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之难 第九节 钻洞的狡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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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锦帆游侠
对司马炽来说,他既是幸运的,又是不幸的。
之所以幸运,是因为从辈分上说,他是司马炎最小的儿子,皇位本来轮不上他来坐,但随着司马炎的儿子在“八王之乱”中基本死了个干净,阴差阳错之下,他还是成为了皇帝。
之所以不幸,是因为他面对的是一个烂得实在不能再烂的摊子。
在益州,李雄已经建立了大成国;在并州,刘渊的汉国政权正在逐步壮大,虽然新任并州刺史刘琨已经前去就职,但究竟能不能抵挡刘渊的进攻,大家谁都心里没底;在冀州,汲桑、石勒与王弥正在翻江倒海,连东海王司马越都被迫前去官渡督阵;在扬州,陈敏已经割据一方,虽然江东士族们即将说服甘卓倒戈,平定陈敏,但扬州也已经饱经战火。
除了满目疮痍的外患,朝堂上也是一团内忧。当初司马越要立司马炽,是因为如果立另一位候选人清河王司马覃,他就必须面临羊献容的分权,这是希望独掌朝政的他不想看到的。因此他一力促成了司马炽的登基,为此甚至不惜斩杀了他的侄子周穆,只因为周穆和妹夫诸葛玫反复劝说司马越改立司马覃为帝,惹得司马越勃然大怒。
但司马炽是一位智商正常的成年人,也是一位智商正常的皇帝,而任何一位正常的皇帝都希望权力能够牢牢掌控在自己手中。
自然,他是一定要和自诩为辅政大臣的司马越一较高下的。
司马炽敢和司马越叫板,也是有底气的:虽然司马越以太傅的职位行使着辅政大臣的职分,但他一直没能掌控最为重要的都督中外诸军事一职,也没能将手伸进禁军之中。没有掌控中央军,也没有掌控禁军,司马越的腰杆子就没有那么硬。
司马越十分不爽,但他也不好跟皇帝对刚,便请求出镇地方,君臣两人扯了半天皮,最终让司马越前去出镇许昌。
不过,司马越也吸取了教训,到许昌之后他就部署自己的兄弟们出镇地方,掌控兵权:其中二弟新蔡王司马腾担任司隶、冀州都督,出镇邺城,但司马腾不久后就死在了石勒手里;三弟高密王司马略接替病死的刘弘担任荆州都督,出镇襄阳;四弟南阳王司马模担任秦雍凉益四州都督(其中益州已经被成汉占领),出镇长安。
司马越的想法是:我把地方军权掌控在手里,中央就随皇帝去闹吧,爱咋咋地!
但此时地方上也是战乱纷纷,司马越的场子并不怎么撑得起来。更为要命的是,司马越从辈分上而言,是司马懿四弟司马馗的孙子,和皇室之间的血缘关系比较疏远,这让他在宗室里面也只能依靠自己的兄弟。
为了给自己撑起来强有力的场子,司马越决定和士族合作,在他的幕僚团队中,有着许许多多的名士,无论是数量还是质量,都远远超过其他宗王,其中最为出名的,便是河东裴氏和琅琊王氏。
七年前,司马伦发动政变,杀死了贾南风,裴頠的两个儿子也被牵连其中,是司马越出面求情,才保住了他们的性命,而司马越的妻子也出自于河东裴氏,两家的交情确实不浅。
而琅琊王氏的当主王衍也是拜司马越所赐,再度坐上了司空的高位,对王衍来说,他和司马越可以算是互相合作的盟友关系:王衍替司马越站场,而司马越给王衍提供后盾,巩固琅琊王氏的家族势力。
有鉴于这样的合作关系,王衍向司马越提出了一条建议:“朝廷危乱,只有依靠地方藩镇的力量才能自保,应当选一些文武全才的人去地方当官。”然后王衍推荐了两个人,一个是他的弟弟王澄,替身体不好的司马略代行荆州都督的职位,一个是他的族弟王敦,担任青州刺史。
王衍的真实想法,是因为荆州有长江汉水之固,青州背靠大海,将王澄和王敦放到这两个战略要地,王衍自己留守洛阳,那么不管朝局发生什么样的变化,琅琊王氏都能够有足够强的力量支撑起家族实力,这就是所谓的“狡兔三窟”。
想法确实是很好,然而王衍所推荐的两个人,其实都不咋样。
先说王澄。《晋书》对他的记载是“有盛名”“勇力绝伦”。但从王澄的事迹看,这个评价是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的。
所谓有盛名,指的是王澄擅长清谈,在名士圈子里特别有范。王衍评价王澄、庾敳(ái)和王敦的时候,就将王澄评为第一,庾敳次之,王敦第三。
之所以这样评价,是因为王澄实在是标新立异,连自诩名士风流的王衍也自愧不如。
