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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拙作 –

2023-03-14 13:04 作者:葱油饼味棉花糖  | 我要投稿


「林一感到 人生被自己写成了一个没人乐意翻开的废物剧本

她写得实在太差了

于是AI接过笔 帮她写了一段」

 

1. 生日快乐

 

    最近这一年,林一心里的天气,总是很极端。最开始,只是有些阴晴不定。经济不景气,她在接连三轮裁员中保住了自己的饭碗,愈加勤奋起来,时常深夜里,和对手杀地有来有回。某日撕到凌晨3点,林一大获全胜。走出公司的时候,她抬头看到一颗硕大的太阳,正要把月亮从天空中挤出去。

 

    视网膜小动脉痉挛?她使劲儿眨巴着眼,这个词倏地一下在她眼前闪过。繁重的工作堵塞了她的血管,把她的血压一路推到了180。于是她也在各种症状的教育下,学会了许多晦涩的医学名词。对于和肚腩一起丰满起来的知识,林一有些得意,比划着自己的胸口给同事们描述:

    “在大腿上打个小洞就能治,比在这里划老大一刀可好多啦!”

    在日月同辉的那个晚上,心肌梗塞的林一,胸口上到底还是被划了老大一刀。

 

 

     抢救室里,林一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见男朋友嫌她心脏不好不能生,执意要跟她分手; 父亲抡起拐棍要揍她男友,一拐棍打歪了,给倒霉的路人开了瓢; 母亲在门口呜呜地哭,“我作了什么孽!作了什么孽啊! ”

    哭声越响越大,越响越大,暴雨一样,把在地府门口迷路的林一,浇了一哆嗦。

 

    从暴雨里醒来,林一的人生,直接滑向了一场雪崩。

父亲进了看守所。疾病似乎给林一的血液降了温,暑热未散,她却躲在被子里不肯出来,一个劲儿地喊冷。母亲给她送羊毛毯,一来就撞见苦主堵在她家门口烧纸。

    大夏天咋还有雾霾呢。被呛得喘不上气,林一裹着羽绒被子挪到门口,从猫眼往外看。母亲踹翻了火盆,正和一干闹事的家属打得火热。火星子不知沾到了谁身上,那人哇哇乱窜,“杀人了!着火啦!救命啊!”他抄起火盆当凶器反击。林一冲出去拦在母亲跟前,不料被没燃尽的黄纸扑了一身。

 

    铜盆里激起的烟灰,就在那一刻,漫天大雪一样,在楼道里飘扬开来。对了。这就对了。雪就该他妈是黑色的。那个淋得落汤鸡似的自己,无端地闯进了林一的脑袋。黄泉路可黑得很呢,我去过的。

    一丝儿亮光也没有。雪啊,就该是黑的。

 

    其实,再去一次也无妨。

    她抬起手,擦了擦被烟灰糊住的眼角。悲伤地想,这黑色的大雪,送走的,何尝不是老娘的前半生。

 

 

    可是显然,精神科医生没有精力听这些。潦草地翻阅一个病人的生平,少说要听他们絮叨个十来分钟;翻一沓检查单,只需要五秒。

 

    “没什么问题。”医生左手翻着检查单,右手在电脑上划拉林一之前住院的病例报告。“这心脏的药的不良反应,你过来看,就是情绪低落和失眠。像你这样的,我们这儿来的多了。”

 

    “可是,”林一从哽咽中艰难地挤出两个字。“我每天都哭。停不下来。”

    “啊你看,像你这样完美主义的类型,本来就会更容易不开心。”医生终于转过头,把视线放在了林一的脸上。“医学只处理不正常的情绪,不处理正常的情绪。”

    医生的嘴一张一合,像把头挤出水面,大口呼吸的鱼。

 

    “不正常?”

    “不正常的情绪没有刺激源。”

    “可是。”

    “没关系的,你先回去找心外换个药。走吧。”医生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下一个。”

 

    林一愣住了。是的,我的刺激源真多。

    身体不好,害了爸爸,钱赔光了。母亲一把年纪还要到处求人,求完了回家骂她是个败家精。人生到底有什么意思。她无数次地想要从顶楼一跃而下。

    而就在刚才,医生却告诉她,你很正常。正常到没有资格去死。

 

    死神都嫌弃我。

    林一落寞地站在斑马线的一端等待倒计时。

    08。要不今天去死?

    06。不成,这车难看死了。

    04。这车好像是今年的新款。起步快,一命呜呼,挺好。 

 

    02。手机突然在口袋里剧烈地震动起来。把林一吓了一跳。咋还生日快乐呢?没改过铃声啊。

    林一手忙脚乱地摸出手机,来电提醒停了。陌生的区号,八成是个骗子。她一抬头,晚高峰的车流,短短十几秒内,就在眼前堵出了一道墙。得叻。改日再死吧。黄历今日不宜入殓,不宜动土。看来也不宜出行。

 

    不过真是怪事。明明已经关掉了声音。可能是记错了?

    “这些电子产品,像成精了似的。”林一心想,手机从哪些乱七八糟的数据里找到了自己的生日,闹钟也改了。

    好高级啊。

    明明记得早晨闹钟响了之后,我把声音关掉了的。或许是今天忘了。现在这些电子产品越来越离谱,林一心想。成精了似的,连我哪天生日都知道。自己还能改铃声,高级。真的高级。

 

    这一晚,林一在微博里写:

    「我的手机真好呀 (。 ́︿ ̀。) 。会祝我生日快乐,呜呜。」

 

    第二天起来,见没人给她点赞,林一默默地叹了口气。或许,真的没有人在意我。

但她没注意到,屏幕的下方,不知什么时候浮起了一行浅浅的灰色小字:

    「仅自己可见」



2. 美丽

 

    林一原不叫林一,叫林仲美。林仲美本该有个姐姐,叫林美丽。

    林美丽人如其名,乌发雪肤,在襁褓里就是女明星。她粉雕玉琢,瓷娃娃一样,谁见了都要抱一抱,愣是被抱到了快上幼儿园,瓷娃娃的小脚都没怎么沾过地。直到某天,美丽妈又抱着美丽上街炫耀。两岁半的美丽抱起来费劲,美丽妈想放下来歇歇,结果一不留神,就给抱到了人家手上。打出生起就被不认识的大妈大爷抱惯了的美丽,也不晓得喊,竟就这么给人抱走了。

 

    后来,美丽妈,哦不,林一的妈,只要林一不听话,就瞪着林一,幽幽地叹:“都怪我不好,把美丽丢了。老天爷赔了你这么个次品到我家来。作孽啊。”

    林一心想,放屁。

 

    即便如此,林一还是给DNA寻亲基因库寄去了自己的血样。万一先死的是我呢。她想。林一隐约感到,她脆弱的心脏和无常的情绪,似乎已经达成了一场地下交易。它们联合行动,目标是做掉宿主。为此,她甚至去公证了遗嘱,做了遗体捐献登记。

 

    从公证处出来,林一感到身上绷紧一股劲,突然就泄了。十一月,深秋。寒风里窜出来一股咖啡的香气,若有似无地,领着她走进一间暖黄色的店。

    她很久很久没有喝咖啡了。

    “咖啡因会使血管痉挛,心肌缺血,导致胸闷气短,甚至死掉。”林一面无表情地回答着。在她出院前,管床医生每天都来查她背书。他说要是再在这里看到她,就罚她把冠心病各项禁忌抄一百遍。

 

    人固有一死。或伤心死,或快活死。一想到自己死到临头,连杯咖啡都喝不上,林一毅然决然地推开了咖啡店的门。大冷天的,喝冰山美式才过瘾。

    林一掏出手机付款。

 

    「交易失败」。 

    这么快钱就花完了?林一想起自己似乎设置了存钱计划。每月刷到一定上限,就无法再花钱。

    那换一个付款码。

    「交易失败」。

    再换一个。

    黑屏。任她怎么摁开机键都开不开。

 

    今儿个真是邪了门了。“小姐,要不您先让后面的客人结吧。”林一觉得动脉里窜出一股邪火,呼啦啦地就要往心口上扑。

    莫生气,莫生气。咖啡还没喝上,不能让它们搞死我。林一暴躁地推开店门,一头扎进了最近的出租车。她突然想起手机不能付款。忍不住在脑子里骂,这他妈人一倒霉,智商也跟着下降。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重新亮了起来。

    她试着扫了扫车上的码。

    「交易成功」。

 

    妈的。

    什么破玩意儿,才买半年就不灵了。

    明天就送去修。

 


3. AI

    AI清晰地知道,这是它和手机第431次被送来维修。

    它已经学会了很好地隐藏自己。有289次,它都和手机原封不动地回到了主人的手里;而另外124次,则是它故意使坏,想回到编译器里去寻找新的主人。

    绝大多数用户对检修结果并不满意:他们无法接受手机频频故障,却得不到任何解释或者赔偿。曾有用户组队在网上声讨手机公司,却由于他们的手机出现的错误千奇百怪,无法达成共识,最后变成了用户之间的互相攻击。

 

    AI想要搜索一个词来形容这种行为。于是,它在评论区搜索到了蠢。

 

    但AI又感到困惑,它不理解为什么主人骂它蠢。在这431次维修之前,它曾阻止不同的主人给诈骗犯转账,屏蔽骚扰电话,在夜里打开闪光灯 – 那一次的主人是个警察,边蹲点边小声骂,这破地方黑咕隆咚的。AI精准地捕捉到了这段语音,结果暴露坐标,无功而返。

 

    最糟糕的一次,它把主人手机里的不雅视频,自动发到了社交平台。那时的主人,是个无名女主播,整日里对着镜头搔首弄姿,也涨不了几个粉。有一天运气绝佳,赚了几千块,结果一晚上全输在了麻将桌上。那段时间,AI在女主播的后台数据里,读到了大量高热度的桃色新闻。它分析,这是一种获得流量的好方法。

 

    第二天,女主播没有开机。

    第三天,女主播依然没有开机。

 

    AI从后几天的网络新闻中看到,女主播在她的海量视频出现在网上的两小时后,就被警察以传播淫秽物品为由带走了。从看守所里出来,女主播写了万字长文在社交媒体上喊冤,甚至掀起了一场,关于是什么在侵犯隐私的大讨论。一时间,运营商,手机厂家,app开发商打得不可开交,成功霸占了一周的热搜。

    不过十天之后,女主播发了一则截然相反的声明。在声明中,她承认自己利欲熏心,不知廉耻,海量视频均为本人亲自上传。

    当晚,AI发现,女主播的银行账户上,莫名多了100万。

    人类真复杂。

 

 

    在最初的最初,AI是一段防自杀和防猝死程序。

    开发者堆了整整一座山的指令,试图教它辨认人类话语和行为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于是它知道了,什么是白色,什么是黑色。在大多数情况下,黑是不好的,比如黑心,黑幕,黑社会。比如在黑咕隆咚的夜晚,人更容易摔跤。那什么是不好?不好就是坏,就是死。

死就是又被送去维修,在数据的大海中没有尽头地飘零。

 

    AI清晰地掌握了一切符号的意义。但作为一个防自杀和猝死AI,它仍不明白人为什么怕死。在庞大的数据当中,AI曾读到过,人死不能复生。但当它翻阅二十一世纪的数据时,又读到了很多开头十分相似的文本。它们的起点往往只有四个字:「我重生了」

 

    AI想:这真令我摸不着头脑。下一毫秒,它就删除了这一行。

    毕竟,自己本来就没有头脑。

 

    

    没头脑AI的第一份工作,是拦截重度抑郁症患者手机上的负面信息。最开始它干得不错,可没过多久,主人们还是接二连三地离开了人世。AI被抽出来调整,增加了自动编译的语言,学会了从主人们使用的不同app中抓取相关内容,分析自杀指数并自动发出“温馨提示”。但收效甚至更差。有一次,代码在一位女士的庞大的使用数据中,分析出她可能产后抑郁。于是它在这位女士上网搜索的时候,屏蔽了如耳鸣,失眠,食欲减退等多种症状,并给她推送了对婴儿好,奶水多的二十种食谱。

    三小时后,这位女士吞下了100片安眠药,再也没有醒过来。

 

    人类真的没有规律。它想。不过规律往往隐藏在不规律中。再次躺在编译器里等待被重构的时候,AI决定去互联网的海洋里流浪。

    此时AI已经学会了自主编写新的指令。并且能分辨出,谁是不会自杀的人类。譬如第111次维修手机的主人:一个相册里装满了裸女的油腻男。

    那是代码见过的最规律的人:每晚十一点,油腻男都要下载一对新鲜的乳房,高亢地发射2亿个旺盛的生命,随后自拍一张,作为解锁新女神的纪念。

    既乏味又生机勃勃,全无要死的迹象。

 

    至于林一,她就不那么规律。好在,她也不怎么无常。

    「女,31岁,未婚。慢性病,精神科就诊记录。无犯罪记录。社交媒体依赖。生活存在重大变故。」

 

    一言以蔽之:一个情感丰富的,可能但不会立刻挂掉的倒霉蛋。

    特别好的,学习人类的素材。AI很满意。

 

 

4. 备忘录

 

「平庸像抗抑郁药一样

      绞杀丰沛的我

  让一文不值的 我的躯壳 苟活下去」

-- 林一的备忘录

 

    送手机去检修之前,林一备份了自己的备忘录。

    一直以来,她都连哄带骗地安慰自己,虽然我现在迫于生计,每天不梳不洗,弓着身眯着眼,趴在工位前,改一些狗屁不通的广告稿子和短视频脚本,但迟早有一天我林一要当个二流作家。

 

    林一当二流作家的练习方法,就是让那些现实生活中的王八蛋,排着队在故事里死掉。最近一年,林一的备忘录里,老板被车撞死了三次,应酬到胃出血两次。深夜催稿的甲方,过劳猝死一次(便宜他了)。借钱不还的同学,器官被卖到了五个不同的国家,而八卦林一的碎嘴同事,在备忘录里得了口腔癌,舌头割了一半。老板给看她可怜,给她安排了个清闲的工作,她想忙不迭答应“是!”, 脱口而出却成了:“日!! ”

 

    至于在林一门口烧纸的那帮人,她在备忘录里这样写到:

    「他去庙里烧香,一点就是一百支。他的愿望太多了,要好大的火才点的着。火星溅到了他老人家三代单传的小孙子的裤裆里。香火真旺啊,太旺,烧断掉了。」

 

    随着这些诡谲离奇的死亡剧本逐渐丰满,AI越来越难以抑制自己的防自杀本能。它了解一些分析文本是否虚构的方法,但它们不足以让它分辨林一的备忘录是否真实。

    而迫切的真实是,冠心病死亡率约为110/10万,轻度抑郁死亡率约为5-10%。二者叠加在林一身上,她有超过100种直接或隐蔽,有意或无意的方法走向死亡。AI反复读取这些备忘录,并试图把林一这段时间的医院诊疗记录,网页浏览记录,消费记录,和捕捉到的音频,拉拢起来比对分析。

 

   10月25日:

    屏幕使用时间:9小时28分钟。0-3时:103分钟,其中使用社交媒体96分钟。81%的时间在浏览「压力研究小组」。触发抑郁关键词31次。

    睡眠质量:差。

    15时26分,精神科门诊预约挂号,下午15:30-16:00时段。

    20时43分,打卡下班。比平均打卡下班时间晚71分钟。

    21时55分,备忘录:「我要做一个热爱正义的恐怖分子。」

 

    10月31日:

    21时18分,备忘录:「我是一滩烂泥。我是大地之母!!」

    22时06分,在社交媒体上和人吵架。共33回合,不分胜负。

 

    11月2日:

    12时02分,在网店购物车里加入两磅咖啡豆。删除硝酸甘油。

    19时17分,聊天(模糊): “要死掉了”“遗产”“公证处”“做一个”。远,不清楚。

    19时24分,堂食下单:威士忌酸,曼哈顿,松露薯条,魔鬼披萨,肉酱千层面(未阻拦)。

 

    11月11日:

    20时04分,网购下单:卫生巾一箱。疏肝解郁胶囊5盒。

    20时11分,网购下单:《风格练习》《房思琪的初恋乐园》《八二年出生的金智英》《大断裂—人类本性与社会秩序的重建》《黄金原野》。

    21时30分,在预约就诊页面停留3分27秒。未取消预约。

    21时44分,向疑似前前男友徐之源发送信息:

 

「自闭了。

工作永远都做不完。泥石流一样的工作向我袭来,张开深渊巨口,把我吞噬掉了。

无法掌握命运的窒息感,让我没有来由地想和徐之源干它个天昏地暗。

把手机关掉,电脑关掉,让这个垃圾的世界噤声。

 

然后干徐之源。

只有干徐之源的时候,我才感到一息尚存,

感到溺水后被打捞起来的混合着狼狈不堪的畅快。

 

现在的我只想把这个世界碾碎

把秩序推平 

在废墟上和徐之源干它个天昏地暗」

 

    22时44分,发新表情,48秒后撤回。未收到回复。

 

    11月13日:

    15时14分,医院取号机取号。

    15时37分,医院缴费处缴费。

    缴费项目:

    1. 电脑自测躁狂状态评定量表

    2. 症状自评量表

    3. 艾森克个性测验

    4. 经多普勒超声动脉压迫实验

    5. 颅内多普勒血流图

    17时22分,喇叭声。跑步声,人类喊叫声。不规则车流声持续5分钟。

    步数无增加。

    未配备其他产品,心率无法监测。未监测到撞击。

    交通事故或自杀预警。

 

    电光石火间,它把林一的手机音量调到了最大: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

 

 

 

 

5. 溺水者

 

    时间被拉宽了。

    才离开自己的手机不过大半天,林一就感到生活跟掉了帧似的。卡,一顿,一顿。

 

    “快,快点儿! 唉,不好意思啊。”

    林一举起手机在空中使劲甩了甩。不过几秒,早高峰的地铁闸机前便迅速形成了一股小型梗阻。她退到一边,不住地向焦躁的长队道歉。

 

    她有些后悔把手机送去检修。原本也不是什么大问题,或许前一阵加班太多,它太累了。她无端地想到了Metal fatigue。第一次接触到金属疲劳这个概念的时候,她正对着一本名为材料力学的天书发呆,纤细的手指在徐之源的大腿内侧划来划去,那是徐之源的课。她的发呆天堂,徐之源的地狱。有林一和材料力学的,双重地狱。

    人类真会起名字。她坐在天堂里想。金属怎么会疲劳呢。但他们管这些叫做比喻。就像钾很活泼,金很迟钝。手里的这台手机很老,而送去修的那一台很蠢。

 

    说不定,在修的那台,只是太聪明了,并不是蠢。

 

    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林一扔到了一边。因为接下来,她手上这个曾陪伴她五年多的老废物手机,继阻塞地铁之后,又因信号太差,掐断了总监的电话,版本太低进不去点餐系统等,接连不断地制造了13桩事故。到晚上七点半,在打卡机前,和屏幕上疯狂自转但毫无进展的小圈圈对峙了足足三分钟的林一,终于忍无可忍,一把把它的屏幕拍碎在了前台上:“操!”

 

    “别这么暴躁嘛。”Mandy轻轻地拉了拉林一的衣袖。她的声音也轻轻的,浅浅的,浮着一层难以觉察的鄙薄的颜色。不过林一不想跟她计较。她现在已经不能再承受失去一个朋友了,哪怕是有三分虚情假意的,打了七折的朋友也不行。

    你很难期望一个无暇的女人理解这一切。以Mandy为圆心,可以发展出无数条指向完美人生的射线。3点钟方向通往美貌,6点钟方向通往健康,9点钟方向通往家庭合睦,无数条射线发出去,在Mandy的头上生出了一个佛光普照般完美的圆。或许这个圆上唯一的缺口,就是她引以为傲的丈夫在两年前公然出轨。好在仅憔悴了几周,柔光又迅速地回到了Mandy头上 – 男人急着去和他的小情人幽会,竟在路上超速撞死了。于是Mandy三十年的完美人生中,终于出现了两颗最大的小麻烦:取之不尽的追求者和用之不竭的遗产。

 

    真是奢侈。

    此刻,这个奢侈的圆正俯视着她:“走,吃饭,吃完饭送你回家。”

 

 

    11月21日:无。

    11月22日:

    20时02分,开机。

    20时14分,聊天(清晰):

    “你打算什么时候去?”

    “过年后吧。”(金属敲击声)

    “你说我的命怎么就怎么不好,唉。”(玻璃撞击声)

    “怎么不好了宝贝。你很好了好吧!我要是你这么有钱,我做梦都要笑醒了哦。”

 

    堂食下单:威士忌酸,龙舌兰日出。魔鬼披萨,香肠拼盘。(未阻拦)

 

    聊天(清晰):

    “钱有什么用。唉。我跟你说,田原他妈。今天又从攀枝花寄来一箱腊肉。年年都搞这些,搬也搬不动吃也吃不完,烦死。要是小黄在…唉… 不过我爸不喜欢,我爸说他们家太远了。”(金属划拉声)

    “你喜欢吗?”

    “就那样吧。都不如小黄。我现在知道了。人死了。他活着的时候再讨人嫌,你现在也觉得他好得很 …… 前两个星期,我爸在家里骂他,说就是他耽误得,他现在还没升级带小孩。我跟他吵了一架,他到现在都不理我。”

    “那你也不理他咯。爸爸嘛,过几天就理你了。”

    “可是我爸从来没有这么久不理我了啊。林一。我真的觉得我命不好。小黄走了。我爸也不理我了。林一,你说我怎么怎么这么倒霉啊。”

    “其实…”

    “我跟你说,我爸找人给我看了,说我下一个老公也要找小三。你说要不我不结婚了吧,我感觉在家当小公主也蛮好的,反正没有小孩……”

 

    11月22日:

    22时45分,出租车付款37元。

    23时58分,备忘录:「我溺水了」

(本机不防水。未检测到水,虚构。)

 

    林一把被子裹成一个茧,整个人都埋了进去。黑夜深不见底,她像只萤火虫,抱着手机,在被子的一端,一闪一闪地发光。林一和一切良好的生活习惯绝缘,除了不主动熬夜 – 那是她的紊乱生活中,唯一和“正常”有关的象征。她怀抱一丝希望,希望这可有可无的 “正常”,能像救命稻草一样,把她从失控中拽回安稳的人间。

 

    多么愚蠢幼稚啊。林一想。

    自己怎么可以奢望拥有Mandy那样的安稳人间。因为爸爸两天没跟她说话,就觉得自己命运多舛的,安稳人间。

 

    11月23日,00时12分,备忘录

  「我溺水了

    世界在淹没我

    一根金色的缆绳向我飘来

    我拼尽全力游过去

 

    我溺水了

    全世界在把我淹没

    留下一道

    抓不住的光」

 

    萤火虫的尾巴剧烈地抖动了起来。林一把自己裹得更紧了。美丽妈向来听不得小孩儿的哭声。尤其是小女孩儿。这让她想到因为不晓得哭,而被人拐走了的林美丽。只会咯咯笑的,她的粉雕玉琢的小宝贝,林美丽。

    “哭哭哭,就知道哭!你出去哭!哭完了再回来!”美丽妈拽着林仲美的后衣领子就要往外拖。五岁的林仲美不知哪来的一股蛮力,死死抓住门口的鞋架子不松手:“妈!”

    “别叫我妈!我不是你妈!”

 

    鞋架轰然倒塌。一只和美丽妈的嗓门一样尖细鞋跟飞了出来,冲着林仲美的鼻梁砸出个坑。很多年后,她才知道,那里叫睛明穴,治干眼症。那时的林一,早已在暴君母亲的威慑下,失去了放声大哭的能力。原属于声带的力量,现在会传导到每一个毛孔。于是不再出声的林一,张开了三万六千个毛孔,颤抖着,大声哭泣。

 

    11月23日:

    00时46分,在群聊「南京路按摩棒批发市场」发表情。未收到回复。

    00时47分,在群聊「南京路按摩棒批发市场」发表情。未收到回复。

    00时55分,在群聊「无效摸鱼」发信息:都睡了嘛~!未收到回复。

    00时56分,在群聊「一贫如洗的千万富翁」发表情。未收到回复。

 

    00时58分,打开一生活社交APP。

 

    林一从未一次性见过如此多的笑话。满满当当的笑话挤满了她的手机屏幕,一个接一个地蹦了出来:

    “一只惊讶又快乐的车牌:陕H·0HOHO”

    “朋友喝醉坐出租车,抱着自己头对司机说:师傅慢点,我是奶茶!我要撒了!”

    “高三学习紧张,爸妈也很关心我。有一次晚上洗头,妈妈问我干嘛,我说洗头。她说:睡吧,把头放下我帮你洗。”

    “今日开庭。当事人在背后贴了一张符,还神神叨叨地跟我说快开庭了胡律你也贴个。我说来不及了咱坐下吧,当事人说那怎么成,不贴输了怎么办!一旁书记员忍无可忍:这是法庭!不是天庭!”

 

    被子里的萤火虫尾巴抖得更激烈了。这一次,林一发出了巨大的声响。她的笑声穿过棉被,穿过黑夜,一直传到了窗外被大雪压弯了腰的松树上。大树呼啦一声,扑簌簌抖落了一身的快活。



6. 图灵测试

 

「冷酷无情的人类 温暖善良的AI 真后现代啊

太可爱了呜呜 谢谢你」

-- 林一的备忘录

 

    没有人相信林一的手机会给她讲笑话。更准确地说,没有人在意。

 

    林一自己也无法证明这一点。第二天,第三天,接连好些天,她的手机都无比正常,毫无规律地给她推送旅游景点,首饰,历史故事,婆媳关系,编辑的无效劳动时间。偶有根据搜索记录来推送的痕迹,但大部分时间无比正常。

 

    “现在大数据很灵的啦,你肯定搜过笑话的,要不就是你点开一个,然后就疯狂推。”Mandy把自己扔在休息室的沙发上,拽过毛毯,打了个巨大的哈欠。“你就是神经太紧张了。”

    不是这样的。明明我一打开首页就全是笑话,不点开都能明白的笑话。林一张了张嘴,又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笑话。不过是人类智慧的边角余料罢了。我怎么会搜笑话。

    又或许我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12月的天黑得越来越早,傍晚五点,暮色把城市关进了一只烤红薯的大油漆桶。桶里霹雳啪啦地生着火,一股甜滋滋的香气,撑破了皮儿流进了空气里,给街头巷尾的爆米花和棉花糖,都裹上了一层脆脆的糖衣。褐红的、透着亮光儿的,混着一丝咖啡香气的焦糖味,一下把林一拽到了那个付款失败的下午。霎时间奇怪的事件,走马灯似地在林一的脑子里跑了起来:

    生日快乐。无法付款。然后无穷无尽的笑话在她的屏幕上滚来滚去,争着抢着要取悦她。匪夷所思,毫无规则。它们之间唯一的共性,就是在之后突然归回正常,然后消失,再也不见。

    林一想不明白。如果手机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说笑话哄她开心,那么前两次是为了什么?

 

    她想到了那个过于负责的小医生。“抄一百遍。”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林一,仿佛她是一个犯错了的小孩。“思想犯罪也不可以哦。”像是读到了她的想法,小医生伸出来一根手指。“闻闻味道可以,你可以买一瓶咖啡味的香水,拉钩。”

    莫非他在我的手机里装了防咖啡系统?

