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LP】《露楠格勒》上 伤感 中篇小说

Lunangrad
露楠格勒

原文链接:https://www.fimfiction.net/story/404335/lunangrad
作者:Cynewulf
译文地址:https://fimtale.com/t/11052
译者:伊言若

译者注:本文亦收录于同人文集《Tales of the moon》,鄙人未曾两相校验,仅以纸质文集为翻译原本。
初涉翻译,多有生涩之处,万望海涵,在此先谢过诸位前辈与作者。
2020.5.1
在返校前勉强成篇,初稿多有讹误,接下来会逐章修订。文笔实在不佳,大失原作神韵,只略尽绵薄之力将此文推荐给诸位,若有大佬因此对原文产生兴趣而重译此篇,晚辈亦深感荣幸。
感谢作者,感谢支持我熬夜赶工的父母,感谢为我讲解语法的小姑,感谢读到这里的诸位前辈,特别感谢@jazspid前辈为我这个英译渣渣提供的帮助X﹏X

简介:露娜在归来后的全国之旅中拜访了小马国的每一座都市。除了那一座城——露楠格勒,一座盘踞小马国北疆的孤城,却是露娜心中无可替代的圣地。而同行的暮光闪闪很快发现,当这个世界在先启的谶言下颤动,她也不可避免地触及了一个隐藏多年的可怕秘密。一场朝圣之旅早已开始……

第一章
坎特拉城对她而言一向如此,不是吗?
永远是那么牵动心弦,然后扯出一大堆剪不断理还乱的回忆。
露娜的来信与暮光预想的大相径庭。
摒弃了自己一向的风格,用起了一种冠冕堂皇的古怪行文——不时流露的高端短语,玩味深奥的文字游戏,还有那与她十分不搭调的乱入外文词。
这让暮光伤了好一阵脑筋,不过,她认定这仅仅是露娜在努力适应曾经的身份。这是个好兆头。一位公主应当能在不同的角色间切换自如。
当然,这倒不是说她很清楚要怎样做一位公主。
不知怎地,暮光很想知道,露娜在重新认识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小马国之时究竟作何感想。她喜欢坎特拉城吗?要知道,当年露娜公主……“离开”的时候——这是暮光能想到的最不冒犯的表达了,那时的坎特拉城还不过是个边塞小邑。
说起来,当她回到故乡,却发现不光曾经的家不在了,就连以往栖身的城市也早已失落,小马们尽数远迁,甚至没有谁记得那里曾有过一座城市的时候,又会是怎样的感受?当她走过坎特拉城的街道,是否会在在擦肩而过的面容与高耸入云的楼宇间偶然闪回前半生的记忆?
还是说,她对此紧闭了心扉,在她眼前的不过是座永远无法视之为家的陌生城市?
暮光摇了摇头,不禁感到些许凉意。
也许是露娜的来信无端搅动了她的思绪吧。又或者,从少小离家的游子身上总能感到些阴郁。
眼前的召谕十分清晰明了,可暮光总有种读不懂它的错觉。露娜已经完成了她归来后的全国旅行,她亲自造访了小马国的各大都市,如一位公主习常的那样向她的子民们致意。她收到了六座城市的门钥,还品尝到了各个行省的美酒与特产,也对这新世界下小马们的生活方式有了亲目。暮光记得这趟行程早在几个月前结束了,可现在看来,显然还没有。露娜还有一座城市要去看。
露楠格勒。
暮光对那座城市知之甚少,而且她很快发现大部分小马都与自己一样。小马镇的同伴们也只是有所耳闻,而她图书馆的书籍里也只有千篇一律描述。
那是座孤城,与北疆的其他文明隔绝的城市。与它最近的斯大驎格勒尚有千里之遥,而两座城市之间只有无尽的荒蛮野路。
至于造就这北境孤城的原因,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地理位置的孤立也滋生了其他方面的隔绝。或许是它那造就了露楠河长达六个多月冰期的险峻地势与肆虐风暴,或者是因为无序祸害这片大陆时残余的混沌魔力,就像一些学说推测的那样。再或者,说不定没什么原因,它一直就是如此。不管怎么说,相较于其他城市,露楠格勒实在是与众不同。
那儿的小马民风彪悍,甚至鲜有诗歌与神话流传于世,也极少与南方的同胞们分享自己的节日与风俗。从一些古久的史料推测,他们曾经一度完全独立于小马国。这一点倒不知什么缘由改变了,但现存的史料也无法解释这群北地荒原上冷漠无趣的小马究竟是怎样形成一个统一宗族的。
暮光倒希望以上传言都是夸大其词。那些古代的作者大多都有些……武断?特别是在写到不同宗族之间差异的时候。况且,没有谁能与所有小马都合得来,这可是她一直铭记于心的道理。再说了,马是会变的!说不定露楠格勒现在是个生趣多了的城市呐!不过极寒的气候大概不会有什么变化,她得带上最暖和的衣服才行。
王宫的大门与她第一次来这里的时候一样,一如既往地金碧辉煌。守门的禁卫向她微微鞠躬行礼后便放她通行,她也在道谢后匆匆行过。
她感到周遭的王宫十分喧闹,有一股熟悉的知觉在心中暗暗涌动,好似有几十只小暮光跑遍了每一个书架,发疯似地钻研着眼前的难题。
为什么要邀她同行呢……去露楠格勒,全国旅行什么的,总得有说法吧。她得知这趟行程的用意之初——对露娜来说,没什么比归来之后重新认识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也让世界重新认识自己更重要,她也觉得这是个棒极了的主意。可是,退一万万步,为什么被邀请的单单就是她暮光闪闪呢?
这并非是她觉得自己不配受邀的妄自菲薄。暮光一向谦逊,但要知道她可是大公主的关门弟子,她的家族也是源远流长的名门。抛开这些,她也曾与小马国的学术高层同台交流,在那些最博学的小马面前坚持着自己的理论。不管怎么说,暮光绝对是一名优秀的学者,永远都是。
可是……露娜需要一名学者吗?这种自己根本无法理解的境况之下,一位学者能给她带来什么帮助?无须讳言,露娜肯定知道她知道的一切,甚至更多!那她自己去岂不是更好。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她在前往王座厅的路上险些与一位侍者撞个满怀,也只是心不在焉地道了句歉。看来就这么想下去不是个头,她得去找那对皇家姐妹问个清楚,究竟有什么在等着她。
暮光原本期待着等候自己的会是露娜,可她只在王座厅找到了忙着主持朝会的塞拉斯缇娅公主。
她记得朝会,在她还是小母马的时候就曾来过几次,并且敏锐地发现了这东西就是个无聊透顶的聚会。任何打搅她沉浸在书本或天文台里的事情都一样令她苦恼至极,更别说听那群庄稼汉的满腹牢骚了,简直就是非马的折磨。
尽管现在她的观念改变了不少,可暮光依然觉得自己恐怕这辈子都理解不了朝会的“乐趣”。她只是等在门外,等待着最后一位觐见者完成他的请愿。当塞拉斯缇娅承诺会从自己的皇室资金中调拨一小部分来资助他的项目,那匹年轻公马也终于爽笑着离开,一旁等待的暮光只好向他回敬了一个不失礼貌的笑颜。
等待着,当塞拉斯缇娅从王座上起身宣布朝会结束,暮光这才真心笑了出来。几位想要抢先一窥官文的稀散市民被驱散走开,朝会的侍者与书记也纷纷回去了自己的办公室。很快,偌大的王座厅便只剩下了塞拉斯缇娅与暮光闪闪。
“暮暮,我忠实的弟子。”塞拉斯缇娅走近着,给了暮光一个轻轻的拥抱:“见到你真好。”
“我也是,见到您真好,公主!”暮光回应着老师的轻拥,语调中掩不住一阵小小的欢快。
那位公主用鼻尖蹭了蹭自己的爱徒,冲她眨着眼睛说:“正好快到午饭时间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拜访一下御厨?当然,也不是说他喜欢看着王宫里最贪吃的家伙像匹野马一样在他那大快朵颐就是了……”
暮光咯咯笑出了声。
“你是说贝蒂特·潘先生?当然要了!”