据说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擅长察言观色,看人家的举动,就知道人家心里想什么。等长大了,王澄便更加放荡不羁,干的最出格的事情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全裸出镜,并嘲笑兄长王衍:“兄长你的气质仿若道家,平时也太端着了。”王衍也不得不夸奖这位弟弟:“我确实不如你放得开。”
在孟玖诬陷陆机陆云兄弟,致使他们双双身死时,是王澄向司马颖揭发了孟玖,才得以让孟玖伏诛,这让王澄的名声又再上一层。
然而这些都是互相吹捧出来的名声,从这些事迹里,我们确实看不出王澄有什么经世致用的本事,也没有看出他勇力绝伦的表现,这个所谓的“文武全才”,实在是过誉了。
再说王敦。虽然他也爱好清谈,也十分擅长音律,但性格上却和王澄大相径庭。简而言之,这是一位意志坚定而又刚愎自用的人。
年轻时,王敦就显露出“蜂目豺声”的相貌,让潘滔感觉到他是一位狠角色。而在石崇的宴会上,王敦看着一位位美女人头落地,坚持不饮酒的事迹,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这样的性格,如果能够发挥自身长处,确实可能有一番作为,不过从王敦之后的故事看,他的性格带来的更多是悲剧。
等司马越同意将王澄和王敦出镇之后,王衍回家就对他俩讲了自己的想法,并问他们:“你们就要出镇地方了,对目前的局面有什么好的对策吗?”
王敦回答:“很多事情无法预先规划,做事应当随机应变。”
王澄口若悬河,把自己的对策说得头头是道,让在座的人都听呆了。很显然,王澄的风头比王敦高多了,而这也引起了王敦的嫉妒:“呸!什么东西?以后有你好看的!”
到了王澄出发去荆州那天,许多同僚前来送行,王澄看来的人这么多,准备再出出风头。
他一眼瞥见旁边的树上有一个喜鹊窝,便迅速脱掉官服,爬上大树,将喜鹊窝给掏了出来,然后嗖一声跳下了树,就当旁边的人不存在一样。
“王君气度非凡,洒脱自在,我等佩服佩服!”大家忙不迭拍着马屁,只有一边的刘琨皱起了眉头。
等到没人注意的时候,刘琨悄悄拉过王澄说:“你虽然外表洒脱,但你的内心却不如外表那样潇洒,以这种方式处事,以后会死的很惨。”王澄被说中了心事,顿时默然无言。
到了荆州之后,王澄便自暴自弃,将自己准备好的对策都抛到了脑后,整天饮酒作乐,将政务全扔给了出身寒门的荆州别驾郭舒。此时荆州盗匪横行,不少流民也经常在此袭扰劫掠,但王澄从来没放在心上。郭舒常常劝谏王澄用点心在政务上,实行一些爱民养兵的政策,以保全荆州的地盘,王澄从来不听。
而王敦也没好到哪里去,他这个青州刺史的位置只干了几个月就又被调了回来,而这是和朝堂上的一场恩怨有关的。
恩怨的双方来自于司马越和他的部下苟晞。
在苟晞平定汲桑后,司马越不仅封他为青州兖州都督,更是和他结拜为异姓兄弟,大大拉了一波关系。
但司马越和苟晞的关系并不如表面那样好,正在给司马越做幕僚的潘滔就提出了建议:“兖州这个地方非常重要,当初曹操就是从做兖州牧起家的,而苟晞野心很大,并不是什么忠臣,您把青州和兖州都给了他,时间长了必然后患无穷。不如把青州都督和青州刺史的位置都交给苟晞,再给他封个好点的名号,想必苟晞也不会有意见,然后您亲自担任兖州牧,经纬四方,拱卫朝廷,这才是防患于未然的做法。”
潘滔的建议深得司马越之心,不过他问了一句:“现在的青州刺史是王敦,怕是不好办吧?”
“那怕什么,王敦这个人野心勃勃,把他召回朝廷让他当个中书监不就好了吗?”
“就按你说的办!”
在王衍的运作下,朝廷拜司马越为丞相兼兖州牧,还兼任了豫州、司隶、冀州、幽州、并州六州都督。司马越假惺惺推辞了丞相的职位,将其他全盘接受。
不过这时候反正全国各地都是一片战火,司马越这个名头更多是个烂摊子。而苟晞虽然被加上了征东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侍中、假节、青州都督兼青州刺史等等一系列头衔,但本来被许诺的实权职位兖州都督却被司马越所食言,苟晞把司马越恨到了骨子里。
要么就别许诺,许诺了又食言,这算哪门子事?司马越的这个举动,将原本的盟友苟晞变成了敌人,并且是未来他最致命的敌人。
就任青州一把手的苟晞气不打一处来,在青州实行杀人立威,每天都要处斩一批人,被青州人暗地里称为“屠伯”。
王敦被召回了朝廷,王衍所安排的“狡兔三窟”便少了一环。但在王衍的计划之外,另有一位琅琊王氏的成员将王敦缺少的这一环给补上了。他便是琅琊王司马睿的好友王导。
正是在王导的劝说下,司马睿在荡阴之战后,抱着害怕被成都王司马颖清算的打算,从邺城逃回了自己的藩国琅琊。而到了司马越掌权后,本着拉拢非司马颖派系的想法,司马越对司马睿展开了笼络,将他封为了安东将军、徐州都督,司马睿一跃成为了一方藩镇。