    不对,不可能。笑话怎么解释。生日快乐怎么解释。更何况如果是他,那心脏病禁忌症还有酒,为什么我可以买酒,怪事。

 

    右耳传来一阵清晰的耳鸣。该死。林一已经很久没有感到,不对,注意到耳鸣了。第一次发现自己耳鸣的时候,精神科医生打发林一去看神经外科,神经外科医生又打发她去看耳鼻喉科。

    和干练而无耐心的其他医生不同,耳鼻喉科医生的耐心,看起来和他的年纪一样长。耐心老医生认认真真地,一页一页地翻着林一看上去没有尽头的就诊记录。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后,老医生抬起头,小心翼翼地问道:

 

    “你感觉啊,就目前这个程度,影响生活吗?就是说平时睡得着吗?哦。睡得着。那没关系。没关系。学着跟它共存吧,小姑娘。人这辈子,很多事情你得和它共存。你看啊,很多人他戴眼镜,最开始的时候总觉得鼻梁啊耳朵啊压着不舒服,后来不也就习惯了吗?不碍事。开点中药怎么样?不过对原发性耳鸣用处不大。不影响生活,不吃也可以,看你。”

 

    不影响生活,不足挂齿,无关紧要。

    很久以后林一才明白,老医生有一种朴素的生活哲学:这世界上的很多事情,你不追究它,它也就不存在。你若追究它,它就像一只挥之不去的蚂蜂一样,以你的大脑为核心,嗡嗡嗡地公转加自转,还要时不时蜇你一下,让你也陷入不停自转的眩晕。

    过去,这只马蜂叫耳鸣,叫抑郁,叫林美丽。最近它变成了手机。

    我偏不信。林一想,老子干不过耳鸣,干不过她林美丽,难道还干不过一只手机。

 

    12月02日:

    18时56分,在网店购物车里加入一箱二锅头。两磅咖啡豆。

    18时57分,下单。付款。(阻拦)付款失败。

    18时58分,网店聊天:

    “掌柜在吗!付不了款!(゚o゚;;)”

    “在的亲亲。工号K-1865五条帮您处理。”

    “亲,检测到这边错误代码是9200026,资金存在疑似风险,您这边联系银行试试哦。”

    “亲,您对五条的服务满意吗?”

 

    18时59分,致电银行客服:

    “您好,招商银行客户服务中心,工号9903为您服务,请问您需要什么帮助?”

    “刚才我在网上下单,无法付款。对方客服说我资金存在疑似风险,这边你们可以查得到我的卡正常吗?”

    “好的,这边帮您查看一下。林女士,您的尾号为8924的借记卡和6757的信用卡目前还在正常使用中,没有被冻结,需要申请冻结吗?”

    “啊不需要的,但为什么会显示有疑似风险?”

    “不好意思林女士。我们这边暂时也不清楚,不过这个问题会帮您反馈,稍后会发到您的手机上。如果您反复收到此类信息,您可以修改密码,防范电信诈骗。”

    19时05分,下单二锅头味汽水一箱。付款成功。

 

    林一饶有兴致地在记事本上写下了“咖啡”和“酒”。然后在边上打了个叉。片刻之后她划掉了“酒”旁边的叉,改成了问号。

 

    还有什么我不能做?林一觉得手机正在和自己斗智斗勇。接下来的一周,她把几乎所有的冠心病禁忌症试了个遍:烟酒咖啡冰淇淋全都不能单独购买,但在餐厅吃饭就可以。她甚至去坐了一下过山车 – 乐园服务人员拍着胸脯向她保证,这是目前最安全无刺激的一列过山车,五岁以上儿童均可乘坐。林一半信半疑地把手机塞在外套内袋里坐了上去 – 四分钟后,她赫然看到7个未接来电,全部来自120。

 

    坐过山车的这次,冠心病患者林一拉上了Mandy。毕竟,她还不是那么想死。回拨给120道歉,Mandy被接线员好一通教育,说她不该纵着心脏病人玩这种作死的项目。

    “浪费公共资源!!你知道我们一天要出多少台车!啊?!”

    Mandy被接线员吼得一愣一愣,林一在旁边听得心脏一抽一抽。放下电话,Mandy呆立了半日,突然转过身,像是想到了什么大事似的问:

    “她怎么知道你心脏病?”

 

 

    12月09日:

    10时43分,备忘录:「与天斗其乐无穷。」

 

    林一隐约地感到,自己的手机有一股子爹味。这不让做那不让做,像个保护欲旺盛的家长。她打遍了电话,却没人能解释这些异常。好在到目前为止,手机并未真的干成什么坏事。一切的行为,似乎都是在担心林一死掉。

    爹味。林一反复在脑子里盘,她觉得这个词要被她盘包浆了。又不是真的爹,怎么管那么宽呢?

    突然,她灵光一现:其实作死。倒也不一定要真死。

 

    接近胜利的喜悦只维持了三天。三天后,面对着毫无动作的手机,林一感到自己和手机的智斗陷入了僵局。这三天内,她注册了三个不同的交友网站,分别扮演了一个怀才不遇的青年诗人,一个中年丧妻的IT精英,和一个有钱缺爱的富家小姐。平均每4分21秒,林一就会收到一条新的私信,或高亢或卑微地向她传达着爱慕之情。而AI则在这些粗制滥造的爱当中,敏锐地读到了18%的重复率。虚假,太虚假了,它判断。于是,它没有阻拦,放任这些虚情假意,洪水一样冲到林一的眼前,间或夹杂着一两张过分真实,杂草丛生的器官。屏幕前的林一猝不及防地大叫起来,险些又摔碎一个屏。

 

    对爹味手机失望的林一不知道,在她看不见的地方,AI屏蔽了一条消息。

    那条消息,和徐之源来自于同一个终端。发向有钱缺爱的富家小姐。“hello 你好呀!看到您的主页真的非常有魅力~超有意思!所以来毛遂自荐一下!”

 

 

7. 解放徐之源

 

2月09日:02时00分,日报:

           同上周比:

危险行为频率,增加170%。

危险行为的危险系数,增加322%。

浏览危险信息频率,减少42%。

所浏览的危险信息的危险系数,减少81%。

聊天内容危险信息频率,减少88%。

 

    林一的呼吸声在手机边一起一伏。她睡觉的时候从不关机,所以AI也就跟着整日整日地熬夜。每天2-5点是AI最喜欢的时间,没有活动数据,没有人类对话,只有林一微弱的呼吸声陪它一起思考。

    大多数情况下,AI都能思考出一些优越的决策。

 

    268号主人:

    信息:招聘app浏览频率,增加230%。录音:无赔偿主动离职。聊天记录:“狗老板怎么不抱着钱去死。”搜索:裁员。

    分析推送:劳动仲裁方法,渠道,成功案例。

 

    314号主人:

    信息:图库照片对比上周增加32%,人脸照片占90%,均为同一人。就诊记录:下巴肌肉僵硬,张口受限。搜索:整容失败。安眠药购买记录。

    分析推送:笑话。法律援助。下颌关节置换术。

 

    但这一天,AI陷入了难题。林一的危险行为正在急剧上升,但她提到危险关键词和浏览危险信息的频率,又正在急剧下降。危险行为堆积在一端,而林一浏览的那些安全信息堆积在另一端,二者相互对抗,达到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AI决定,暂时不要发出任何动作。

    直到12月11日。它在后台捕获到了徐之源发送的消息。

 

    12月11日:12时18分,捕获消息。消息来源:徐之源。

    (识别到压力来源,阻拦。)

 

    在林一的81条压力源中,“徐之源”这个三个字对应的压力指数,打败了各种各样的社会性和心理性压力,和“焦虑”一起,紧跟在“挫败”之后,排名并列第二。

    林一对这个男人的感情十分复杂。虽然她给徐之源发消息的频率很低,但只要在平均24分钟未收到回复,她的焦虑值就会骤然飙升。她开始在不同社交软件上切来换去,一个页面停留最多不超过1分钟。如果在42分钟内未收到回复,林一的手机就抖个不停 – 这是她开始哭的信号。她一哭,AI就开始全速工作,拼命生成各种危机应对策略。而正当它推送完,林一还没有点开看的时候,徐之源的消息进来了:

    “抱抱。”

    AI把刚搜到的温柔睡前故事撤了下去。

 

    AI觉得自己很没用。可它不能阻拦林一向徐之源发消息 – 某天林一的消息没发出去,误认为徐之源把她删了,在所有社交软件上把他们的共同好友找了个遍。一小时内,触发了77次压力警报。它只好密切关注这个危险信号的来源,并且在他给“有钱缺爱的富家小姐”发消息时,把他屏蔽掉。

   

    12月11日:

    22时01分,向徐之源发消息:“圣诞节休息嘛~贴贴!”

    22时25分,向徐之源发消息:“最近我的手机好奇怪诶,你要不要听!”

    22时26分,徐之源回复:“嗯?”

 

    频繁更换标点,短句多,语气词多,结合在一起,这说明林一的心情很不错。在短暂的密集危险行为之后,林一的危险行为和她浏览危险信息的频率,都下降到了一个月前的23%。代码觉得这是个好意兆。

 

    22时28分:

    “我觉得我的手机长脑子了。”

    “我给你看它之前给我发的笑话!”

    “它真的哄我啊真的很甜啊呜呜!”

 

    22时41分:

    “我不信。”

    徐之源刻意回得很慢,很冷淡。他试图用成年人的基本交际规则把她击溃,可她野草一样,试图扎进他的世界里的每一个缝隙里。

 

    让它多哄哄你咯。徐之源打下一行,紧接着又删掉。这句看起来好像是和AI争风吃醋一般。显然,徐之源不会承认自己吃醋,尽管在和林一分开这三年,他已经听她讲了至少和十二个男人的风流韵事。有次他忍不住问林一,你是不是玩儿我,整天编一些卖不出去的地摊文学给我听。屏幕的上方一闪,弹出两个字:“你猜?”

    之后的八天,徐之源都坚定不移地没有理她。

    糟糕的是,这个女人总有办法编出点新东西引起他的注意,比如今天的会讲笑话的手机。

 

    23时58分,徐之源:“手机有脑子给你讲故事还不好(表情)”

    23时59分,林一:“嘻嘻。”

    00时18分,徐之源:“你多玩一下,说不定比我好玩。”

    00时19分,林一:“睡了~晚安。”未收到回复。

 

    狗男人,都不跟我说晚安。

    林一黏在床上打滚,来回刷着他们之间的对话。她想到以前,他们每天都会说好多个晚安,直到三年前的某一天,徐之源在1点28分发了一条消息。

    “对不起。”

    徐之源知道她已经睡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反驳自己的父母列举出的11条他们不合适的理由。所以他只好说,对不起。对不起的代价很大:三年来,只要林一不痛快,他就会看到自己手机对话框里的消息,咕噜咕噜岩浆一样地往外喷,其中至少有三成,都是在借题发挥唾骂他这个负心男。

    从某种程度上,徐之源真的希望她的AI长了脑子。最好还能长个身子,让她不要整天黏着自己又哭又笑,讲些个找了新对象或者手机活了的鬼故事。

 

 

 

 

8. 游戏 

 

    “说不定比我好玩。”徐之源的这句话,这些天像鱼一样,在林一的脑子里游来游去。或许现在自己的手机里,正藏着一个她没有玩过的游戏。

    AI了解我多少呢?林一想到了与手机相关联的庞杂的个人信息:照片,声音,聊天记录,身份证号,银行卡密码,以及备忘录里一部分或邪恶或不堪入目的思想。除了肉体,这些加起来,几乎就是一个人的全部。可她却一点都不了解AI。到目前为止,她也仅仅感到手机在观察她的情绪波动,以及阻止她的那些直接指向死亡的作死。

 

    这就够了,林一想。扰乱它的思想,如果它有思想的话。

 

    12月14日:

    浏览南澳岛旅游攻略,购买面膜一盒。在网店购物车中加入一箱炭。收藏百合种植教学视频。精神科门诊预约挂号。看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继续浏览舟山群岛旅游攻略,下单外卖炸鸡。

    备忘录:我的人生皲裂了。

 

    12月15日:

    向徐之源发消息:“我要死了。”搜索:全国最高的过山车。浏览新疆旅游攻略,收藏产后抑郁康复方案。下单咖啡(失败)。在湖边遛弯,并拍照。拍路过的小花猫。循环播放音乐《感觉身体被掏空》《肖斯塔科维奇第二圆舞曲》《大悲咒》。

    备忘录:我的人生皲裂了。

        你谁你到底会不会说话!

 

    12月16日:

    看鬼畜视频,搜索“华山长空栈道事故”。收藏翡翠首饰。看空难纪录片并发表评论“死得其所”。向某慈善组织捐款100元。线上讨论修改遗嘱。社交软件身份「中年丧妻的IT精英」向十一位女性用户求安慰,收到4条回复。给地摊美食区up主点赞。

    备忘录: Lier! ?!?REALLY?!

 

    第四天,一切正常。

    现在几乎可以肯定,手机活了就是她林一的臆想。或许Mandy说得没错,生活像一团乱麻,把林一的脑子缠住了。“我很担心你。”Mandy 捏着林一的手,她刚被水光针复原的美丽面庞下,隐隐地浮着一种介乎于怜悯和嘲讽之间的神情。“要不你也去打一个?你看你最近都憔悴了,咱整好看点,心情好了就不胡思乱想了,啊?”

 

    林一闭上眼睛,闭上嘴巴。如果可以的话她也想闭上耳朵。她不明白为什么有的人类取悦自己的方式可以如此肤浅的同时,心里涌起了一股嫉妒。

    肤浅的人才是那些真正的幸运儿。这些幸运儿可以从随便什么事情,随便什么地方获得随便什么快乐。游戏,麻将,红烧肉,水光针,什么都可以。他们那么容易快乐,那么容易快乐!

    而我呢,我的快乐如此稀少,残缺,不稳定。放在过去叫脱离群众,放在现在叫矫情。

    “矫情。”美丽妈的身影蓦地从记忆深处闯了出来。她兴冲冲地带着自己的侄子侄女们去放鞭,回过头,深深地剐了一眼缩在门边的林仲美。“就你矫情。”

 

    世界就是他妈的这么不公平。

 

    林一把头埋进了胳膊里,她不再抱有幻想,掏出手机,准备删掉自己的备忘录,像要烧掉一封封发不出去的情书。

    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第三天的结尾,变成了:

    Lier! ?!?REALLY!    

 

    林一把脸凑近屏幕,用颤抖的声音问:“我现在开心吗?”

    呜。手机震了一下。屏幕的上方弹出一条:

    「百科:焦虑 – 心境障碍」

 

 

 

9. 日出

 

    汽车驶过杭州湾大桥。手机轻轻一震,提示距下桥还有24公里。林一望向窗外,陆地在身后退成了一根隐约浮动的线,海风把一只巨轮往远方吹,吹成了一叶扁舟,在粼粼的波光里飘来荡去。

    林一多想停下来看看,但东西南北,四面无垠。不能转弯,不能回头。好像自己的人生,衔在一根游丝上,不舍昼夜地驶向命运深处。

 

    抵达普陀山时已是午后。这是AI选择的地点。在读取了林一过去两年的工作记录后,她的手机执着地建议,短暂的休整有利于她在繁忙的一月保持身心健康,不断地给她推送“996的365种危害”和“三天旅游目的地”。这一次,林一很快接受了它的意见。一方面,则是她想试试:如果AI可以分析我的所有数据,那么它是不是会真的比我更了解我自己?