塞拉斯缇娅微微一笑,便领着暮光一同向厨房走去。

第二章
暮光撑着滚圆的肚子靠在餐厅的椅背上,而她面前的塞拉斯缇娅已经吃到了第三份……
她摇了摇脑袋,不禁有些忘记了一只天角兽的食量到底有多大。小时候她就对这事颇为好奇了,现在虽已亭亭玉立,可对她来说这依旧是个有趣的问题。
她就这么失神了片刻,直到她的国君与师长故意轻咳了几声才把她唤回现实。
“神游什么呢,暮暮?”她笑着问道。
暮光的脸颊微微一红。
“呃,是,殿下……实在抱歉。我只是想起了小时候的事。您还记得我第一次在宫里吃午饭的时候吗?”
塞拉斯缇娅思索了一阵,她摸了摸下巴:“你是说你那次魔力大暴走之后,你爸妈非要你多吃点东西补好身子,我就在一边跟他们解释你没事,也不用他们赔你留下的烂摊子?”
暮光意识到了自己愈发涨红的面容,慌忙低下头去。
“公主……才不是呐……”
塞拉斯缇娅只是笑得更欢。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说的是哪件事。你是说你做了我的学生之后第一次来这里吃正餐对吧。你那时候啊,真是只捉摸不透的小雌驹,内向,却又那么渴求知识。我问你魔法方面的问题你就知无不言,我一问其他事情你就不吱声了,活像只溜进储藏间的小老鼠。”
暮光害羞地扭了扭身子。“我只是……太兴奋了,而且很紧张啊。小时候我都不怎么跟其他小马说话的,更别说您还是位公主了。”
目光扫了扫一旁的空餐桌,塞拉斯缇娅这才敛去了方才的笑声,用一只马蹄支撑起额角。
“我真的很高兴能来这,暮暮。我有点想念你在这里用功读书的样子了……”她顿了顿,引出一阵长长的深息:“真的很高兴……我不想毁气氛,但我现在得单独跟你讲些严肃的事。”
她的学生眨了眨眼,向桌前倾斜着身子。
“出……出什么岔子了吗?不管是什么,我几个小时内就能把同伴们叫来,然后我们——”
“不,不是那种事。”塞拉斯缇娅否认得干脆利落。
“那,是什么事?”
塞拉斯缇娅望向餐厅入口处厚重的双扇门。一只独角兽禁军正在一旁警惕地把守着那里。她冲那只独角兽点了点头,暮光便看见他关门离去了。
门被锁上了,落锁的声音让暮光不禁一阵寒颤。
“公主……你吓到我了,”暮光把身子转向她的老师:“是……我做错什么了吗?”
塞拉斯缇娅微微一怔,又带着歉意的微笑摇了摇头。“当然不是,我的错,暮暮,我没想故意吓你的。我只是想给我们师生两留点隐私。不管怎样,我真的非常,非常高兴你能来,也很欣慰露娜会请你陪同她,我很希望她能听我的建议呢。”
暮光抿了抿嘴。
“您的建议?她是要去什么很危险的地方吗?我以为她只是去参加欢迎会或者阅个兵什么的。她为什么会需要我呢?”她咬着下唇,又补充道:“我还以为她只是想邀个游伴,或者想让我和她深入了解一下彼此。”
“哦,她就是那么想的。”塞拉斯缇娅笑道:“露娜她很高兴能和你互通书信,她跟我说你们还在信里下起象棋来了,玩得开心吗?”
空气中弥漫着一丝隐隐的不安,尽管塞拉斯缇娅依旧向暮光展示着温婉的笑容,暮光也不确定她是否曾在老师身边感受过如此诡异的氛围。虽然很像如此,但这股不安并非仅仅源自那件尚不知晓的事件。空气在逐渐变得凝重,夹杂着一阵莫名的酸涩。
“是,”暮光回答着,努力表现得与往常一样:“她下得很棒,老实说几盘交战下来她比我厉害得多。如果她全力以赴的话,我猜我以后就赢不了了。不过我们还是玩得很开心。”
“我很高兴她能找到些打发时间的法子,以前我也陪她下过棋,好像一到晚上她就脑子转得飞快。不过顺便一说,她的战术太激进了,很容易踩圈套,你可以利用下这一点。”塞拉斯缇娅接过话题,又补上了一个些许淘气的眨眼。
可这并没有打消暮光胸中的疑虑。那股不安依旧占据着她的内心。
“所以……呃……如果您不介意我多嘴的话……”
塞拉斯缇娅打断了她的话。
“我知道你想问的,我到底在关心什么事情?我身上现在一定散发着不安的气场吧。”
“有点……”暮光向后缩了缩。
那只天角兽叹息了。她把目光投向远处空无一物的白墙。“对不起,暮暮,真的对不起……你并非身处险境,我妹妹也是……她会安全的,纯粹从身体方面说的话……”
塞拉斯缇娅苦笑着——除了“苦笑”以外暮光找不出别的词来形容这一幕了。
有那么一瞬间,整个世界还没有变得不可描述,一切都平静如常。
然后,眼前的地板开始摇动,墙壁与回廊开始重新排列组合。世界变得天翻地覆,伴着滋长的惊恐一点一点深深地钻入脑海,仿佛它们生来盘踞于此。不会为此感到羞愧,只是身体在本能地惊惶,就那样从诡异的视角,眼睁睁地看着失衡的世界贯透眼中的竖眸。
脑中历过这样的感受,暮光唯有极力克制着自己本能战栗的身体。
“身……体?”她小心发问着,尽管内心的声音挣扎着告诉她知道的越少越好。
那一瞬间,暮光感到自己分裂成了两只小马。其中一个,正在眼前的迷惘之海中乘风破浪,那个暮光渴求着,在塞拉斯缇娅失落的笑容中极力接近着萦绕在她与皇家姐妹周身的墨色谜团。另一个呢?另一个暮光畏怯了,她退缩了,只想尽力让自己背负得更少,尽力卸去肩上隐隐欲至的重荷。
“没错,我倒是怀疑露楠格勒有没有小马能伤到我妹妹。那可不是多找几只小马就能办得到的。”塞拉斯缇娅苦笑道:“你应该见过她当年的样子吧暮暮。当年我们并肩作战的时候,她就令别的小马闻风丧胆,战锤高悬,目光如炬……”
她有些失神地凝视着远处 ,又狠狠地摇了摇头,好似在回忆里迷失了片刻。许久,她才再度操起了愧意的笑容。
“抱歉失态了……”她说,“不过,是的,没什么危险。暮暮,你对露楠格勒知道多少?”
