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离开吧
“走吧，离开这儿……”天子说得轻描淡写，引来的是人们的不解，人群开始乱了起来，但更多的是惶恐、绝望。
在天子身后紧跟着站着的，名为白土的人，死死地盯着天子。为什么？为什么一个平日勤于国政、爱民如子、时时刻刻注重言行品德的圣王，为什么能说出这样的话？这样所有人都无法吐露出来的铅块重的言语。
白土看向四周，正值粟的生长时节，满眼的田野却毫无绿色的痕迹，昔日平整的的田野也变得四分五裂，满目疮痍。敷在土壤的干裂缝隙上的，焦黑的膜。分不清这里面有多少植物，有多少动物、有多少人。在面前的，只剩下了死去的灰尘。
白土又看着天子，天子的视线自始至此都没有移动，他一直注视着天的东边，尽管现在东边与其他方向一样黑，但是天子仍然仰望着东方，欲穿的眼眸之下，有着某种释然和其他一些说不上来的东西。
这里是原野，本来是安居乐业的地方，百姓生活安康，天子心系天下，河清海晏。但是荒年来的毫无征兆，旱魃将肥沃的土壤生生撕开了一道道伤痕。毒虫猛兽从森林地缝中钻出来，袭击着百姓，而百姓也因旱灾变成了饥荒。
除此之外，虎视眈眈的敌人，也对着这片国度伸出了魔爪。短短几月，那个人人向往的国度，变成了现在这样。
“走吧，离开这，去活命。”天子又说了一遍，话音让乱哄哄的人群骤然生出一份寂静——死寂。每一个人都灰着脸，火把的火焰跳动地映入他们的瞳仁，却又怎么也转不出来了。所有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老人还是小孩，都不约而同地选择将眼中和心中的那份苦不堪言的痛觉，拉进绝望的深渊。
白土知道，这种寂静带着一种可怕的张力，只差一句话，人群就会瞬间崩溃。
“快走吧，天亮了敌人又会来的，快走吧，只要有人还活着……”
“我不走！我们不走，即便离开了这里，我们也不可能活不下去的，我们的魂在这啊，我们一走出这片土地，我们又如何才能活下去？”
人群又沸腾了，哭喊声化作绝望的洪水淹没了一切。
“我们往西走，我们的先祖至足于彼。”天子的声音很大，几乎是在喊了。
白土想起了那个传说，相传在这片原野的东方，有无穷无尽的水域，先祖称之为“海”。在那里，“海孕生机，海生万物，海是一切的始基，海是万物的主宰同时又有自己的神明。”海天相接之处是太阳升起之地，其上是星存之地。“那里的万千星斗是众星的灵长，水天一色之下是永不熄灭的生命之火，生生不息。”
那是个美丽的传说，没人知道那个见过海的先祖是谁，也不知道故事的源头在哪里，这是代代相传的“铁树”，历代天子都相信它总有开花的那一天。但白土总觉得这个传说过于蛮荒，少了很多的血肉，让人觉得它就是一个无作用的传说，只要不信它，它就没有什么害处。
白土听过那种人会死，原野会毁灭的悲观论调，也承认或许的的确确有那么一天这种事会发生，人们会离开原野，但他实在无法相信，这一天到来的如此之快，几乎在一夜之间。他更无法相信，自己和原野上的其他族人，真的要面临背井离乡的惨剧；他更无法相信，说出这种“我们失败了，我们离开吧”的话的人竟然是众人敬仰的天子！
生在何处，死就一定要安葬在那里，这是原野上的人们认为理所应当的，这也是他们亘古不变的追求。现在家园被毁，面对敌人的力量人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原野变成荒原，生灵涂炭、现在他们不得不走，但他们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这里，这种矛盾，煎熬到令所有人窒息。
“我们与敌人血战至今，敌人之强，有目共睹，我们再死守下去，只不过是白白消耗生命，我们不愿离去，难道想要死于敌人手中吗？
人群又一次安静下来了，有的人低头看着地面，焦黑的死灰里面还夹杂着手指，皮肉之类的残破的尸体，敌人的战火并没有将死去的人焚烧干净，这在原野上生活的人们眼里更像是一种敌人都有意为之，因为这样逝者的部分灵魂，就会被束缚在这几块残缺的尸体里，饱受着腐烂之苦、灵魂残缺。
“走吧，都离开吧，离开原野，去找海，那里有我们战胜敌人的力量，我们可以用十几年、几十年、甚至几百年的时间夺回我们失去的一切，我们失去的是一定要拿回来的。如果我们都死在这原野上，如何对得起生育我们的原野，如何能够拿回我们的一切，如何能够使我们的火焰传承下去？”
人们开始动了，是否开始上路，不在于是否是迈出向东走的那第一步，而是用火焰点燃那向东行进的心。
人们渐渐排成队伍，踩着绝望的死灰，缓慢地移动着，身后是队伍托起的长长的尾。
天子看着队伍，松了口气。
“总算是离开了，不管怎样，总算还是免于杀戮了。”
白土没有急着跟着队伍行进，他仍在天子身后，问道：“您认为海真的存在吗？”
“海是有的，至少我这么认为，海是有的。”
“我们这么走了，不需要准备什么吗？”
“我们还有什么吗？还剩下什么呢？我们一无所有……”
“……”
“白土，我要将天子之位让给你了，你还年轻，我老了……”天子看着自己的双手。
“你们一定要活下去，找到海，先祖不会骗人。”
此时东边的天空已经能够看见云彩的金色轮廓。
“您的意思难道是……”
“是的，我要留下……我们一起共事这么多年，你应该了解我的意思。”
白土愤怒了，“不，这不公平！凭什么你就可以留下，而我们要去找那个所谓的海？”
天子不再说话了，只是凝视着白土的眼睛，在他的眼睛中，天子看到了自己，还有身后绵长的队伍，人们举着火把，朝着东方前进。
“没想到你这么跋扈！”白土咬着牙转身，他知道天子要干什么了。
已不知过了多久，原本将要升起的太阳没了踪影——这是敌人的法术。而人们走向东方的身影也渐渐从天子的视线中淡出了，天子欣慰地叹了一口气。
天子笑着，笑的竟有些疯癫，他走上高台，伸平双臂，面向西边大笑。
“原野仍在，星火永存！”
是高台的特殊结构，再加上法术的作用，天子的声音浑厚而有力量。
天子仰天大笑，然后，他轻闭双眼，笑着，迎接那个没有未来的未来，也迎接那个充满未来的未来。
在高台之下，敌人的剑闪出了寒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