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囚笼

2023-03-15 23:04 作者:里奥义圣灯  | 我要投稿

A

我对我的朋友们说了谎。

当时我高举双手,数盏椭圆形的探照灯扫遍周身,强烈的光芒足以揭露一切隐晦企图。我被激得睁不开眼,不敢做任何多余的动作,更无暇担心来访者们持有多少武器,其中又有多少已经悄然上膛。

我辄需一个理由说服他们放下警惕,我愿意束手就擒,但可惜我没有,而且搜肠刮肚也找不到。

思绪稍微往前飘一些,大约三个小时前我刚降落在这颗星球,初来乍到,还没来得及收集任何情报,便被地表的样貌惊得哑口无言。实话说漂泊至今的这一路上我也曾见过不少功败垂成的文明,它们或是因无休止的内斗迈入深渊,或是被畸形的科技树引向绝路,但其中绝没有任何一个曾呈现如此怪诞的景象——首先无疑我的脚下是一座规模巨大的城市,目之所及之处皆是金字塔形的建筑,却不见其中亮起一盏灯火;其次比建筑更常见的是一些在无规则蔓延的沟壑,沟壑把城市里里外外犁了一遍,穿透高楼,削断街道,把广场一分为二,好似一枚橡皮擦从地图上胡乱抹过;沟壑之内又呈现出另一种质地,与整座都市给人的感觉迥乎不同,此处请原谅我佯装平静的口吻稍显词穷,可那些纹理着实不是该理所当然地存在于物质世界的东西——若作粗略形容,它就像一群背着铋晶体外壳的藤壶杂乱无章地排列,其疏密变化让堪堪黯淡的金属色散发出诡谲的虹彩,我不敢盯着看太久,因为着实难以抗拒那种头晕目眩的魔力。

无论城市毁灭于谁之手,很显然灾难已成往事,袭击者消失无踪,而受害者则是……我本还抱有一丝侥幸,也许居民在天降惨剧之前便已撤离,直到不慎踩到一只横躺在冷清地面上的断手(切口处依然覆满可怖的藤壶),才彻底接受了现实——受害者依然在这里,只是与自己栖居的城市一样,被不加区别地胡乱擦去了。

然后回到现在,我找到一尊不知为何毫发无伤的漆黑神像,正在思索出神的当儿,他们便蓦的从废墟的阴影中杀出,把我包围得水泄不通。

“得了得了,差不多得了,你们都没看到他都吓傻了吗?”队伍的领头人率先放下了手里的探照灯,“我们是来搜救的,又不是来打仗的,何必为难其他苦命百姓?”

我这才注意到对方是一群年龄在八九岁上下的娃娃。

“你怎么知道他是个普通的‘苦命百姓’?撤离令都发出多久了?偏偏赶在我们最后一班返程途中突然冒出来,为什么之前就没他的影子?”站在队长左侧的女性队员立刻发出连珠炮般的反唇相讥。

“我也觉得不该过于轻信陌生人,荒龙也是突然冒出来又突然消失,而现在人类可没有承受第二个超级大惊喜的本钱了。”第三位队员推了推眼镜,一本正经地插嘴进来,随着他的发声这支小队的话匣子便被彻底敞开,在场八个孩童旁若无人地争论起来,话题从我的身份到荒龙的谜团。不一而足。

我无法理解两件事,一是这个文明的居然会动员学龄孩童,二是他们如何做到站在灾难现场还能如此云淡风轻,甚至依然像八九岁小儿该有的那样毫无负担地嬉笑打闹。

但有一点我可以确信,他们已经对我放下了大部分戒备。

大概是因为我也长着一副八九岁小儿的样貌。

“所以话说回来……你到底在王母像跟前干什么?”

队长忽然话锋一转,连带所有人的目光再度齐刷刷地指向我,压迫力丝毫不比同样数目的探照灯来得低。

我的心跳立刻提到了嗓子眼,我辄需一个理由,但我想不出来。

于是良久,在满脸通红的努力下,总算有两个字眼挤出了嘴角:

“……祈祷。”

这个答案让他们稍一楞,随后激起一片哄堂大笑。这个回答似乎完全与他们的预期背道而驰,但紧绷的氛围确乎扫荡一空,他们一边拿我紧张兮兮的神态取乐一边陆续转身离开,留下我继续手足无措地立在原地,不知该松一口气还是继续绷紧神经。

“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跟上来啊!”队长走开数步开外,忽又冷不丁地朝我招呼道。

“去哪……?”

“当然是逃难飞船咯。人类已经决定放弃这颗星球了,继续留在这里可没好事。”

尽管依然一筹莫展,却没有拒绝的理由,更何况此时我只觉笼罩在头顶的这片星空仿佛一张绝望而大张的嘴,缓缓向亘古未变的冷漠宇宙吐出最后一口生息。我必须加快步伐,才能避开背后那步步紧逼的、刺骨的虚无感。

 

1

为什么我会想起这些往事?

我连滚带爬地躲进掩体的庇荫下,全身都滚上了一圈硝烟味,姑且算是安然无恙,但却仍丝毫不敢掉以轻心,因为危险依旧在咫尺之遥。船舱另一侧接二连三的爆炸连缀成无间断的通红火光,代替瘫痪的照明网络把空间染得透亮,五十四层的整个左舷都在如是熊熊燃烧,警报混杂着远处的惨叫不绝于耳,可我却无法立刻挺身而出——毕竟有位难缠的客人在此徘徊,若是一着不慎打草惊蛇,恐怕赔上整条命也不够哄她开心。

为什么我会想起这些往事?

自那以后已经过去十四年,十四年的尺度能容下很多事,比如满载难民离开母星的庞大舰队如今只有这一艘文瑶号硕果仅存,剩余那些都被步步紧逼的荒龙蚕食殆尽,一艘接一艘从雷达上消失无踪;比如接我上船的雏鸟搜救队已经各奔东西,完全长高的他们在船上负责不同工作,当年的搜救队队长还成功晋升了舰长,成为众望所归的文明领袖;比如我奇迹般地混到现在,一直守在同一个岗位上,但也从来没有暴露过真实身份。

为什么我会想起这些往事?

因为无巧不成书,此时正好有一只断手被鬼使神差地抛过掩体,撞到墙壁,又啪嗒一声落在我的面前。

与当年一样,断手的截面处也附满了背着铋晶体外壳的藤壶。

与当年不一样,这次我认得这只断手的主人,他名叫高浩四世,是八个小队成员之一,也是我多年的朋友。即便他已变为这副模样,也没有放弃履行他曾对我们夸下的海口。

“死也不会松开拿枪的手……吗?”

为什么我一开始以为他在开玩笑呢?

透过掩体的边缘,我小心地打量起那位残暴的客人。

多年来人类从来只有在荒龙面前落荒而逃的份,为数不多的影像记录也被设为仅高层可读的顶级机密,因此严格意义上,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荒龙的本尊。必须承认,就算是我先前设想的那种、蛇身鱼首蝙蝠耳嵌合怪兽也太过美化,其真正的长相还要怪诞,简直就像一只庞大的变形虫——它整个在地上涂作一滩,透明的胶状外质包裹着扭动的乳黄色器官群,从中再嵌入一颗猩红的球体,不知是眼珠还是细胞核;它的表面长有无数细小的裙摆状突触,靠近地面的部分作为伪足支撑前进,另有突触的一部分变形成扭曲的爪腕,总共十六根,分别向不同角度不明意义地挥舞,把接触到的一切物体分解、重构、转化,在原地留下标志性的恶心结晶。

我看看荒龙,又看看高浩四世视若珍宝的射电来复枪。现在我得到了一个机会。

只要捡起墙,把枪管搭在掩体上,对荒龙扣动扳机就行。

它并没有注意我所在的方向,就算失手,我也有充足的体力全身而退。

只要扣动扳机就行……

但是我始终没有行动,只是继续藏在掩体后,以极大的耐心按捺心中高涨的激情,直到房间内火光淡去、刺耳的声音消失、身后那恐怖的存在感也不复存在的时候,才松开紧绷的心弦,默默地长吁了一口气。

 

B

刚才我本可以立刻替朋友报仇,完成他生前最后一刻的夙愿;也可以立刻替整个文明报仇,用一个意料之外的好消息振奋沉寂许久的人心。

可我没有这么做。

一方面我很清楚,对这个文明而言光是杀死一头荒龙根本不够,更重要的是顺藤摸瓜找到荒龙灾难背后的根源,只有解决了那个根源才能彻底度过灭绝危机。若要达成这个目的,准确情报与现存的新鲜样本二者缺一不可。

另一方面……因为我的种族有一道不成文的准则:在其他文明的存续问题面前必须保持绝对的中间立场,如越雷池后果自负。

其中道理浅显易懂:技术能让一个人获得无与伦比的力量,却无法在他脑内装载一整个社会的复杂度。仅凭个人的浅薄智能无法应对成千上万人产生的问题。一个问题只会接着另一个问题,每个雄心勃勃地想用一己之力改变整个文明的外乡人,即便始终未曾沉溺于无上地位,最后也必然会发现自己唯一擅长的只有毁灭一切再从头开始。

这无疑是巨大的浪费,无论成神、称帝,都远不如做一个默默无闻的凡人更有效率。

即便退一步讲,我本就不该在荒龙与他们之间选边站,就算整艘文瑶号终将重蹈覆辙也不能成为我扣动扳机的理由。事实上我和眼前这头荒龙的相似性还更高一些——我也是个厚颜无耻的异乡人,一头扎进了不属于自己的囚笼。

如果当初我暴露了身份,至今为止的朋友们。是否也会毫不留情地用来复枪把一大堆电流打进我体内,把我炸成一炮烟花?