司马睿自然没有忘记王导,出镇下邳后,便请求王导出任安东将军的司马。
从王导成年以来,就不断接到朝廷的征召,从东阁祭酒,到秘书郎、太子舍人、尚书郎这样的官位,不一而足,但王导都没有接受,一方面是为了摆出名士派头,让自己的名声更进一步;另一方面,也是为了想再观望观望,寻找可靠的靠山。
当司马睿征召王导时,王导便毫不犹豫答应了,他坚信,司马睿正是他所追寻的那个人。

到徐州没多久,王导便向司马睿请了个假,回到了琅琊的家中:他准备和族人们商议一件大事。
为了方便大家了解琅琊王氏各个成员之间的关系,在这里先将琅琊王氏的族谱列举出来。
西晋初期,将琅琊王氏第一次推向高峰的王祥,是王融的儿子,而王融有三位兄长,分别是王谊、王睿、王典。王戎、王衍、王澄是王睿的曾孙,也即是王祥的族孙。
但王祥的儿子们都死的很早,所以他在临终前,将家门的宗主之位交给了弟弟王览的后人。王导、王敦正是王览的孙子,也就是说,王戎、王衍、王澄、王导、王敦这五个人属于同辈的不同分支。

王导将堂弟王敦等几个王氏族人拉进了一间秘密的小屋议事,就在这时候,一个人正在门外徘徊,他名叫王旷,是王览的孙子,也是王导的堂弟,同时还是司马睿的姨兄弟。他之前担任丹阳太守,因为陈敏作乱,弃官逃回了琅琊,因为这一点,几个兄弟们有些看不上他,这次议事便没有叫上他。
王旷在窗户上戳了个小孔,看见几个堂兄弟正在小声说着什么,他屏息静听,原来他们是在讨论如何在遍地战乱的情况下保全家门,谋求一个今后的出路。
王旷想了想,内心拿定了一个主意,便在门外大喊:“天下大乱的时候,你们几个在屋里图谋什么呢?不怕我去报官?”
王导等人正在聚精会神商讨,听王旷喊了这么一嗓子,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没好气的说:“怎么是你?别废话了,赶紧进来!”
王旷进了屋,众位兄弟问:“你是要干嘛呢?”
“我不能出主意吗?”
“有什么主意你就赶紧说!”
王旷不慌不忙:“为今之计,不如离开琅琊,另谋出路。”接着,他分析起了形势:“如今北边有匈奴人和鲜卑人,西边有氐人和羌人、中原流贼横行,都去不了,只有江东有长江天堑阻隔,暂时不会被战火波及,因此,我们不如举家迁往江东。”
“江东不是刚有陈敏作乱吗?”有人提出了质疑。
“没错,所以我们要取得江东士族的支持,这样才能站得稳。”
“那怎么取得他们的支持?”
“江东士族也怕战火烧到他们家门口,他们要的,是能有一位带头人能带领他们保卫江东,因此,他们一开始才会支持陈敏,只是陈敏过于无能,才被江东士族们抛弃,而我们可以为他们送上一份大礼,便是琅琊王司马睿。他是宗王出身,又有我们王家的支持,和陈敏这样的人自然不可同日而语,他一定是江东士族们想要的那位带头人。”
王旷的话让在座的各位兄弟频频点头,最终王导作出了决定:下江东。
王导很快去见了司马睿,也取得了司马睿的同意。
但江东也不是说下就能下,宗王没有朝廷的命令,擅自离开领地,便有谋反的嫌疑。因此,司马睿需要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
王导想到了两个人:此时正在担任徐州刺史的裴盾和司马睿的幕僚裴邵兄弟。
裴氏兄弟和司马睿与王导的关系都不错,更是司马越的大舅哥,王导便请他们出面,通过裴妃向司马越提出请求,而在朝中的王衍也从旁给予了鼎力支持。
在司马越的立场而言,他已经将自己的三个弟弟司马腾、司马略和司马模分别派去地方担任都督,但扬州仍然是一块无主之地。更何况汲桑的教训还历历在目,如果扬州再出现汲桑这样的反贼,到时候就更加焦头烂额,从这个角度考虑,让司马睿去扬州镇守,对司马越倒是大有好处。于是,司马睿便接到了担任扬州都督,出镇建邺的任命。
这封任命影响到了之后百余年的历史进程,而琅琊王氏也至此可以名正言顺迁往江东了。
王旷年仅五岁的儿子也在其中,他牵着父亲的手,行囊中装着姨妈卫烁的字帖——卫烁正是卫瓘的族孙女,在不久后,坚持磨练书法的他有了一个名震天下的称呼——“书圣”,他便是王羲之。

在司马越和王衍的安排下,狡兔三窟的局势总算形成,但中原大地上的局势,已经越来越恶化了。


参考资料
[1]房玄龄(唐)等·《晋书》
[2]王仲荦·《魏晋南北朝史》
[3]司马光(宋)·《资治通鉴》
[4]裴启(东晋)·《语林》
[5]刘义庆(南朝宋)著,刘孝标(南朝梁)注,余嘉锡笺疏·《世说新语笺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