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存在的朋友
一
我站在六楼天台边，仰头是灿烂的星河。
波光粼粼，流转奔腾。
不知从何时起，夜空中不再有满天的星光，即使最晴朗的夜晚，天空也像厚厚涂了几层的油画版，除了寥寥几颗亮星，什么也看不见。
但今天有点不一样。
我放下目光，环视安静的教学楼。微白的光从一个个窗中透出，夹杂着极轻极小的风声。
一切都如往常一样，不同的是过去，我是这寻常中的一尘；而今夜，我凌于尘世之外。
我伸出一只手，触碰面前静静流动的夜风。
天地间骤然凝滞寂静。连不时翻动书页、搬动桌椅的声音都绝灭。
然后便是难以形容的浩大的风，自楼下平地旋
转着上升，卷动满地落叶，呼啸着笼罩这片空间。
我张开双臂，环抱这美妙的风。
“你在干什么？！”
我转身见班主任正脸色惊恐地看着我。
而教学楼四处传来骚动，有不少人都望向天台。
可是我却闭上了眼睛。
风从我的发梢抚过，从我翕动的鼻翼滑过，从我的脚下，指间穿过，从我全身每一处扫过。
我向后一仰，身体骤然一轻，朝风中坠落。
朦胧中，我感到身下触及一片崎岖的地面，然后随着一起剧烈向上抬升。
仰头是灿烂的星河，触手可及，又如此遥远。
二
四周的光线昏沉暗淡，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气
息。
我仰头望向天空，淡淡的蓝灰色铺满，如同一条平滑的纯色丝巾。
“要下大雨了。
纷乱的话语声中，有一句出现的频率最高。
五点三十，本已考完放学，许多人仍滞留在教室。
银白雷光不时划过，雷声时而低沉时而炸响，我轻轻伸出手，倾盆大雨飞泻而下。
”雨都飘进来了，你站窗边干什么？”有人问。
我笑笑，往前挪了几步，任风和雨灌进来。
面前没有有墙，更没有窗。
只有一个下着雨的世界，昏暗，迷离。
我跃上它宽大的背脊，抓住上面突起的棘刺，叉开双腿坐下，身体前倾，凝视着闪烁的天空，和雨幕中模糊的高楼。
就像一根巨大的离弦之箭，破风而行，直直撕裂苍穹。
回头看时，两座教学楼都已没入漫天狂雨中，轮廓依稀可见。
在我身旁，一道银雷劈下，发出巨大的爆鸣声。
三
阳光柔和而明亮，风中夹杂着甜奶油的芳香。
向下看，白色的墙，褐色的瓦，绿色的树林与田野，身后缓缓后退的，还有大片裸露的红色的泥土。
嘈杂的电机声、卸货声在我身后减弱、消隐、而前方，田间青草的腥气与林间的清香扑面而来，暗蓝色的远山向远处延伸。
我深吸一口气，贪婪地品味着，都没注意忽然
钻进耳朵的密集的蝉鸣。
这是七月了。我仰头望去，碧蓝的天空一望无际，点缀着几缕轻纱似的白云。今天并不很热呢，虽是万里晴空，却也不时流过阵阵凉爽舒适的风。
地面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的鸣笛。我的视线又移向下方，一列纯白色的动车从车站驶出，缓缓加速，直至化作一支阳光下闪亮的箭，没入青翠的群山之中。
身下绽开一阵旋风，我的双脚触及地面，几只
黄鸡惊叫着扑扇翅膀走开。
我朝绿油油的田野走去，稻苗水灵灵的，向
着阳光伸长，田埂上盛开黄的紫的白的野花。
我俯下身去；细嗅禾苗，野花，木，土地。
一切都柔和而明亮，夹杂着甜奶油的芳香。
整个世界都在生长，绽放。
四
现世与幻梦，原来只是一纸之隔。
五
窗外天空是铅白色，刚下过小雨，弥漫着一片淡淡的水雾。空气中满是沁人心脾的清凉。
