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文摘录】我怎么处理《秦香莲》的演唱(张君秋)

秦香莲的故事,家喻户晓。这个故事之所以感人,不仅在于一个普通妇女敢于冒风险状告当朝驸马,更使观众深表同情的是,这个妇女尽管得知陈士美被招为当朝驸马,也还对陈士美的良心悔悟抱有一线希望。及至进府认夫被轰出门后,她在王延龄相爷的帮助下,仍然忍辱含屈,怀抱琵琶,化装成卖唱的民女,再度进府,企图打动陈士美的良心。直到陈士美指使韩琪追杀秦香莲母子,充分暴露了他的丑恶灵魂之后,这才有了秦香莲义无返顾地状告陈士美的行动。因而,秦香莲在全剧中的性格发展,是由忍受屈辱、苦苦哀告、痛苦绝望到坚决反抗的过程。
在唱腔创作中,如何有层次地去表现秦香莲性格的变化、发展呢?
在秦香莲进京寻夫一场戏里,秦香莲是带着悲惨凄苦的心情上场的。为了表现这种情绪,我唱的腔就采用了〔二黄〕的曲调。“遭不幸老公婆双双命丧,三年来我儿父音信查茫。秦香莲寻良人离了湖广,来到了汴梁城艰苦备尝。”这四句〔散板〕用缓缓的速度,低沉的曲调,是为了把秦香莲身体瘦弱无力而又强力挣扎的情态表现出来。
当店家告诉秦香莲,陈士美已经做了当朝驸马的消息后,秦香莲感到很震惊,很悲愤。这时唱了四句〔散板:“晴天霹雳魂飘荡,好似南柯梦一场。临行曾把好言讲,富贵来时他变心肠。”这四句〔散板〕同前面的〔散板〕相比,节奏紧凑了,但曲调上没有翻高的腔,反而在后两句使了低腔。也许有的同志要问,走低腔怎么能够表达她的愤慨心情呢?我的想法是,秦香莲的思想感情不同于现代妇女,现代妇女一听丈夫负了心,就很可能火冒三丈,非得立即找到丈夫大吵一顿不可。当然,秦香莲也会感到痛心、愤恨,但她的表现方式同现代妇女不一样。她在大旱之年,侍奉公婆,抚养儿女,生活十分艰难困苦,现在她支撑着虚弱的身体,千里迢迢进京来寻夫。如今,好容易知道了丈夫的下落,不料他却做了当朝驸马。因此,她的精神支柱一下子就垮了,也没有力气大声痛哭,而是一下子瘫坐在那里,感到失去了希望。所以,我把这段唱作低腔处理,可能会比唱成高亢、激昂的腔,效果要真实些。记得周恩来同志生前看一部影片时,曾说过演员在表演伤感时自己落下泪来,并不算高明,高明之处在于他自己不哭,而让观众落下泪来。我想这句话是很辩证的。艺术的表现力不在于图解人物的语言,而是要着力去挖掘人物内心深处的思想活动。
到了“闯宫”一场,秦香莲到驸马府寻找陈士美,她的心情是很复杂的,一方面为陈士美的负义感到痛心,另一方面她心里还抱有幻想,真不愿意这是事实。一个人的心地善良,往往把他人也估计得那么善良、单纯。所以我处理秦香莲闯宫,是苦苦哀告,请求门官的帮助,而不是气冲冲地向门官一拱手,说声“请了!”这就不是秦香莲了,倒有点象“红卫兵”的架式,“造反”来了。失去了历史的真实和具体人物性格的真实,也就很难打动观众的心。门官动了侧隐之心,替她想出了主意:扯下半幅罗裙,假装门官拦阻不住闯进去的。她喜出望外,以为只要有办法见到陈士美,什么问题就都能解决了。于是,她急忙扯下半幅罗裙,闯进宫去。这时,她唱了三句〔散板〕:“低头用力扯罗裙,多谢门官一片心。手拉姣儿府门进,——”接(自〕、省略一句。的节比前的(教板都要漆、不使什胶、要把秦莲的急切心情表现出来。
