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证明

大约六岁时父母带我去了新疆哈密。
关于这次几千里的旅程,我似乎有一些印象:正在爷爷院子里玩着什么的我听到有人敲门,跑过去把门打开,看到一个长着陌生面孔的女人。
她弯下腰笑着对我说:“你爷爷在家里吗?”
我忘了回她话,转身跑去爷爷身边,跟爷爷说有人找他。
“哈哈,这娃娃,那是你娘!”爷爷忙活着的手停下来,从旁边车把上扯过一条抹布擦了擦手,朝大门口走去。“哎呀,凤,你都多少年没回来了,威威都不认得你啦,哈哈!"爷爷边走边大声说着。
接下来的对话已经无法记起了,妈妈揉了揉我的脸,把我抱在怀里。之后,那几天吃了什么,如何与爷爷告别,坐了多久的火车,什么时间到了新疆......好像睡了长长的一觉,记忆才重新开始续写。
我家住的地方叫“四连”,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下面最小的单位,连队里面的人少,见妈妈带回来一个白白嫩嫩的小孩,都很照顾我。小时候对周边环境的变化非常迟钝,我不知道绿树成荫的地方和蛮荒的戈壁、爷爷家的院子和父母家的土坯房有什么区别,几乎立刻适应了一切。
那时候太苦,还好我记不清楚。
从父母的念叨里,我想起了,或者说是想象出了一些事情。关于无边的戈壁和戈壁上星星点点人们。那时的人,从天山脚下开挖渠道,打了一口又一口水井,靠锄头刨去地表的红柳和骆驼刺,让盐碱地里长出棉花和葡萄。之后的十几年,一排排杨树苗像城墙般伫立在广袤的大地,其间是洁白整齐的棉花田和绿油油的葡萄架。
但是辛苦的人没有立刻品尝到劳动的果实。很长一段时间,蔬菜几乎是奢侈品,于是大家在田边采摘苦苦菜,也就是苦苣,家家户户的鸡和羊,也都为了鸡蛋和过年。场部的学校离家十几公里,最开始是自行车接送,后来爸爸买了辆摩托,再后来学校找了一辆面包车作为班车,冬天车窗结着厚厚的冰,好在超载严重,所以不会很冷,等我上了一段时间小学,班车才换成了大一点的,只是依然超载。
回想办入学时,学校安排我参加了一场考试,考完交卷后我就出去了,爸爸看到我第一个出来,以为我交了白卷,后来知道我考的分数很高,从那以后对我的学习便不再过问了。现在看来,童年似乎很顺利,所有人都对我疼爱有加,就连吃苦苦菜时的味道都淡了。
四年级时,连队来了个小男孩,我是坐班车时见到他的,他被挤在座位里,一句话也不说,旁边人叫他郑明。后来连队里的一位阿姨来家里串门,说起郑明,是她妹妹的孩子,老公死后再嫁了,孩子带不过去,送过来新疆给她照顾,这孩子有羊癫疯,动不动就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你说这事儿!”她一脸无奈地跟我妈诉苦。
“听说小孩这病能治,再说多个小孩也挺好,比你家闺女大,以后还能多个照顾的人。可怜啊这孩子,咱们不能不管,跟自己生的一样养着吧。”妈妈安慰着她。
“可不是嘛,我就是因为心疼这孩子才把他接过来,就是......哎!”阿姨叹了口气也不说什么了。
“诶,你上二年级吗?”等车的时候,我问身边的郑明。
“嗯。”他坐在校门口的渠道边,夏天融化的雪水奔波了上百公里,从我们脚下急速的流过,早年间不知是谁种下的柳树垂下纤长的枝条,在我们头顶来回摆动。
这时水里漂来一张卡片,“好像是身份证,把它捞上吧。”
“你拉着我,我去够。”郑明蹲下身,一只手伸向我,另一只手伸进水里,卡片很快被他攥住。“不是身份证,应该是一个大学生的什么卡,你看这下面写着呢。”
把卡片交给老师之后,我们又坐在渠道边聊起了天,只是他比我以前印象里健谈了一些。
“我们上了大学也能去别的地方了。”
“我想出去。”他捡了一片柳叶绕在手指上。
“你想去哪?”
“去找我妈......"也许是有些激动,他手指上的柳叶绷断了,看向水面的眼睛也像水面一般闪动。
我没有再说什么,等车来了,我们一起上车回家。
“这俩人真不是东西!”有一天妈妈从外面回来,一脸气愤的样子对爸爸说:“就因为郑明吃了包泡面,她拿铁做的烧火棍打他,这还是有人在跟前,没人的时候不知道怎么打的呢!”
“她男人不拦着吗?”爸爸很急躁地问。
“别提了,他俩一块打。”妈妈气的都快哭了。
“这得找他俩说说,打孩子哪有这么打的,郑明这病也不能吓着。”
“我跟她说了,她啥都听不进去,哎呦,心疼死我了。”妈妈看了看我,说:“还好你没摊上那样的人家。”
六年级开始,因为家里太忙,给我跟姐姐在场部学校的附近租了间房子,等上了初中,认识了很多新的朋友,上学下学,洗菜做饭,做完功课之后听收音机,日子很快就过去了。高中也进了很好的班级,只是单纯、幼稚的烦恼越来越多,但对我来说,那时开始了长大,高中之后,我带着这些烦恼离开了新疆。
过了段时间,我回了趟家,爸妈开始念叨起我的童年,说我小时候跟他们来新疆,坐了四天的火车,吵着要下车;不愿意吃苦苦菜,用馒头蘸菜汤;刚买回来的雪糕掉进鞋子里,难过的哇哇大哭,然后爸爸把雪糕捡起来塞进我嘴里,我一边哭一边吃......带着空白的记忆回家,很快又被口述的过往填满了。
“吃苦受累的,终于盼到你长大了,你那些同学也跑得天南地北哪里都是。”妈妈靠着沙发,舒展了一下肩膀。“能把你养大真不容易,这几年死了不少小孩,叫薛什么的那个小孩,跑到渠道闸门那里游泳,一个猛子扎下去再也没上来;还有几个也死了,那个郑明你记得不?。”
“记得啊。”
“前两年羊癫疯又犯了,不知道为什么没有救过来,好像是咬到了舌头,我怀疑是被他姨给打的......"
“啊?”
郑明死在了新疆,他再也走不出去,再也找不到他的妈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