当然了,我非常了解他们,我知道现在的他们碍于交情不会这么做。

但他们不了解我。他们不了解对一个永世漂泊的过客而言,区区十四年是何其短暂,区区十四年根本不足以改变我命中注定的凉薄天性。

我注定活得比整个文明更久,这个文明注定成为我人生中另一桩值得在多年后娓娓道来的往事,就像一路上见到的其他所有文明一样。

 

2

舱门敞开,一股浑浊的气息立刻扑面而来,其中混杂着泥土味、来苏水香、以及不知名病菌的淡淡死臭。我皱了皱眉,意识到今天又是空气循环系统罢工节。

映入眼帘的是飞船上最大的生活空间。设计上它将飞船的第二十七层到一百三十六层的中央打穿合并,拼成一座城镇大小的规模。城镇的天花板设有全覆盖式投屏,用以放映一万两千种天空影像,其中最常见的是母星那教人怀念的蓝天白云,另外还有太阳穿透火烧云朝地表发射第一缕曙光、潮季阴雨连绵的波痕、虚晃一枪的风暴伴随格外鲜艳的大彩虹等等奇观,还有双月凌空这种千年难得一遇的壮景,发生间隔也缩短到了四十五天一轮……可自从大停电后,天空便再也没有点亮过,自此昼夜永远成为过去式,取而代之的橘黄色应急灯只擅长数年如一日地把万事万物镀上一成不变的晦暗光辉。

我把高浩四世的遗物抗在肩上,沿着扶梯拾级而下。我不由得怀念大停电之前、日子还有点宽裕的时候,自动传动轨道可以把人送到生活空间内的几乎任何一个位置,那时候底层甲板还未显得如现今这般遥远。

而要说这趟伤筋动骨的下坡路还有什么景色能供行人解闷,那就只有那栋揽下生活空间全部功能的巨型公寓楼本身了。整栋公寓呈倾斜的金字塔状(不得不说这个文明对金字塔还真是情有独钟),沿西南方向的墙根建立,自下往上占地面积逐层递减,给每一层都留下露台,用以均匀地吸收光照以及培养绿色植物。最顶端只有一间起居室,陈明远舰长平时就生活在那里,整栋建筑唯一堪称干净的地方也只有那里。十四年间公寓楼经过无数次改造,其中几项取得了高层的正式批准,而大部分都是居民的即兴发挥。拜他们所赐,金字塔的完美几何形表面不再规整如初,而是长满了各种旁枝侧叶,越是向下,越能清晰地看到那些多如繁星的细节舒筋活络延展开来,从蔚为大观演变为触目惊心——露台上额外搭造的小别墅如雨后春笋,肆意穿梭的拱桥纺织出一张铁丝网,还有五花八门的霓虹灯牌,内容从动员标语到商铺广告不一而足,又因大停电后的资源节约策略齐刷刷地哑火,走到靠近阶梯尽头的路段,又能从墙体上辨认出明显的焚烧痕迹,钢筋铁骨周围簇拥着一大批人为制造的废墟,碎玻璃片与瓦砾俯拾皆是,某些灯牌甚至能贴着头皮掠过,但你已无暇感慨它们有多巨大。

大概三个月前,围绕最终目的地的问题甲板底层爆发了一场激烈的动乱,迫使警备队用超乎想象的铁腕平息事态,最后以数千人被迫乘上逃生艇流放到周边星球自生自灭告终。这起事件让我的一位朋友加官进爵,另一位朋友险些受到牵连,宵禁成为管理,大部分船员除工作需要都不肯再出门一步,也不用说原先兴盛的定期聚会文化荒废到了什么程度。

而高层始终没有露面。

抵达底层甲板后还有一段不短的路程,于是我选择抄近路穿过一条隧道。这条隧道已许久无人问津,地板铺满灰尘,盘根错节的水管缝隙处滴下霉斑,涂鸦遍布墙面,但最后一次更新时间早已是两年前,涂鸦内容依然是昴王母的全身像(也就是十四年前我所见到的那尊漆黑神像的所指),与其他涂鸦如出一辙,唯独画风稍显潦草。我偶尔也会好奇,为何一个痴迷于金字塔的文明,却选择了这么一位风格迥异的神明作为信仰对象——她就像一个用蕾丝花边层层包裹的木乃伊,身披带兜帽的坎肩,脸部细节隐藏在帽檐之中。传说她用十二天时间创造了文明,第十三天便化作了一颗漆黑的太阳,宣告会在生灵涂炭之时再度归来。

涂鸦正上方还喷上了一句祷词:愿阿卡夏之网引导我们回到昴王母身边。

我苦笑,心里浮现一丝悲凉意味。这个文明的人类对生死有一种独到的理解,他们的习俗中没有葬礼,没有死刑,对逝者不保留敬意,也从不会郑重其事地对待尸体。某种意义上,降生于世对他们而言是一个离开“昴王母身边”外出旅游的过程,他们的毕生意义便是在“阿卡夏之网”中留下痕迹,正因如此我所认识的每个人都会花费大量时间撰写日记。

(不过关于“阿卡夏之网”,这个词我尚没有完全明白,只知道大概包含着“知识”、“历史”、“计划”等丰富含义,是一个虚构性的非人格实体,也常用作“社会”的代名词,在日常语言中被提及的频次较昴王母还略高一些),十四年前我已亲眼见证雏鸟搜救队如何对满目疮痍的城市视而不见,或许在他们眼中罹难者才是体面地实现了愿望,去到那宛如天堂的处所了吧。

当然了,如果因资源节约战略与各种原因前前后后遭到放逐的百分之六十五的人口也能算作“回到昴王母身边”的话,那这确实算是相当仁慈的善终。

 

C

实际上,星际旅行并没有大多数人预想中那么有趣。

毕竟在自然规律约束下最先进的引擎技术乃是曲率驱动,也就是利用空间扭曲的张力配比把飞行器拉升到数十倍光速水平,但这点动力对动辄百万光年起步的星系距离而言连杯水车薪都不如,却偏偏再无在此之上的更优选择。

因此我的大部分人生都在一间逼仄的斗室中,靠冷冻休眠打发度过,唯有当跃迁舱循着氢元素同位体的信号找到下一个文明所在地时,才允许我走出房门歇歇脚。

(说是“走出房门”也不太准确,归根结底每次都得重塑一具躯壳,扮成人畜无害的八九岁娃娃模样。)

我别无他法。在我出生之前这套技术便已为我量身定制完毕,取代了我的肉身。我只能不厌其烦地使用它,没有擅作增改的资格,连寻死的可能都遭到剥夺。而灵魂?我也没有可被称为灵魂的东西,我的眼泪早已在某个时刻流干;横穿宇宙的梦想,只是我所属的种族自从刨出宇宙的究极奥秘之后仅剩的追求,从阁楼沿着历史的楼体一路向下滚落,碰巧砸到我手里罢了。

每一个成员都不例外,每个成员都得踏上旅途。迄今为止的亿万年间,不计其数的流浪者被抛进这场浩浩荡荡的朝圣中。

或者不如说,我一直都在漆黑的隧道中踽踽独行。

或者不如说,整个宇宙就是一个广袤无边的囚笼,一个用以困住我的囚笼。

 

3

我悄悄从后门摸进会议室,把射电来复枪小心翼翼地搁在门边,期盼着没被任何人察觉。

但我失败了,警备队队长阿比盖尔几乎是第一时间从前排回过头来瞪了我一眼。

“这是目前情况,请看。”首席技术顾问巴多图站在讲台上推了推眼镜,镜框内置的增强现实放映器投射出文瑶号的浅蓝色外观模型,与我们烂熟于心的那个造型略有不同,如今影像中多了一颗不详的红点,以船体为轴线一圈圈盘旋着。

“在刚才的紧急作战中,我们消耗了大量人力物力把荒龙引到五号闸门附近,利用气压差将其排出飞船之外,暂时解除了危机,”巴多图继续解释着,“但是排出的初速度太低,导致荒龙被飞船引力所捕获,像我们现在所看到的这样,成为了飞船的一颗卫星。”

他没有提到紧急作战中牺牲的二十五个船员,其中还有我们的朋友高浩四世,我暗自忖度,不过大概在座所有人连牺牲这一概念都没有吧。

“这给我们带来了相当巨大的后顾之忧,一方面这条荒龙没有死,它在身体周围包上一层晶体外壳,再度进入了休眠期,和它撞上文瑶号时的状态一样。另一方面,很不幸,我们都知道荒龙的狩猎习性,我们都知道……它们在正式集群行动前会放出一只侦察兵,等侦察兵吃饱喝足了,大部队才循着侦察兵的路线出发。”

“也就是说?”阿比盖尔举手提问道。

“也就是说它们很快就会追上来,”巴多图漏出些许沮丧的口吻,“本来只要它们继续被相柳号和山膏号的残骸吸引,我们便能趁机逃得更远一点,可迄今为止只争取到两个星际单位的距离,仍然没有脱离它们的狩猎范围。”

“那么具体时间呢?”

“还有待二次评估,我们必须纳入考虑的要素还包括……”

“我只要具体时间。”

“……两个星期。”巴多图吃力地吐出答案,“如果采取一些措施,或许还能再延长一点。”

“那就快制订计划处理掉侦察兵,在抵达最终目的地之前,我们得尽一切可能排除隐患。”

巴多图刚想继续反驳什么,便立刻有人抢过话茬,询问舰长对此持什么态度,场面旋即一发不可收拾。

几乎每个人都对此心存怨言——高层已经保持沉默数月之久,期间只有各部门负责人有资格接触到他们。有人铿锵有力地质疑,如果船员都不知道所谓最终目的地在哪,又该怎么心无旁骛地执行任务。一时间巴多图百口莫辩,就像十四年前刚被发现的我一样。

局面如此混乱,令我确信再也打听不到任何有用情报。我正想悄悄全身而退,未曾想一转头就遇到了最恶劣的事态:

阿比盖尔不知何时移座到了我的邻位,翘起二郎腿,一脸不耐烦地欣赏着前台的闹剧,同时也堵死了我的去路。

 

D

我和阿比盖尔尤其有些过节。

十四年前正是她率先质疑我的人类身份,随后又是她完美地诠释了何谓不屈不挠的精神——无论什么场合,只要我举手发言,她就会立刻挺身而出针锋相对。大部分争论均以她的大获全胜告终,就算偶尔有一两回不占优势,也总能靠一句“我可不相信一个伪装分子会真的替文瑶号的安危考虑”呛住我的话茬。至于其他七位同辈,一开始还会试着帮忙劝两句,说一些以和为贵之类无关痛痒的句子,经过三翻四次自讨没趣,便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如何知难而退。

而矛盾激发最彻底的一次,则当属在某颗行星上执行勘探任务的时候。那个鬼地方风沙很大,翻滚的高浓度氮气中裹挟浓郁的二氧化硫气味,把可视距离缩短到眼前两步以内。我们的小队排成一列在山脊上鱼贯而行,没有任何可用的自然参照物,只能看着前方队友随身携带的激光信标一步步踟蹰。当时只听公用频道里一声惊呼,然后我前方的信标一阵剧烈颠簸,阿比盖尔便踉踉跄跄地迎面摔下来。

必须指出,我当时的行动严格违反了安全规范,能够生还纯粹是因为身体素质与反应速度是我为数不多的优点之首,加上运气很好,这颗星球的重力只有母星的十分之一,助我还算轻松地接住了阿比盖尔,替后面几人挡下一劫。透过两层宇航服面罩我看到阿比盖尔涨红的脸,她的嘴在嗫嚅什么(反正不可能是感激之词),眼神与其说是恐慌,倒不如说是羞愤混合着诧异以及别的一些什么,虽不露锋芒,却依旧让我无地自容地避开了目光交汇。

真正的压轴戏在回到文瑶号上之后。我发现一旦和阿比盖尔拌嘴,周围其他人便开始窃窃私语,时不时朝我和她投来一些坏笑与心照不宣的示意。更有甚者,某一次结束一整天的通勤之后,我走进食堂,发现同辈们拉来一众无关的叔叔阿姨沿着食堂的墙包围作一圈,好似一座人体搭设舞台,舞台中央站着一脸不忿的女主角阿比盖尔。

我知道他们想看什么戏码。这出戏会以一声惊雷开场,轰轰烈烈的烟火作为高潮,直到我或她其中一方步入坟墓才能勉强收场。

但我不能如他们的愿。

因为我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卑鄙无耻的异乡人。

于是我俯身鞠躬,向阿比盖尔郑重其事地道歉,为我先前做过或没做过的所有事。我声称自己非常热切地渴望洗清嫌疑,请求她高抬贵手放我一马,长此以往我也不知自己还能否继续维持平常心。这番恳切的措辞着实取得了不小成效,最初还兴高采烈的人群就像被泼了一盆冷水,每当他们提醒我学机灵一点,我便迎着势头再泼一盆上去,循环往复僵持了两个小时,才勉强让他们意兴阑珊地各自散去。

唯独阿比盖尔,她一直虎视眈眈地站在那里,面颊涨得通红,却始终一言不发。

 

4

我在走廊里追上了她。

“生气了吗?”