秦香莲见到陈大美,陈土美冷冰冰地间她“不在家中待公、来到京部做什来了?”这句话无给她头泼了一盐冷水。越惊了一下,又极力克制佳自己的情结、国答说,“难道你不曾见我身穿幸服么?”这话不单是辩理的意思、更多的是表现了痛苦、委的情。的心电仍然没有打消存在的一线希望、于是十分辅苦地、仍然象对待自己的丈夫那样、向陈士美诉说:“二老公他……下世去了。“她在用自已的痛苦、去呼映陈士美的良知。始唱的四句〔散板〕也是这样一种思想情感的滚露:“我将公已埋,千辛万苦到京域。因何相逢不相识、你……你得了新人忘旧人。”这同后面在包公堂上见陈士美时唱的西皮流水板)的感情截然不同。这两段唱都提到公的死、公堂上唱的是:“你看我头戴公婆孝、你自己身穿大红袍。”是针锋相对地斗争,辅数陈士美的罪行,根本不再指望陈士美的回心转意。而这里唱的语气虽有责备之意,但更多的还是希望陈士美将她母子认了下来。
这时,陈士美唱了两句〔散板〕,表示“往事前因休要问、一刀两断你另谋生。”秦香莲根本没想到陈士美竟然说出这样绝情的话来。但她极力想搅回即将失去了的希望,于是向陈士美诉说了天伦儿女之情,唱了一段〔二黄原板〕:“心如刀绞我的泪难思,低声下气唤官人。念在二老公婆份,看在儿女二姣生。抛弃糟康心何忍,望官人你将妻认,莫教夫妻两离分儿失天伦。”这段唱要突出秦香莲强忍痛苦。不要只看宇面上有“我的泪难忍”几个字,就把秦香莲理解为已经不想忍耐了,要使观众感到秦香莲在忍受着一种不能忍耐的痛苦,愈是表现她的强忍,就愈使观众感到难以容忍,从而更同情秦香蓬的痛苦遭遇。此外,“低声下气”四个字也不能只从字面上理解。我认为,秦香莲尽管苦苦哀告,但这里的“低声下气”是更大的克制,是她在极力压抑着自己的痛苦,为了一双儿女的生路,不得不“低声下气”地去哀告陈士美,所以我在行腔上尽力突出秦香莲的低声下气,强忍痛苦。“刀绞”二字翻到“高”音,音量放开,愈来愈强,有一发不可收拾之势。但在拖到第二板的时候,我又把腔顿住了,一下走了低腔。“我的泪难忍”中“我的”两个字,不是可有可无,轻轻带过,而是用一种哽咽的声调唱出来。“低声”的“声”字使一个下滑音。这些都是为了突出秦香莲克制、忍让的痛苦心情的。后面几句的诉说,要唱得情真意切,恨不得每一个字都能起到打动陈士美良心的作用。最后一句拖腔,“天伦”二字走高腔,而后迁回下降至低音部位上,行腔中又连续唱了一个从后半拍起的音型。这些,则是为了表现秦香莲反复哀告的语气。
陈士美将秦香莲轰出府门,是她这个善良、纯真的妇女怎么也想象不到的事情。在残酷的现实面前,秦香莲心中仅存的一线希望变得渺茫了。当她听到王丞相路过时,她那一线希望重又复燃起来了。有王延龄这个当朝丞相作主,多难的事情还怕解决不了么!秦香莲又抱着这样的希望,化装成卖唱的民女,随着王延龄再次进入驸马府。这场戏里的秦香莲因为遭到了意想不到的打击,精神及体力都有很大消损,已经到了欲悲无泪的痛苦境界。所以,我演唱的“琵琶曲”,基调是低沉、悲凉的。曲调以〔反二黄〕为主,前面揉进了民歌及昆曲的曲调,如前四句“夫在东来妻在西,劳燕分飞两别离。深闺只见新人笑,因何不听旧人啼。”