的生理数据也被传递了过来。于是,出于纯粹的好奇,我们根据过去测谎仪的原理,进行了一些小小的测试……并发现你似乎越来越不情愿和我们合作了。”
姐姐恼怒地咬紧了牙齿。
“当然,我完全可以理解你的行为,也愿意宽宏大量地原谅你——年轻女性因为某些本能的冲动而作出不理性的行为,实在是太过正常了。当然,这些无聊且无意义的冲动也不需要什么缘由,只需要一点儿费洛蒙、以及每个人都携带着的那点儿本能,”拉希德对姐姐的反应不以为意,“不过放心,在这里发生的事情不会有任何人知晓:你和你妹妹成功地用自己的智慧和勇气,为同盟、以及人类的未来立下了不可磨灭的辉煌功勋,这就是人们将会知道的一切——毕竟,是你协助我们收回了‘钥匙’、让世界的命运重新被掌握在了我们手中。”
“等等!”当几名突击队员走向奥德修斯时,姐姐突然冲了过去,挡在了他的面前,“你们要干什么?!”
“你知道我们要干什么,莉莉娅小姐,”拉希德将军答道,“请不要做无意义的事,我们会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
“不……不行。”姐姐说道。接着,她突然将手伸向了奥德修斯丢下的武装带。或许是由于不知道到底应该怎么做的关系,直到她从武装带上取下某件东西、并将它举过头顶之后,周围的突击队员们仍然毫无反应,“我不会让你们这么做的。”
握在她手中的,是一枚保险销已经被拔下的手榴弹。
光复历210年6月23日,黑海南部海域,“伊甸岛”,当地时间1134时。
(莉莉娅的视角)
说实话,在决定这么做时,我其实并没有考虑太多。因此,当意识到自己究竟做了什么时,就连我自己也感到惊讶不已。
但事实既然已经发生,那再想别的也没有什么意义了——在一时的冲动、以及极为短暂的思考之后,我站到了拉希德将军和奥德修斯先生之间,并且手中还握着一枚随时可以被引爆的破片手雷。至少一打枪管正指着我,激光瞄准器投下的光点晃得我眼睛发疼,而最重要的是,我的做法已经让我站在了拉希德将军——同盟最负盛名的英雄之一——的对立面。
欸,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这么做都实在是蠢透了。
但是,就算让我重新选择一次,我也还是会这么做。
有人说过,世界上没有什么行为或者决定是真正“无缘无故”的,基于理性的角度,我也赞同这种说法。不过,如果有人问我,为什么要冒着永远与同盟一刀两断,甚至还会让自己和秋陷入危险的巨大风险这么做,我能给出的答案很可能甚至无法让我自己满意——没错,我确实有许多理由保护奥德修斯,其中一些甚至相当具有说服力。但在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里,我很清楚,这些理由都不是我行动的根本原因:毕竟,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我不可能来得及将它们逐一考虑清楚。促使我做出这种事的,是一种纯粹而强烈的情感。虽然直到行动的那一瞬间之前,我都不知道这种情感竟然强烈到了如此的地步,但当我真的将破片手榴弹举过头顶、用决绝的眼神望向拉希德将军的部下时,我知道,这种情感确实是真实的。
无论如何,我就是不能抛弃奥德修斯、也无法坐视他受到伤害——这才是我最重要的、却无法直接说出口的行事理由。
“这是愚蠢的行为,中尉……莉莉娅小姐。我必须提醒你,你这么做已经越线了,”拉希德将军看了看我握着的手榴弹,又看了看我,那张由硅胶和塑料构成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我可以容忍年轻人为了自己那愚蠢的本能、在内激素的刺激下做出某些欠考虑的冲动行为——毕竟,当大多数血肉之躯尚未被毁时,我也曾经一样愚蠢。但是,这么做还是太过分了。”
“我不这么认为。”
“但这是事实——拿起武器对抗光复军,意味着你背弃了最重要的誓言——为了同盟、为了人类文明的未来而战的誓言,”虽然语句中透着严厉而恼怒的味道,但至少,但一名在之前的战斗中丢失了呼吸面具的突击队员用询问的眼神望向他时,拉希德将军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保持平静——这倒是件好事。毕竟,如果真有哪个突击队员决定冒险开火,我可不觉得自己一定能来得及在被打穿脑门之前拉响手雷,“想一想,这么做值得吗?”
“值得。”我说道。
“什么?!”
“因为我并没有对抗光复军,也没有背弃对同盟发下的誓言。”我一边说着,一边偷偷对站在一旁的秋递去了一个眼神,示意她尽可能离远一点儿,以免被卷入什么不测之中。但是,虽然注意到了我的眼神、而且也肯定明白了我的意思,秋仍然走到了我的身旁,然后拉住了我的一只手。
呃,既然这样……那我只好接受现状了。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莉莉娅.图莱特?”拉希德将军那张精致的脸上总算有了点表情变化,“什么叫没有背弃誓言?!”
“我曾经发过誓,绝不背叛同盟。换句话说,如果你们真的是代表着同盟来到这里执行任务的,那么我确实应当配合你们的行动,”我一字一顿地回答道。当然,这话并不全都是事实——就算同盟委员会的人亲自抵达这里,我大概也不会听从命令、把奥德修斯交出去。但至少在现在,这么说应该没啥问题,“但请告诉我,拉希德准将,你们目前的行为,真的能够代表同盟吗?”
“当……当然!”拉希德答道,“你凭什么认为,我们不能代表同盟?!”
