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比伦的崩塌

千禧年到来之际，云贵高原上的小城永安，举城同庆共襄盛举。正值青春期的少年阿飞却只关心他的小小内心世界，刚过十八岁他就陷入了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既不愿按照父亲规划的既定轨道，又无力反抗挣扎，宿命像潮水般裹挟着他。他只能在被动接受和精神内耗的罅隙间看着自己的灵魂片片破碎，自我沉沦，对社会和交际圈产生一种陌生疏离的感觉。他不想为别人而活，又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生活是一场连续的悲剧，其悲剧性来自不可预知以及发生时的不可抗力。悲剧带有一种自我毁灭性的病态审美倾向，赚足了眼泪，不少人为之倾倒，但没有人愿意悲剧降临到自己头顶，傻子除外。每个人的痛苦都事出有因，他则是外部由于压力，因为他的女朋友和他最好的朋友离开了这座小城。他们都要去上大学去了，而高考失败的阿飞不得不接受失败者的命运，在城外近郊开设的玻璃厂去当学徒。这对于恃才傲物心比天高的阿飞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在激烈的心里博弈后阿飞来到了玻璃厂报道。遇见了同来报道的同校的两个自称考取了大学的篮球队校友，三个人同病相怜，自此成为好友。阿飞本来有两个选择，当工人或者回乡务农，两害相较取其轻，工人阶级听着还稍比农民好些，至少不会给人叫做乡巴佬。阿飞就这样成为了玻璃厂的学徒工。 在此之前，阿飞是县职业高中的学生，由于学校教育水平之差，堪比课外寒暑假打工的大学生开设的辅导班。阿飞这个学生学倒没学到什么，生倒是没少生，在高三最后一年内搞大了两个女生的肚子。阿飞拿出了自己所有的私房钱才了解此事——这是阿飞从小存到大的压岁钱和零花钱，本来是以后南下去广东打工的启动资金。 阿飞和他所加入的“四海盟”是游戏厅和台球室的常客，因为除此之外的地方他们都消费不起。“四海盟”是一个具有黑社会性质倾向但没有能力实施其计划的帮派，其组织结构很简单，就是阿飞和他的三个室友。四个人狼狈为奸，度过了三年的龌龊岁月。三年中大大小小数十次战役，伤疤留了不少，好处没捞着半分。最好的几次战果是抢劫小学生，和勒索重点高中逃课出来在小树林谈情说爱的男男女女。由于战绩不佳，所以没有打响名气，够不着加入真正的黑社会的敲门砖。帮派的收入只能维持早餐和饮料，阿飞最早放弃幻想，高三一开学就退出了“四海盟”的一切会议和大小事宜，专心的去泡妞了。 阿飞现任的女朋友是李筱燕，也是阿飞拍拖最久的一个女朋友，阿飞很爱她。原因在于这个女人是唯一一个在意识到阿飞是一个靠不住的男人之后，依然没有提出分手的蠢女人。女人都是人精，这是阅女无数的阿飞发现的真理，再想找到那么蠢的女孩子不容易，阿飞当然不能轻易放过她。李筱燕是职业高中唯一一个认真读书的人，这件事简直离谱得像天方夜谭。这个女人性子古里古怪，长相普普通通，不爱理人，阿飞和她同班三年没说过一次话。在其他女生都沉迷性爱的时候，她还没和男生牵过手。阿飞没想过追她，他们在一起源于一场巧合，阿飞无意中将写给班花的情书塞到了李筱燕的课桌，由于没有注明是写给谁的，于是这两人就这样稀里糊涂的在一起了。 阿飞在和李筱燕睡过几次之后觉得有些对不起这个有些迟钝的女孩子，想要告诉这个女孩真相，可是几次都欲言又止，怕自己的坦白又会对女孩造成一次巨大伤害。