是从山歌的曲调衍化而成的散唱形式,曲调是迁缓、下行的,表现出秦香莲是压抑着心头极大的悲痛来为夫弹唱。第五句“分别时一席话牢记在心上”开始上板,采用说唱民歌的形式,逐渐转入〔反二黄原板〕的演唱形式。虽是叙述性的曲调,但要饱含着秦香莲的满腹辛酸,曲调低沉迁回,即使中间有翻高的行腔,也是再度返回到低回的音调中来,如“夫做高官绝不能够抛弃糟糠”一句,“高官”二字特别加以强调,行腔比较高,而后又缓缓下行落腔,“糟
糠”二字又落到了低音;再如“埋葬了爹和娘”一句的拖腔,也是曲调由低转高,然后再缓缓下行。我们在生活中可能会有这样的感受,人在极度痛苦的情况下,是没有力气大声呼唤的。当他诉说自己的痛苦遭遇时,语调一般是低沉的、迁缓的,即便有时语气有所加强,但总的来讲是低沉的。我体会,唱腔的音调就是生活中语调的夸张,是经过艺术的加工。我处理“琵琶词”就是根据这种体会进行演唱的。
秦香莲的性格由忍让、哀告,转变成愤慨、斗争,这是她在陈士美一系列绝情绝义行为的教育下形成的。她看到王延龄的好心相劝不仅没有打动陈士美的心,反而招来了陈士美的许多污言秽语,反唇相讥,甚至还对她进行人格上的侮辱。她这才真正看穿了陈士美的丑恶灵魂,认识到原来自己抱着的一线希望是根本实现不了的,于是她唱道:“只要有三寸气报冤仇。”这句〔西皮散板〕,虽然是一句接在王延龄唱腔后面的所谓“缝腿”的腔,但我把它当成了一个重点的唱句来演唱。“只要有三寸气”六个字一字一音,要唱得干净有力,“暂报冤仇”四个字要把气运足,翻高唱出“冤仇”二字,要求气息饱满,音量越来越大,好似秦香莲憋在胸中的愤慨一下子都通过这句唱全盘倾泻出来。我演《秦香莲》这出戏,每次唱到这句腔总能引起台下强烈的效果。其实这句腔没有什么新变化,仍是传统唱腔的唱法。我想,台下的强烈效果,是我同观众之间有了感情上的强烈共鸣所引起的。由此,我感到“琵琶词”的演唱以及“闯宫”等场次的唱腔,为了突出表现秦香莲的忍让、哀告,尽量不使高腔的作法是可行的。因为这些都是秦香莲性格上突变前的必要的铺垫,没有前面的压抑,就难以突出后面的强音。我们搞唱腔,的确应该很好地处理全局中前后唱腔的呼应。
如果说“琵琶词”演唱之后,秦香莲的性格有了突变,决心要和陈士美斗争,那么,在韩琪杀庙,秦香莲死里逃生之后,这个斗争的决心更坚决了。陈士美在王延龄、秦香莲出府后,为了灭口,又暗地指使韩琪追杀秦香莲母子。韩琪奉命追杀,一直追到一座土地庙前。韩琪举刀相逼时,秦香莲有一段唱。这时候,已经容不得秦香莲详细叙述苦情,更容不得她大段地抒发自己的悲苦情绪。她既要用自己的苦情去打动、说服韩琪,又得时刻观察韩琪脸色的变化,容不得半点迟疑。所以,我在这段唱中用了节奏较为紧凑的〔二六〕去演唱。前两句不使多少腔,在第三句“自幼配夫陈士美”中,这里要说明的是,韩琪由气势汹汹要杀秦香莲母子,转变为不杀甚至自刎,是因为他从秦香莲的嘴里,得知了陈士美要他去追的民女竟是陈士美的前妻。所以,秦香莲所唱的“陈士美”三个字是“杀庙”一场剧情转变的关键。正因为如此,我唱“陈士美”三个字走高腔,是为了烘托出韩琪闻言震惊的神态。因为秦香莲根本不知道韩琪就是陈士美派来的。