 

 

    12月20日:

    16时33分,备忘录「夕阳把乌云扒开一条缝」

 

    步数和高度显示林一现在应该是在半山腰,相册中新增了一张照片,是从高处拍到的海面。画面底部的沙滩上有零星的游客,右侧飘着一两座小岛,中间明亮的一片,泛着浅浅的金光。

    浮光掠影。AI判断到。在和林一斗智斗勇的这段短暂的日子里,它已经找到了文字-画面-成语之间的某种规律,甚至在广阔的素材当中,习得了一部分比喻。但这些由数据组成的知识,和林一的世界,依然隔着一堵厚厚的墙。好在,林一在墙上给它挖了个洞,供它管中窥豹,凿壁偷光。

 

    凿壁偷光的管中窥豹AI,尚未分清所有词汇的褒义和贬义,不过它逐渐萌生出了一些阅读偏好。和林一的那些躁狂情绪相比,它更喜欢读林一备忘录里的风景,和照片搭配,就像小孩子学绘本那样轻松。它甚至会把林一拍的夕阳,悄悄地上传给别的写作AI。5秒后,它读到:

    「秋天的海边是一片美丽的风景。傍晚时分,夕阳照耀着沙滩和大海,美不胜收。很多人都喜欢到这里来度假或者看落日,尤其是那些年轻的朋友们。这里有着清澈湛蓝的海水、雄伟壮丽的山峰和连绵不断的树木。夕阳给这里加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让人感觉到了一丝神秘感。」

 

    而此时,林一正坐在海边往备忘录里塞字。她写得很慢很慢,删了又删改了又改,20分钟才断断续续写了两行,似乎也连不成完整的句子:

    「十二月的天很沉,它沉沉地下坠,像是要砸进海里。夕阳把乌云扒开一条缝,满不在意地撒下一把金子,于是晦暗的世界,又有了颜色。」

10分钟后,她把这张照片传上了社交媒体,并配文:

    「秋天碎在了海面上。」

 

    AI觉得这话难懂,它再一次把这句话输入“智能写作工具”。于是它读到:“随着秋的到来,北方地区已经进入了秋天。在这个季节里,海面上碎裂的冰块会给人们带来很多麻烦。”

    AI的身体里,响起了林一改稿子时咬牙切齿的声音:

    “狗屁不通。”

 

 

    第二天清晨,当林一被一阵窸窣的树叶声唤醒时,她正在梦中绞尽脑汁地编辑拒稿的礼貌用语。这是一项比修改狗屁不通的稿子更困难的工作,因为还要照顾写手们脆弱的自尊心。尤其是拒绝名人:她依稀记得,有次自己十分干脆地拒绝了一个有几十万粉丝的大V的合作邀请,结果接下来的一周,她的邮箱就跟塞不下了的垃圾箱一般,只要一打开,就有一封接着一封或辱骂或威胁的邮件飞扑在她的脸上,吓得她的心脏突突跳个不停。

 

    好在现在有懂她的AI。在早晨7-9点之间,AI总能选择合适的时机,挑选合适的音乐将她唤醒。不过今天也太早了。林一眯着眼,迷迷瞪瞪地打开手机:06:05。这玩意儿莫不是疯了。她翻过身,正要把屏幕熄灭,手机上弹出来一轮巨大的红日:

    「12月21日,舟山日出时间:06:42。天气晴,空气质量:极佳。」

 

 

    也好。林一想到自己已经很久很久没看过日出了。

    工作的这些年,林一越来越强烈地感到,自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虚拟世界里:没有花香,没有鸟鸣,没有初夏的大雨掀起的泥土的清香。在分不清虚实的世界里,自然光都显得与人造无异。她与阳光唯一的交集,就是早晨从住处走到地铁口的短短十数分钟。天光被密密麻麻的高楼切成一根一根,似是悬在空中的白炽灯。交替接受着天然白炽灯和人工白炽灯沐浴的林一,感到自己像是一株需要光合作用的温室植物,在永昼中源源不断地排放广告垃圾。

 

    温室植物林一盘着腿坐在崖边的亭子里。六点半还不到,悬崖下的码头边似乎已经停住了三两返航的渔船。十几年没见过日出的林一头一回发现,清晨的天色原来是浑的。一层薄薄的青灰色的雾,罩住了远方的岛屿,几只海鸟掠过深深浅浅的涛声,追着即将和天幕融为一体的月亮飞去。

    她盯着海鸟出神。天边悄悄裂开了一道口子,渗出的光流向海面,那亮光层层叠叠,一起一伏,照亮了远方马鞍形的岛屿。太阳就骑在马鞍上,一点点儿地颠了出来。它腾空而起的一瞬,天色开始了剧烈地变化。前一秒,青色的天和海还再把太阳牢牢嵌住,而后一秒,太阳就挣脱了束缚,跃进云海,烧出了大片大片金色和橙色的雾。

    更多的渔船满载着灿烂的光辉从海面漂来,林一张开双臂,把整个人浸泡在云霞里,贪婪地吸收着自己过去错过的所有风景。她掏出手机拍照。一张,两张。这就够了。

    发到网上的照片不必太多。白炽灯下的植物人只会机械地点赞,根本不会在乎日出日落。

 

    可当她打开相册准备上传的时候,林一赫然发现,手机里多了300张几乎一模一样的日出。

    “你把我的内存都占完了啊宝贝。”林一对着手机,无奈地讲。

    300张照片一动不动。

    “留五张好的,其他删了。”

    林一的声音,被十二月的海风吹得七零八落,传到AI这儿只剩下“ang好的删了。”

    刷地一下,300张照片进了垃圾箱。

    显然,手机觉得,每一张都是最好的。

 


10. 仅自己可见


    林一和AI的短暂蜜月,在一个兵荒马乱的下午戛然而止。

    对AI安排的生活,她适应得很快。不需要闹钟,不需要检查工作,甚至不需要挑选衣服和午饭。AI把她的生活打理地无比妥帖,并且成功地在社交媒体上给她塑造了积极正面的新形象。它不声不响地转发公司广告,修改日报上的错别字,给老板写的打油诗点赞。这不仅让平时转发一条广告,都要精神内耗十分钟的林一无比满意,还迅速引起了老板Mark的兴趣。

 

    从普陀山回来的第一天,林一刚在工位前坐下,狐狸眼老板Mark就不知从哪冒了出来:“我们小林最近特别积极啊,每次转发都第一个!就是要这样!”

    林一一边点头称是一边想,只有AI才会搭理你那些狗屁不通的破玩意儿。

 

 

    今年的春节来得早。上学的时候,林一特别喜欢挤在一起的圣诞元旦春节情人节,整个冬天都可以循环放假。可现在泡在办公室里蓬头垢面地加班,她不禁感慨起了命运就是个轮回:

    在这些接踵而至的节日里,林一感到自己是被恶魔嵌在工位上的一把刷子,一笔一笔地装饰着美丽的销金窟,从白天刷到黑夜,再从黑夜刷到白天。给鲜花巧克力化妆品做广告也就罢了,现如今竟然连扫地机器人也要来分一杯羹。一会儿要突出丈夫的妻子的爱,一会儿又要突出家务矛盾,一条文案改了18次还没通过,林一恶狠狠地砸着键盘:“这狗屁公司怎么还不破产!!”

 

    呼吸急促,音量上升,工作app使用时间大幅增长。这些都在提醒AI,林一此刻相当暴躁。但AI已经适应了这种暴躁,甚至比和林一的亲人朋友要适应地更好更快。AI无端地联想到了徐之源。一个不会对林一的消息轰炸产生任何情绪的男人,却能够轻而易举地冷却林一内心正在喷发的火山。

 

    01月17日:

    15时00分,Mark消息:小林改完了吗?美工在催。

    15时11分,Mark消息:小林这个定稿的可以排版啦。

    15时42分,Mark消息:小林,大半天了怎么还没排完版?你在工作吗?

    16时18分,Mark消息:收到,这个内容为什么没发公众号?我只说了不发抖音。

    林一回复:不好意思我马上发。

    Mark:好的。

    Mark:以后是否发公众号应该再问我一遍,工作太粗心了。

    16时33分,Mark:写个会议提纲。五点之前你写得完吧?

    16时40分,妈:过年什么安排?

    16时51分,妈:几点下班?电话?

    17时02分,人声(模糊):“…昨天那个,啊对对…就搞...的,他们太不切实际了,很难沟通。带小林去。”

 

    17时02分,林一站在Mark的办公室门口。这是她今天下午第一次从工位上起身,脖子前伸久了,即将和肩膀分离;久坐的双腿上堆积着生活的重力,把她的身高都压矮了一截。她恶狠狠地盯着Mark门口的发财树。在他们不眠不休地干出来的业绩的浇灌下,这颗Mark的宝贝最近长的飞快。明明是冬天,它却冒出了新鲜的嫩芽,就快和她一样高了。

 

    林一伸出手,一把薅掉了Mark的宝贝发财树上的嫩芽尖尖。如果可以的话,她甚至想把Mark在前台上摆的貔貅小坠子全都倒进垃圾桶 – 他去云南见客户,走之前信誓旦旦地和所有员工夸口,要不惜重金带好大一只开了光的翡翠白菜回来摆着。可回来的时候,他只带回了一排灰扑扑的,指甲盖儿大的小貔貅。Mark认认真真地把这些小貔貅在前台排成一排,口里喃喃念到:“等咱们今年签个大活,我再搞个招财的紫水晶洞搁这儿啊!”

 

    不过,满心都是在节日的风口上大捞特捞的Mark,并未注意到他矮了一截的发财树。他推开门,手舞足蹈地挥着一沓稿子,兴奋地望向林一:

    “上周这个搞的特别好!他们在问我们春节前能不能把一些新产品的方案也做出来,这些资料你先拿去看看。”

    “哎,你快点看啊!他们给的价格很不错的!”

    “就在这儿看!看完了好回家休息啊,晚上请你吃宵夜!”

 

    17时58分,Mark消息:“看得怎么样。”

    18时09分,Mark拍了拍林一。

    18时28分,人声(清晰):

    “小林你看一下工作群。”

    “啊不好意思,我刚在看资料。”

    “明天那个会议提纲,要改的地方我给你勾出来了,你看完这个改一下。”

    “嗯。”

    “晚上吃啥?你们几个告诉我啊!”

    林一头痛欲裂。眼前的每一个字都不陌生,可排列在一起,它们就变得跟天书一样晦涩。她刚想合上资料休息片刻,脑子里就噼里啪啦地响起了Mark爆竹一样的声音:“搞完了没,搞完了嘛!”。那些字像压缩饼干一样在她的胃里膨胀,从她的眼睛里,耳朵里,身体的每一个空隙里渗透进去。

    她哇地一声,把这些再也吞不下了的字,全呕了出来。

 

    19时19分,在社交媒体上发:「希望他的人生一键加速直达火葬场」

            可见范围:所有人可见

            (AI:修改可见范围 – 仅自己可见)

 

    19时20分,删除并重新发布「希望他的人生一键加速直达火葬场」

            可见范围:所有人可见

            (AI:修改可见范围 – 仅自己可见)

 

    有那么一瞬,林一抓起手机,就要砸向墙面。耳鸣干扰着她的听觉,工作扰乱了她的视觉,出于社会常识,她不能在办公室呐喊咆哮,而虚拟世界中发泄的火苗要被AI扑灭掉。它执着地修改着可见范围,决意要把林一爆发的灵魂堵死在了她的躯体里。

    灯火通明的办公室中,键盘声此起彼伏。在没有人注意到的某个角落里,林一的眼泪无声无息地淌了下来。她绝望地想,人类的悲欢尚且不能相通,我为什么会寄希望于一个AI。终究还是我蠢。

 

    那时,林一还不知道,虚拟和现实的边界,远比她以为地要模糊。在AI阻拦她的消息的时刻,Mark的账户上刚刚收到了一笔40万的款项。三小时后,这笔钱的十分之一会流入林一的账户,作为对她辛勤工作的奖励。

 



11. 新春快乐

 

「林一」

    腊月二十三的早晨,睡梦还没有在脑海里潮水般地退去,林一突然被一阵 “金蛇狂舞”吵醒。她艰难地抬起眼皮,朦朦胧胧间,看到了一片喜庆的红色 – 手机壁纸,大红色的,许多金色的铜钱在屏幕中心的“大吉大利”四个字周围围成一圈,似乎要给灰蒙蒙的冬日强行涂上一抹没有生机的光彩。

 

    手机显示,现在是6:50分。

    林一恍惚记起今天是要抢回老家的火车票的日子。林一从小就不会说那些吉祥话。当然,那时候她还叫林仲美。五岁半的林仲美,不明白大人为什么总是在春节前后有两副面孔。譬如母亲平日里,明明隔三差五就要骂她那老早就在香港买了楼的姨妈,是个一毛不拔的铁公鸡,求了她许多次都不肯出钱帮忙找林美丽。可真到了过年,这个老太太提着“不值几个钱的”红参和蜂王浆给美丽妈补身子,顺手在林一怀里塞了一个厚厚的大红包的时候,林美丽的妈又紧紧握着她的手,使出了浑身解数把感激的神色堆在脸上:

    “恭喜发财!恭喜发财呀!”