索性就一直隐瞒下去，渐渐的阿飞真的爱上了李筱燕，他越来越依恋李筱燕，时时刻刻想见到她。 李筱燕去上了大学以后，阿飞一个人留在永安城。“四海盟”各自纷飞，双花红棍去了新东方学厨师，白纸扇去了广东打工，草鞋依旧在为了成为真正的黑社会奔波，阿飞这个坐馆成了光杆司令。四海盟真的散落在五湖四海了。 李筱燕每周都会寄一封信来，阿飞识字不多而且写得难看，于是每次收到李筱燕的信都奢侈的去便利店打电话，长则两三小时，短也有半小时。每次听到李筱燕的声音都让他感觉心里一暖，欣喜若狂，可是渐渐地，李筱燕的信里越来越多的提到了学业、哲学、考研、艺术、社会调研，这些都是阿飞看不懂的东西。放寒假的时候李筱燕坐火车从省城回来了，阿飞拿出了两个月的工资陪李筱燕去了一趟雪山滑雪又去泡了温泉。阿飞玩的很开心，可是他注意点筱燕的眼里有着一丝哀伤。他觉得，筱燕离自己越来越远了。 阿飞很苦恼，但是无济于事，很多事情是他想不明白，也解决不了的。玻璃厂的效益越来越差，每况愈下，工资一减再减，随后索性直接就拖欠不发了。国家出于经济转型期，可是他想不明白工农业剪刀差的问题，他也不知道西方国家对中国经济的围追堵截，他只知道他的工资越来越低了，工厂开始裁员了。为了不被裁，他只能工作的时候更加积极，主动要求加班，主动提出上夜班。 阿飞很搞不明白，东北的下岗潮，是怎么影响到云贵的。不久非典来了，阿飞觉得，可能什么东西都像非典一样是会被传染的吧，就像下岗一样。 筱燕回来过了春节，由于非典，在校学生在校隔离，回乡学生返校时间另行通知。阿飞很开心，厂里快倒了，阿飞迟早要失业，就先把厂给开了。他在城中村租了一个单间和筱燕同居。两人腻歪了一段时间，五月筱燕接到学校通知，于是她就走了。 筱燕和他似乎已经有了一层隔膜，筱燕告诉他，她已经决定要考研了，考的是上海的学校。他明白，上海离他有一千五百公里，半个中国那么远。他有些难过，有些情绪难以言说，在内心默默滋长，他明白他终于是要失去筱燕的。筱燕以后会做什么呢?他没有问，筱燕也没有说，是医生还是律师，他想不到，他知道的行业不多。他知道筱燕是读金融的，他看过财经频道，里面的a股b股、做空、买断他都看不明白，筱燕和他已经是两个世界的人了。他曾经看过一部香港电视剧叫《大时代》，那里面每个人都光鲜亮丽，西装领带，他想，筱燕以后也会是那个样子吧。筱燕是社会精英，他是下岗工人，他们有可能在一起吗？他的心情有些沉重。 阿飞又找了个厂子，当保安。保安需要年轻力壮，阿飞就是。厂子效益很好，没有欠薪拖薪，阿飞很满足，阿飞并没有什么梦想，也没有什么雄心壮志，未来会怎样，他预料不到。每次同事们高谈阔论，说着什么行业可以做，什么可以发财，他都一概不理，一言不发。世界会怎样呢，他不关心，他只关心筱燕。 筱燕在大四下学期回来了，这回是回来奔丧的，她的父亲死了。她的父亲在老婆跟男人跑了之后，精神崩溃，当了二十几年的酒腻子后，终于在一次酒醉后一头载进化粪池里，再也没有起来。等到阿飞和筱燕感到筱燕的老家，由于炎炎夏日，尸体都已经臭了。筱燕家是外来户举目无亲，阿飞忙前忙后，选墓地，请送葬队，包揽了丧葬事宜。由于筱燕父亲的游手好闲，她家常常举债度日，几乎没留下积蓄，筱燕想中断学业，阿飞就把自己的积蓄拿出来给了她。可是这些也不够她读完研究生的，阿飞拍拍胸脯让她放心，自己会想办法。筱燕坐上火车走了，消失在一片群山峻岭中，天空湛蓝如海，阿飞久久目送，不愿离去。 