酷暑逼人的八月，我等待已久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柔和而饱满的光线充满整个教室。我抬起头张望。每个人都在低头忙着手边的功课，环视一圈，也没有人和我对视一眼。
我深深吸了一口空气——微冷的味道如新酿的酒一般令人沉醉惬意。
这时，窗外涌起一股大风，近旁的一棵梧桐摇着满枝宽大的青叶。
忽然凭空高出一声狭长的蝉鸣，又渐渐低下去。
那风蛮横地灌进房间来，吹得纸页翻飞散乱。我伸出五指，风从我指间穿过，留下一缕清气，
和一声低吟。
是时候了！我起身，跨过两排座位来到窗边。经过时，几个同学抬头疑惑地看了看我，又埋下头去演算。
我吹了一声高亢的口哨，轻巧地跃上窗台，错落的建筑间，一道黑色的影子闪过。
这下更多的人的注意力移了过来，可是我却不想打搅气氛，于是笑着示意他们继续，然后翻身跳出。
稳稳地落在它身上，我挪了挪身子，飞快地穿梭于高楼之间，清凉的空气浸润我的肺部。
前方，前方，远远的是连绵的丘山，像水墨画的一道墨痕。
六
生物课，讲解试卷。
窗台上铺着一片晶亮的雨珠。冷风携着雨丝时不时撞进来，雷声遥远而低沉，像是送别盛夏的离歌。
地理课，安静自习。
抬起手臂伸到窗边，细蜜的触感汹入肌肤。是秋天的吻，清冷却不凄寒。
该走了。
黑翼上下起伏：有节奏地击打着天空；一路前行，越过一座座高楼，一条条道路，直到城市的喧嚣，远去得无法触及。
但我没有停下，这次，我想走得更远。
于是身下一轻，俯掠成片的田野与树丛，它们在雨中静默，在风中呢喃，柔和的绿色化进轻薄的水雾中，有一种清冽的气息弥漫开来。
于是身下一轻，攀越绵延的山峦与密林，它们
在风中伫立，在雨中迷离，苍郁的绿色化进层层的雨雾中，有一种深沉的气息弥漫开来。
我在群山之巅停下，在我面前，在苍穹之下，在树林掩映之间，广阔的湖面泛着清波。
它敛翼冲入湖中，没有激起一朵浪花。
寂静笼罩，我在湖边远眺对岸，黑影蓦地从
水中刺出来，一会儿就消失在高空中。
我蹲在水边，等着那一圈圈涟漪传过这边来。
七
日轮沉沉坠去，夜幕款款落来。
深蓝色的冷光在湿润的空气中屏息滑动。湖面波纹荡漾，雾气升腾，间或有悠长的鸣叫声
穿过稀疏的树丛，黑色的影子随之起舞。
层叠的群山之中，竟隐藏着这样一个秘境。
我拨开几株从岸边裸露岩地中生长出的荆棘，踩着起伏的覆满湿滑水草的岩石，来到湖岸边。
对岸的山坡在湖中投下斑驳的黑影。我惊奇地注意到周围的山地反常地只生长着寥寥几棵至斜的树，深灰色的岩层大片裸露，在黑暗中隐的可见参差的棱角，像猛兽锋利的尖牙。
我伸手进入水中，除了冰冷别无感觉。厚重的雾气使我发丝黏结成簇，而我的心也感到有些湿冷了。
抬头望望天空，夜色渐浓，却不见有皓月升空，各个方向的亮光都在逐渐隐没。
期待的身影依然没有出现在高空。
“你去了哪里？”
我在内心焦急地呼喊，然而周遭一片死寂，什么回应也没有。
我坐在湖边突起的一块大石上，在这里可以看到对岸的山峦，可是那单调的暗色无法使我得到一丝一毫的安慰。
静静听湖水在深处的流动，我正看着湖面出神，远处传来拍打双翼的声音。
即使在渐深的夜色背景下，它漆黑的身躯仍然清晰可辨。喜悦涌上我的心头，但我心中还有一些不可言说的东西，仿佛欢快旋律背后循环的低沉背景音，始终挥之不去。
它降落在离我几米远的一片石滩上，移了移脚爪，将宽大的黑翼敛起，冰蓝色眸子凝视湖中。
我仔细打量着它，我突然想到我其实从未如此认真地审视它。它修长的脖颈略垂向湖面，头部的两根锋利的角笔直地向后刺出，纯黑的鳞甲从鼻尖一直后颈、后背、延伸至尾端，在那里顿出一个锥形，像暗影中的箭。它前爪踏在水面下，细长柔韧的翼骨间划出一道弧线，淡灰色的翼膜光亮平滑。