暮光耸了耸肩:“不多,很不巧。不过我也做了很多研究!”
“像你的风格。”
“可是,小马镇的图书馆里没多少资料,要么是模糊不清的略述,要么干脆荒谬至极。我只能从那些基本信息里——地理位置、气候之类的——推测出一点,就是那个地方在小马国与众不同。”
塞拉斯缇娅点了点头。“很委婉的说法了,那是座非常、非常古老的城市。”
“有多老?比马哈顿还老?比坎特拉城还老?”
“比现有的城市都古老,”塞拉斯缇娅说道:“我甚至敢说它比大半个小马国年岁都长。那是座沉湎传统,墨守着早已沉沦的信仰的城市。他们一度盘踞北疆,凶兽横行,长此以往,除了那些对此讳莫如深的小马以外,就没有谁知晓详细了。”
她依旧笑着,好似无奈的自嘲。“我的小马们啊,我对他们爱之如一,可他们好像关键时候一点都不好奇。”
“能再跟我详细说说吗,公主?”暮光问道,在她心中,那个渴求真相的暮暮还是占了上风。“任何您觉得可能有用的事情都行,我想尽可能地帮上忙,特别是这趟行程还有那么多我不了解的情况。”
塞拉斯缇娅的笑容收去了。
“冗余的知识帮不了你,暮暮。”她说:“不过我会回答你的。其实接下来说的大部分都不应该由我开口,我的爱徒。那座城一度是独立的城邦,王国安定下来之后,我曾邀请他们加入这个大家庭。不出所料,他们拒绝了,但却提出了一个诡异的要求,他们的来使说希望我妹妹能莅临指教。露娜便受邀去了那里两周,等她回来之后……他们就归顺了,个中缘由也许她会跟你细说。”
“所以……”
“所以,与其说那是属于小马国的城市,倒不如说是属于露娜的。她们当初也拒不接受露娜的离去,直到我亲自前去挽留,他们才勉强承认我独揽大权的统治。详细情况我不能说太多,至少,短时间内不行。”
“那她难道不应该很高兴再见到他们吗,还有,他们还依然自视为露娜公主的子民吗?”
“不减当年。”塞拉斯缇娅回答道:“我并非不受他们欢迎,不过自从露娜回来之后……”
“也就是说,这是次皆大欢喜的重逢!”暮光这次说得飞快,带起一丝露齿的笑意。
“对他们来说,也许吧。”
“我不明白。”暮光有些抱怨了。
“我知道你不明白,我很抱歉。”塞拉斯缇娅走近着,轻轻碰了碰暮光的马蹄。“暮暮,我不能告诉你我为何不安,我非常抱歉,有些见不得光的东西不当由我开口。但是我妹妹她需要你,并非你的才智、魔法或协律元素,她只是需要你,需要一位朋友,一只能在她身旁提醒她至少有一只小马在意着她的小马,一个愿意与她书信来往,愿意陪她下象棋的小马。我说得清楚吗?”
暮光犹豫着,还是点了点头。
“我清楚了。”
“那么,这就是我能告诉你的一切了。谢谢你。”塞拉斯缇娅凑近了面颊,再次用鼻尖蹭了蹭暮光的脸。
“谢谢。”她又轻声重复了一遍,幽若呢喃。
“请代我陪在她身边好吗……”
说罢,她站起身来。“她应该快起床了,不过这个点嘛……你以前在塔上的卧室已经收拾出来了,你可以随时用它。我建议你去休息一会,顺便准备一下行礼。露娜她说不定会有点紧张,你今晚也需要充沛些的脑力。”
暮光点头同意了。她知道塞拉斯缇娅在委婉地请她离开一段时间。不过说实话,她确实需要静一静,再花点时间理一理心中的思绪。

第三章
王城的高塔上,暮光闪闪正浅睡在她旧时的居所。
她梦到一座朽毁的城。
无尽之森蚕食着它的宫墙,岁月成凶,顽石寸裂,野藤与枯根涨破荒原,向曾经斧凿耕垦在它们身上的小马寻仇。蛀虫蠹去了昔日的绣帷,斑斓的琉璃也早被洗劫殆尽。
她走在曾是回廊的残垣,伴着挥之不去的不安频频回首。昏惨的日光西颓了,太阳仿佛也背叛了她,只那么将垂未垂地倚挂在天边,让那只独角兽不得不强睁起虚弱的眸眼,去绝望面对咫尺间迫临的夜。
她不敢唤起哪怕分毫的魔力。内心的不安中仿佛隐匿着原初的惧意,好似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就在身后。透过独角上微弱的荧光,暮光全然不知晓自己在害怕什么,但她本能地知道,它带来的一定是最深邃的恐惧。
残垣的影子,不知什么时候被拉长了。暮光发现自己来到了大殿的废墟。
破碎的穹顶被贯透出空洞的伤残,好似开膛破肚的尸首。黯然的灰天微微泛着血色,在她眼前一寸寸无可挽留地暗去。她发誓自己还看到了刺目的星辰,就那么躲在云端闪烁,如同幽幽小巷尽头处的猫眼。
她的周遭是满地的碎石。地板被不知什么力量扯裂开来,丛生的杂草令她蹒跚不前。暗紫色的野藤绞杀了早已岌岌可危的廊柱,在暮光惴恐的脑海中阵阵脉搏着夜的凶象。
在她身前呢?
她的前方是一尊螺旋升起的乌木色王座,尖锐的芒刺与锋槽在玉石的装点下映照着诡秘的威仪。
那是它本身在发光吗?