“我有什么可生气的。”

她停下脚步回答,却没有转头。

“我没能救下高浩四世,还当了缩头乌龟。”

“既然作战计划已经实现,那就没有马后炮的必要。高浩四世只是回到昴王母那里去了而已,你也算成功为文瑶号省下了一个必要的人力资源,你也应该为自己感到高兴才是。”

“……你还在怀疑我吗?”

“我当然怀疑!”阿比盖尔倏地转头,眼中冒出盛怒的通红色彩,“你这老狐狸潜伏了十四年,十四年间一直相安无事,为什么现在荒龙一到就变得这么鬼鬼祟祟?除了你和它们有某种不可告人的联系,否则还有什么别的解释?”

“……”我无言以对。

“你放心好了,毕竟你是我多年的朋友,”见我为难,她的语调才稍转缓和,“只要你继续做好自己分内的事,只要你不给计划添麻烦,我就不会太为难你。不久之后就是抵达最终目的地的日子,想活着见证那一刻的话就好好准备吧。”

“最终目的地到底是哪里?”

“怎么你也来问?”

“因为我印象清晰。舰队的大半都损失在航程的后半段,虽然我们侥幸捱到最近才遭遇第一次荒龙袭击,但很明显它们的大本营也在这附近……我单纯想要知道,抵达最终目的地是否意味着灾害能够彻底尘埃落定,还有这一路付出的努力是否值得罢了。”

“那我只能告诉你,我得在昴王母圣像前发誓才能阅读这些机密,誓词还得二次留档阿卡夏之网。我不像你,我没什么需要刻意隐瞒,但我也有我的职责。”

“可是……”

“没有可是了,继续问东问西可不会有好事发生——总是缠着我的话,只能让我倍加确信给你一个放逐刑才可永绝后患,告诉我你当真希望如此?”

“可是我的一个朋友死了。我想确认另一个朋友不会再步他后尘。”

“……”这一次轮到阿比盖尔哑口无言。

我们在躁动的沉默中对视许久。

“净是瞎操心……”

阿比盖尔最终选择骂骂咧咧地远去,给这场对峙画下一个不甚愉快的句点。

我只觉身心俱疲,自从高浩四世死后,一种不由自主的麻痹感便时常自脑海内浮现,引发一系列连锁症状,包括双手颤抖不止、视野晃荡失真、莫名的沮丧如水汽般氤氲缭绕,却完全不知出自何处。我明明没有任何理由变成这样。正当我想靠在墙上好好厘清思绪,却又见巴多图一脸坏笑地躲在拐角的阴影里。

“今天又唱的哪出啊?”

“热脸贴冷屁股。”

“你其实大可以别这么老实,她一定还在乎着你的呢,”虽然方才被群起而攻之,可巴多图康复得挺快,这就一本正经地打趣起来,“当初我们还以为能撮合成人类灭绝前最后一对情侣,现在我还觉得那可何止一个可惜了得啊。”

“你可饶了我吧,她刚还恨不得把我碎尸万段呢。”

我们相视一笑。在这艘凄风苦雨的飞船上,偶尔的戏谑时刻算是仅有的欣慰了。

“如果可以的话,这种例会我真不想开了。明明重要事项就那么几样,多出来的时间拿来休息不好吗?”

“你看上去确实很需要休息的样子。”

“几个月都没睡过好觉了。总之,我还是想感谢你愿意做我的同谋,”巴多图推了推眼镜,话锋一转,“虽然没得到高层批准,但我始终认为攻克荒龙问题必须得研究活体——虽然现存条件完全不足以支撑起整套检测,但个别实验还是做得起的,阿卡夏之网一定会记住我们的贡献。多亏你没向它开枪。”

“除了对不起高浩四世,我姑且十分乐意帮忙。”我又感到那把射电来复枪在身后滚滚烧灼。

“我怎么可能忘得了他,”巴多图苦笑道,“再也听不到他不厌其烦地吹嘘自己枪法如何了得之后,耳根清净得都有点寂寞了——我应该提过吧?在你加入之前,我们八个人曾发过誓要在我们这一代彻底终结人类的悲惨命运。结果回过神来,现在还在世的成员少得都不够开同学会了啊。”

“……”

此言非虚。阿比盖尔,巴多图,陈明远,道格拉斯凯勒,俄依拉,弗科,高浩四世,贺有光,再加上身为旁观者的我,光靠这几个人便足以讲完整艘文瑶号的全部故事。

而今搜救队成员该战死的战死,该放逐的放逐,舰长陈明远不再露面,阿比盖尔的敌意与日俱增,事到如今便只有巴多图能陪我叙两句旧,抖一抖死者没能揭开的包袱了。

“总而言之,总而言之,现在还不到失望的时候。我的研究正取得重大进展,只要再多来点天时地利,最困难的日子总会过去。”巴多图拍了拍胸口,像是在为我打气,“不过在此之前,最重要的那个任务还是得麻烦你了——你应该没告诉别人我们要做什么吧?”

“关于这个,我想加点条件。”

他的目光在镜框后方局促地眨巴了两下。

“你说……?”

“首先,如果事态脱离控制,那我就会不计代价地保命。如果形势所迫,让我必须伤害宝贵样本以求脱身,那我一定会这么做。”

“这个当然,宝贵的同谋自然比宝贵的样本更宝贵。”

“还有第二点……关于最终目的地,你是否可以告诉我一些详情?”

“哎呀,这就为难了嘛~”巴多图干瘪地苦笑了两声,“你也听到阿比盖尔的警告了嘛,对此我也无可奉告。”

“但听你们的说辞,好像只要赶到那个地方,荒龙灾害就会自动戛然而止?如果真的存在某种针对荒龙的安全机制,为什么我们不能在那之前就利用起来?”

“我也不好细说……”

“拜托了,同谋。帮你打掩护属我心甘情愿,但也有一些困惑非消除不可。”

“行啊,我可以说。”

他忽然非常利落地答应了,这让我感到些许始料未及。

“所以……?”

只见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头,又作了两个夸张的深呼吸,几乎是使出浑身解数告诉我他下了多大的决心,随后才缓缓开口。

“最终目的地是昴王母的身边。”

“你在开玩笑吗?”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我们还不如全军覆没?”

“不不不,我是说,昴王母她……创世神真实存在,阿卡夏之网中解密出来的记录提供了证明。”

 

E

说到计划,我也知道一个计划,其名为通天桥。

在漫长的演化过程中,我所属的种族不免自我怀疑,也许宇宙并非我们所想当然的那种平铺结构,也许它的形状像一根管道,所有边缘都自我缝补浑然一体,或者像一个莫比乌斯环,每个起点都是其对应的终点,那么这趟关涉全文明的求道之旅便成了一场注定失败的豪赌,一盘无比奢靡的浪费,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不过好早我们拥有几乎无穷尽的寿命,就算已经踏上这场无法回头的冒险,也能顺便腾出大把时间尝试其他选择……某些我们这个文明碍于自身成见不会主动尝试的选择。

所以通天桥计划应运而生。

上文曾提及,我的大部分人生都追逐着氢原子同位素的气味随波逐流,可是那些文明又是从何而来的呢?我们又是如何相信茫茫宇宙中还存在复数文明,而那些文明又由人类所主导呢?

原因很简单,因为是我所属的种族亲手创造了他们。

最初的一批先遣者携带了大量“压缩包”,每个压缩包都包含着以人类为种族基础、从无到有催生一个文明的必要资源。先遣者每抵达一个陌生星系,便会率先着手改造星系的整体环境,炮制一颗光照充足、土壤肥沃、大气成分适宜的星球,投放配好基因组的亚当夏娃各二十对,最后附赠数种生物作为定居贺礼。先遣者完成以上流程后便会自行离开,把命运交还给新文明自己。大部分文明都会在牙牙学语期不幸夭折,可投放出去的样本技术是如此浩如烟海,所以总会有一些幸运儿顽强生存下来,为后继到来的宇宙浪客所研究与观察。

通天桥计划的目的无非有二,一来百花齐放的文明中或许会有一些突破我们所遇到的瓶颈,另辟蹊径,找到其他能够解开宇宙这一终极谜团的方法。二来前赴后继的漂泊者确实需要驿站歇歇脚,漫长而孤独的太空旅行中唯一能察觉到的事实,便是无聊和疯狂永远如影随形。

或许可以解释得更简单一点:因为我所属的种族作为唯一一种智能生命诞生在一片荒芜的宇宙中,着实不免感到孤独。

所以我很清楚,宇宙中不存在任何所谓鬼斧神工的奇迹,毋宁说每一个奇迹背后都有肉眼不可分辨的人力作为所有现象的根源。人类就是宇宙中的所有奇迹。

这个文明如此,荒龙灾害亦然。

当然对大部分文明而言,由于年代久远,他们对先遣者的印象往往会不自觉地扭曲成各种形式的创世神话——他们没有必要得知真相如何,但我作为先遣者的晚辈有必要长个心眼。

昴王母是谁?