它好像注意到了我，偏过头来，几米外的一片昏暗中，它淡蓝色的瞳孔是唯一的亮光。
我心里想着要它再走近些，可是这次，它没有动。
没事，其实它即使今晚不来，我也能独自过夜。
它不是以前的它，我也不是以前的我了。
只是，只是·....·
湖面上，白雾弥漫，飘忽游移，如梦，似幻。
八
再超脱飞扬的思想，也会怦然坠地的，现实的引力太沉重了。
——《三体Ⅰ》
九
“好大的雾。”母亲说。
我从床上起来，朦胧中，我看到窗上凝结着厚厚的一片白雾，墨色的光在窗玻璃中渗透。
吃完早餐出门，楼梯口的窗台外，天空仍不很亮，但明显可以见到错落的建筑之间，西柚色的朝霞与浅水色的长天亲热拥抱。
很快太阳出来了。我站在道路边，仰起头，目光越过高高生长的树与耸立的更高的屋顶，碧蓝的天空又高又远，不久之前还很浓郁的雾气散了。
我每天都喜欢抬头望望天空。有时是纯净的碧蓝色，像今天这样；有时是浑浊的灰白色，有时是沉厚的深蓝色。有时可以看见巨大的黑翼伸展着掠过，有时什么也看不到，有时有白色的云，乳白色，或灰色，有时大团大团，有时像丝絮。有时没有云，晴空万里。
我想起第一天遇见它时，坐在车上，车窗外飘着绵绵细雨，青灰色的光沿路倾泻。刮着风，风不大，但很冷。有时经过一棵树，那树就在轻经颤动着，低语着谁也听不懂的语言。
我没看到它，但我知道它那时就一直在车顶的天空中，不紧不慢地飞行。
仰头看了好久，没看到熟悉的黑翼，只有几只黑色的鸟从这边飞到那边去。
到教室里，再抬头看时，清一色是白墙和天花板了。
十
二零二零年十一月十五日，阴历十月初一。
我十七岁了。
很多事不尽人意，很多种失落彷徨，但，蜕变的痛苦，也是甜的。
经历了许多，但未知的路还迢远；未知的坎坷许多，但未知的美好更值得期许。黎明的风会拂去残夜，清冽的雨会洗去尘灰。
今晚，你的雨是我最好的礼物。
很久没有下过雨了。
晚餐后，家人们高兴地聚在狭小的出租房里，每个人都笑得温和灿烂，把屋子的每一个角落照亮。
“生日快乐！”
他们的关爱和祝愿圆绕着我，这是家的温暖与喜福。
我感到快乐，但我知道，那种天真纯粹的快乐，和时光一起渐行渐远，消失在我的回忆。
明年的生日，不再会有熟悉的房屋，熟悉的小城，熟悉的人。
那时的我，将真正告别过去，拥抱新的世界，新的人生。
这时，窗外响起了沙沙声。
是雨。
淅淅沥沥，在夜色中时隐时现，沁人的清凉透
进窗来，轻抚我的而颊。
过了几分钟，雨渐渐弱了，但空气中仍久久留驻着那股清凉，和多日的尘土随雨水沉下的气息。
三十多天来的第一场雨，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我猜到了，这个念头让我内心一阵雀跃。
这时，小城的上空，你矫捷的身形一定在穿梭盘旋。你的嘴中喷吐冰蓝色的龙息，你的双翼聚拢层层的云，你的身下流转着阵阵的风，你的祝福我能听到，是路灯下密密斜织的雨丝，如同夜空中纷飞飘舞的精灵。
这场突如其来的雨涤净了小城的空气，也冲净了心上的污泥。多日来的郁闷、失望、消沉、迷惘，随雨水流逝，宁静的风充满我的胸膛。
“真好。”
我想多享受一下雨，但离晚自习上课只剩下三分钟。短暂的邂逅，终归于行色匆匆。
没有太多时间可以和你一起飞越夜色，沉醉风雨了！以后有机会吗？但愿会有。
好了，是时候，暂时画上一个句号了。
“一切都会变好的。”
“我与你同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