怎么才能筹到钱呢，阿飞想破了头也想不到。这时一阵打砸声敲碎了他的沉思，一群村民拿着锄头镰刀冲进了厂里。原来厂子刚建的时候，安置费就没谈拢，厂里的废料又直接排到河里，影响了村里的渔业生态，最近又扩建侵占了农田，新仇旧恨，愤怒的村民直接打进了厂里。阿飞见势不妙，直接飞溜出了围墙，从田里一直跑到山里，又绕了十几里路跑到了城里。毕竟，保安不是警察，是给老板打工的，不是给老板玩命的。阿飞找到了以前“四海盟”的草鞋刘刚避难，恰巧刘刚在家就收留了他。刘刚这些年一直在混黑道，混的风生水起，终于得到了真正的大佬，矿老板陈吉思的青睐。刘刚告诉阿飞，陈吉斯最近在跟另一个矿老板争一个锰矿，已经交上了手，现在要找几个不怕死的，抢到矿洞一人三万，我可以保你，帮你争取这个名额。阿飞欣然接受。 阿飞没有想到，以为只是吓吓对方，陈吉思直接给去抢矿的六个人一人发了一杆自制土枪，是真的玩命。一阵鸡飞狗跳，矿抢到手了，阿飞只是站在洞外闭眼乱射了一阵，三万块就到手了。出了这样的事情，虽然没闹出人命，但也得出去避风头。拿到钱的六个人，自然是先去夜店消费一把。阿飞把事先准备好的迷药下在了酒里，迷晕了几人后，拿走了除了刘刚以外其余四个人的钱。 阿飞坐上了火车，这是他第一次坐火车，火车上吵吵嚷嚷，和他想象中的略有不同。但没有关系，他就要见到筱燕了。下了火车，他一路打听问到了筱燕学校的位置，他知道筱燕的教室，便径直走到了教室门前。现在是放学时间，教室里很安静，空空荡荡的，没有人，也没有什么声音。他只好去女宿舍打听，终于见到了筱燕，一起来的还有一个男孩，两人关系似乎很亲昵。男人警惕地问筱燕阿飞是谁? 阿飞不想让筱燕尴尬，他怎么舍得让她陷入这种境地呢？阿飞说，我是她哥哥。阿飞把装着钱的书包给了筱燕，说，这是给你带的土特产，回去再打开啊，我走了。 筱燕在后面说，我送你。 阿飞没有回头。但是有一种灵魂撕裂的疼痛传到了他的身体。 现在该到哪里去呢？阿飞想，老家是不能回去了，摆了那群亡命之徒一道，回去想死个痛快都难。他给自己留了两千块钱，两千块钱足以带他到中国的任何一个地方了。北方嘛，太冷了。我还是喜欢南方，去海南吧，有海有沙滩，我还没见过海呢？于是他去了海南，他相信是自己想去海南的，而不是因为筱燕曾经告诉过他，她最喜欢的地方就是海南。     今天是阿飞四十岁的生日，年登不惑，他现在已经是一个小小的旅行社的老板，收入不菲，穿着体面，气质高雅，似乎他一直都是这么富裕的。他一点也不像四十岁，除了额头上的皱纹，显示出他也有过很多苦恼，没人会怀疑他是个成功人士。尽管媒婆几乎踏烂了他家的门槛，他也没有结婚。他参加过很多次相亲，尽管女方很满意他的条件，但每次都是不了了之。他似乎失去了爱上一个女人的能力。 有一天，他走在三亚的街道，一对母子迎面而来，孩子在前面跑，女人则微笑的看着孩子，一脸幸福。尽管她的身材变形走样，容颜衰老，他还是一眼认出了筱燕。他把脸埋下去，假装在找什么东西。这样的偶遇让他尴尬，这是不要紧的，但是他知道筱燕脸皮薄，比他更怕尴尬。他头低的几乎垂到了地面。 筱燕和他的儿子终于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他舒了一口气。夕阳下，把筱燕和她儿子的剪影投映在他面前，他驻足看了一会，终于慢慢朝前走去。 身后传来一声呼唤，阿飞。是筱燕的声音。 可是阿飞没有回头。 一次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