5

“再向右十五度。可以。需要基站指示灯的时候就吩咐一声,完毕。”

“那最好是赶紧打开,这里伸手不见五指,完毕。”

我把安全绳扣上护手,随后轻轻一推助动滑板,把自己投向稍远处那颗怪异的小星星。

那就是休眠状态的荒龙。藤壶包裹在它的四周,形成一层致密的铠甲,以抵挡真空环境细致入微的撕扯,并让它看起来像个不甚规则的立方体,立方体中央还有某种光源犹如呼吸一般起伏,穿过半透明的外壳,向不知名的远处发送“我在这里”的消息。

尽管巴多图已再三向我阐明,荒龙的外壳除了略有点扎手外没有任何危害,但我还是有点踟蹰不前。高浩四世临终的场面如魅影一样在脑海中挥之不去,时刻提醒我必须尽快远离眼前的东西,越远越好。可是毕竟还有人在指挥室里苦等成果,我着实不该在这种场合磨磨蹭蹭。

于是我从工具箱里掏出钉枪,把外挂框体的构成部件一根根固定到立方体表面。这项工作的困难之处在于,只要我稍微碰触到不该碰的位置,立方体就会不可控地转动起来,让先前的进度全部泡汤。因此我只得倍加谨慎,没付出一分力气操作,就得补上五分力气控制后果。到框体大致完工为止,我的前额已经覆满汗水,氧气存量也显著地短了一截。

我抽空回头看了一眼文瑶号。她刚出航时还是一位落落大方的大家闺秀,圆润的外壁纤尘不染,全身都洋溢着青春焕发的气质,与当下这饱经风霜的飞船简直判若两舰——她的皮肤被陨石雨冲刷出坑坑洼洼的质感,全身缠绕大片斑驳的焦痕,那是某颗恒星耀斑爆发时留下的临别礼,而最近一次新添的伤疤,则是这头荒龙所带来,从舰尾延伸至腰中,新鲜得好像还能淌出血来。

我承认,我一直感到船上那荒凉的氛围让人如坐针毡,但相比之下我更宁愿尽早离开荒龙的周身,回到文瑶号的怀抱当中。

随后是各种需要安装到框体上的物件:大号蓄电池,提供能量之用;模块化医疗面板,检测体征之用;八个一组的燃料喷嘴,负责远程遥控休眠荒龙的动向;从助动滑板上扯过来的线缆,用来把荒龙身上的采样成果发送回巴多图的私人终端上;最后是读卡器和一张刻蚀金属片,令我我说不出所以然。

“这个是什么?完毕。”

“我提过的重大进展,注意别把它设置在医疗面板五公分范围内。完毕。”

“但是你应该提前和我……”

话音未落,巴多图的通讯线路忽然被白噪音淹没,信号被一些外在抗力干扰了。

正当我一头雾水时,另一个声音忽然不由分说地插将进来。

“你在做什么?”

我舌根一阵苦涩,秘密计划还是被最难惹的假货察觉了。

“阿比盖尔你听我解释,这项工作无论迟早都得由谁来……”

“高层没有批准。你这是构成严重逾越的自作主张。无论你还在忙什么都必须给我停手。”

“至少能不能等我把喷嘴装好再说?”

“我说了停手。我已经警告过你别在近期轻举妄动。你在走进死胡同。”

“你非得这么咄咄逼人不可吗?”我一时没忍住,积攒多时的怨言不留神滑出唇沿。

“我必须如此……拜托了,这绝对是一个会让你后悔终生的……”

白噪声涌入,阿比盖尔的通信也消失在茫漠的嘈杂中。

我一筹莫展。

她在拜托我?阿比盖尔居然会拜托我?

紧接着白噪音忽然被撇清,是巴多图重新上线了。他应该花费了好一番功夫,才会在短时间内把自己搞得气喘吁吁。

“嗨!东西装好了吗?我这边有点小耽搁,希望影响不大吧?完毕。”

他依然是那副随和幽默的模样——他一直都很容易引人信任,可这次我产生了别的想法。

“巴多图……告诉我这张金属片是什么。”

“当然是和模块化医疗面板相似的另一套检测设备啊——听着你不用对阿比盖尔的话有什么顾虑,有什么后果我会替你先扛着的,她可没胆量放逐首席技术过问。完毕。”

“关于这点,我十分感谢……”我的声音沉了下去,“但你怎么知道阿比盖尔也打来过?”

沉默。

死寂一般的沉默。

“那没办法了,”线路另一头的巴多图好似忽然没了精气神,“形势所迫。必须得动用B计划了。完毕。”

“喂,什么是B计划,喂!”

线路断了。与此同时文瑶号平坦的脊背上升起四五姝颜色各异的光柱。我认得那个,每次巴多图用增强现实放幻灯片之前,都会提前用这些光柱渲染影像环境。

然后我看到一尊巨大的昴王母神像在光柱的交汇处凭空浮现。

“搞什……”

而真正让我如堕冰窟的是,伴随神像的登场,我脚下的休眠荒龙忽然有了反应。

它的外壳开始滑动并向外舒展,露出藏在深处的晶体片,晶体片中再露出晶体片,形成无限螺旋的精密构造,就像一朵缓缓绽放的花蕾。与此同时深埋于荒龙体内的发光器官也正急剧升温,不详的红色愈发明亮,直到光芒最强的某一刻,准备的完成一目了然,荒龙开始行动了。

它以极快的速度向文瑶号掷出一条触手,触手的末梢在转瞬之间便击穿了数百公里的真空,好似云端劈下的一道闪电。

它专属了文瑶号的表面,随后将自己如炮弹一样射了出去。

连带捆在身上的线缆、捆在线缆上的助动滑板、捆在助动滑板上的我,一起撞向正下方平坦的金属平原。

 

F

我大概能想象到文瑶号上即将乱作一团的场景。

荒龙的拉扯将会赋予飞船一个侧向的初速度,接踵而至的撞击又继而引发一场地震,对飞船水平仪造成不可预测的影响。尽管对质量庞大的文瑶号而言这点物理性损伤可忽略不计,但宇宙航行素有失之毫厘差之千里的规矩在,况且自从上次荒龙在舱内大闹一通后,飞船的主引擎便一直处在半熄火状态,在两个星系的夹缝中如履薄冰地前进,维持当前运动状态靠的是初始速度、引力弹弓以及些许定时助推作为补充。现在这个基本盘已经完蛋了,单调的飞行轨迹函数无法应对暴增的变量,考虑到最坏的情况,文瑶号极有可能失去平衡,一头栽入某颗恒星的轨道罗网中,变成一颗人造行星。

据我粗略估算,大约会有一半船员奔向引擎室,一半船员奔向第二到六号副舰桥,没有任何例外,因为事态就是这么火烧眉毛,自然也没有人顾及正在高速下坠的我。

 

6

一阵天旋地转与尘土飞扬后,文瑶号的地面如此毋庸置疑、坚实而冷漠地横亘在我眼前,但我感激它的宽宏大量,竟然没有在碰撞的刹那把我压碎成一滩肉泥。

毋庸置疑我成功了,虽然方式相当狼狈。我双膝跪倒,全身每个关节都在痛,摇晃的视野可能是脑震荡的症状,也有可能是脊椎扭伤,但必须回到舱内才有机会查个明白。唯独值得庆幸的是宇航服没有破损,果然无机质的机械就是比肉身更耐用。

我是最晚回到文瑶号上的一位。助动滑板早在几分钟前已在爆炸中彻底损毁,现今只剩一团破烂就着文瑶号外围稀薄的大气微薄地燃烧。至于荒龙——我怎么也找不到荒龙的身影,哪怕是它着地时理应撞出的陨石坑也无从辨认,因为昴王母的巨型AR影像还在在头顶徘徊,绚烂的激光在金属地面上反射,就像呕吐了一地彩虹,闪得我眼花缭乱。

唯一一件让我感到奇怪的事:稍远处好像站着一个高大的人影。

“站起来。”

通讯器里传来耳熟的勒令,一只手伸来,不由分说地拽住我的胳膊,被我没好气地一把甩开。

“你就不能好歹对我嘘寒问暖两句吗?”

“对怪物有什么好关心的,你刚从几百公里的高处摔下来还毫发无损,都够我直接把你就地正法了。”

我一转头,发现阿比盖尔还真的拿着枪——正是高浩四世的那一把。看来她趁我不在偷偷光顾了我的储物间。

“我觉得我们还是各自冷静一下比较好。”我踉踉跄跄地起身退后,无视全身上下不间断的哀鸣,把双手举过头顶。

“你先说明。”

“我在荒龙开始加速前的一瞬间用工具箱里的爆破式断路器把线缆截开了一大半,剩余部分是荒龙扯断的。严格说我和助动滑板没有受到直接牵引,所以只会顺着轨道梯度一阶一阶螺旋下沉而已。虽然自由落体还是很危险,但落地前足足有十三分钟的时间给我周旋,足够顺着安全绳攀回助动滑板上打开喷气罐缓冲减速了。”

“凭什么你每次都能做到这种超越人类极限的行动?”

“因为熟能生巧吧,我可是在同一个岗位上待了十四年。”

“那没你事了,向右退一步,快点。”

“啊?”

“这是命令。”

我立刻照办。

“再退,退,你不会想被射电来复枪误伤的。”

我这才注意到阿比盖尔的目光与准星一直都没有离开过一个方向。

“我也认为你应该放轻松一点,站在这里的三个人毫无疑问都对文瑶号抱有一片赤胆忠心。”

通讯器里蓦的插入巴多图不紧不慢的腔调。

“没人问你的意见。”

我缓缓侧过身姿,顺着阿比盖尔枪口所指望去,只见稍远处那个高大的人影一分为二,巴多图同样身着一袭宇航服向这边走来。由于升职后鲜少出舱,他的装备相较我和阿比盖尔显得崭新许多。

“但你都追我追了半晌,从我的工作室一直追到舱外了,总该让我辩解两句吧?”

“那么你做了什么?”阿比盖尔再度发出同一道质问。

“做我的本职工作。”巴多图操起手里的平板终端,立刻让阿比盖尔把枪口超面罩的位置抬起了一公分,“别冲动,别冲动,我只是想把AR影像调小一点,现在这样大家都睁不开眼不是吗?……你看,是不是好多了?”

就像把漫天漂浮的冗余信息一键删除了一样。天空恢复了一成不变的深邃的黑暗,昴王母神像虚浮的巨体一圈圈收拢,最后与那个神秘黑影高度平齐,好似镜像般相互对称。

“你的本职工作包括差点害一名人力资源去送死,以及把荒龙引回文瑶号吗?”

“这些只是实验的必要步骤!”巴多图的语气混入一丝清晰可辨的不耐烦,“说到荒龙,你看它有像之前那样到处搞破坏吗?不妨擦擦眼睛看仔细些,我背后那个到底是什么呢?”

 

 

G

毫无疑问那就是荒龙。

不同于初见时的变形虫,也不同于再见时的晶方块,它现在看上去完全是昴王母的样子——透明外质揉捏出大差不差的人体轮廓,爪腕变形成四肢与头颅,器官群依然在形态中央蠕动,遍布全身的裙摆状突触规整地折叠起来,密不透风地缠满周身,多余的边角在低重力环境中自由悬浮,分别呈现兜帽、坎肩、羽衣的质地,只不过没有正对面昴王母影像那种超然物外的飘逸,有的只是令人作呕的血肉肌理,还有变形虫与晶方块时期一脉相承的诡异,借力创世神外衣那似是而非的威严膨胀到彻底难以言喻的地步。

如果给我一个借口,那我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从逃走,逃得越远越好。这种恐惧绝非人的意志所能承受之物。

可是阿比盖尔与巴多图仍在僵持。令我也一同骑虎难下——我担心自己的安危仅仅是出于保护秘密身份的需要,但与我不同,他们没有第二次机会。

 

7

巴多图还在滔滔不绝。

“……多亏陈明远交给我阅读深层文献的权限,才让我发现其实关于荒龙的记载古已有之,而且每次都和昴王母同时被提及,两个关键词最远一次仅仅只隔了一行。

“这就和十四年前的景象遥相呼应——为什么荒龙破坏了大部分城市,却从不伤及昴王母的神像分毫呢?我当时就在想,一定有什么力量在暗中钳制它们的行动,难道它们也抱有和我们一致的信仰吗?