在王座之后的宫墙上,是无数列作九芒星阵的玛瑙石。在那最高的星芒之上,穹顶与廊柱间垂下的铁索吊起了一弯秘银色的月。
废墟的迷宫,好像更加阴冷了。暮光一边试图摸索行过夜中难辨的乱石,一边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马蹄避开地板上参差的裂痕。
一步,两步,每一次举足她都与王座又近一寸。
她为什么要去那里……那是什么……这又是哪……
暮光知道的。在她低声咒骂着蹒跛前进的时候,在她爬上一根倒塌的石柱,感受着擦过蹄踝的黏腻藤蔓的时候,她就知道了。
这是无尽之森的城堡。在这里,她曾凭借自己的智谋与五位新交同伴一起打倒过一个梦魇般的神祇。这是她们曾同生共死的战场。
一步步踏过嶙峋的乱石,暮光终于站在了王座阶前。
它不是空的。
王座上的身影宏伟异常,在暮光眼中,那尊王座也同样变得比方才魁伍,好似一个扭曲的谬误。
那是谁……梦魇之月?暮光是这样想的,可那并不是。梦魇之月是个蔑视一切的凶神,青面獠牙,一个决意颠覆王国的暴君。她确实是所有小马同仇敌忾乃至以命相搏的对象,但那确实不是她。
夜的王座上盘踞的是一个诡异的身形,光影交错,宛若一阵被赋予了扭曲形体的风暴。而当她终于开口之时,暮光从那可怖的喉咙中感受到了令自己跌坐成泣的恐惧。
“你好啊,我的小马。”
暮光试着有所回应,可她做不到。这是谁?她心中莫名的焦躁究竟是什么?她又是谁?种种疑问在她口中已拼不成语句,好似巨龙爪中滚落的沙砾,留下的只有极度恐慌之下本能的呜咽。
夜的女王轻笑着,至少在暮光看来那还算轻的,听来只似毒蛇的嘶鸣。下一刻,自她周身变幻的流影中睁开了千百只眼,伴着千百只血色的虹膜与狭窄的竖瞳,向王座之下的暮光投去冷冷的注目。
她站起身来。
“我的小马啊,”她开口了,十几种声线交织作深幽的嗡鸣。仿佛众口齐响的协唱,在她身上化作万千生灵的低语。
“长夜将至,暗月终会高悬,我不愿拒你于王朝之外。起来,我们将赐你解脱。”
暮光觉得好冷。她试着站起来,可身子早已不听使唤。不知何时有什么东西渗进了她的骨髓,或许早在她直视夜的神祇之前。马蹄融进了岩石,皮毛开始渗出油状的液体。涌入口中胆汁与血沫刺激着味蕾,她更不敢细想自己面颊上滚落的究竟是泪水还是别的什么。
应该尖叫着逃去吗,可她已经感觉不到舌头了。梦魇已然萦绕于身。夜的女王只是轻笑着走下王座,在她身旁吮吸着死亡病态的甜美。
暮光的眼睛再合不上了,有什么东西模糊了视线,可她依旧能清楚地看见她的女神身上千百只幽幽的眼。
它吻了吻暮光角下的前额,而后,伴着尖牙撕破肉体的痛楚,那只独角兽发出了最后一声微弱的呻吟。
……
“晚安,暮光。
她惊醒了。
没有立刻翻身下床,只是那么躺着,竭力平复着紊乱的气息。
她并没有真的哭出来,可方才的一切是那样如真似幻,老实说,她还未曾有过如此真实的梦境。
暮光觉得喘不过气。四肢发木般的沉重,被子拧成了一束,死死地缠在她瘫倒在床的身体上。除此之外,她还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浓烈汗味。
一呼,一吸,一呼,一吸。她努力像一只成年独角兽那样调整着自己惊魂未定的心绪。毯子被她用马蹄叠好卷起,塞在那张精致的小茶几下。不知怎地,此刻的暮光对以往习常的魔法惧意倍增。她是真的害怕了。为什么?刚才的梦境应该足够解释……如果能解释的话,毕竟梦都忘得很快。
现在不知是过了多久。塞拉斯缇娅还没来叫自己,所以还没那么晚。她应该只是小睡了一阵。
有些不情愿地,她还是用魔力浮起了床头的闹钟,凑到眼见仔细端详着。
五点,到傍晚了。睡的时间比计划中长了许多。小声抱怨了一句,那只独角兽终于坐起身来,却被冻到一阵哆嗦。
好冷,这座塔以前有这么冷吗?
日常的穿着打扮只花了很短的时间。暮光向来不是纠结外表的女孩,这一点上,她一直信奉母亲的忠告。
真正的优雅隐然在焉。
从高塔下来的路永远那么空荡荡的。天文台里一向冷清,可相较于与其他小马格格不入,她倒更喜欢这份寂寞。抛开认知以外的秘密地带不谈,这世上没有第二个能像她的塔那样远离喧嚣的去处。
没错,她的塔。暮光不由打了个响鼻。
她花了几分钟在那长长的螺旋楼梯上,好从窗口一望外边的暮景。太阳要落山了,她想着,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了吧。不过还有一点,这一趟行程她还得调整一下自己的作息来适应露娜,这可没得商量。
她思考着这事,不觉走进了王宫,还在通行的时候向露娜的亲兵打了个敷衍了事的招呼。沉眠咒怎么样?那就需要准备相应的反咒语来维持精力了。沉眠咒非常好用,可那会导致被施咒者感到反应迟钝和心神不宁。有些咒语倒可以消除那些效应,但说实在的,那也不过是更多的副作用和字面意义上的头痛而已。
腿脚在下意识地前进。暮光好像不知什么时候就觉醒了自动导航的能力,毕竟她的眼睛大多时候都被书给挡着。就这样,她不觉走得愈发深入,直到自言自语地走进塞拉斯缇娅一向独自用餐的大厅。
“你刚刚说什么?”
“Polyphasic sleeping,多阶段睡眠。”暮光皱了皱眉,头也不抬地答道:“简单来说就是把八小时睡眠分割为若干阶段,Poly前缀意为复式的,phasic则是阶段之意。在这种模式下,我们用多次频繁的浅睡代替一次深眠。它最初被游牧民注意到……啊,您好?”
