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写实主义走向了一条简化人物设计，探求运动本质的道路。可以认为是人物设计上的抽象是从中村孝和宇都宫的改变开始的；运动上的提炼是从矶的崛起燃起复兴之火。原画的注重点越来越向本源迈进，大平和桥本的线条肆意奔放，而近藤的线条柔和内敛，但它们给田边相同的启示，其实运动的载体是线条。

田边在骨董屋和祈愿物语中的展现是非常简略的线条，出于修饰意义和增添画面信息的线条很少了，绝大多数的线条都是为展现运动，或是说在原画里必须展现的；他的作画理念影响了大平对祈愿物语工作的追求。

大平和田边在祈愿物语中线条简化人物设计的美学追求，直接是从宇都宫处得来的，而根源是中村的美学追求，对田边另一个直接的影响是近藤；运动上的提炼与造型，同样受到宇都宫和矶的理论影响，根源还是中村和近藤。

与田边最接近的，还是近藤喜文的追求，在萤火虫之墓中是最好的。代表唇的就是简单的线条，但是背后考虑的是颊部肌肉和骨骼带来的联动运动；虽然有复杂考虑，但反映在画面上只有代表唇部和脸部轮廓的线条；视角变化引起的轮廓线改变也是相同的例子。最后的造诣汇集在线条的挑选、粗细和强度变化上。不需要将角色设计成凹凸有致、鼻梁颧骨突出的雕塑形式；那种川尻式的立体、或是岁月的童话里的严苛，将其留在画师的心中就可以。

而中村的追求是什么，在大平那章谈祈愿物语时我提到过一次。我引述一下大桥学的观点：

——小倩（1997，徐克导演，中村孝分镜&LO、大桥学副作监）如此现代的作风，我猜想是不是受到祈愿物语样片时与大平他们工作的影响呢？
大桥：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吧（笑）。但是中村的画真的惊人。中村之后的、追求模仿中村的画风，那种完全画不到点上，只能做出某种程度的省略的东西我想有不少。与之相对的，中村的省略是出于设计上的追求，那是“美”学追求。中村的美学我越发了解了；好吧是比机器人嘉年华时更了解了。现在我在做中村的工作（帕尔姆之树），那种美学完全模仿不了，真是太难了，但是可以理解。中村在做的，那是艺术设计上的提炼。

• 很多原画说中村的新追求是迪士尼式的，特别是田中达之；宇都宫有宇都宫的看法；井上有井上的看法；大桥有大桥的看法；我有我的看法；我建议每个读者或观众最好有自己的看法。觉得有道理的就学习一下别人是如何表述，觉得没道理就自己拿主意。

• 就算中村自己说了也有每个人解读的权利。为什么这么说？

• 井上采访汤浅称汤浅是广角透视镜头作画的起源之一汤浅不停否认你们都看到了吧。汤浅怎么说但架不住别人想。今天我们说汤浅是透视镜头作画的起源之一肯定不错，汤浅在八犬传和蜡笔小新的作画价值是不可否认的，受汤浅作画启蒙的爱好者和从业者肯定不在少数；但同时事实也可以是汤浅自己并非这么想。同一篇采访中也出现了对冲浦的著名评价“会计算100步的画师”，这也是井上个人观察。这说法自然有它道理所在，但也与对错无关，同样不排除冲浦本人未必这么想。

• 小黑把汤浅说透视镜头都是从大平处学习来的告诉大平大平是不是不信，同时自己作解释汤浅在谦虚。就算小黑解释一通采访的情况，但大平亲自和汤浅共事过，他对汤浅的理解也不会和小黑的想法一致。

田边是站在前人的基础上，线条造诣最高的运动原画，新写实主义运动的瑰宝。井上将祈愿物语的样片评为写实主义运动的巅峰，一点也不为过。没有线条是多余的、不为运动服务的；田边的追求和造诣，越是水平高的原画越能清楚体会到。

所以高畑在近藤之后，把田边提拔为副手和接班人，这是大师的认可。

有趣的是，可以用大塚的风格为田边做一个正好相反的比较：

大塚能让现实主义风格的、棱角分明的角色样貌走形或让其作出非人类的运动，仍不失写实的基调，展现柔软的、充满想象力的画面；而田边能使完全走形的、非常抽象符号化的形象或难以形容的造型动起来，让其表现人类运动的生动和感染力。这是我的邻居山田君（1999）田边用完全平面式的人物运动给众多新写实主义者的新启示。

而表现主义者们看重不是人类的形象酷似人类的运动带来的视觉冲击力，产生了汤浅、大平这种最疯狂的追求，我称这是超现实主义；

• 如果暂停从画面上看，角色的风格似乎是有设计思想的，体现某种美学追求或是艺术运动；按下播放之后，那生动的、令人熟悉的运动表现又牵引观众将这些离奇的形象和熟知的日常认知联系起来，两者相乘产生了更强的冲击力。