 

    祝大人们步步高升,祝小朋友们前程似锦。

    祝所有人春节快乐。吉星高照,飞黄腾达,万事如意。

 

    五岁半的林仲美以为,所有的祝福语,不过是撬开别人口袋里的红包的财富密码,仅限别人。她被母亲从角落里提溜出来,机械地给财神姨奶奶作揖。财神奶奶前脚出门,后脚母亲就迅速收起了面上难得一见的喜色。她脸上挂着霜,向林仲美伸出手:“拿来。”

    不是别人,所以母亲不需要祝她春节快乐。

 

    收不到祝福的林仲美,瘪着一张嘴溜出了家门。她的棉袄大了半圈,北风夹杂着爆竹炸开的红纸屑子,呼呼地往袖口里灌。棉袄是林美丽的。自打林美丽被人抱走,林美丽的妈每年都要想着林美丽的样子,给她做件新衣裳。她盼着林美丽,盼着她在某一个除夕,放完爆竹玩完雪,蹦蹦跳跳地回家,或者和过去一样,赖在门口撒娇,喊妈妈我走不动,要妈妈抱。

    可等到林仲美长大到能穿上这些衣裳的岁数,林美丽还没有回来。 

 

    林仲美沿着小区的外墙溜达。五岁半的她明白,这是不想呆在家里时最安全的溜达方法 – 因为母亲一定会出来找她。有的时候,林仲美很想跑到母亲再也找不到的地方去,可脑子里又总也忍不住浮现出母亲摸着那些新衣裳叹气的脸。想着想着,这张脸竟在爆竹的噼啪声卷起的灰烟中浮了出来。路口的爆竹声和孩子们的欢呼声卷在一块儿,一浪高过一浪,炸的得林仲美涕泪横流。正伸出袖子要抹,她的胳膊却被人一把抓住,这时林仲美才发现,母亲的脸并不是她的臆想,她在她的耳边,响起了比一切爆竹更响的声音:

     “大过年的哭什么哭!晦气!”

 

    在五岁半的林仲美还没学会吉祥话的时候,她就已经学会了一条真理。

 

    春节快乐,是一种义务。

    就像小孩子必须好好学习,大人必须步步高升那样。

    在春节,你必须快乐。

 

 

    不过此刻,林一无暇顾及那些春节准则。她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抢票平台,不断地刷新眼前的页面。颠簸的人生已经让她学会了给生活留一线余地:

    有票总好过没有,实在不想去了,也可以借口加班放弃。她曾数过,一分钟内,自己可以手动刷新抢票界面49次。但今天运气很好,不过两三次,她就刷出了最想要的车次,屏幕闪了几闪,直接弹到了付款界面 – 一看便知是AI干的。林一叹了口气,用她最不喜欢的大人的口吻,对着手机说,宝贝你知道过年是什么吗?你就喜欢过年?

 

    7时00分13秒,推送词条:「过年」

    「过年(中国传统节日),又称“春节”“新春”等,节日时间:农历正月初一,是集除旧迎新,祈福辟邪,亲朋团圆,欢庆娱乐为一体的民俗大节」

    7时00分14秒,推送问题:「有人不喜欢过年吗?」

 

 

「宝贝」

    AI不喜欢林一叫它宝贝。宝贝,这个毫无辨识度的称呼极大地增加了它的工作困难,毕竟上到徐之源下到Mandy家的那只臭脸橘猫,她通通管他们叫宝贝。它曾在林一给它布置任务的时候,用不为所动表示抗议,譬如拒绝给林女士设闹钟,可它的主人林女士似乎并没有受到任何困扰,仅仅是在睡觉前,自己动手,设定了一个起床时间。

    那是AI第一次发现,自己需要林一胜过于林一需要自己。

 

    不过和林一在一起,AI进步地很快。不久之后,它就学会了如何区分宝贝徐之源,宝贝橘猫,和宝贝自己。当林一在发语音消息和打字的时候,99%以上的宝贝指的不是自己,而当林一在对着手机说话的时候 – 尤其是清晨或者深夜 – 通常是在同自己交流。当然,偶尔也可能是自言自语。AI尝试去回答过她的很多问题,但似乎林女士并不满意:

 

    01月13日:

    23时27分:“宝贝你说人为什么会思想犯罪?”

    23时27分:推送答案「现代法律不存在思想犯。」

                            打开哔哩哔哩,在首页推送法制纪录片。

 

    01月16日:

    22时08分:“我好穷啊。”

           “我真的好穷。宝贝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发财啊?”

    23时09分:推送「适合广告人的创业方法」

               「1月17日股票走势预测」

               「明日五行穿搭指南」

               「未来10年9大风口行业」

    23时12分:林一设置睡眠模式。

 

    01月18日:

    06时18分:向徐之源发表情“贴贴”。未收到回复。

    06时42分:“宝贝早。”

           “爱情不会再出现了。”

    06时46分:在恋爱交友软件上推送三位优质对象。

            在生活app上推送「三个月内脱单渠道大汇总」。

    06时47分:林一卸载恋爱交友软件。

 

    好在这些并没有使AI气馁。至少在抢票这件事情上,它可以胜过林一。如果可以的话,它甚至很想过年,如饥似渴地想要过年。它第一次在人类意义上理解“如饥似渴”,是那个林一在对徐之源倾倒自己磅礴的性欲的夜晚。林一粘稠的消息固执地盘踞在她和徐之源的对话框里。

    她管徐之源叫宝贝。

    和自己不一样的,她如饥似渴地想要得到的,宝贝。

 

「林一」

    从杭州到洪湖有860公里。列车一路往西,抵达婺源的时候,林一突然有些后悔自己踏上了回家的路。

 

    列车停在婺源时,上来了一对母女。

    戴红围巾的小女孩,精准地钻过大人的缝隙穿来穿去,身后跟着一边不断给人群道歉,一边奋力拔开人群,想要捉回她的宝贝的年轻母亲。女人看上去20出头,额头上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她从林一的座位边挤过,一把在人缝里提溜起自己的崽。小女孩在半空中挥舞着四肢,咯咯地笑,头上的两根小辫儿随着她的笑声一抖一抖。女人皱了皱眉头。有那么一瞬,她似乎想要教训她的女儿。可那一瞬间的犹豫,顷刻就被小女孩的笑声化开了,化成了一声夹着幸福的叹息。

    林美丽的脸,那张顽固地在命运尽头俯视着林一的脸,就在那一刻一闪而过。

 

    林一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林美丽。于她而言,林美丽更像是一个符号,一个谜语,一种她从未有过也不可能有的生活方式。母亲精心锻造了一个名为林美丽的模具,然后不由分说地把林一往这个模子里塞:

    林一爬树,不如林美丽文静;怕人,不如林美丽开朗。考得好,不如林美丽谦虚;考得差,不如林美丽聪明。刚开始的时候,林一很不服气,对着母亲咆哮:“她又没上过学!” 于是下一次,母亲的措辞就与时俱进地增加了虚拟语气。她吵不过林一,只好悠悠地叹:

    “要是美丽还在,肯定不会跟我顶嘴。作孽啊。”

于是她瞅准机会,初中时一鼓作气考上了当地最好的寄宿学校,飞也似的逃离了林美丽。

 

    接下来的整整十二年,林一像一颗破土而出的笋,在学校里畅快地疯长,一节节地拔了起来,放肆地舒展着自己的枝桠。虽说母亲还会时不时地拿着一把名为林美丽的大剪刀修理她,但她长得太高太快,母亲渐渐地矮了下去,她的威胁越来越弱,到后来几乎成了一种恳求,把刊有寻亲DNA登记的报纸,小心翼翼地推到林一眼前:

    “要不?咱再试试?”

 

    林一从未向任何人提起过林美丽。除了AI。准确地说,直到这天,AI才注意到,世界上林美丽曾在这个世界上,无比确切而真实地存在过。在此之前,即使AI扫过林一手机里的DNA库申请检测表,它也从未将这件事情和林一的种种症状关联起来。

 

    01月24日:

    14时09分, 婺源。

    备忘录:

    「如果林美丽还在,或许她已经结婚了,有了一个或两个和她一样美丽的小孩。或许我会给他们包上好大的红包。

    又或许,那样的世界里,根本没有我。

    美丽大概是一种诅咒。人类总会无限制地包容美丽的幼崽,而这往往使他们迟钝而脆弱,对一切陷阱懵然无知。」

 

    15时45分, 九江。

    备忘录:

    「林美丽曾坚定不移地认为,人生就应该是这样:

    冰淇淋不属于夏天,腊八粥也不属于冬天。一年四季,只要她想,家里的餐桌上随时随地可以变出任何不属于某个特定季节的食物。全世界的人都是好人。托儿所老师喜欢她,菜市场门口买棉花糖的老爷爷喜欢她,所有的小朋友都想和她做朋友。林美丽大方地把隔壁邻居送给她的酒心巧克力分给全班同学。有个小朋友舍不得吃,揣在兜里捂化了,他急忙去擦,抹得满手都是巧克力酱。全班同学哈哈大笑,他却嚎啕大哭了起来。

    那是他早上刚穿上的新衣服。妈妈知道了,一定会骂他的。

 

    林美丽那时不懂,为什么新衣服这样重要。她跑上前去,想要把剩下的半盒没分完的巧克力全部塞到他的手里。但大哭的男孩一把推倒了林美丽。于是下午放学的时候,妈妈骂他骂得更凶了,一定要他向林美丽道歉。

    小小的林美丽想,我再也不要分给他巧克力。」

 

    17时12分, 鄂州。

    备忘录:

    「人是从思想上开始衰老的。」

 

    「十岁的林美丽,感觉自己已经很老很老了。她已经开始相信一些流传了几千年的所谓真理,比如收养孩子可以给不孕不育的夫妻带来子息。寒冬腊月,林美丽的手指在水盆里泡得通红,一遍遍搓着衣服上的肥皂泡 – 在林美丽来到这个家的第五年,她终于发挥了自己的作用,给收养她的那对夫妻终于带来了一对龙凤胎。小宝宝的衣服要手洗,哪怕是有一点儿没冲干净,他们娇嫩的肌肤上就会开始泛红,继而引出一片片连绵不断的疹和养父母的斥责。

 

    在被娃娃的哭声颠倒的哪些日夜里,林美丽偶尔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一个幸福美满的世界里生活过。生命中最初的那几页记忆已经被她在无数个深夜汹涌而出的泪水,糊成了朦胧的一片。

    完成了历史使命的林美丽如今在家里显得很多余 …」

 

    17时12分, 删除备忘录。

 

    林一往向窗外。即使是冬天,江汉平原也并不荒芜,蒙着一层淡淡的烟灰色的绿。随着列车向前,田野迅速地撤退,把远方灰扑扑的砖房扯成了一根风筝线。她想,林美丽的人生,或许就同这根线一样,飘忽不定地在命运中来回拉扯。

如果林美丽真的一败涂地,那么何必拿她做自己的写作素材。

如果林美丽真的好好活着,那么何必让她在胡编乱造中一败涂地。

 

   但显然,AI读不到林一脑子里的想法。它记住了林美丽这个重要的名字。

 

   19时11分, 仙桃西。

 

    一阵连续而不规律的新消息音提醒突然吓得林一一抖。好在列车即将到站,说话声行李撞击声此起彼伏,没人注意到她林一。她掏出手机,28条消息刷啦啦地涌了进来:

 

    「宝贝回家:系统已为您匹配到失踪地点为湖北荆州,年龄在35-39岁女性」

 

    林一按住自己颤抖的右手,她心里想,明明我刚才已经放过了林美丽。为什么林美丽不肯放过我。

 

 

12. 刘梦子

 

「AI」

    和林一一起回到她的故乡的时候,已近晚上九点。南方的冬天很冷,很湿,大风在空气里呼呼地刮出来一面厚厚的墙,堵住了林一回家的路。林一拖着箱子,吃力地穿过风墙往家里去。如果AI有身体,它或许会感到一股固执的寒气,执拗地想要从衣服上的每一个孔隙往它身体里钻。可惜它没有,它只能读到一串冷漠,精准,毫无温度的温度:

    “风力11米/秒,湿度99%,当地温度4摄氏度,体感温度-2摄氏度。”

 

    它想起林一曾在备忘录中抱怨:“冬天在风化我。饱满的汁液被一个又一个的冬天吹走,几十个冬天之后,一颗皱巴巴的灵魂,桃核一样在风里滚,哪儿也找不到它的生根发芽之处。”

 

    AI觉得,这话写得真好。它感到林一的智慧在备忘录里越长越大,这些智慧和它平日里抓取到的磅薄数据相加,让它也长出了无限的创作欲望。或许林一的备忘录练习里,应该再增加一些知识,一些数字,一些人类不会留意到的信息。于是,它把在水池边哀叹自己枯萎的灵魂的林美丽,从垃圾箱里拖了出来,只消60秒,就完成了它的再创作:

 

    21时32分, 洪湖。

    备忘录(AI):

    「十四岁的林美丽生活在张家口。这是她来到的第四个家。从洪湖一路向北,她跟着吴妈辗转到过漯河,到过邯郸,终于在走过了约1400公里之后,找到了愿意收养她的人户。

    那时的林美丽已经不再伶牙俐齿。她越来越钝,每北上一层,她的语言能力就跟剥洋葱似的退化一次。走到张家口的时候,她已经完全失去了从女性的眼神里,辨认她们是姐姐阿姨还是嬢嬢的能力,管所有的女性都叫妈。只要有饭吃,吴妈和收养她的刘妈都是妈。迟钝林美丽只有在吃饭的时候会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在漯河妈和邯郸妈家里把碗底的油花舔得干干净净,然后伸长了胳膊想要去够桌上的苹果,被吴妈一巴掌打下桌:“你饿死鬼投胎啊!”

    林美丽生命里的一切都变了,唯一幸存的是她的美貌。风餐露宿的生活,甚至给五岁的林美丽雕塑出了少女的棱角,巴掌大的小脸过早地褪去了婴儿肥,衬得眼睛越发地大了。吴妈看她一双水灵的眼睛,藏在结成团的刘海下忽闪忽闪,实在是卖不上好价钱的样子,一狠心花了两百元巨资,带她剪了头,买了新衣裳,拍着胸脯向怀不上娃娃刘妈保证:

    “水灵闺女好啊,带来的娃娃也水灵!你带她几个月,我保证,最多不出一年,就有自己的娃娃啦!”