半道停下了自己下意识的回答,暮光这才反应过来,便抬起头寻找刚才的询问者。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张不能再熟悉的长桌中间。不过眼前的情况有些微妙,塞拉斯缇娅依旧坐在她平日的位置,而在长桌彼端,那张向来空空的椅子上坐着露娜公主。
暮光此刻就颇为尴尬地站在中间。
“挺有趣的想法。”塞拉斯缇娅笑着点评道。刚刚把暮光拽回现实的便是她。
“对我来说,我倒更在意你刚才的思路是怎样的,”一个低郁些的声音发问着。暮光看向她的右方,恰好对上了露娜微笑的面容。
“她刚刚说的我熟悉,你应该也一样吧,姐姐。她没说错,不过有些东西还是推论。”
“也许吧,当年征战四方的日子早就被我抛诸脑后几千年了。”
“只有一千五百年不到,”露娜耸了耸肩,“对我来说还挺近的。”
“不过有时候我也很怀念那段时光。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那一段,有些日子倒是极好。或者说大部分日子。”
暮光觉得自己就像在看一场网球比赛,而她就站在中场。每当这对姐妹中的一个说话,她就寻着声音把脑袋转过去,可每当她转去目光,另一个就会有所答复。真有些应接不暇。
“现在的酒好喝多了。”塞拉斯缇娅温和地说道,暮光这才发现她们在用餐。塞拉斯缇娅正小心切下面前盘中的鱼肉送到口中,风度优雅,也许只有瑞瑞能勉强做到这般举止。
说到鱼。她儿时第一次来这吃饭的时候就对这种食物困惑不已。塞拉斯缇娅坚持小暮光的到来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所以只是简单地让暮光坐在身旁吃同一桌饭菜,然后让她看着自己吃得美滋滋。
“暮暮,”她当时看着失神已久的暮光这样说道:“这个世界可不只有你长大的那个独角兽社区。”
当这对师徒的视线短暂交错,暮光仿佛又听到了那句深奥的教诲,她甚至能再次看到老师彼时的笑容与那深不可测的眼神。
“啊,我早就注意到了。”露娜接过话题,她顿了顿说:“确实比以前绵柔得多。按照我给那些管这事的机构留下的品鉴标准的话,我只对酒水提出两点要求。”
“哦?”塞拉斯缇娅饶有兴致地笑着,那声音让暮光的耳朵微微一痒。
“首先,酒色是暗红如血的。其次也是最重要的,一定要大量供给。”
暮光不禁笑出了声,又赶忙转过头去避开了露娜面带笑容的视线。
“看来暮光是站本宫这边的。”
“很般配,正好她叫暮光。”塞拉斯缇娅温柔地打着趣。
“我?呃……”暮光调整了些许站姿:“我只是觉得挺有趣。我其实从来没有藏过酒,一般都喝咖啡……或者茶,如果去小蝶那做客的话。或者瑞瑞那里,我猜。在阿杰家倒是偶尔喝过果酒……”
“转念一想,抛开名字不谈的话,她其实还是和你更相近,姐姐。”露娜笑着终止了话题,与此同时,暮光听到了餐盘碰撞的咔哒声。
脑海中感到一阵来历不明的磨蹭,她几乎吓得跳起,但终于发现那不过是一位年轻侍从在给自己端上一盘沙拉。暮光谢过了那位侍者,他也微微鞠躬还礼。
低头看向眼前的餐盘,那只独角兽也意识到了自己腹中的饥饿,便默默吃了起来。
这样坐在太阳与月亮之间确实是种奇妙的感受。暮光不确定自己是否曾有过以上这般并非比喻的经历,可她现在偏偏就经历着。想想吧,当你看到戏剧或书中的情境跑到现实生活中的时候,比那感觉还要更进一层。
提到现实生活,王城包罗的一切给了我们不少绝妙的二元性。我们能轻易举出很多例子——昼与夜,光与暗,干与湿,永恒与须臾,可这些还不算显著。白昼不会在鸟儿扑翼的一瞬堕入永夜,也不会一息间把我们抛弃于黑暗。不会。它是会变化的。万物都是会变化的,而暮光知道在那变化之中必然蕴藏无穷个瞬间,就好像整体包含无穷个孤点。
她也真切地感受到了自己的处境所在——暮光,正是昼与夜的分界。
在暮光左侧,塞拉斯缇娅便是王国的平衡,她是完美与优雅的极点,仿佛每一门艺术与科学都在她身上臻化成境。她如宇宙的公理那般被芸芸众生知晓——马路上每一个孩童都对她的智略耳熟能详,你若愿意驻足倾听,他们甚至能一直讲述下去。从未破荒蛮的南境到终年极寒的北疆,每一只小马驹都能道出她的名字、样貌,乃至她的爱好与所擅。在她身上,再微小的个性都足以渗透社会的每个阶层,位高权重的话语亦足以颠覆这个马蹄与魔法建起的国度。在她的统治下,开疆辟土的征伐早不再是两相角力,而是更为直接的势如破竹。留给敌人的唯有畏惧与憎恨,却绝无侥幸的可能。她就是太阳,永恒不灭的胜者。
而在暮光右侧,露娜便是一股刺目的逆流。不羁于平衡与姐姐精妙无缺的权擅,就像是无所拘束的狂风。她不屑于故作姐姐那般优雅的吃相,也对那强排音律的谈吐嗤之以鼻。塞拉斯缇娅没有一丝发线偏损雍容,而露娜的鬃毛却总是饱含着野性。她的仪态与其说是当代的公主,不如说是亘古蛮荒中大刀阔斧走出的女将。
“容我多嘴一下,”塞拉斯缇娅的话打断了暮光的意识流:“你们打算去多久?”
“问起来简单,”露娜耸着肩膀,咽下了口中的食物道:“不过不好回答。去北境的路现在安全了许多,他们是这么告诉我的,但那也不意味着它会短一截。”
暮光疑惑地眨了眨眼。
“我们不坐火车去吗?”
“嗯……坐什么?”露娜似乎没有反应过来,只是对暮光报以同样迷惑的眨眼。
“火车呀。”暮光复述了一遍。“我以为我们是要坐火车去,或者至少是马车。”
露娜没有回答,而暮光好像有些关不住自己的话匣子:“我之前没问,是因为我觉得您的行程肯定已经安排好了,但我以为我们是要乘早上八点去斯大驎格勒的那班车呢。”
“咳咳!”
塞拉斯缇娅轻咳两声,暮光这才意识到刚才的失言,旋即尴尬地转过头去。
“你叫你的内务官做好留守事务的安排了吗?”
“安排?我通知了风信子说我会离开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首都的夜巡与城防由她的部队负责。又给他们做了很多戍卫我封地的特训,还叮嘱了我不在时一定要多加留意那些本该由我亲自处理的政务。两个星期前我就做好这些了,还有什么要安排的吗?”露娜停了停,咂着舌头思索道:“群星在上……哦,还缺一支仪仗队。这点我可对你寄予厚望了暮光,我猜你有安排你的家族亲兵随行吧?”
“我……什么?”
“你的亲兵啊。”露娜不解地看着她的脸:“就是那些宣誓效忠闪闪家族的小马,我记得是这样的?那些身着你家徽的誓约军?”
“我……”暮光满脸懵逼地把视线转向她的老师,而更让她沮丧的是,她发现后者正努力忍着不对她们两任何一个笑出声。
“我妹妹还停留在那个各大家族都豢养私军的时代呢,暮暮,我还没跟她说闪闪家族已经至少七百年没有亲兵了。”
“家族?啊,是的。”暮光松了口气:“我没反应过来,说实话。我记得我家的誓券在妈妈的办公室里,爸爸一直想要他来保管呢,可他那又脏又乱,妈妈就唠叨说这东西裱起来都有些折了哪放心给他保管,他就只好作罢了。”
“你……好吧,我确实有点跟时代脱节。别把刚刚的话放心上,暮光,不然下回我就不好意思请教你那些时下流行的东西了。”
“嗯,没关系。”暮光安慰着她,可说真的,她也觉得露娜与时代脱节太大。
“不过你确实生于贵族家庭对吗?还是说你是平民?姐姐有没有……呃……把我也算进去过?”