• 不意外地，这也非常符合上一章介绍过的森本一系中对于写实利用的一种实践；毕竟森本与汤浅大平在创作上的联系就相当紧密，特别是汤浅在Studio 4℃中的工作。

而动画艺术家则考虑传统平面艺术的美术风格融入动画创作中。

山田君的实践证实其可能性，接下来就是要创作一部艺术品了，那就是辉夜姬物语，能与之相比的打破动画表现想象限制的作品就只有Aleksandr Petrov的玻璃动画和不朽杰作老人与海（1999）了，但那是短片。

辉夜姬物语之于田边，就像之前提到的幻魔大战之于金田、东京教父之于大塚，这是一部只有田边才能完成的，以展现田边的作画魅力的作品。虽然执意降低自己在职员表的职位，但这部作品实际上的负责执导和演出的负责人就是田边。

辉夜姬物语的故事对于了解田边非常重要，但对于写实主义运动关系不大，毕竟田边登场已经是这场运动的尾声了，我早在Akira那章就已经阐述过，写实逐渐变成一种表现的手段，而表现主义最后在他们的手上复兴。但是这个故事我已经写了，放在文末作为参考。

代尾声-吉卜力的传奇原画

吉卜力出身的传奇原画安藤雅司曾表示自己作为作监“只是宫崎的清线员”；从作画表现来看这是谦逊之意，安藤有自己磨灭不了的风格，当然宫崎与安藤在千与千寻的腥风血雨那又是另一回事；但此话展现了安藤对作品创造性的态度，（我不否认安藤对宫崎有诸多不满，但）他知道在千与千寻就得为宫崎的创造性服务。

之前谈过了追崇大塚（康生）和宫崎而加入TAF，而后因为创作理念或创造表现欲又离开TAF的原画们。但也有留下来的人，他们在别处磨炼成熟，将自己最优秀的天赋和技巧奉献给了宫崎的电影。他们并不追求在宫崎的作品里展现个性，但没有他们的全情投入，宫崎电影中演出与作画统一的表现无从谈起，特别是近藤喜文在世的那段时期。从安藤的千与千寻开始，“叛逆”的氛围就出现了。

普通观众会认为“嗯，他们画的真像宫崎骏”，我对这句话不置可否，但我想宫崎和那些伟大原画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很多原画年龄已经很大，一些决定不再转向无纸作画，而是选择让自己的余生与宫崎骏和纸上动画一起落幕。宫崎的电影几乎每部都是20-30位原画，他们都是传奇；文中有些只是谈及的原画师，也都是最优秀的原画，每个名字背后都是一生传奇。

押井在迷宫物件（1987）后离开吉卜力，但把宫崎的理念带到了自己的新创作中。同样地，如果不是IG的原画为押井全部定好的构图绘制令森本晃司小池健等很多原画诟病的无趣运动，也不会成就押井电影的传奇。

不是说谁作出了牺牲，也无意认同牺牲是更高贵的选择，这是每个原画对工作的不同看法。也许就作画史的角度而言吉卜力体系的画师被谈及得少，但作为吉卜力作品的成员在有的方面他们可能比宇都宫、矶光雄更著名。在此只是不希望忽略每一个伟大原画的作画成就而已：他们做出了不一样的选择，动画变得纷繁多彩，感谢每一个人的成就。

本章中的一部分其实是下一章的引子。宇都宫的作画片段为什么基本没有提供过或介绍过，从宇都宫的影响传承直接跳到了祖先大人的表现？我把它准备到了田中达之和西尾铁也这一章。

到底他们是如何追崇宇都宫的？他们与田边、桥本一样不一样？怎样解读和评价宇都宫才对？或者说田中和西尾如此不同，他们俩到底有没有对错？总之本章也给过提示了，下一张我们聊一聊宇都宫与宇都宫系这一表现。

辉夜姬制作小纪

我没有对照资料来记述辉夜姬的制作情况，我是看着片尾的职员表回想着我看过的资料写出我个人的体会，重在感受而非面面俱到。这一部分很不严谨严肃，不喜欢直接关掉。

辉夜姬物语的五个核心成员是田边修、高畑勋、小西贤一、西村义明、吉川俊夫，另一个重要成员是美术监督男鹿和雄。

分析一下这五个人的工作大体可以了解辉夜姬的制作情况：

田边是核心，田边的表记是人物造型和作画设计。这是部没有人设表的作品，因为角色是会走形的，普通的人设没有意义。那每个场景允许走形的程度、作画的笔触，谁最后拍板？田边。职员表没有分镜职位，但有三个分镜辅助。那分镜谁拍板？田边。

既然田边先生上至分镜、中至原画构图、下至原画全都要拍板，那么学习下宫崎，画个Layout怎么样，这样大家好按着您的意思来。田边不干，他觉得这样会损害原画的创造性，必须要他们先画一遍，我再修改。这是要逼人动手的态度。