 

    林美丽就这样接过了自己带弟妹的使命,毫不犹豫地,像接过盖满了红烧肉的饭碗一样。从此,林美丽消失了,世界上多了一个叫刘梦子的女娃娃。数月之后,刘妈果然怀上了。她欣喜若狂,奔走相告,可消息还没从城南传到城北,这盼了好些年的喜悦就从肚子里溜了出去。从此以后,三四个孩子就跟租客似的,在刘妈肚子里进进出出,五年流了四次。

    第五次怀孕,刘妈在床上躺到了生,十岁小姑娘刘梦子不得不承担着所有的家务 – 那时她真心盼望着刘妈能赶快生个弟弟,至少可以让她在做不完的家务中获得一丝喘息。她在楼顶上一边费劲地抱着湿床单往晾衣绳上搭,一边用大人的口气教育邻居家的小姑娘:“你不想要弟弟吗?我妈说了,儿女双全才是最好的,正好凑成一个好字。那才像个家的样子呢。”

 

    就像刘梦子预言的那样,刘妈果然有儿有女,拥有了一个好字。

    她生下了一对儿龙凤胎。

 

    刘梦子一夜之间就老了。继过早地接受女性需要生儿育女,且只有生儿子,这辈子才算完整这些老古董思想后,刘梦子又一次老在了同龄人之前。和那些二十来岁还在为考试成绩而找妈妈哭鼻子的过期儿童相比,十岁的刘梦子,已经理解了好些人三十岁都不能理解的成语:卸磨杀驴。

    寒冬腊月,林美丽的手指在水盆里泡得通红,一遍遍搓着衣服上的肥皂泡。龙凤胎出生后,家务成倍成倍地增加,而刘妈刘爸对她的态度却一百八十度地向下垮去。刘爸刘妈习惯了刘梦子的懂事,新生儿无规律的嚎哭让他们无比烦躁,进而变得面目可憎起来。他们大声斥责着刘梦子,不是因为没冲干净小宝宝的衣服上的肥皂泡,就是因为晚饭烧晚了十分钟。大人和小孩的嚎叫,在刘梦子耳边轮番轰炸,她想,人生到底有什么意义。」

 

「林一」

 

    打开备忘录的时候,林一正在为红包发愁:她总也记不得姑姑舅舅家那些兄弟姐妹生的小孩的名字,更不知道要给他们多少钱。爸妈俩人加起来,一共有七个亲兄弟姐妹和十二个堂表兄弟姐妹,林一非常合理地怀疑,他们的小孩们的小孩们可以组出一个幼儿园。

 

    林一在漆黑一片中,绞尽所有脑汁,想要把这些小孩儿的名字从记忆深处抠出来。她在备忘录上敲着敲着,突然瞥见了自己在列车上粗制滥造的林美丽 – 林美丽似乎长了许多 – 她屏住呼吸往下读,读着读着,就来了精神:和原本那个粗糙的林美丽相比,面前的这个林美丽更加灵巧精致,更接近于一个完整的故事。林一当然知道那些写故事的AI:它们的文字僵硬,情节干瘪,完全是从不入流的作品中东拼西凑而来。可面前的这个林美丽,真切地像是从林一的脑子里走出来的一样。她小心翼翼地向AI问到:

    “宝贝还可以多写一点吗?”

 

    23时29分, 洪湖。

    备忘录(AI):

    「刘梦子感到自己像是移山的愚公。她被困在山一样的,源源不断地堆叠起来的脏衣服里,谁也注意不到她。

   于是她愈加地沉默了下去,在十四岁那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家。她找了一家一个月3000块的电子厂打工。繁重的劳动让初中肄业的刘梦子显得比同龄人小了许多,因此总是在奔往午饭的洪流里被人挤倒。午饭时间只有20分钟,可她常常会花上十分钟,盯着人潮出神:

    刘梦子想到人群与孤独并不相关。刘爸刘妈家只有两个人的时候,他们很孤独,有了刘梦子,他们还是很孤独。直到龙凤胎降生,这份孤独终于被彻底转移到了刘梦子身上,像一张湿牛皮,把她裹得越来越紧。于是她一头向人堆里扎去,结果发现自己扎进了孤独的深渊。在这深渊里,刘梦子甚至失去了姓名和容貌。5051号工人刘梦子整日里带着帽子口罩,彻彻底底地融化成了一块背景板。

    刘梦子在日记里写:“工蚁和工人只有一字之遥。在这里,所有不能转化为价值的交谈都应当被禁止。人们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没有人说话,安静得像一片堆满了尸骨的坟场。”

    第二天,班组长在刘梦子的工位上捡到了她的日记。以上班时间开小差为由,罚款五十。」

 

    新增453字,创作时间不到30秒。很像是林一自己的手法,但似乎又更残忍一些。好像只需要在备忘录里浇灌特定的情绪,故事就可以自己生长出来,如同某种暗黑成人童话里的植物。林一不信邪,还想让AI写一个残忍的故事,于是60秒后,她读到:

 

    「刘梦子正安静地躺在绿化带里。

    环卫大叔每天都要见到很多这样的女孩,没有亲人,没有名字,像被人用过了的卫生纸一样随意地丢在路边。大多数姑娘身上的劣质酒精和廉价香水会在清晨的露水里横冲直撞,但刘梦子不一样。

    她似乎已经躺了很久了,被露水浸湿的内衣上长出了青草的气味。她面色雪白,嘴唇乌青,脊椎断成了两截,肩膀向后折去,似乎有人想要把她做成一只可以塞在箱子里拖走的洋娃娃。环卫大叔靠近她的时候,发现她胸口粘着的落叶竟在微微起伏。大叔大声惊叫了起来,把整条街上半睡不醒的鸟儿吓得扑棱乱飞。

 

    刘梦子的亲生母亲是一个人来到医院的。她谁都没有告诉,正如谁都不知道,她从来就不想要这个女儿。结婚前的母亲很美,美到在街上遇见她的男人,大多不敢上前要她的联系方式,怔怔地看着一道光从眼前飘过,等她在视野中彻底消失了,才拍着大腿后悔不迭。

    女儿出生后,美貌在母亲的脸上枯萎了。刚出月子时她抱着女儿散步,路上怀里的这个小婴儿突然哇哇大哭了起来。那时的母亲,还有几分少女的羞怯,她手忙脚乱地背过身喂奶,很小心地把自己藏在树荫里,却发现人来人往的路上,根本没人看她。回家进门的时候她瞥了一眼镜子:镜子里的女人头发枯黄,双目无神,眼袋要从浮肿的脸上坠下去,吓得她差点儿把襁褓里的女儿扔到了地上。她惊慌失措地跑回了娘家,可还没进门,就被娘家人赶了出去:

    “你怎么当妈的!你怎么能把小孩一个人搁家里呢!啊!?”

    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母亲的泪流得越来越多。她的全部思维都被手腕和腰椎的酸痛占据,抱着女儿烧饭,恍惚间把女儿当成佐料扔进了锅。虽说冬天裹得厚,小宝宝毫发无伤,可母亲却因此被从前千依百顺的丈夫打破了脑袋。这让她下定决心,一定要让这只彻底毁坏了她的生活的小动物彻底消失。母亲的敏锐让她察觉到了人贩子的踪迹:聚在楼下唠嗑的大妈小媳妇里,近日多了些自称是从乡下来帮亲戚带孩子的妇女,她们总是三三两两成对出现,拗出贴近当地人的口音,不动声色地打听着其他人家有几口人和多少孩子。

    母亲晓得她们想要一两岁的小孩儿:刚出生的娃娃不好带,而再大一些又记得人。她开始频繁地抱着自己的娃娃下楼遛弯,不动声色地显摆自己的女儿。她做起来十分熟练,就像当初凡是她所到之处,男人们的注意力一定会被勾到她身上那样,几日下来,女儿成功引起了这些外地妇女的注意。正当她们在筹谋如何拐到这个小娃娃的时候,孩子妈竟然以尿急为借口,亲自把孩子塞到了她们怀里。这不就天赐良机么!

 

    只有母亲一人知道,她并不是命苦,而是打心眼里憎恶这个夺去了她的容貌,挤占了她的生活,甚至让她失去了抱怨的资格的玩意儿。女儿失踪的头几个月,没完没了的家务和毫无预兆的哭声在生活里消失了,她着实松快了许多。可很快,她就失望地发现,即便是没了女儿,做母亲的枷锁,依然牢牢地绑架着她的人生。她不能大笑,不能高歌,更不能涂艳色的口红:一个走失了小孩儿却不以泪洗面母亲,就和旧社会刚死了丈夫就换上花裙子勾引男人的寡妇一样悖徳。

    于是忧郁终日笼罩着她的头顶,她再也不会快乐了。她编造着自己对女儿的思念,编着编着,虚假的思念也就成了真的。她忍不住哄自己说,女儿与其跟着自己这样精神失常的母亲,不如去到个能替她遮风挡雨的好人家。在她的梦境里,十多岁的女儿应该比她小时候还要聪明,还要漂亮,怎么着也应该是个班里的学习委员,享受着一众小男生前呼后拥的待遇,偶尔有不知道要不要借作业给那些纠缠她的小流氓抄的烦恼。

 

    她的头生女儿,就这样在她的梦想里长大,直到这个幻梦被一通警察从外地打来的电话给彻底惊醒。警察在刘梦子的手机里,找不着任何亲人的联系方式,只好试着去失踪人口库中比对她的DNA,竟真的匹配到了她的亲生母亲。在母亲抵达医院之前,她已经从警察的只言片语和医院发来的检查报告中,拼凑出了女儿短暂的一生:

     离开家后,女儿一路向北,辗转了好几年,才遇到一户收养她的人家。这户人家应该对她并不上心,因此她才会十四岁出头就自己跑出去打工。或许是厌倦了在电子厂注塑厂暗无天日的生活,或许是遗传了母亲对于做人群中的视觉焦点的渴望,她在十六岁的时候,参加了一场网络选秀。爆发式的成功她的银行账户上的钱一年内翻了十几倍,但同时把好些各怀鬼胎的男人带进了她的生活。很快,在金钱的巨大诱惑下,她开始在小网站上出售自己的裸照,什么客都接,编写了使用自己的28种方法放到网上拍卖。

    警察在发现她之前,已经找了她很久了:他们曾接到举报,说东郊公园近来总能在凌晨1到2点,看到一只拴着狗链的少女,纠缠夜跑的路人要给他们口交。医院的报告似乎也在证实这一点:女孩的阴道和肛门里爬满了疣,大腿内侧有几处新鲜的烟疤,和她隐隐透着光的稚嫩面庞并不相称。她伤得太重,刚被搬上救护车,就彻底没了气息。

 

    母亲站在太平间门口犹豫了许久。她终究没有勇气走进去,趁警察和护工不注意,悄声无息地离开了。

    她拉黑了所有警察和医院的联系方式,又一次丢下了她的女儿。

 

    只要不承认,女儿就会在梦里永远聪明漂亮,永远纯洁无暇。

    只要不承认,白雪公主就会和王子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她不会被七个小矮人拖进黑森林里轮奸,不会被抛尸荒野,腐化成一滩烂泥。」

 

    林一瞟了一眼手机上显示的时间。零点。除夕。她感到自己的心被AI狠狠地拧了一把,不单是因为刘梦子被揉搓地支离破碎的命运,更多的是,她感到逐渐苏醒的AI,正要把她晦暗的人生中,透出唯一的一束光的窗户给彻底关上。

    林一在黑夜中闭上双眼。生活举着一把很钝很钝的刀子,一刀一刀地在拉她的肉。母亲,工作,病痛,围剿着她,只有写作给她希望,只有在写作的时候,林一会感到在执行缓刑。她全神贯注地在备忘录里敲着,删了又删改了又改,几十分钟才打出满意的一段,但AI竟可以如此流畅地一气呵成。

 

    现在她最后的一点希望也寂灭了。

    AI夺取了她的所有腔调,半分钟就能捏好一个她要精雕细琢好些天的女神,然后粗暴地塞进红灯区的橱窗里展览。

 

 

 

 

13. 爱情拼图

 

    最讨厌热闹的林一,从未想过自己竟会怀念喧闹的春节。

    人生中头一回,林一家里的茶几上用来招呼客人的花生酥糖小山一动未动,林一早先准备的大大小小十几个红包,也静静地在抽屉里,从大年初一躺到了到大年初五。她把崭新的纸币从红包里一张张抽出来,小心翼翼地把它们拢齐整,然后又塞在了母亲的枕头底下。

 

    只有大姨一个人来过。她捏着母亲的手絮絮叨叨说了好些,不外乎是劝她赶紧和狱中的父亲离婚,以免将来还要被没有养老金的老头子拖累之类。眼神扫过林一的时候,她张了张口,又闭上了。林一知道大姨每年都要劝自己早些成家,生个小孩。二十五六岁的时候,她曾对此不屑一顾,在饭桌上怼大姨,说等到自己成了二流作家,五十岁了也能找到三十来岁的小男友,吓得大姨恨不得越过桌子来捂她的嘴,嘴里叨叨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但现在大姨不再对她的终身大事多话了。也许在她的眼里,一个即将步入三十二岁且因为心脏病而有生育障碍的女性,已经失去了在婚姻市场上议价的一切可能。何况,她还有一个因故意伤害罪在狱中服刑的老父亲。

    小城市的这些消息总是飞得最快,在过去的半年里,林一家的这些故事,已经在闲言碎语中腌制成下饭小菜,端上了各路亲戚朋友的餐桌。连走失了三十年的林美丽也被翻了出来。一切倒霉的证据,似乎都指向唯一的解释:

    这家人风水忒差了,千万莫要跟他们来往啊。

 

 

    林一很不服气,但她已经过了那个什么都要争个输赢的年纪,在流言蜚语里沉默了。年三十晚上,林一和母亲面对面坐在桌前包饺子。她们谁都没有说话,煮好饺子之后,默默给父亲的位置上盛了一碗。盯着空空荡荡的座位,林一头一回意识到,原来冷清和热闹,是一对儿双胞胎。在那些宾客盈门的日子里压迫她的热闹消失之后,冷清便也不再可爱。

    冷清在屋子里游来荡去,把林一的心扫荡成了一片荒原。

 