“嗯……严格来说我们家是贵族没错。”暮光解释着:“家里有些文献记载了这事,是羊皮纸的,挺久远了。”她抬头看了看塞拉斯缇娅,又看向露娜公主,这感觉实在有些微妙,好像她做了什么尴尬的事又被抓了个正着。“不过我们家在坎特拉城没有封地,也没有亲兵之类的。我们有座大房子,可能也有私地?爸爸应该知道,他很喜欢那些旧时代的玩意。我们有家训和家徽,不过也就这么多了。我是在一个高档社区长大的,邻居们也都普普通通。”
“请原谅,”露娜只是摇着头:“我忘记有多少事情变了。我一直觉得,每次我好不容易适应一个新事物的时候,它过段时间又会被我忘了。”露娜自嘲地笑着,那笑容在暮光看来有些酸楚。“我真该跟内务官多聊聊关于交通之类的事情。风信子肯定早就注意到我这方面的需求了,她有法子的。”
“她已经准备过了。”塞拉斯缇娅轻轻叹了口气。
“好吧,也没错。”露娜抿着下唇,有些呆滞的点头回应:“再叫些酒带着,我们回宫里聊吧。也不知道借酒浇愁会不会事与愿违。”
“怎么?”塞拉斯缇娅问道,暮光看见她的头颅微微扬起了一瞬。
露娜似乎有些难受。
“我……我感觉自己最近有点不对劲,姐姐。我这几天总是喜怒无常的,那些我错过的时光,好像对我来说成了莫大的羞辱。我都看不懂现在的诏书和协定了,以前还多少能明白些。可这些都不再是我的擅场了,还有比这更讽刺的吗。”
“我向来是个好酒友,露娜。”塞拉斯缇娅柔声安慰着妹妹:“你才回来一年半,一切会好的。暮暮,你一起来吗?”
“我吗?如果您不介意的话。”暮光皱了皱眉。
“当然不介意。”
“听听,你说你们关系多好啊姐姐。想想我跟她就要结伴出访了,一路上肯定趣事不断。”
说罢,两姐妹一同站起身来,暮光便恭谨地随行在她们身后。
心中的紧张消散了不少,可随之而来的,暮光总有些惴惴不安。

第四章
在平静的时代里,遗忘是件很容易的事。尤其是这台名为小马国的机器被精确啮合成牢不可破王朝,千年如一日地运转之时。
它曾有过动荡的时代。群雄割据,烽烟四起,无止无休的征伐是便那个时代的主旋律。即便他们曾退求偏安也于事无补。直到三大宗族罕见地彼此联手,在极寒的驱迫下共同南迁。
自从那天,兀自吃着鱼肉的塞拉斯缇娅给她打开了一扇新世界的大门,暮光就开始留意搜求越来越多的关于其他小马宗族的资料。即使在她闭门谢客,把自己关在字面意义上的象牙塔中的日子里,暮光也不忘研究着从古自今不同小马族群的风俗演变。
不幸的是,在搬去小马镇后,那座象牙塔便被她冷落了。
不过她依然记得自己涉猎最深的风俗,辛普西亚节,一个见诸历史开端的天马族传统。当年的天马族尚未开化,行若流寇。在建立纪律严明的正规军之前,他们总会慷慨地与同胞分赃,并以此庆祝每一次劫掠的胜利。那是一场盛会,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不过有位古代文人曾不无嘲讽地称它为“纵欲”,这一点暮光记得十分清楚,每每想起也会面颊微红。
天马族的盛会就起源于这种不光彩的行径。当然,在抢劫已是不可容忍的现代社会,效仿这行为无异于一群脑子进水的狂欢者以身试法。
抛开那种混乱场面不谈的话,也有文献指出,演变后的辛普西亚节已经节制了许多。他们会尽力避免场面失控,把内容限制在一个酒会的范畴。但那也不仅仅是饮酒作乐,实际上,辛普西亚节与天马族对大型庆典的执着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酒文化。巨量的酿造与供给都是大快马心不必多讲。如果有些家伙实在复古成癖,也会从不知哪个倒霉的店主屋里不告而取,再留下一张字条和一笔结账。
此刻的塞拉斯缇娅和露娜正慵懒地斜倚在精致的毛毯与靠枕上,好似古典油画中走出的佳丽。露娜把玩着杯盏中她私人收藏的的小金块,而暮光满脸敬畏的坐在一旁,好像完全忘记了她们正在进行什么活动。
只能说,亲临这种统一前历史现场的机会不是每天都有吧。
酒来自御窖,却并不是口谕传来的。片刻前,塞拉斯缇娅与露娜坏笑着把暮光拉进了侧廊,并在姐妹两一通密谋之后严正警告她接下来看到的东西不能走漏一个字。
然后,暮光就看到她俩变换了身形。两只天角兽自体内散出一阵耀眼的光芒收束在身,而当暮光再度睁开双眼,站在她面前的只有两只窃笑不止的陌生小马。
其中一个是只淡粉色天马,体态样貌让暮光不禁想起儿时照顾自己的韵律公主。而另一个是只英俊潇洒的深蓝色雄驹。他们齐齐向暮光眨了眨眼,旋即拥着她一同进了厨房。在与留在那儿洒扫的几只小马简短交流后,他们便趁机携着……天知道是几桶酒,一溜烟地跑了。
回到眼前,暮光看了看自己的杯子,又抬头看了看满脸惬意的两姐妹。
“跟我说说,那些东海岸的小马们最后怎么样了?”露娜给自己又斟满一杯,向姐姐问道。
“啊,那些殖民者。”塞拉斯缇娅笑道:“露娜,那说来真是场闹剧。第一批移民几年后就回来了,因为他们把精力全放在淘金上,以至于忘了种地。”
“呵,那可不嘛!都是被什么一夜暴富的宣传吸引过去的家伙。啊,暮暮,本宫正打算把你灌倒呐,来来来,跟上跟上!”
露娜朗声笑着,听来几乎与咆哮没差了。
“我……额……好吧……”暮光回答地不知所措。
“露娜,别为难那孩子。”塞拉斯缇娅说道:“论酒量,除了我还有谁能陪你喝呀,傻丫头。”
“哈,说的跟真的一样!可惜今晚不行,本宫还得保持理智,不然把你喝到桌子底下去。所以……亲爱的暮暮!本宫敬你三遍酒了!这可是最后一次!”
“没事的,我喝,我喝……”暮光回答着,一边小啜了一口杯中的液体。
说实话,味道还不错。她也知道塞拉斯缇娅刚刚是在护着她,一如既往地无微不至。
“关于我们两的任务,姐姐跟你交代什么没?别担心,有什么说什么!”
“任务?哦!您的出访。”暮光陪笑道:“我知道我要陪您出访露楠格勒,还有就是,那儿对您来说是个很重要的地方。实际上我知道的也不多,不过我相信自己一定会受益匪浅的!”
一丝阴霾悄悄爬上露娜的面容,又在瞬息间散去了。
“哦,那当然!我要带你去看……哈,刚刚说我要,实际上是想说我真该带你去看看那儿!你可以去逛星月大图书馆,或者去爬月神塔。想想吧,我带你一步一步地爬上一百级台阶,爬过盈月和亏月,然后站在老广场上亲身感受一下极北之寒的那种肃穆和庄严!”