小西贤一，笔速神速的男人，山田君和辉夜姬的作监，他在山田君就被田边盯上了，成为田边的副手。就像宫崎的安藤雅司一样是个清线员，但田边比宫崎和今难伺候多了，没有layout没有人设怎么清线？还得自己提出方案，田边再改。因为田边的进度极慢，小西抽空完成了钢之炼金术师叹息之丘的圣星（2011，人设、总作监）和迷之女友（2012、人设）两部作品。他就像宫崎的安藤雅司，高畑的近藤喜文，抗住了来自田边的最大压力，来自田边的分镜压力和原画的原画压力全部集中在小西身上。如果安藤不喜欢宫崎的LO，安藤可以喷他“今敏在做千年女优，你不听我我去今敏那”；小西不行啊，因为流程上的安排就是小西修过的LO和修过的原画让田边再修一遍。

因为小西的爱好者非常中意小西在大雄的恐龙2006和叹息之丘的圣星领导的画面笔触风格，但就算谈到小西的线条品味，那根源都是田边的山田君培养出来的。

所以也有人好奇，辉夜姬会不会像千与千寻一样充满了安藤的风格痕迹那样充满了小西的影响？怎么可能呢，全是田边的线条，原画的LO交回来后根本分不出原画是谁画了，田边“修”就是这么厉害。

西村义明，头号倒霉蛋，总制作人。他负责把钱从甲方爸爸的手里骗来，然后在预算花完之前求田边爸爸开始画画，并负责在制作完成前定期向甲方爸爸解释投下去的钱发出了什么声响。就是他不停劝说田边采用Layout制度，他说“爸爸我不想和你一起工作20年！”，爸爸不听。最后把田边列到暗杀名单第一位。

虽然田边到最后检查方式也没有改变，但西村还是想出解决之道，采用了“一二原制度”（也不是这个事，下面会解释）。实际上有七八个人，田边检查他们的LO和原画非常快，因为他们很厉害、或是非常熟悉田边；所以西村叫他们只用画layout到草原（一原）。田边拍板后他们再把草原或一原分下去让其他原画完成，所以不用等田边检查所有镜头，LO和原画作业可以同时进行。等于在分镜团队之后，又形成了一个layout团队。

我可以个人猜测一下是哪些人：职员表作画最上面的四位：桥本晋治、浜田高行、安藤雅司、山口明子出力最大，他们算。不在吉卜力记名的田边好友松本宪生算一个；这两人真的很像，非常低调。不是吉卜力的老粉不知道田边对山田君和辉夜姬这么重要，不是田边的老粉不知道松本对田边这么重要。职员表最下面还有几位：森田宏幸、浜洲英喜、大塚伸治这些都是桥本和田边的老友了 ，他们都是最后去帮忙的不算。浜洲和大塚两个老逼都知道田边不可能按时做完辉夜姬的，在起风了完成之前他们都没有去帮忙。近藤喜文的爱将石井邦幸算一个，高畑的爱将佐佐木美和算一个。和小西一同担当叹息之丘的圣星作监的秦绫子算一个，这就八个人了。其中桥本晋治分镜辅助和LO辅助两边都参与，田边的追梦路上，这绝对是伟大友谊。

吉川俊夫，头号倒霉蛋的头号打手，制作主任。制作进行就是开车的，另外逼迫原画师按时交出原画，像是黑帮成员；制作主任就是他们的头。所以制作主任吉川可以亲自负责替田边开车，亲自催田边的稿，与西村通气替西村亲自威胁田边，田边说出“LO每个原画都要画，我来检查”的时候亲自喷他，“田边把LO修得原画自己都认不出来了，他干嘛不自己画”，他让西村去说服田边。

高畑勋，瓷菩萨，他的工作是田边的制作人兼配音音响监督。他把西村骗上船，让西村骗钱的时候把自己当成瓷菩萨，甲方以为投资高畑作品、观众以为要看高畑作品，就像菩萨是不是真的不重要，他们信了就会乖乖买单。等西村上船后负责安抚西村、鼓吹田边是多么的优秀，等西村纳闷发觉高畑怎么几年不动手时告诉西村“田边不画这作品做不下去，你去催田边。”，这时西村才恍然大悟“我在和制作人打交道啊！什么展现田边作画魅力的作品，原来这片的导演是田边啊！”荣登暗杀名单第二位。

另一个工作是负责在吉川和田边吵架的时候和稀泥“田边说的很有道理”“也要尊重吉川制作对日程的安排”。

当然分镜演出画面这些大头都是田边说的算，但声、音、乐，都要仰仗高畑把关；拍纪录片、保护田边不受聚光灯的困扰，那是制作人非常重要的工作。

这就是辉夜姬物语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