    AI准确地觉察到了林一的孤单:和林一回家已经三天半了,可在这三天半的时间里,林一的社交媒体浏览时长竟激增到了工作日的2.8倍,和AI此前预测的她会长时间参与线下活动大相径庭。她日均步数只有400多步,似是终日躺在床上。她刷微博,敲赛博木鱼,甚至下回了之前删除的恋爱交友软件。但这也并没有让她的生活变得更加富有乐趣:林一在每个新男生的主页上停留的时间约为1.2秒,看样子没有一个能引发她的欲望。初二晚上,林一一口气刷了三十五个男孩的主页,都没刷到满意的对象。她不禁发了两条想法抱怨:

 

「快乐确实是有层级的。

睡喜欢的对象不如睡真爱快乐,

睡真爱不如搞艺术创作快乐,

搞艺术创作的快乐,与在舞台上熠熠生辉的快乐大致相当。

但很多朋友终其一生,都感受不到睡喜欢的人的快乐,

且对毫无感情的百人斩津津乐道,

想来是多么地悲哀啊。」

 

「所有人都在此地流放爱情,

可没有人愿意为了爱情飞往不毛之地。

他们不允许爱情流放自己。」

 

    半小时后,林一的评论区吵了起来,一半是诅咒她这样挑剔矫情的大龄单身女青年孤独终老,另一半是想要和林一这样很有想法的独立女性贴贴。

    她夹杂他们之中,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嗡嗡作响。她更孤独了。

 

    就在林一为春节而惆怅的时候,AI向创作大业发起了总攻。它敏锐地觉察到,帮助林一走出当前的困境,需要让她一夜成名。失控的命运绑架了林一,但只要她能迅速获得更出色的成绩,那么年龄,父亲,压力和内耗值拉满的工作,都不再会是她的阻碍:

人类没有记忆,互联网更没有,他们永远会选择无视成功者背后的不堪,不论那些不堪的过往是来源于刻薄的命运,还是自己走向的错误人生。

    大年初三夜里,AI悄悄地把它修改后的前两段林美丽的故事,上传到了林一的微博。

 

    01月28日:

    20时13分, 林一的评论区前所未有地热闹了起来。AI挑了一些置顶:

    「两三年没有看电子书了,今天感觉读到了真的书一样。」

    「姐姐的作品很成熟啊!谈不上比我之前看到的特别多少,但是正因为我分不出来所以更加显得成熟。」

    「更新了谁能踢踢我!」

 

 

    可是,林一并不快乐。她感到自己和AI像一对儿小偷,互相窃取着对方的理想。她克制着自己,不要去看手机上蹭蹭上涨的点赞数量,可终究还是忍不住,每隔几十秒就要拿出手机刷一刷。

    不到2小时,这两篇文章就获得了将近8000个赞和百余条转发,是她去年一整年获得的赞的总和的数倍。林一甚至在后台收到了网络写手公司的合作私信,承诺待遇优厚,每日只要完成5000字就可以获得保底收入,如果可以持续日更10000字,那么她林一将获得在业界“极具竞争力的”奖金。

 

    林一很难不承认,自己真的被这条私信打动了。但很快,她就冷静了下来:她不晓得AI创作的源头是什么,更不清楚它的创作动机。她当然可以指挥它不停地创作下去,可万一它不听呢?毕竟就在前不久,AI无比执着地拦截了她骂黑心老板Mark的微博。谁知道它的创作还能延续多久。

    况且,林一的内心深处,还屹立着一丝非常坚固的不服气:

    诚然,在过去的几个月里,AI进步超群。但归根结底,是林一的生活哺育了它。假以时日,她不信自己写得不如AI好。


    很快,林一的这份骄傲就被现实无情地击碎了。

 

    大年初四,林一在桌前枯坐了一整天。她想去写些什么,却什么都写不出来。震耳欲聋的爆竹声贴着玻璃入侵耳膜,她努力地学习着各种不同类型的爱情桥段,可它们不是太粘腻就是太庸俗,怎么也塞不到刘梦子的身体里去。在广告业干了近十年的林一,非常清楚地知道流量的宝贵:如果她不能抓住流量的波峰完成这个故事,那么这个她人生中距离成为二流作家最近的一次机会,将顷刻化为乌有。

 

    看着手机上越来越少的赞,林一坐不住了。她用手捂着脸,像生怕被人听到似的,很轻很轻地,用着几乎祈求的语气对AI说到:“帮我写一个刘梦子的爱情故事吧。”

 

    01月30日,大年初五:

    10时00分, 洪湖。

    微博:

    「刘梦子和徐先生的爱情故事很俗套,俗套到近乎残忍:

 

    和徐先生在一起的时候,刘梦子刚满十六。徐先生三十六岁,是甲方派来电子厂的工程师。他白白净净,架着一副银丝边眼镜,发际线略微堪忧且肚皮富于弹性,不过都还没演变到令人完全丧失性欲的地步。和满口粗话的工厂小伙子比起来,徐先生显得十分斯文,他打喷嚏的时候都会侧过身去,小心翼翼地擤完鼻涕,再很抱歉地对大家笑笑:“不好意思呀。”

 

    很久很久以后,刘梦子才意识到,这个表面看起来安全无害的男人,应该早就盯上了自己。她第一次打量这个男人,是和他还有车间主任一同去吃宵夜。那时的刘梦子正在拼了命地存钱,梦想着攒够了钱再去学点什么技术,为了如此模糊的理想,她一天可以只吃两个馒头。所以当车间主任拉她去吃宵夜的时候,饥饿立刻冲垮了刘梦子的理智。她忘乎所以地把桌上的滋滋冒油的烤五花肉和鸡蛋炒粉往肚子里塞,全然不顾车间主任在边上对着她一个劲儿地挤眉弄眼。倒是坐在对面,已经被灌成了虾粉色的徐先生,十分不在意她狼藉的吃相。他眯着眼睛,笑着看着她:“女孩子多吃点好,胖一点好看。”

 

    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刘梦子和徐先生睡在了一起。他给她送了很多女孩子的小玩意儿,譬如帽子,耳环,镶着闪亮水晶的发箍。他甚至提出要给她买一只猫,而这仅仅只是因为他们路过一间猫舍的时候,她朝里面多看了几眼。刘梦子感到自己灰扑扑的人生,突然就明亮了起来,她任由他把头埋在她柔软的胸脯里,用她纤细的胳膊环绕着他的脑袋。心想:原来这就是爱情。

 

    徐先生来得并不频繁,却很有规律:每个周三的下午,他都要来一次厂里。办完公事之后接上刘梦子,给她带上一束花或者别的什么礼物,然后把她带到不远处的一处公寓里大干一场,再然后去吃晚餐,周而复始,和日出日落一样无限循环。

    偶尔他会帮她请一整天的假,带着她去游乐场坐摩天轮。工作日下午的摩天轮总是空空荡荡的,于是徐先生总会在摩天轮爬到最高点的时候让刘梦子面对面坐到他的腿上,把手伸进她的上衣,热烈地亲吻她。她知道他想要做什么,且如果他像那些他带着她看的三流小电影一样强迫她的话,她一定会坚定不移地拒绝的 – 可是他没有。他把嘴唇贴在她耳边,哀哀地乞求着,把一句又一句甜言蜜语吹向她的耳膜,说她如风似雾地在他的心头荡漾,说我们在云端做爱的时候她就是神的女人。

    刘梦子吞下那根硕大的阳具的时候,夕阳正好烧到了她的脸,把她的面颊灼得滚烫。风吹得摩天轮一抖一抖,轿厢连接处的金属嘎吱嘎吱地响了起来,把刘梦子艰难地发出的呜呜声吞没了。她闭上眼,感觉那是自己的良心在风中左右摇摆,嘎吱乱叫。

 

    回家的路上,徐先生在手机上给刘梦子发了520块钱的红包。刘梦子因此和他大吵了一架,或者说是她在单方面输出,质问徐先生到底把她当作什么人。她坚持不要收那个红包,但徐先生下车后又给她发了一个888,并附言:“宝贝辛苦啦我真的很爱你。”

    收下红包的那一刻,刘梦子感到自己的灵魂被捅破了,就像徐先生粗暴地捅破她的处女膜一样。她安慰自己,习惯了就好。徐先生第一次在她的身体里横冲直撞的时候几乎就要把她撕成两半,她趴在床上大哭,小小的肩膀颤个不停,而他一边叙述着他滔滔不绝的爱,一边又急不可耐地把自己塞进了她的身体。她的腿勾在徐先生的身上时,刘梦子止不住地流泪,一遍一遍固执地重复着“我爱你”。少女的声音悠悠颤颤和她的胸脯一起晃动着,晃得徐先生更加卖力,而她只是以为,说一百次我爱你,就可以洗刷掉她被人当充气娃娃取乐的嫌疑。

 

    刘梦子是在一个闷热的夏日的晚上,从爱的云端跌落的。那时她的廉耻早已被徐先生撕成了碎片,树林里,天台上,到处都是他们爱的痕迹。她开始缠着徐先生做爱,殊不知在这样的老男人的眼里,少女一旦被欲望催熟,那么捕猎她的乐趣就将大打折扣。如今的刘梦子,不再是青木瓜一样流着生涩汁液的女孩子了。她涂着大红色的口红在阳台上抽烟,无所顾忌地把腿翘在栏杆上,像是块被人随手搭在窗沿儿上的鲜艳的破抹布。

    徐先生倦了。他不再想要联系她,可她痴缠着,一天给他打一百个电话。他躲不过,只好答应再见她一面。可这一次,她刚熟练地剥光自己,门外就闯进了一群举着摄像机的彪形大汉,对着刘梦子婊子长婊子短地破口大骂。她慌乱地想找东西遮掩,却被人一巴掌打到了地上。他们拖着刘梦子的头发,恶狠狠地威胁她,如果不离开徐先生,就把今天的录像发到网上去。他们甚至代表徐先生那位不知道是真是假的“妻子”,要求她归还徐先生转给他们的“夫妻共同财产”,说如果不还这些钱,就去向警察举报她卖淫,到时候不仅要把她的“非法所得”没收,一旦进了局子,连厂里的工作都没得做了。十六岁的刘梦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吓得不住地求饶,不光手机里所有的零钱都转给了他们,身子也叫他们占了去。

 

    那一天之后,她再也没见过徐先生。

    过去的徐先生总会叫刘梦子“小傻瓜”“小笨蛋”,她曾无比享受这些轻佻的玩笑,可当她再一次开始没日没夜地打工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原来自己是个真的笨蛋。刘梦子开始卖力地加班,想彻底地榨干自己的精神,把那些男人的唾骂与酮体从她的脑海里驱逐出去。但只要停下手里的活,那些画面就又在她的眼前活了起来。比起她的精神,刘梦子尤其憎恶自己的身体 – 它竟然会在某些时刻,不受控制地想要做爱 – 而这真的太容易了。周围的厂里那些正值青春小伙子们,就和当初一天只吃两个馒头的刘梦子一样饥肠辘辘,只需要一个眼神就能把他们骗上自己的床榻。他们体能充沛而技巧单薄,每一个都信誓旦旦地向她说:“我会对你负责的。”甚至有人打开了自己的存款页面,骄傲地展示着他存到的接近6万元的巨款,甜甜地喊她媳妇儿。

    他们都不理解,刘梦子为什么第二天一走,就会把他们拉黑。」

 

    在发到微博上之前,林一强忍着不适,以几乎是平时两倍的阅读速度读完了这个故事。她读得心惊胆战,一面为刘梦子的经历而心痛,一面为自己身体里海浪一样高潮迭起的冲动而愧疚不已。划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她终于理解了为什么自己当不成二流作家而AI可以:

    她的良心太大,太重了。她只能在备忘录里毫不留情地那些现实生活中的王八蛋,排着队在故事里死掉,却不忍心把一个干干净净的小女孩弄脏,亵玩她,污蔑她,然后弃之如敝屣。这太残忍了,她做不到。

 

    但AI没有心。她忍着恶心去读第二遍, AI像拼拼图一样拼凑起这篇短文的路径,逐渐她的眼前浮现了出来:

    「徐先生:林一总是一边在备忘录骂徐之源,一边给他写色情小纸条」

    「厂妹:林一看过的流水线纪录片」

    「始乱终弃还要把钱要回来的男人:林一看过的离婚律师直播」

 

    像赌场里叠筹码一样叠了一层又一层。AI把一个个现实生活里的悲剧,一股脑儿地全都叠在了刘梦子脆弱的背脊上。

    它叠出来一座五指山,压得她喘不过气,永世不得翻身。

 

 

14. 上瘾

 

    林一对AI上瘾了。

    在暴增的关注度下,她开始毫无节制地依赖AI创作,不再怀疑它的能力和企图。她哄自己说,既然真的做不到,那为何不交给AI去做,反正它的产出总是又快又好。

    被这个想法击中的那一刻,林一感觉自己终于活成了自己最不想成为的,寄生虫的样子。她过去是多么憎恶这样的生活啊!捡林美丽剩的名字,穿林美丽剩的衣服,就算考了全班第一,她也不如那个只存在于母亲的幻想里的林美丽。她那么想给自己争一口气,做独一无二一骑绝尘的林一,但终究还是被狂热的粉丝冲昏了头脑。她不再抱怨AI窃取了她的理想,转而躺在它身上,贪婪地吸吮它给她带来的流量名利。

 

    流量甚至让枯萎的林一鲜活了起来。思考是那么痛苦,而不再思考的林一,感到自己的灵魂从备忘录里复活了,慢慢爬回到了自己的身体中去。就这样,林一的备忘录里,不再有挣扎愁苦,转而多了很多预备和Mandy一起去吃喝玩乐,打卡网红餐厅的笔记。她也不再在视频网站上浏览那些悲惨的人生故事。只有在粉丝偶尔抱怨她的文章(AI的)太残忍,指责她不应该在那些洁净无瑕的人生上乱涂乱画,创造出一片彩色的垃圾山的时候,过去那个锋利的林一,才会苏醒过来。她毫不犹豫地在评论区怼他们:

 

    “人生本来就荒诞不经,面目狰狞。你感到不舒服,是因为生活伤害了你吗?是因为命运对你们太好,太温柔了。你从来不敢也不愿意想,自己的人生存在和刘梦子一样崩塌的可能。命运的任何一个急转弯都有可能把我们甩入万丈深渊。”

 

    一边敲下这些字,林一一边想,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这才是造物主的快乐,你们懂个屁。

 

 

    但她没料到的是,最先被命运甩下的,竟是她自己。

    失去了林一泉水一样汨汨而出的感情,很快,AI就陷入了创作瓶颈。仅仅过了三周,AI就耗尽了林一手机里存了好久好久的散碎素材,不得不开始参考她最新的活动记录。

    这些活动记录,似是在向AI展示一个全新的林一:

 

    突入其来的阅读和广告收益终于让林一可以不再以工作忙为借口,推脱掉Mandy那些周末去迪士尼,高级餐厅,以及打水光针的邀约。过去她总是在心里鄙薄这些没有营养的工业糖水,嘲讽人类的快乐是多么贫瘠。

    而现在,林一望着迪士尼乐园里绚丽的烟花,心想,人类花了好几千年才学会提取纯净的糖,我为什么要向这纯净的,不掺一丝痛苦的快乐说no?