露娜笑了,暮光至今无法忘记那爽朗不羁的笑容。
“我们会玩得很开心的!你和我!”
“跟你上次见的不一样了,他们又新建了不少东西。”塞拉斯缇娅说道:“你知道的,那儿现在有座纪念你的建筑。”
“理所应当!”露娜嗤笑一声,随即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又斟满一杯道:“那儿的东西大部分都是纪念我的。”
塞拉斯缇娅的声音诡异地一沉。
“是座神庙,实际上。”
露娜怔住了。
那并不是停下思索的反应。暮光也曾见过那种对话中途停下来理清思路的表现,可露娜并不是那般举动。
眼前的露娜好似一具僵直的尸体,又像见到了追魂索命的厉鬼。寒毛卓竖,犹若利刃穿心的瞬间那来不及尖叫的死寂。
她在颤抖。
“什、什么样的……”她推开刚斟满的酒杯,声色沙哑地问道。
“取决于你怎么理解了。”
露娜不再挑起话题,只是不住低语着什么。
“群星在上……”
她呢喃着,声若蚊吟。
暮光再次神色迷茫地看了看两位公主。她明白的,这趟行程还有些她尚不知晓的状况,或者说大有隐情。不知怎地,她再度感觉到了一阵恍惚,那仿佛是彼时与此刻的间断,在她此刻的愚蒙与彼时埋藏的可怕真相间深深的隔阂。
同样再一次地,她又觉察到了脑海中的撕裂感,大地好似被犁开一般将她与两姐妹生生剥离,又用同样的天堑将两只天角兽彼此隔绝。她跃不过去,阻碍她纵身一跃的并非概率上的不可能,而是死亡本身——不是死亡或重伤的可能性,而是真真切切的死亡。
暮光感到身子发麻,这好像自她到了皇宫之后就成了常态,可她从未有过如此频繁异样的感受。她是个活力四射的少女,这一点或许比不上云宝和阿杰,但绝不是这般弱不禁风。她思辨,她求索,她钻研一切未知的学识,即便闲暇倚立之际,她也没有放松过求知若渴的大脑。她生来就不停息,她生来就不言败。纵使是深奥的时空,在她眼前也如春华怒放般展露无遗。
可她所面对的不仅是时空,而是时空所封存的一切。这不是能在脑中融会贯通的那种偶然闪回的往事片段,而是即将倾巢而出的所有已知与尘封的历史。
她不知道自己能否接受,她不知道。
一夜无话。
从王宫去中心车站的路,暮光已走过很多次了,可这番阵仗还实属头一回。
准确来说,她确实“走”过很多次了,但从未像今天这样被装饰着银月与鸣铃的轿子抬去。
天色还大早,八点整。而此刻的情况是,依旧惴惴不安的暮光正要与身旁带着起床气的露娜一道启程去斯大驎格勒。
抬肩舆的轿夫是一队健硕的雄性夜骐,他们分列在轿厢两侧,迈着整齐划一的步伐飒沓而行。长枪林林,王旗招展,若不是他们神色凝重的话,全然就是国庆日上行进的阅兵方阵。
暮光认得其中几面旗帜,那一面是小马国的国旗,那一面是她的家徽。可其余的几面她却从未见过:
一弯被散乱的群星拱卫在墨色夜空中的白月;
一只扬身立起的咆哮骏鹰;
一柄好似沾血的镰刀被握在利爪之中。犹若弥诺陶勒斯手中的兵刃。
一对交叠在新月之上的战锤。
她想问一问露娜那几面旗帜的含义。实际上,她想问露娜很多问题。可每当暮光组织好语言,她就会再次诡异地感受到那种晕眩与撕裂感。
她最终什么都没有问。
露娜的脸色不太好,这是很委婉的说法。她面容憔悴,半寐不醒,仿佛对周遭的盛大仪仗毫无兴趣。无论昨晚令她沉湎忧思的是什么,它此刻都被这股疲劳尽数遮掩去了。这兴许是件好事,暮光想着。也许预示着这趟行程里她曾有过的那种诡异感受会消停不少。她思考了怎样避免,也琢磨了可能的缘由。不幸的是,那感觉的机理与诱因不单是毫无关联,而是干脆无从查起。退一步,就算暮光对这事有了头绪,她也此生罕见地有些抗拒着不愿知晓。
直到她们抵达下城区的车站,暮光都在努力着放空思绪。一切都被安排妥当得十分迅速,此后就由露娜的亲卫接管——这其中有不少暮光并不知晓详情,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会忘记自己已知的任何细节。
回溯小马国的历史,与露娜的亲卫们相关的仪式还有许多。她研究过许多小马国建国初期的史料,塞拉斯缇娅执政前的记录要么遗散难寻,要么在无序数十年的暴政中被篡改得面目全非。而将这些自相矛盾的记载与失落秘史修缮成章的工作则一直持续到了她这一代。
可这算什么呢……一路上她把背包中的官文翻找出来,就着晃眼的日光读了五遍。那是露娜已经提交了的个人文件。可那些东西在哪,有多少,还有其他尚未公布的细节,塞拉斯缇娅却不让她追问。
她知道的,塞拉斯缇娅那心知肚明却故意不说的笑容她再熟悉不过。
历史总是那么的相似,她暗暗想着,还好,至少这不会让她感到莫名其妙的恐惧。
(↑这段没翻好X﹏X先凑合看一下,我先往后推剧情X﹏X)
御轿停住了,她们便缓缓移步走上月台。露娜尚带怒意的疲倦仿佛压倒了一切形式的虚礼。暮光也只好一边安静地走在她的公主身后,一边用魔力浮着那些来不及收起文件。
为她们此行所准备的是塞拉斯缇娅的专列,车厢是特殊设计的,只有用魔法才能进入其中。暮光饶有兴趣地打量起四周,直到列车长应召前来,与露娜的侍卫队长一同把马蹄按在车厢门上。
伴着一阵熠熠的光晕,车门向两侧开启,露出了满厢豪华的内饰。富丽堂皇,几乎与塞拉斯缇娅宫中的会客厅无异。
列车长随即向露娜躬身行礼,同时形色匆匆地说着什么。
“殿下,”他有些不安地开口道,直到露娜微微点头示意,他才咽下一口唾沫继续着发言:“塞拉斯缇娅公主命我们为您备好这趟专列,除了您的队伍以外没有其他乘客,您的车厢非常私密,能进入的只有您、暮光小姐、侍卫队长,还有在下。”
“谢谢,“露娜再次点了点头:”我很高兴你们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做好安排。通知下去我们白天要休息。”
说罢,她转身走进了车厢,车长也在行礼后赶忙离开了。
而暮光望着车长的背影犹豫了片刻。
“真不知道,他这么紧张是因为在跟露娜公主说话,还是……”她自言自语地摇了摇头,“什么其他原因……”
“大部分小马都不知道该期待什么。”一个声音自她耳边响起。
暮光愣了愣神。她有些疑惑地转过身来,恰好看到在她面前礼貌微笑的侍卫队长。
他看起来很奇怪,这么说并不是因为他是只夜骐——且不谈这听来有些歧视,她可不敢说自己这样一只在坎特拉城长大的小马居然会没见过夜骐,但他就是看起来与暮光在兄长那所见的其他禁军不同。
银甲闪闪与他麾下的将士都十分健壮。他们个个身材魁伍,就算是短小精悍型的也看起来更像铁板一块而不是小鲜肉。他们食量惊人,嗓音洪亮,总能在知晓诏令的片刻间站满朝堂。这并非她先入为主的印象,也不是说银甲闪闪与他们没有分毫不同。可眼前这位队长只比她高一点点,而且与棱角分明的天马禁军不同,他竟看起来十分……光滑。他脸上有道疤痕,但并不十分有威慑力,倒是那对的尖牙让他的笑容显得凶相毕露。
“忘了我还在这吗?”他问道。
“是的,抱歉。”她赶忙承认了:“真对不起,月华队长,我只是有点……不在状态,早上没有喝咖啡。”
转了转眼珠,那只夜骐耸肩道:“我会叫侍者做好给您送去的,您也要求日间勿扰吗?”