“所以我有一个猜想——根据既往经验不难发现,荒龙总是向侦察兵所在的方向进军,而且侦察兵越是扎堆他们的行动欲望就越强烈,如果把这些数据全部列在一张图表上,不难发现期间甚至存在极其严格的正比例关系,大自然的伟力难道足够做到这么精确吗?不!这只能说明荒龙是一种人造产物,它们诞生的意义就是替幕后主使抹除世界上不该存在的东西,而幕后主使还能是谁?

“本来在文瑶号上我就打算验证它们与昴王母的特殊关系了,但无奈实在人多眼杂,还有高浩四世这个傻子脑袋一热居然想出打开闸门把荒龙排出去的战略,可真是笑死我了,本来那二十五个人力资源还能多活两天呢。不过好在最后情况还是殊途同归,完全按我的设想走了。

“事实就在你们的眼前,我的朋友们,你们只能接受——昴王母与荒龙是同一所指,所谓‘回到昴王母身边’的原意就是被荒龙抹除,不过在代代相传过程中被我们擅自曲解了而已,至于所谓的最终目的地,所谓昴王母真身所在,说穿了不过就是荒龙的老巢——最巴不得我们灭绝的就是那位昴王母大人啊!而我们居然还满心欢喜地想找她团聚?”

“所以你整这么多花活到底有什么打算?”阿比盖尔恶狠狠地插嘴。

“不知道,大概是彻底破坏掉主引擎,等荒龙大军追上来把我们吃光吧。”

“你这不是三个月前乱党的主张更恶劣吗?”

“对啊!我本来就是乱党的魁首嘛!你和陈明远全都心知肚明!连贺有光都被你们放逐出去了为什么还留着我一条命?因为我比他更重要?还是说替我准备了什么更豪华的待遇?我可不想落得更惨的结局啊!所以先下手为强能怪我吗?”

“刚还说自己对文瑶号一片赤胆忠心的可是谁啊?”

“这不就是回到昴王母身边吗?相比之下我的安排岂不是更有效率?”

“我认识的巴多图可不会做出这种自暴自弃的决定——虽然从小到大我都没和你在正经场合之外说过几句话,但我可太了解你了,你一直是我们之中最热情的那位,每次都会把一大堆见闻和见解带进阿卡夏之网,对每个事项都事无巨细地分析吗,也不管其他人尴尬与否,变成这样是吃错了什么药?”

“因为我腻了!”巴多图终于按捺不住,歇斯底里地大吼道,“每个人都对最终目的地深信不疑,无论我进谏多少次都于事无补,偏偏又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真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所有希望都是子虚乌有——你明白那是种什么感觉吗?你们就像一盏囚笼一样把我死死困住,不让我尽我所能力挽狂澜,统统一股脑向那个创世神、那个罪魁祸首涌过去,去讨她欢心,我只不过是尝试提前你们每个人都渴望的结局,我又有什么错了?”

“你对文瑶号的安全造成了严重威胁。”

“反正必死无疑,还犯得着在乎那点朝不保夕的安全吗?”

“我说过抵达目的地之前必须排除所有隐患。你最好立刻放弃错误的想法举手投降,对文瑶号而言你对头脑依然是最重要的人力资源之一。”阿比盖尔做出最后通牒,她的谈吐不见波澜,可手指却把扳机扣得更紧了。

“人力资源……”巴多图的频道上传来一阵牙齿摩挲的噪音,“人力资源啊……我想也是,说到底我对文瑶号的价值也只有这一点了。”

“意思是你同意悔改吗?”

“那还得请你先听过说完最后一个秘密——我知道你早就在怀疑我,只是一直靠排挤他来掩人耳目,这次会露馅恐怕是发现我进入阿卡夏之网的次数锐减,每次的情报量却又捉襟见肘吧?实话说我故意熬夜可真是煎熬啊,枉费我这么多心血你居然还能嗅着味道追上来,真是一如既往地不留情面。”

“看来我也不必再解释一遍了。”

“不不不,重点不在这里,我想说的是,就像你利用了他一样,我也利用了他——整艘文瑶号上只有他不知道阿卡夏之网的运作方式,所以只有他能做我的同谋。”

“你在说什么……?”我错愕地问道。

“我在说——我意识到荒龙隔着半个星系都能准确感知到其他个体的原理,和我们所熟知的某种技术非常相像。考虑到昴王母在整个因果链条中所扮演的角色,恐怕荒龙也具有与我们相通的才能。只要装上秘钥就能弄清楚,而既然你没做到,那我就只能自己动手了。成果甚是喜人,现在我也能和昴王母相提并论,你们还是来晚了一步。”

“这些都可以留到法庭上再说,现在我要……”

阿比盖尔没能把话说完,因为荒龙忽然伸出一条爪腕,在空中七拐八弯,精准地绕过巴多图与我,轻轻搭在了阿比盖尔的胸口。

 

H

脑袋里好像关着一窝蜜蜂。

在我出生的地方,在那个叫作地球的、位于遥远星系之外的偏僻世界,曾有一位名叫伊卡洛斯的少年。

他从小就背负着父亲遗留的连带罪责,被关在一座迷宫中,自始至终从未踏入外面的世界一步。幸运的是,身为传奇工匠的父亲没有选择坐以待毙,在经年累月的苦役中收集到大量蜡烛,为可怜的少年两声打造出一副翅膀。

少年终于一跃而起,脱离了这个困住他一生的囚笼。自由的味道是如此甜美,让他在高空流连忘返,最后蜡制的翅膀承受不住太阳的高温而融化,他因此直挺挺地撞向地面,从此世界上便没了他的消息。

为什么我会突然想起这些?

我会说,一般认为伊卡洛斯的悲剧其实本质上在于,主人公过于贪恋不属于自己的东西,一味索取这股美妙,却难以承担起背后的代价,枉费其父亲的一番好意实为自作自受,蜡制的翅膀只能飞跃迷宫,却承担不起天空的重量。以此类推,这个宇宙的万事万物都有其命中注定的位置,它的秩序。一旦逾越了秩序,就不得不独自面对万劫不复的境地。

但是他被关在迷宫里,关了一辈子啊。

他逃出了迷宫的囚笼,却又受缚于名为天空的囚笼——他只是无力逃得更远,向我一样逃进宇宙,逃到遥远的星系之外。他只是死在了逃离的路上,死在倾其一生都无法逾越的高墙脚下。

在这短暂如蚍蜉中,他感受过幸福吗?最后那一瞬间他是幸福的吗?

为什么我会突然想起这些?

脑袋里好像关着一窝蜜蜂。

好了好了,多愁善感就到此为止,现在情况之焦灼不是你所能干预,你应该牢记伊卡洛斯的教训,满足于做一只软脚虾,做我厚颜无耻的异乡人。插手干预其他文明的存续问题必然会招致糟糕的结果,你没有必要在这种场合出卖自己的秘密,你完全可以干净利落地笑到最后,你真的不必……

 

8

我抓住了荒龙伸向阿比盖尔的爪腕。

双手传来剧痛。我的食指一瞬间支离破碎成泛着金属光泽的晶体,荒龙那不由分说的虚无力量顺着胳膊向上攀登,密密匝匝的藤壶聚集起来,誓要把我整个吞噬殆尽。阿比盖尔应声倒下,巴多图在怒吼,荒龙的本体传来一阵战栗,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在极度混乱的顶点,心情却莫名进入一个神清气爽的境界,仔细想来,好像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如此清楚自己想要什么。

我的双臂彻底消失了。它们陪伴了我十四年,帮我完成率不计其数的辛苦工作,但我一点也不觉得惋惜,因为比起失去一位十四年的朋友,这确实算不上多大的损失——立刻有一副崭新的手臂,连带我所属种族特有的银色出舱用外骨骼,从创口的切面处长了出来,继续死死抓住荒龙不停扭动的肢体。新手臂很快便遭遇了相同的命运,旋即又有第三副、第四副、第五副……具体数目没有统计的必要,只消注意到我好似张开了一对硕大的翅膀,每一片羽毛都是一颗迸射的晶体,在平坦的金属地面上噼里啪啦反弹如一阵骤雨。

只消注意到——荒龙侵蚀的速度逐渐被压倒,一副接一副手臂接连突破晶体簇的罗网,就像无数订书针把死死固定在一点,任凭荒龙如何激烈地挣扎也始终岿然不动,强行扳为势均力敌的局面。

这恐怕是荒龙有生以来第一次遇到自己无法消化的异物,它本可以继续疑惑下去,如此一来我拖延时间的目的便能达到。不过似乎是出于一种机械的直觉,它忽然意识到某种危机,如果不及时铲除眼前这个难缠的问题,说不定接下来我就会迅速恶化成不可治愈的顽劣症结,介时再怎么尝试挽回都无济于事。于是它立刻撤除了昴王母的伪装,变回变形虫模样,腾出另外两条爪腕向我掷来。

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荒龙的这种行为都足以被称作教科书级别的矫枉过正,但它确实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只可惜有时候“正确”仅仅只是“正确”而已。

我不止有用不完的手腕。就在荒龙变招的刹那,另外两个我早已巧妙地绕过它的注意力盲区,直取其毫无防备的本体。四双手戳入透明外质攫住它的器官组,晶体簇大量上浮,把平静的外质割得满目疮痍。我不清楚它也有类似痛苦的感觉,可是看样子我抓到了罩门,它的形态以我的手为基点扭曲,器官群失去固定位置,在透明外质中狂躁地乱窜,一度让徒手牵制变得煞是艰难。

不过至此为止战况已成定局,正如我曾说过的那样,人类就是宇宙中的所有奇迹——换而言之,只要有不限量供应的人力,任何荒诞不经的计划都有可能破天荒地成真,这句箴言深深烙印在我所属种族的血脉深处,推动我们一意孤行地闯入宇宙深处,也推动此时此刻的我施展惊鸿一瞥的绝艺。

一开始相互纠缠在一起的器官着实坚固得很,但当手的数量暴增到几百双、几万双、几十万双的时候,胜利天平便轻而易举地向我倾倒。纯粹的暴力摧枯拉朽,荒龙根本招架不住人山人海,口香糖一般的身体被拉扯出两个相分离的重心,当它们的相互僵持达到极限时,这只怪物便终于整个爆碎开来。

而就在下一个瞬间,一束闪电精准无误地击穿了我的胸膛,火花在皮肤表面不羁游走,所过之处皆急剧碳化。我这才想起巴多图还在现场——他冲到倒地的阿比盖尔身旁,捡起了高浩四世的射电来复枪。