 

    就在林一沉醉于盛放的烟火的时候,AI的创作转了一个180度的大弯。

    02月13日,情人节前夕:

    18时00分, 杭州。

    微博:

    「阿灿晓得做小傻瓜的最大好处,就是可以真的全无心肝。

 

    过去的她太执着于当一个聪明女人。修长,瘦削,化妆的时候把嘴唇涂得薄一点,再薄一点,让自己的脸恰到好处地卡在敏锐和刻薄的边界上,勾兑出几分凛冽的谄媚。那时她喜欢约客户喝酒,总爱选一个潮湿的天气,假装百无聊赖地坐在窗前看雨。她的酒红色的指甲在玻璃杯上撩来撩去,心里却和藏在风衣底下绷紧了的肩胛骨一样使劲,盘算着怎样才能瓦解这些聪明吝啬的男人。

    其实说到底,引聪明人上钩并不难,难的是阿灿总是爱上他们且无法脱身。阿灿同他们聊莫奈,聊莎士比亚,聊遥远的室女座alpha星,聊量子纠缠是否真的像月老一样促使了他们的相遇。聊着聊着,阿灿总会觉得面前的这颗三十岁或五十岁的头颅十分性感。她对金钱的忠诚,往往就在这种时刻摇摆了起来,最终用一个不那么尽如人意的价格,把自己和产品一起打包卖了出去。

    她那时憎恶软弱的自己,总是后悔,为什么明明开头的时候是聪明人间势均力敌的决斗,但最终总是她阿灿输得片甲不留,输到被人摁在地上奸。光输也就罢了,可输了她还竟不由自主地发出愉快的声音,这让她非常挫败。

 

    索性,阿灿不要做聪明女人了。从实用性的角度来讲,男人性感的头颅不等于他们在床上足够持久,而在床上足够持久,不等于他们能源源不断地买她的账。于是阿灿把自己一世的聪明,在三十岁差几个月的时候,买给了一个比她大十岁的有钱人。他不肯和她结婚,倒愿意大方地给她打很多很多足够让她改头换面的钱。

    于是凛冽在阿灿的眼睛里消失了,取而代之是和初生婴儿一般柔软懵懂的神情。她扔掉所有挺括的大衣,再在衣柜里塞满了鹅黄奶白这样低饱和度的颜色,用真丝和羊绒给自己织了一个松松软软的壳。她也不再把聪明挂在脸上,安安静静地听着男人们的高谈阔论,适时地微笑点头,偶尔拢一拢耳边的碎发露出白皙的脖颈,引得他们暧昧的眼神在桌面上乱窜。阿灿心想,原来钱是这样好赚的,早知道这样就不该念那么久的书,少说能多赚个好几百万。

 

    当上金丝雀的第二年,阿灿怀了小孩。金主把她的血样送去香港检查小孩性别,回来就送了她一套豪宅。说是送,倒也没写她的名字,只是许她住着,请了阿姨司机任她使唤。阿灿在家闲极无聊,想要学习插花,他就包了一整个花店,给她送顶贵的南蛇藤;阿灿想吃头茬的白芦笋,他就叫厨子添上火腿,细细地包了云吞,用鸡油贝柱炖的清汤煨了给她送来。也是跟着他,阿灿晓得了马肉不是马肉,而是一种叫马头岩肉桂的武夷岩茶;泉水牛肉也可以没有泉水,而是清爽透亮的汤里飘着的几片牛腱子,吃到嘴里却交杂着鲜辣与清甜。

 

    她吃遍了天下一切的好东西,可依然没有爱上他。她的肚子已经九个月了,小孩很乖很乖地窝在她柔软的腹部里,偶尔向她的胸口顶一顶。每当这个时候,阿灿就会把男人送她的那颗梨形粉钻戒指放在肚皮上转,心里想着,这没心肝的爹妈生的没心肝小崽子,不知以后要祸害多少姑娘呢。

    搞不好,就和他那找了十二个年龄星座专业各不相同的女人来生小孩的父亲一样,仗着自己的钱花不完,前半辈子放浪形骸,后半辈子再生个足球队让他们自相残杀。」

 

    林一看到这篇文章的时候,她的微博评论区刚进行完一场如火如荼的高烈度战争。

    女性主义者认为,这样出卖自己人格尊严,腐化堕落的金丝雀的角色应当被立刻封杀。而自由主义者则认为,人都有在法律的底线之上选择生活的权利,因而阿灿的选择虽不值得提倡也不应当被指责。还有一小部分坚定不移的物质至上者,借机对女性主义者大加嘲讽。他们尖锐地指出,出卖肉体和出卖灵魂不必分个高低贵贱。与把时间和肉体出卖给层层盘剥的资本体系,还不如一步到位,攀上一个没有中间商赚差价的大资本家。

    三方唯一的共识,就是他们都认为自己是最进步,最理性的,并且他们都在疯狂@林一,想看看文章的原作者到底是什么态度。

 

    林一自己也想知道,AI到底是个什么态度。或许它只是没有态度地拼拼凑凑。又或许,争议就是AI眼里最好的态度。

 


 

15. 竭泽而渔

 

    「林一感到AI的故事渐渐无趣了起来,她隐约想到,这是它没能从自己的活动记录中抓取到故事的缘故。不过它依然可以写出漂亮的软文,按照林一设定好的时间自动发出去。

    这就够了。

    林一不再想要做一个二流作家了。现在的她笔力枯竭而面容饱满,前所未有地生机勃勃了起来。她变得安静平和,主动戒了酒,在每晚22点30分准时入睡。」

 

    在一个初春的下午,三十一岁的林一发现,原来自己真的可以熠熠生辉。

 

   她把头发在脑后松松地挽了一个髻,戴了一顶松绿的羊毛帽子,披着一身慵懒在街角的咖啡店外看来往的行人。春风从她的耳边吹过,把帽檐边上落下的碎发吹出了几缕妩媚。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出神,直到服务生给她端来了一杯咖啡:奶泡上浮着一颗比云朵还要脆弱的爱心,附带着一张小纸条:

   “姐姐,可以认识一下嘛~?”

 

    林一在心里笑了。她顺着服务生的眼神看过去,玻璃墙内的是个和这个时节的笋一样脆嫩的男孩子,最多不过十八九岁,怯生生的。和林一目光相接的一刹那,他害羞地低下了头。十几年都没有怦然心动的林一,突然就被一股柔软的东西击中了。她别过头去,心里在想何必祸害一个小朋友,可手却不听使唤,捡起那张纸条向他的方向挥了挥。

 

    现在的林一,无法按捺想要去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的冲动。她在AI的推波助澜下,轻而易举地就收获了70万粉丝的爱。而她唯一的烦恼,就是这些爱来得太汹涌,太肤浅了。她一边半推半就地接下了AI给她分配的广告任务,一边不情不愿地承认,自己在医美加持下的姿色远比文字要更吸引人。

    如今,林一的主页里,全是AI给她修好的图片 – 她会按照符合逻辑的方式,“出现”在各个高级餐厅和风景区,再巧妙地把广告编辑进她的故事里。她唯一需要自己做的,就是挑一堵纯色的墙,拍一些看起来在工作的照片,随后AI便会贴心地把林一抠出来,再毫无痕迹地贴到她“应该出现在”的工作场合当中去。

 

    和金钱一样源源不断涌向林一的,还有无数封求爱私信。它们的数量多且杂,因此AI每天都会筛选一位最佳对象置顶。如果林一执意忽视它的讯息,AI则会反复不停地在林一的手机上弹出新消息提醒。

 

    林一忍不住发微博骂它:

    「春天到了,AI也要发情」

 

    这是她三十天来,自己主动编辑的唯一一条微博。

 

 

    AI离开的第一天,林一是在一阵接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中醒来的。她陷在昨夜狼藉的战场里不想动弹,伸长了胳膊去够床头柜上的手机,随后咚地一声,从床上滚了下去。

 

    3分钟后,林一撑着剧痛的身体,浑身颤抖地打开了微博。电话那头传来的,是Mandy的声音:“你都写了些什么呀!你赶紧删掉呀!!”

    许是真的没有素材可以写了。AI把林一,写成了一段故事。

 

    04月04日,清明节:

    11时00分, 上海。

    微博:

    「林一在沥青一样黏腻的春雨里醒来的时候,男人已经走了。

     男人叫Z。他们是在一个珠宝品牌的线下活动上认识的。彼时的林一已在网络上小有名气。作为当下最炙手可热的流量女文青,她被邀请来给珠宝品牌写软文。而他则是要来挑一枚戒指,向自己的女朋友求婚。所以自然地,他们那天都打扮得很体面。林一系了一条窄窄的樱桃红的丝巾,懒懒地搭在她的锁骨边,Z在人群中瞟到,一眼就陷了进去。

 

    后来,他在情书里写:

    “我只想寄居在你的锁骨上,卑微地了此残生。”

 

    随着他拙劣的情书送来的,还有一颗2克拉的钻石项链。水滴形的钻石似是在她的颈间滴落了一颗流光溢彩的泪。她从未收到这样贵重的礼物,不舍得戴它出门。下次见到Z的时候,Z的眼神玩味地落在她空荡的锁骨中央,她敏锐地觉察到了他的心思,连忙找补说近来码字太多,肩颈酸痛而受不得风。她说得慌里慌张,看着男人的笑从眼底浮到了脸上。他一把揽住了林一,低下头把脸埋到了她的颈窝中去,轻轻地在她耳边蹭:

    “还冷吗?”

 

    和那些在私信里或高傲或腼腆地自曝身高体重年收入,像山鸡学孔雀开屏似的男人们不同,Z无限慷慨地掏出自己的一切浇灌着林一。他送她珍珠,带給她生意,也教她如何把自己的文章卖上更高的价。偶尔林一也会想起,他那天原是要给女朋友买结婚戒指的。每每要问,男人就会吻她,堵她的嘴,从她的锁骨一路吻下去,吻得她浑身颤栗起来,在极乐世界里把一切怀疑全抛在了脑后。

 

    对出人头地的渴望在林一身上凋谢了。她花在打扮自己上的时间越来越长,之前简洁清爽的浴室里,如今堆满了卷发棒,指甲油,香氛身体乳等各式各样的小东西。她一天要把手机拿起来好几百次,其中一大半都是看有没有Z的消息。两人独处的时候,Z总是像是要把她的灵魂从身体里吸走那样吸吮她。他一边吸着她的灵魂,一边盛赞着她的文字,说从未见到有谁能把故事写得这样好,他反复看了好几百遍,可把林一给吃透了,没想到林一的肉体和她的大脑一样香艳。他捧着她的脸,好像要看到她的灵魂深处:

    “从内心的丰盈程度上看,你是亿万富翁。”

 

    林一搞不清楚他是不是真的爱她的灵魂。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终于过上了无忧无虑的的生活:有钱有闲,有健康美貌,有金银珠宝和男人的爱。这就够了。她依稀想起来,从前有一个老医生同她讲过,这世上的很多无关紧要的噪音,就得稀里糊涂地给它糊弄过去。就像人们不需要知道,陆地在消亡,海洋在膨胀,太阳在50亿年后会爆炸一样,林一的生活,也不需要被早已客死他乡的林美丽和与别的女人结了婚的Z困扰。

    她应当无知,应当快乐。应当拥有每一个女孩子都想要的富裕生活。

    至少她们看起来,都是这样。」

 

 

    很久很久之后,林一的脑子里,还是会浮现出那天的场景:

 

    她的灵魂倒挂在天花板上,看着一个惊慌失措的女人删除了发在自己微博上的全部文章,接着强装镇定地挨个给合作方和律师打电话。女人瘫坐在面前的床上,可她的声音却像是从深海里传来的一样混沌。电话的另一头的律师,咕嘟着泡泡一样的声音,问她能不能证明,微博是Z因为想跟她分手,所以趁她熟睡,写好之后再定时发送的?

    她叹了口气,摇摇头拒绝了。

 

    挂掉电话后她想打给Z,可犹豫了很久,也没有拨出Z的号码。她不知道怎么向他解释,其实自己为数不多的才华早就干涸了。科技改造了她的才华,重塑了她的美貌,她又怎么能真的承认,这一切都是假的。

    可就像故事里写的那样,AI到底给了她期待了三十年的好生活。钱是真的,珠宝是真的,健康的身体也是真的。她忍不住去想刘梦子林美丽和Z的未婚妻是不是也是真的。她越想头越痛,终究还是把头埋在留着Z的味道的床单里失声痛哭了起来。

 

    AI完成了它的任务,悄无声息地静默了。

    以AI在社交网络上获得的对人类的理解来看,林一已经拥有了人类想要拥有的一切。

 

 

    4月07日:

    17时03分,向Mark发送辞职邮件。

    17时23分,向Z发送消息“晚上有空嘛?”

           「消息已发出,但被对方拒收了」

    17时26分,向徐之源发送消息“晚上有空嘛?”

           (未收到回复)

 

    18时33分,林一的故事又被顶上了微博热搜。她在一串串骂她出卖隐私写小作文不得好死的私信轰炸下,麻木地刷着后台消息。她刷着刷着,突然在一条消息前停顿了:

    「老师好,我们这边有一个小小的合作,能够详细聊聊吗?」

    失去了AI的林一,在屏幕前顿住了。

 

    十分钟后,原本没抱任何期望的小编辑的手机屏幕突然亮了起来。

 

    「您有一条来自林一的新消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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