“什么?”暮光眨了眨眼睛。
“您需要调整作息了,暮光小姐。”他轻声笑道:“您可是日行马。”
“日行马?”
暮光把脑袋歪向一边,琢磨着这个专有名词。
月华只是笑着转过身去,向其他随行的侍卫下达立正报数与准备等车的指令。语罢,他再度转向暮光闪闪。
“如果小姐允许我带您去车厢的话,我可以在路上为您解释。”说着,他欠身向暮光伸出一只马蹄。
暮光只得对他报以礼貌的笑容,老实说,这种过于正式的关照让她有些忍俊不禁。
“谢谢你,我没事的,队长。”她这样摇头婉拒了。
“如您所愿。”月华不再强求,只是随着暮光一同走向列车前段。
“我们的祖先一直昼伏夜出,”他哼了几句小曲后开口道:“直到现在我们中的一些还保留着这样的习性。不过,我们夜行的生活方式也不是与生俱来的,更多是因为我们畏惧强光。”
他拉开车门,欠身示意着暮光登车。
那礼仪无可挑剔,恭谦和善,就像高级车票附赠的服务,就连暮光也不常体验。在他们身后,随行的侍从匆忙搬运着行李。月华走在前头,引着暮光走向一节餐车。
“啊,所以你刚刚说日行马,指的是那些相对更适应阳光的小马?”暮光有些恍然大悟:“这称呼真贴切。”
那只夜骐点了点头:“不仅如此,那个词也指代那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小马,但我们不是那样。对我们来说,时间就是时间,我们的作息不取决于昼夜。”
“那想来倒挺有趣。”她轻声哼笑着。
专列并不长,他们很快就到了餐车。暮光讶然环顾着四周豪华的陈设,镂窗的墙边排着几列货架与一间小酒吧,而在柜台之后恭敬地站着一位衣着光鲜的服务生。
“要咖啡吗?”月华问道。没待她俩在吧台坐定,柜台后的雌性便回身张罗起来。
“谢谢。”暮光叹了口气,向桌前微微倾身道:“所以我最好现在上床睡觉吗?”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一般会在中午之前休息。”月华微微耸着肩膀,把身子靠回了椅背:“暮光小姐,您现在的状态恐怕不是缺少咖啡所致。恕我直言,我看见您出发前喝了两杯,宫里的侍者端去的。”
“啊……”暮光尴尬了一瞬:“瞧我这记性……”
他笑了笑。
“所以,如果您不介意我多嘴一问……”
“天佑勇者。”暮光回应地十分迅速,她也笑着耸了耸肩道:“我起先对这趟出访挺兴奋的,队长。”
“可以叫我月华,如果我不是在岗状态的话。”
“什么时候?”暮光的眉毛略略一扬。
“现在就是。”
暮光转了转眼珠,继续道:“好的,那么……我对这趟出访挺兴奋的。见一见新地方,发掘一些小马国被尘封的历史,更重要的是能陪在露娜公主身边与她增进感情,听她讲一讲过去的事。”说到这,她不禁挥了挥马蹄:“这不是很棒吗?反正我觉得是的!可自打我到坎特拉城以来,我就对这事有种不祥的预感。”
两杯热气腾腾的咖啡被端了上来。暮光旋即从桌上的小银罐中加了些糖进去。
月华捧起自己那杯,微微点头问道:“所以,你知道自己不安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吗?”
“露娜公主,那座城,一些往事,或者三者兼有。唉……”她干脆把脑袋趴在了桌上:“说不清的事太多,露楠格勒好像有什么让露娜公主十分紧张的东西,她又偏偏讳莫如深。难受得要死。”
“就像冬季的第一天,”他小啜了一口咖啡:“落雪的第一个早晨那种入骨生颤的寒意,而你才意识到即将面对的是漫漫严冬,那种感觉。”
暮光犹豫着,还是点头答道:“实际上也没那么糟糕。”
“所以说你感觉到了,那么,我也经历过,确实难以忍受。”
“什么?”
“那个存在。”他压低了嗓音:“我们都这么称呼它。天帷……神女……炽月……”
“我不确定我能否跟得上……”
“……夜之母,她与她的姐姐从来就不相同,在她被流放之前,在她陨落之前她们就大相径庭。我亲身经历过的不多,但我知道塞拉斯缇娅身旁的气场……振奋,却又安详,自相矛盾又完美统一,她就是那么温婉。”
暮光再次点了点头。
“但夜之母不是,别误会,我并非意指她的残忍冷血,我指的是别的。你应该察觉过吧,塞拉斯缇娅其实……很轻,她的轭。”
说着,他将头颅靠的更近了。
暮光感到空气有着微妙的变化。她的余光扫到那位悄悄退去的侍从。这是个若不留心定会错失的细节,而她或许就没有留心自己此刻的神态。
然后,世界仿佛被拓宽拉长,撑破了她双眸所涵盖的视野。
就那么一瞬间,就那么一瞬。
“殿下的轭很重,但也很轻……你正经历着这感受对吗?脑中的世界被它缩在一点,又轰然爆开……”
暮光不知道该作何表达,只是机械地重复着点头同意的动作。
那只夜骐坐起身来,那一刻,世界又闪回了原状。暮光仓促地靠回身后的座椅,伴着极力压抑的喘息不住眨眼,好似穿过幽深的隧道后突然暴露于刺目的阳光。
“请原谅,”月华说道:“你已为月所触。这或许才能解释你的不安。”
“我……”暮光咬着下唇:“我不确定那究竟是什么原因所致,队长。”
“我也不确定你知道后是否有帮助,”月华回应道:“话虽如此,我还是要说,你会安全的。”
说罢,他起身微微行礼:“我建议您白天好好休息,暮光小姐,我会在到达斯大驎格勒之前预留好充沛的时间叫醒你。”
暮光无言地看着月华离去的背影,许久,才不知是答应谁的点了点头。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