“可以停手吗?”我精疲力竭地问道。

“你做了什么?你、你到底是什么东西!??”巴多图语无伦次,摇摇欲坠的精神已滑向疯狂的边缘。

“我依然是你的朋友,我们应该坐下来好好……”

他不听我说完就再开了一枪。这一枪照旧没起到他预想中的效果,因为我立刻把烧焦的躯壳剥离本体,同时又调用了崭新的另一具作为代替。

电闪雷鸣。巴多图一直坚持到无论怎么扣动扳机都没有子弹吐出为止,而平坦的金属地面上却挤满了数百个一模一样的我,几百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好似十四年前我被发现的那个夜晚。

“放弃吧,至少听我……”

我小心翼翼地捉住还在发烫的射电来复枪,却发现巴多图一动也不动——他拔断了自己宇航服的呼吸管,这场变故的始作俑者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我站在他跪倒的尸体跟前,心里一片五味杂陈。

“……至少听我把话说完呀。”

 

I

我遵守了承诺,在受到生命威胁的时候对荒龙痛下杀手。

我食言了。在其他文明攸关生死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出手干预。

在撕碎荒龙的那个时候,我看到无数晶莹剔透的光点在它体内排序作神秘的螺旋,就像一座生生不息的银河系,赤红的圆核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其中饱含困惑不解的神采,不知它是否拥有产生惨叫的器官,反正隔着半真空也不可能听得到,至少从临终的表现判断,至少它在最后一刻显得十分平静。这场异种族的交会本不该以这种方式收场——我还来不及询问,询问他们与昴王母的联系,询问他们为何如此孜孜不倦地想要毁灭这个文明,询问他们是否存在某种意想不到的途径消解你死我活的僵局化多年干戈为玉帛,可我已别无选择,骰子已然掷出,就连后悔也全无余力。这头无辜的怪兽已经抵达了它旅途的终点:一场淅淅沥沥的血雨,那种曾让我唯恐避之不及的诡异感,如今洒得到处都是了。

 

9

我推开急症诊疗室的房门。

“我寻思你也该来了。”阿比盖尔躺在病榻上,有气无力地招呼道。

“医生怎么说?”我掇来一条椅子坐下。

“比巴多图好一点,”她讪笑了一声,“被荒龙转化的晶体簇刚好堵住了宇航服的漏洞,才没让我被立刻冻成冰雕。虽然勉强有点血氧溶解综合征,但既然大难不死,事情一定会好转的不是吗?”

我知道她在开玩笑。因为她的胸口仍有一大片晶体簇,恐怕医生也认为把这些锋利的碎片全挑出来于事无补,所以才选择晾着不管,尽可能为下一位病号省下一笔宝贵的资源。

换言之,阿比盖尔快死了。

“干嘛脸色那么苍白?又不是你受了重伤。”

“你全都看到了吧?”

“对啊,我本来还以为你的真身应该是个灰皮大头怪婴,没想到居然还有那么离谱的底牌。”

“所以你打算立刻放逐我吗?”

“就算我想也做不到啊。追巴多图的时候走的急,没随身带上录像设备,现在空有我这一张嘴可提供不了什么证据,况且……”

“况且?”

“况且我还没薄情寡义到拿救命恩人出气的地步。”

我会心一笑。巴多图说的没错,她心里果然还是有一点我的。

“……所以坚持这么多年后,终于验证了猜想的感觉如何?”

“只有更层出不穷的疑问罢了,”阿比盖尔皱起眉头,“你到底是什么来头?你从一开始就知道荒龙的情况吗?为什么你和人类长得一模一样?这个星系之外还有别的文明吗?还有最重要的是……为什么像你这样的强大生命体,会心甘情愿地待在我们这种穷酸的难民船上,一待就是整整十四年?”

“为了报恩。”

“报什么恩?”

“十四年前你们在废墟中找到了我,把我当自己人,所以作为偿还我想让你们过得稍微幸福一点。”

“这就是你一直待在同一个岗位上做最危险的工作的理由?”

“我本来就不需要任何待遇,能帮你们多少分担些苦恼就知足了。”

“真是瞎操心……本来还想质问、凭你那一身神奇的本领怎么迟迟不肯拿出来帮文瑶号排忧解难,想想还是算了。说到底凭空变出几百人靠仓储的粮食可压根喂不饱啊。”

“……”不需要我进一步解释信条的问题真是帮了大忙,我真不想在这时候再同她吵一架。

“所以你还没回答呢。”

“回答什么?”

“你到底是什么来头。”

“这个问题真的重要吗?”

“不重要,和我无关,和文瑶号的最终目的地也无关,但纯粹是我好奇心使然罢了。”

“那我还想问呢,既然对你而言无关紧要,为什么一直揪住我的这根小辫子不肯撒手——而且也别当我糊涂,你、巴多图,还有其他人一直保持着一种默契,就某些事项一直把我排除在外,特地不告诉我某些详情。我也不喜欢蒙在鼓里的感觉。这样算不算扯平了?”

“怎么可能扯平?我快死了,而你还会继续理所当然地活下去。”

她非常果断地戳中了我的痛处。

“把底牌亮出来后,你觉得我还会允许自己装作无事发生一样待在文瑶号上吗?”

“谁知道呢?谁知道你会不会亲手送我一程,以此断绝身份暴露的隐患。”

“你当然知道我不会这么做。”

“那么告诉我实情又有何妨?反正无论你亲手灭口与否,等你一出门,这个秘密就将随我一起回到昴王母身边了。”

“……”我听到心里有什么东西动摇的声音。

“拜托了,看在这十四年交情的份上,就当是实现我的遗愿吧。”

“……”

 

J

起源物质炉。

我所属的种族通常把这项技术称作小宇宙。其基本原理是让一些质子团块以光速正面对撞,瞬间产生一场小型化的宇宙大爆炸,在此过程中会产生十万亿摄氏度高温与一团夸克-胶子等离子体,后者亦有“起源物质”的别名,指代大爆炸后被重置归零的物质形态,理论上靠这一团东西可以形塑出任何元素,继而创造出无穷无尽的资源。

尽管起源物质只能在宇宙大爆炸后存在几微秒,但借助某些与曲率引擎同理的技术,我们就能懂一些手脚——我的意思是,只要把碰撞点周围的空间扭曲成四维莱茵瓶形状,让所有溢出的物质与能量重返爆炸焦点,就能把大爆炸塞进囚笼中,让其限定在同一区域内不断重复,不断自我催化,继而形成概念上的永动机。同样,只要按照特定路径探入莱茵瓶,就能毫发无伤地萃取出大爆炸产物,或者从外部给大爆炸添柴。

那么接下来的步骤就很简单了——在莱茵瓶周围包裹一层写满电路的滤纸,按照事先配好的公式把起源物质转化成游离的基本单质,接着通过不同滤纸分门别类形成材料,组装出计划中的完成品。理论上不计损耗与多余产出的话,同时运作的十万台起源物质炉足以应对一切类型的需求,而若再加上折叠空间的容量,想要达到这个数量更是轻而易举,比方说在我体内尚且保持活跃的起源物质炉就有一兆左右,它们所配套的设计蓝图只需要保留寥寥几项,也就是备用人体、舱外宇航服、营养剂与单人座曲率飞船这些必需品。

这就是全部了。这就是在当前宇宙所能到达的最后一种技术。不可能存在在此之上的任何进步。

正是因为这种技术的诞生才让我所属的种族彻底陷入了绝望。无限供应抹除了所有追求的意义,人人有份让个体差异与艺术变成不可能,每个人都得度过碌碌无为的一生,甚至曾有一段时间,人们普遍认为生与死已经没有区别,由此引发超过一百四十二亿人口丧命的自杀热潮。从这里开始又是一连串连锁反应,最后结果是社会彻底解体,通天桥计划覆盖了一切,把我出生的星系改造成一家永不停歇的起源物质炉生产工厂,而每个新生儿都被赶进了宇宙。但即便如此根本问题依然没有解决——这个宇宙太大,也太空了,就像庞硕的礼盒中只装了一小颗绿豆,即便我们竭尽所能在其中添枝加叶,也改变不了……改变不了宇宙只是一个囚笼的事实,文明从刀耕火种伊始,所一直重复的就是逃出一个囚笼又被困进下一个的陈词滥调,而我们破解了所有奥秘后,唯一的收获更只有永远与囚笼相伴这一诅咒。

是的,在遇到你们之前,我已经独自漂流了亿万年,期间曾在各种截然不同的次生文明落脚。

是的,不出意外昴王母也是我的同族,考虑到她创造了一整个文明,毋庸置疑我和她的区别只在于她持有更多设计蓝图。

是的,是的,凭我这些年的见闻判断,你们的科技水平不足以突破大过滤器,就算没有荒龙灾害最后也难逃覆灭的命运。这是根据其他不计其数的文明血泪史所总结出的判断,而这个文明在各种意义上都难称特别。

 

10

“说完了?”

阿比盖尔依然保持着相当的克制,却掩饰不住眼眶发红。

“说完了。”

“……也就是说,自始至终我们所付出的一切,在你和昴王母眼中,只是一群蝼蚁的垂死挣扎?”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也知道你一定会这么想——正因如此我一直在避免露出马脚,这些真相除了负担以外什么作用都没有。”

我期待她会立刻火冒三丈,但出乎意料的是,她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别过头,对着污渍斑斑的墙壁吁出一口气,就像要把胸中长期郁结的愤恨一了百了地吐干净,这声长叹很快转化为不可控制的剧烈咳嗽——那是能教人无地自容的撕心裂肺,我立刻起身帮她递上水杯,却被她伸手阻止。咳嗽持续了很久,直到整个狭窄的病房里都是回音,她才向床头的手帕啐出一口红宝石一般剔透的脓血,那是因为有相当一部分循环系统遭到侵蚀,现在她的血管里全都是肉眼不可视的细微晶体。

“你知道为什么……”胸口连绵的颤动冲击着她的声带,就像一口烧得滚烫的茶壶,让她短暂失语,随后又逐渐恢复过来,“你知道为什么我会如此锲而不舍地刁难你吗?”

“愿闻其详。”

“因为我我非常讨厌你那双眼睛。”

“这副容貌是我为方便融入文明特地选的大众脸,理应不会……”

“你的眼睛没有希望,却又有成千上万颗星星。什么样的八九岁小孩会如此老成持重?我就是能察觉到——你这家伙早在十四年前,早在我们都还没有长高的时候,就早已去到过那成千上万颗星星的所在地,成为各种风浪的过来人了。”

“凭直觉?”

“直觉。区区一个外星人还不足为惧,荒龙夺走了我们的一切,但它们的打算一目了然,而你不一样,你无法捉摸的同时又表现得毫无危害,这才特别让我毛骨悚然。你能想象有一个不可名状的怪物就住在你隔壁,每天都惺忪平常地和你打招呼,无论你怎么试探都不为所动,甚至把你的朋友都给买通,合伙劝你顺其自然别想太多的感觉吗?”