所以,“陈士美”三个字的行腔虽高但不要太硬,太强,不要使人感到,秦香莲是因为知道韩琪的来历才强调陈士美感到吃惊的。秦香莲唱完“陈士美”三个字,韩琪大为震惊,手中的刀不由自主地放下了,并且十分认真地倾听秦香莲的哭诉,思索陈士美指派他杀秦香莲的原因。这时候,气氛有了缓和,一锣过后,我再把唱腔的节奏稍微扳慢了一些,转唱成〔西皮快原板〕:“大比之年来求官,中状元招驸马他不回家转。”然后再闪板转唱成〔二六〕,使一个低回婉转的哭腔,哭诉公婆饿死的惨状。最后一句则把自己的满腹悲愤倾泻出来,我又唱成〔二六〕的垛句形式。前后八句,转换成四个不同的节奏,这就是为了突出表现秦香莲在紧迫情势下,心中又惊恐,又悲痛,急于倾吐自己的冤情,又时刻提防着韩琪要杀她母子这样一种复杂、急追的情结。
“侧美”一场是全剧的高潮。在这场戏里,包公的戏分量很重、相比之下,秦香莲的戏分量就轻多了。但我认为、秦香莲这个人物的分量并没减轻,因为,没有秦香莲同陈士美之间的尖锐斗争,就没有包公同陈士美之间的正面冲突。过去《倒美案》作为单折戏演出时,后半折戏几乎全是(散板〕,秦香莲的唱腔更是平常,观众听着絮烦,戏也就不容易形成高潮。我为了突出表现秦香莲义无返顾的斗争精神,在某些关健时刻,设计、演唱了一些上板的唱腔。
如秦香莲在公堂见陈士美,唱了一段〔西皮流水〕。这段〔流水〕的演唱同前面见陈士美的演唱相比,气氯、情绪都是截然相反的,她没有半点析求、哀告的意思,也没有丝毫软弱、犹像的表示,一字一句,痛数陈士美杀妻灭子的罪状,毫不留情。国太听说自己的女婿要被测死,急忙跑来求情,见到秦香莲,摆出国太的威严架式,唱道:“〔陈士美〕今朝已作皇家婿,破镜重圆难上难。”秦香莲接下来唱了一段〔西皮二六〕,头两句就是针锋相对的一一“香莲状告陈士美,破镜不曾望重圆。”态度极为鲜明、坚定,丝毫没有妥协的余地。
当国太不顾自己的身份,无理扰乱公堂时,包据开始犹豫了。他断给秦香莲三百两银子,想了结此案。此时秦香莲有一段〔西皮散板〕转〔滚板〕〔哭头〕的唱腔。唱词是:“香莲下堂泪不干。三百两银子把丈夫换,从今后我屈死也不喊冤。人言包拯是铁面,却原来是官官相护有牵连。我哭,哭一声去世的二公婆,叫,叫一声杀了人的天!”我体会,这段演唱是秦香莲万千悲愤的总暴发,是剧作者塑造这个温顺、忍让,但不肯在皇权威逼下屈服的妇女形象,所泼下的浓墨重彩。包公正是在秦香莲正气凛然的力量推动下,从而改变了犹豫的态度,坚决要侧陈士美,伸张了正义。所以我把这段唱作为一个重点唱段去发挥。这段唱腔我唱得很紧凑,至“人言包相是铁面,却原来是官官相护有牵连”两句,我转唱成〔滚板〕的形式,“官官相护”四个字后顿住,破例地加了一锣、这一锣加下去,一方面表现秦香莲对世间不公的强烈控诉,另一方面也突出了包拯闻言震惊的身段动作。接着我又唱了“我哭,哭一声去世的二公盛,叫,叫一声杀了人的天!”两句〔滚板哭头〕,“杀了人的天”前四个字干唱,“天”字要嘎然而起,翻高唱“5”。至此,秦香莲这样一个由忍受屈辱、苦苦哀求到痛苦绝望,直到坚决斗争的人物形象,才能得到完整的塑造。
【作者:张君秋 1983-3《戏剧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