此时此刻,在更远的地方,随着进入伊甸岛内部的“银色方阵”部队越来越多,那些对他们群起而攻之的机械动物终于在持续不断的战斗中逐渐耗尽了数量。要不了多久,拉希德的其他部下应该也会来到这里……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因为我一直在怀疑,你们的行为可能是独断行动,”在思考片刻后,我对拉希德将军说道,“毕竟,所有人都知道,‘银色方阵’是一支专门为了消灭对同盟财产和公民构成威胁的‘太岁’变异生物——尤其是那些‘超级带原者’而设立的特殊作战部队。虽然你们是同盟的精锐力量,但从理论上讲,像抓人这样的工作,恐怕不属于你们的职责范畴吧?”
“有些时候,我们也会被要求协助参与其它任务,”虽然他的人工发音器官让拉希德的语音无法直接表露出情绪的波动,但我仍然能从他的回答中察觉到几分心虚,“毕竟,从来没有人规定,一把用来砍柴的斧头就不能在必要的情况下拿来切肉。”
“也许确实有人会用斧头切肉,”我舔了舔嘴唇,“但恕我直言,‘银色方阵’可不是什么寻常的斧头——光复军司令部早就有过规定,为了应对突发情况,如果没有战斗任务,‘银色方阵’三分之二以上的人员应该确保时刻处于战备状态,不得参与其它任何行动。而你们调来攻击这座岛的人有多少?肯定不止你们总兵力的三分之一吧?”
“具体的规定细节可以在必要的情况下变通。”
“变通?也包括私下截留我的报告和通讯吗?!”我继续追问,“从隶属关系上讲,我直属于光复军司令部,而不是某个基地、哨站或者战区指挥部,更不属于你们。但为什么当我第一次试图联络时,你却非常‘及时’地出现了,拉希德将军?!就算不提隶属关系的事,这种事大概也不是所谓的‘偶然’吧?”
“你很聪明。”在短暂的沉默之后,拉希德答道,“很好。你不但意识到了我们‘银色方阵’是在独断行动,而且还注意到了我们不会立即杀死奥德修斯先生这件事、甚至还能够利用这一点来迫使我们暂停行动。这倒是有些超乎我的意料。”
“诶诶诶?”抓着我胳膊的秋对我投来了疑惑的目光,“他、他们原来不打算杀了奥德修斯先生?”
“对。”我轻轻叹了口气,“我早就知道啦。”
虽然在我们刚刚碰面时,无论是拉希德将军还是法米尔上校都声称,因为在这次突袭中遭受的严重损失,他们决定干掉奥德修斯以泄愤,但我很清楚,作为“银色方阵”的高级指挥官,他们显然不是如此情绪化和容易冲动的人——毕竟,在他们的角度来看,“钥匙”不在奥德修斯身上、以及奥德修斯为它设置了密码或者其它安全手段的可能性都是存在的,如果要确保万无一失,那在碰面时就立即干掉对方显然是最不应该做出的举动。
而正因如此,我才能为自己争取来一点时间——通过将奥德修斯当成“人质”。
“总之,既然你足够聪明,那么我们应该是可以好好谈一谈的,”拉希德将军做了个手势,让其他突击队员们放下了指向我们的枪口——当然,考虑到双方的力量对比,这种做法顶多只能算是作出了象征性的“愿意谈判”的姿态而已,“我必须承认,虽然由于今天遭遇的伤亡,我确实对这位奥德修斯先生有些……怀恨在心,但他本人并非我的目标。我们所要求的只有‘钥匙’,以及使用它的方法。如果你们愿意照做,我可以担保奥德修斯先生的生命安全,以及——”
“既然如此,你肯定也知道这东西有什么用了?”还没等拉希德把话说完,一直沉默不语的奥德修斯便打断了他的话,“你到底知道多少?关于‘圣灵’、那个古老的计划,以及它和维持着你们同盟运转的‘圣父’的关系……”
“我知道所有应当知道的东西,甚至包括关于你的许多事情——虽然在被你最信任的人背叛后,你就一直低调行事、极少与他人发生关系,但当年你们那伙人闹出的事情阵仗可不小。因此,在同盟的情报部门手里,也保存了有不少与你相关的信息,”“银色方阵”的司令官说道,“顺带一提,虽然我的个人情感不喜欢背叛这种行为,但我认同你的那位朋友的做法。”
“你知道卡萨.乔治斯先生吗?”我惊讶地问道。
“唔……他叫这个名字吗?算了,这种细枝末节也通常也没空去记住,”拉希德将军说道,“不过没错,我们知道他的事迹、以及他选择背叛自己曾经的挚友的原因:那把‘钥匙’所能开启的并不是什么救赎之路,而是一扇毁灭之门!它是一把重锤,足以摧毁我们已然拥有的一切。”
“唔……”我舔了舔嘴唇。在不久之前,卡萨.乔治斯似乎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但奥德修斯却一直强调,他的旅途是为了这个世界的未来。我到底该相信谁?或者事实上,我谁都不应该相信?!“那既然这样,你们为什么还要——”
“当你拥有一把锤子时,把它砸下去并不一定是唯一的选择,”拉希德将军答道,“只要让那些拥有决策权的人知道,你有能耐对他们所看重的东西造成不可逆转的破坏,你就可以更加容易地劝说他们做出某些原本不乐意做的决定。”
“换句话说,我们需要一把可以高举的铁锤,”法米尔上校补充道,“只有这样,我们才能确保同盟的决策者答应我们的合理诉求。”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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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康尽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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