“能。”

“别安慰我了老怪物,你不可能理解。如果说巴多图的囚笼是文瑶号全员对昴王母无条件的信仰,那我的囚笼就是你——如果没有你,或许我真的会安于现状,在警备队队长这个位置上安安稳稳地过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一生,可你偏偏出现了,偏偏是你暗示我还有比这更远的世界,宇宙中不止被荒龙追杀颠沛流离这一种人生,你……是你让我也患上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如果能度过这一劫是否有机会看到其他风景,是没有希望的你让我有了希望。”

“我说了,就算去过那些地方也没有意义……”

“怎么可能没有!?”阿比盖尔猛地揪住我的衣领暴起发难,一瞬间好似回到了她平时的模样,哪怕只是回光返照的作用,“我们逃亡到现在是为了什么?我也想要看啊!全宇宙都有生根发芽的人类同胞,他们在过什么样的生活?他们怎么对待兄弟姐妹?他们的天空是什么颜色?他们凭相差无几的条件各自创造出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奇迹?我想看啊!反正一直以来都在刀尖上行走,如果能拿到那样的奖励,让我豁出性命我也会立刻照做!总比现在这样更好吧!凭什么只有我们非得被来历不明的怪物穷追猛打至死不可?凭什么只有我们无论如何都逃不出这个囚笼?”

“……”

“真是多亏了你啊,现在我连无牵无挂地回到昴王母身边都做不到了,如果让我死在这里是命运使然,为什么要趁我弥留之际才告知我这些……我不甘心啊!我真的很不甘心很不甘心啊!”

她的怒火渐渐软了下去,转而取代以抽抽搭搭的啜泣。我默不作声地等待着,等她松开我的衣领,等她心情平复下来,无论这需要多久。

我所能做的只有陪在这个文明身边,无论这需要多久。

“但就算、但就算高贵如你,直到最后也没能弄清一件事啊。”

听到她语气转向沉稳,我先是放心不少,紧接着感到一阵不寒而栗,因为其中有十分显著的戏谑味道。

“阿卡夏之网……你一直认为这是一种和昴王母相似的虚指,仅存在于我们文明的信仰之中,对不对?”

“你怎么……”

“现在我可以说了。我们的科学家曾发现同卵双胞胎之间存在一种超距离的相互感应,即一个人脑内所想能在瞬间让另一人获知,无论两人之间相隔一栋铁壁、一座城市还是数个星球。”

“我知道,我所属的种族将其称作量子纠缠。”

在万古之前,我的祖先也研究过这个现象,可惜似乎没有产生什么能流芳百世的显著成果。

“那就叫量子纠缠吧。尽管没能发现量子纠缠的确切原理,可好歹我们还是成功实现了该技术的普及化,也就是阿卡夏之网。”

“这确实是我十四年来第一次听说。”

“那就对了。你可以把阿卡夏之网当成一个存在于所有人无意识深处的共享图书馆,其中存有该技术问世以来我们文明的全部资料。我们每个人在睡前都会详尽整理自己一整天的所见所闻,入梦后再把它们一一归档。阿卡夏之网里有很严格的信息保密等级,正是参考那个我们的建筑样式都变成了金字塔外观,而且近来由于意见相左拉帮结派的缘故一度崩溃,但总体而言那里毕竟是个交流事无巨细各项要务的场所。巴多图曾交给你的那张金属片,就是我们的每个新生儿都要植入脑袋里的准入许可证。”

“也难怪我总是最后一个收到通知。”

“你还没抓住重点啊——他正是欺负你不知道阿卡夏之网的存在,才有底气骗你为他代劳,可是你有没有想过,既然有这么便利的优势,为什么最讨厌你的我却从来没有利用呢?”

“我以为是你顾全大局。”

“高估我了——真相是不止我,所有人都在有计划地排挤你,我们每天晚上都会提前讨论第二天该对你上演怎样的戏码。这是为你量身打造的囚笼。我们策划过的节目可多啦,包括但不限于每次都一团糟的例会,山脊上那矫揉造作的脚下失足,就连持续了一星期的动乱也有表演的成分,本来异见分子都已经在阿卡夏之网里接受了放逐,却还在你面前搞个花车游行才走,还有当初食堂里的……天哪!我现在想起来都害臊得无地自容,还好你大发慈悲饶我一命,否则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收场。”

“楚门的世界吗?”

“楚门的世界是什么?不管了,归根结底我不过是被票选出来,专门吸引你注意力的诱饵罢了。除了我是警备队队长以外,对你而言我没有任何一点特殊,况且——”

我忽然意识到那不祥预感的所指。

阿比盖尔含在嘴里的最后一句话,那最凶恶的诅咒,我不想听到。

“求你别……”

“况且我可内说只有睡着时才能进入阿卡夏之网。”

房门被猛烈地推开,荷枪实弹的警备队冲了进来。我先前颠覆性的自白已经通过阿比盖尔从阿卡夏之网分享到文瑶号的每个船员的意识中,文瑶号上最后一个外星人彻底暴露无遗。

“你看,最后还是我赢了吧?”

阿比盖尔向后一仰,挤出一抹苦涩的微笑。

 

K

我送了阿比盖尔最后一程。

也先前提过,这个文明并没有所谓葬礼,但是飞船上物资紧缺,即便死亡也不能彻底耗尽一个人的可利用价值,而只是我一厢情愿地把处理尸体的流程当作功能相似的替代品了而已。

我亲眼目睹,她的大脑是如何被仪器摘下压缩成一块千叶豆腐,全身各种有机质是如何被分离提纯装进一个个罐头,那憔悴的脸庞如何在火炉中融化,所剩无几的残渣又通过哪些化工流程分摊销毁,最后再重新汇入文瑶号永不休止的内部循环。一路尾随观察的心得,只觉得与起源物质炉呈镜像对应。起源物质炉擅长在短短几秒内创造出一具鲜活的身体,而葬礼则是慢条斯理地销毁了我的朋友,把她归于虚无、彻底的死、昴王母的身边。

至此,我在文瑶号上的最后一项事务尘埃落定,飞船上所有人都从房间里钻出,围观我的一举一动,他们的企图已经通过阿比盖尔达成。警备队围了上来,只为替阿比盖尔执行她临终前的最后一道指示:将卑鄙无耻的异乡人从文瑶号驱逐出去。

 

11

通往出舱闸门的候机室空空荡荡,偌大的房间里只有一张双面长椅,长椅上只坐着一个人。

我自是理解了个中用意,拎着行李坐到他的斜后方。

“陈明远。”

八人组的最后一人、文瑶号舰长,难以觉察地略一颔首。

“为什么直到现在才愿意露面?”

“毕竟船上只有我有资格同你告别。”

他还是老样子,通情达理又不乏高深莫测,但比起之前最后一次见面时的状态,他明显瘦了不少,胡子拉碴,许久没剪的刘海没过眼眶,再也没有当年雏鸟搜救队带队人那饱满焕发的神采。

看来大沉默期间高层也不见得有多好过。

“关于巴多图和阿比盖尔的事……”

“我早就知道了。”

“那为什么不提前予以制止?凭你的权力应该不难做到啊?”

“因为把任务分派给他们的也是我。我特意嘱咐过巴多图尽可能低调,就算找到了关键情报也不要释放到阿卡夏之网里去。不慎逼他走上绝路,我也非常遗憾。”

“那阿比盖尔呢?阿比盖尔也是听你指示来监视我的吗?”

“我只下令全文瑶号都演戏给你看,而阿比盖尔自愿充当了女主角。在那次失败的告白会上,她已经下定决心就算赔上自己的人生也要设法困住你,探清你的底细。事到如今只希望你不要再记恨她了。”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这一切——就好像你站在高处手提牵线木偶,把我们每个人的命运都安排完了。你非得这么心狠手辣吗?”

“我不知道。或许还有其他更妥当的办法,可条件已经凑齐,所有人的努力都没有白费,从巴多图的发现、阿比盖尔的怀疑到你的自白,每一条途径都通向了最终目的地,一切疑虑都被有效排除,现在完成使命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

“我不明白,最终目的地到底在那里,让你不惜让朋友们万劫不复也要达到?”

“我只能说我很抱歉。”

“抱歉能换回他们的命吗?”

“……我说是为了回到昴王母身边,你相信吗?”

“我相信,可是你也听到我的坦白了,昴王母与我同属一族,她能做到的事我未尝做不到,只要你开口求助我立刻就能帮上很多忙,只要你开口!”

“可这个文明已经厌倦了被困笼中的滋味。如果你贸然干预也只是创造了一堆我们还不起的人情,创造了另一个囚笼而已。我们累了。就算这是文明的最后一程,我们也想亲自走完。”

“就连让我旁观到最后,也不行吗?”

陈明远笑了。

“这个星系里到处都有荒龙蛰伏,这你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所以?”

“所以接下来是一场几乎必死无疑的硬仗,船上所有人都做好了不成功便成仁的觉悟。唯一让人放心不下的是你——这位来自遥远星系之外、身体力行地协助我们度过了诸多难关、十四年来对没对任何质疑吐露过怨言的、高贵的客人。就算我们基于自身利益始终无法对你施以百分百的信任,但在这种生死攸关的场合,保护你毫发无损地离开,是这个文明所能送出的最贵重的谢礼了。”

“……真希望这句话能由阿比盖尔来说啊。”

“你了解她,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作风。但这个却是她要求我转交给你的。”

“这是阿卡夏之网的准入许可证?我记得。”

“对。这就是从阿比盖尔脑内提取出来的那一张。我也希望你拿着,因为如果你还愿意的话,我们还能在一切大功告成的时候重逢。”

 

L

我降落在一颗寂静的星球上。

这里有一望无际的平原,厚度适中的大气圈带来色彩清爽的天空,只是平时风势略大,而且距离恒星一千光秒,让温度变化和缓得有些单调。又是初来乍到,空气与土壤成分尚未完全测明,但是局部地表长着青黄参半的苔藓,说明这里应该至少经历过最基础的环境改造,也不知是哪位前辈的手笔(八成也是那位昴王母)。十四年间我没积累下什么财产,行李只有一艘逃生艇与一栋自组装小屋(流放犯的基本待遇),因此才刚落地就立刻遭遇了无事可做的窘境,只能百无聊赖地坐在小屋门口的空地上,注视着文瑶号悄无声息地划破天幕离去,一直注视,直到主推进器留下的焰痕也干涸了为止。

随后的几天我在这颗星球上漫无目的地转悠,尝试趁这段久违的闲暇,构思出一个能说服自己不必追上去的理由。只可惜我想不到,与此同时还意外证实了当初的不妙猜想:在星球背面有大规模晶体簇,虽然不见一只荒龙,不过至此基本可以断定,这个地区荒龙的活动频率远远高于以往所见,与文瑶号的永别已然落成。

可陈明远最后所言究竟有何用意呢?

为彻底放下随后一丝牵挂,我把阿卡夏之网的准入许可证直直捅进前额。

 

 

12

“入队十周年纪念日快乐!!!”

我在宿舍的墙上发现了这条崭新的横幅,一开始不明所以,接着哭笑不得。

桌上已经摆好一个硕大的琼脂蛋糕,粗糙的做工放在物资匮乏时期仍称得上十分丰盛;墙角、衣柜、还有各种想得到想不到的旮旯无一例外塞满了各种聚会必须的道具,恐怕是因为他们担心完成任务后剩余时间赶不及,所以提前把惊喜设置完毕了。

唯一的美中不足:任凭他们千算万算,也想不到我会在任务途中派出一个分身回到房间,在这场预谋落地之前就毁掉了最有趣的那一部分。现在难题来到了我这一边,假如我不慎暴露出自己已经得知惊喜的事实,那么他们很快就会起疑,然后一路顺藤摸瓜挖出我的真实身份,所以我必须无动于衷,首先不动声色地完成任务,接着将计就计,被错误的通知引诱到错误的地点,等待他们准备就绪,随后摆出一副被骗了的苦瓜脸气冲冲地回到宿舍,最后在骤然亮起的灯光下,陪他们演完计划中的压轴戏。

记忆飞速流转,在文瑶号上所经历过的种种,全部通过阿卡夏之网再次涌入我的脑海。从勘测星球时趟过地表翻涌的岩浆,到陨石雨后在飞船外壳收集的一筐又一筐矿物质,恒星耀斑爆发从舷窗投入耀眼至极的火光,而窝在斗室内的九个年轻人却还百无聊赖地玩起填字游戏、吐槽伙食质量如何屡创新低。这些瞬间就像一个接一个碰撞的酒杯,每次有同伴升迁,陈明远都会故意把自己灌得不省人事,像一滩气味逼人的塘泥,斜倚在门口等我和阿比盖尔联手

背回床榻上;这些面容又一张接一张消失在岁月里,每次有同伴减员,我都会不为人知地来到当初举办宴会的房间默默待上一阵,翻来覆去念叨同伴们的名字:阿比盖尔,巴多图,陈明远,道格拉斯凯勒,俄依拉,弗科,高浩四世,贺有光,阿比盖尔,巴多图,陈明远,道格拉斯凯勒,俄依拉,弗科,高浩四世,贺有光……这样我才能逐渐冷静下来,恢复到往常若无其事的状态。这个文明没有葬礼,因此所有哀悼只会顺流而下,全部灌入我这恬不知耻的异乡人的眼眶,然后永远沉积在那里。

我依然记得那天,即便心里仍不断自我安慰称自己只是提交了一份不值得骄傲的标准答案,但我的嘴角却一直不听使唤地高高扬起。

我真的、真的很开心。

“你觉得星星像什么?”

在意兴阑珊之余,一直凝望窗外的阿比盖尔忽然侧头问我。

“星星……当然就像星星啊?”

“真没品位。我觉得星星就像囚笼一样。”

“何以见得?”

“因为无论文瑶号行驶到哪里,它们总是从四面八方包围着我们。好像我们一直无路可逃。”

“但……迄今为止我们已经经过好几颗星星了啊?我不理解。”

“那你就当我在胡言乱语吧。我只是……偶尔会想,如果有朝一日我们能去到所有星星之外的话……”

我察觉到她正在迅速落入惆怅的罗网,这在聚会上堪称大忌,于是绞尽脑汁绕些有趣的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

“也不见得囚笼就没什么不好嘛——我记得以前听过一个故事,村民都不喜欢孤儿小亮,认为他又调皮又常常惹麻烦,但是小亮没有告诉村民,他其实是拯救世界的英雄,每天晚上都会与来自宇宙的敌人战斗;而村民也没告诉小亮,每天晚上他们都会披上床单陪孤独的小强一起玩英雄大战外星人的游戏。”

我一定是喝醉了,喝得很醉,才会想到这种蹩脚的暖心小故事,现在我不得不花两倍甚至更多的心血来诠释这个故事的用意,才能中和掉阿比盖尔呼之欲出的警惕心。

可出乎我的意料,她仅仅报以一笑而过:

“所以呢?外星人,我们之间谁是村民,谁又是小亮呢?”

“……”

 

M

“我们之间谁是村民,谁又是小强呢?”

这句话反复回荡,淹没了本就摇摇欲坠的意志。我终于忍不住拔出金属片,跪在地上哽咽得痛不欲生。

我早就知道,宇宙于我不过是个巨大的囚笼。我也早就知道,人类是何其贪得无厌!短视!愚昧!不知足!就算有永远的寿命又有什么区别?反正只会见证一模一样的命运,看到种种恶德把已拥有的和可期待的事物全部污染殆尽,交还一个混沌无光的未来罢了。就算是亿万年旅程又有什么用?反正这个灵魂将被永远囚禁在名为“肉体”与“自我”的囚笼之中,永远无法参透半分真谛,永远只是个贪得无厌、短视、愚昧、不知足的凡人。

但我遇到了他们,尽管转瞬即逝,他们依旧照亮了我的世界。

但正因为我是凡人,所以哪怕无功而返亿万次,我依然会不可自拔地爱上那些奋力挣脱囚笼的伊卡洛斯。

现在轮到我报恩了。

既然已经食言过第一次,便不必在乎第二次。如果我的决定当真违背了宇宙中某些高深莫测的法则,那我也会昂首挺胸,静候所有星系一同前来唾弃我的罪过。

 

13

“荒龙子民们,我有一言请听。”

浩浩荡荡的荒龙族群从四面八方赶来集聚于此,其规模比当初逃离母星的舰队辽阔数百倍有余,几乎能挤满整条行星轨道,不同荒龙个体通过爪腕相互连接,就像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又好似大脑剖面图里四通八达的神经元。如果把那只擅闯文瑶号的荒龙拿来对比,便能发现它在族群中算是最为娇小的一档,稍微粗壮一些的个体均有中等卫星的体格,表面积足够逃生艇迫降。只身一人面对如此恐怖的军队,我煞是逼真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所谓螳臂当车也不过如此了。

不过我全无后顾之忧。它们会如此大动干戈,恰好说明文瑶号找到了正确的窍门。而阿比盖尔说的没错,只要这是个时间问题,那就没有任何问题。

“可否请你们就此退下?作为古老种族的一员,我想同你们聊聊。”

它们当然没有搭腔,凭沧海之势轻而易举地无视了一粟之我。包围圈高歌猛进地收缩,我穿过一个接一个网眼,坠向这幅分型图案的深处,坠向那更不见天日的囚笼之中。

“好吧,那我也无话可说。”

 

N

接下来的画面我不便赘述。

我还没尝试过把起源物质炉的功率开到最大的场合,这一次也没有。我只想到既然我无法采取巴多图那样取巧的方式让荒龙大军平静下来,那也就只有沿用循规蹈矩的习惯,依靠纯粹的量级压倒对手——既然它们的的总数大约有十万亿,那我就在数字后面再添一百个零。我不需要动手,因为如此多的躯体足够产生超乎想象的巨大引力,替我摆平所有疑难。宇宙就像个囚笼,但好在它的容量足够广博,就算此时此地凭空冒出如此之多的我,在上下四方古往今来的尺度中仍显得不足挂齿。

如果荒龙族群有基础的感受与谋略,恐怕现在只会方寸大乱。每一个我都牵着手,依靠人力建筑打造极其牢固的结构,即便有某个缓解遭到损毁,起源物质炉也会立刻补上缺漏,接下来的战斗堪称摧枯拉朽,伴随最大的个体被迫改道,整张包围网的结构点便自动分崩离析,就像只要在关键位置裁上几刀便能把一件衣服化为一堆褴褛。

也难怪,这是荒龙所无法比肩的人之智慧,凭他们本能使然的连接方式,一旦哪座桥梁断裂,分离的个体就会因为初速度的稍许诧异而渐行渐远,即便它们能利用内压把爪腕射出数百公里远,对于包围网的全盘崩溃依旧杯水车薪,必须依靠精确的轨道计算才能把形势扳回正轨,然而它们不懂,就像他们不懂人类宁死不屈服于必死无疑的结局,就像它们不懂囚笼与伊卡洛斯。

 

14

“够了。”

脑内闪过一道无比清晰的指令,同样的情况似乎也发生在荒龙族群身上,它们纷纷收起爪腕,转化为四四方方的休眠状态,漫山遍野的红色辉光好似一片盛开在宇宙中的花田。

我的眼前出现了一只巨大到无法想象的荒龙。她的皮肤因反射宇宙的底色而一片漆黑,无数星辰在体内闪耀。她轻轻地伸了个懒腰,一股和谐的律动沿着外质逐级传递,顷刻间把远在天边的头颅送到我的面前。

“昴王母?”

“正是。幸会,同道中人。”

“文瑶号呢?你不可能就这么平白无故地出现吧?”

“他们就在这里。在我的身边。”

“意思是……你吞了他们吗?”

“请别误会,准确说是他们唤醒了我,但也为此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我不习惯你的措辞,可否从头开始解释一遍,以便我能听懂?”

“并无不可。我作为通天桥计划的最早一批先遣者,最初来到这里时本打算打造多个文明以形成泛人类圈,但毕竟我分身乏术,于是提前放出了一批自己的复制体前去改造元素配比不均的环境。”

“也就是荒龙。”

“承认。由于先遣者必须承担更多起源物质炉与相应配方,所以我几乎放弃了人类形态,我的分身们亦是如此。一开始计划相当顺利,最初的文明成功步入正轨,还有另外数个文明还在牙牙学语,但天有不测风云,星系里有一颗超新星突然爆发,迫使我挺身将其压制。所幸超新星没有演变成黑洞,可我却因元气大伤进入了休眠状态。”

“这就是漆黑太阳……而你在睡着前没有关上荒龙的开关对吧?”

“承认。我原以为不必给它们分配高级智能,没想到在我睡着后,它们沿袭了我的危机感,执着于在全星系范围内转化物质以帮我疗伤。我非常惭愧这场灾难会延续如此之久,甚至把我花费的心血全部毁得一干二净,到处在这撒播的文明火种,终归因我的不慎全部付诸东流了。”

“而你又是如何得知其后发生的一切?”

“这也是你朋友们的功劳。不止你发现与否,整个文瑶号的外壳就是一张巨大的准入许可证,所以当飞船撞向我的躯壳的时候,他们每个人的精神连带整个文明积攒下来的知识便足够成为一根火柴,点燃我休眠已久的神经系统,把我从永劫的噩梦中拯救出来。”

“那他们去哪了呢?”

“成为了我的一部分。虽然不再有具体的形态,但我能向你保证,至少这是一个他们愿意与之共存的囚笼。”

“所以才说我们还能在一切大功告成的时候重逢吗?一直算到了这一部,各种意义上都很伤人感情啊。”

“你生气了吗?”

“没有,只是能麻烦你陪我一会儿吗?我想哭一会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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