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旅常新 龟镜蒙尘——散谈马尔克斯与《百年孤独》
没人知道未来的自己会是什么样子,但所有人都清楚自己最终的归宿;就像很少有人记得自己上周的打扮,却能清晰的回忆起儿时的容颜。远离了外部世界的打扰,是你一生中最自在最明净的时刻,足够疏离也足够孤独。
《百年孤独》所描写的并非是自始至终无时无刻的孤独,恰恰相反!全篇绝大部分的笔墨都是在讲述一个家族喧嚣的成长与离奇的繁衍。无论是老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披荆斩棘开疆拓土,还是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的揭竿而起纵横叱咤,又或是奥雷里亚诺第二的鲜花着锦烈火烹油,再或是乌尔苏拉•伊瓜兰的怀柔六世母仪四方……一切的一切,都在昭示着这个家族甚至这片土地蒸蒸日上的顽强的生命力!即便是在第三代和第五代家族成员近乎如出一辙的英年早逝而不得不集体打酱油的字里行间,也清晰无比的展示出了他们别样的情感历程与生命个性。
那么这伏延百年的孤独又在哪里?遗恨七代的譫妄究竟映衬了什么?
现实在哪里崩塌,呓梦就在哪里盘桓;喧嚣在哪里止步,孤独就在哪里凝炼。
忽喇喇似大厦将倾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干净
激情与孤独是心灵的两面。一面跟岁月沸腾升华,一面随时光堆积沉淀。加西亚•马尔克斯并没有因循守旧的用打碎一件美好事物的方法来赚取读者的眼泪——尽管他往往在某个人物刚一出场的时候就预告其命运的终点。从前是一颗白日可见的超新星,到最后变成一个阴魂不散的黑洞。马尔克斯笔下的人物丰满而真实到近乎科学。体系总是在内部崩塌的,人性亦然。老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极具开创进取精神的初心,在遭遇炼金术之后逐渐走火入魔,变得整日与鬼魂呓语,最终被捆绑在栗树之下;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追求的自由平等的革命精神,在颠沛流离的乱世岁月中磨损的麻木不仁消失殆尽,在胜利果实即将到手之时前功尽弃拱手他人;阿玛兰妲前恭后倨直至誓死不从的爱情,与晚辈们偷尝肌肤之亲却宁愿在他人面前暴露贞洁也不愿做出最后的忏悔;费尔南达圣女般的童年教育与无可置疑的宗教信仰,却能容忍和他人共侍一夫的伤风败俗,即使感染性病也对医生含糊其辞羞于启齿无奈之下最终求助于自己的儿子;第五代的阿玛兰妲•乌尔苏拉热情洋溢和极有老老祖母品质的善良能干,在一场悖离且荒唐的苟且之后鬼迷心窍不可逆转;奥雷里亚诺•巴比伦博闻强记聪明绝顶,与加泰罗尼亚智者结为忘年之交却在收到对方唁电时视而不见,直到手捧羊皮卷身随马孔多消逝在历史的漫漫风沙里……人性中有多少善就有多少恶,有多少淋漓尽致就有多少诘屈聱牙。每个人都在重复着一场看似和宿命相关实际却与自负有染的苦难轮回。就像烟花一样,过眼的是灿烂,落下的是尘烟;像爱情一样,咀嚼的是甜蜜,品味的是孤独。

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有着丰富又纯熟的结构技巧,《百年孤独》的故事就像一名熟练的女工完成一件顶级的织锦那样酣畅自如。整体上,他严格遵循情节逻辑,结构上却又肆意的打乱叙事顺序,屡次让前后呼应变成了“前 后 中” “中 前 后” 甚至“后 前 中 后”的排列组合。人物 事件 预设 闪回,情节高潮与行文铺垫在穿针引线间呈现的致密而生动。比如那举世闻名的“第一句话”就把他的写作技巧展现的一览无遗——用马尔克斯自己的话说——我花了几个月时间才把第一段写完。
“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
据说莫言当年手捧一本盗版的百年孤独,看到这一段话后的第一反应就是“我知道怎么写小说了…”
一句伏笔,两个情节预设,三条时间线索,互为依靠又互不干扰。这样的手笔堪称极致精巧!为后文的展开带来了极佳的基准与便利。仅就对读者的冲击力来说也完全不亚于阿尔贝•加缪《局外人》的开场白:
“今天,妈妈死了。或许是昨天,我不知道。我收到养老院的一封电报,说:母殁,明日葬。特此通知。这说明不了什么,可能是昨天死的。”
一句话就切入重点,一句话就抓住人心。宗师级的手笔…巧合的是,加缪和马尔克斯都曾有过职业记者的履历,同样不凡的开场可能来自于同样的职业习惯。更为巧合的是两人都不约而同的反对世界为其贴上的标签——加缪拒绝与存在主义为伍,马尔克斯更否认将自己的作品定义为魔幻现实主义——大师们的任性多少有些此地无银欲擒故纵的成分,看看当下流量小鲜肉也要强行老戏骨的把戏作为观众的你我自然也学会了隔岸观火轻轻莞尔了。
结构的跳脱,同样源于马尔克斯经常使用多视角立体叙事手法阶段性的呈现事件的全貌,也就是多重复式结构——他早期的作品《枯枝败叶》中就曾多次演示过这种技巧,只不过在《百年孤独》恢宏的时空脉络中编排的更紧致 呼应的更源远罢了。例如:乌尔苏拉向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询问对阿玛兰妲婚事的意见,对方回答“现在不是谈婚论嫁的时候。”然后时间线悄无痕迹的拨到了六个月之前,叙事视角也转移到上校本人这半年来的经历和遭遇…长期处于反动阴谋和战争阴云笼罩之下的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听到母亲询问时顺理成章的给出了上面的回应。一次事件多重视角聚焦 和多个人物故事的倒序 正序 插叙 闪回的多线叠加组合,马尔克斯金针彩线般的编织出了世纪文坛最佳锦品!这不是一部时间脉络纷繁庞杂的小说,这是一众人物传记的榫卯楔合。史诗般的规模之下,是所有人物命运盘根错节丝丝入扣的一气呵成。
毫无疑问,《百年孤独》中的人物大多都是悲剧性的。每一个具有与生俱来个性的人最终走向都是家族式的一成不变的孤独与譫妄。个人以为,悲剧成因的很一大部分源于这个家族情感上的先天不足——父爱缺失。老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的血脉只有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传承了下去,而他的长孙连自己亲生父母是谁都不知道…我们不妨来看一看这个家族的父亲们都做过些什么:
第一代老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创建马孔多,痴迷炼金术,与神棍结交,和鬼魂私语。
第二代长子何塞•阿尔卡蒂奥还未成年就搞大了女占卜师的肚子,然后一走了之溜之大吉,多年以后再回来不但不父子相认还雷厉风行的娶了被双亲认作干女儿的远房表亲做老婆,母亲乌尔苏拉一怒之下将其赶出家门。
次子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一生和十八个女人生了十八个儿子,打了二十年的内战,做了不计其数的小金鱼,和儿子们见面的次数加起来还不如和战友马尔克斯多,直到上校的最后一个子嗣在第六代奥雷里亚诺•巴比伦的见证之下和他十七个兄弟一样死于非命,马孔多一代传奇预感机先的灵光终于彻底断送无人继承。
第三代阿尔卡蒂奥和奥雷里亚诺•何塞双双英年早逝。唯一不同的是,尽管不识生身父母甚至一度险些与亲娘乱伦的阿尔卡蒂奥却留下了一个倾国倾城的女儿和一对双生遗腹子。而奥雷里亚诺•何塞却在对姑妈阿玛兰妲念念不忘的痴心妄想中倏然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第四代幼年时互换身份的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和奥雷里亚诺第二一度扭曲了命运的轨迹和家人的认知。直到那个本应是奥雷里亚诺的何塞•阿尔卡蒂奥第二亲历了三千人的大屠杀,侥幸逃脱之后一头扎进梅尔基亚德斯的房间抱着羊皮卷到死也不肯出来;名叫奥雷里亚诺第二的阿尔卡蒂奥整日醉生梦死胡作非为,言之凿凿明目张胆的和情妇姘居,孩子们的成长教育全靠妻子费尔南达女祭司般的严苛束缚与戕生灌输时,一切才似乎回到了正轨。
第五代的小何塞•阿尔卡蒂奥欺世盗名不学无术,偶然发现了他父亲拆墙破瓦掘地三尺也没找到的老老祖母埋藏的宝藏,却也因此赔上了性命。
第六代的奥雷里亚诺•巴比伦跟自己的姨妈结合,生下了乌尔苏拉•伊瓜兰耗尽百年生命严防死守的长着猪尾巴的孩子。却在“妻子”难产死去,孩子被蚂蚁吞食之际跑到街上郁愤交加的隔空痛骂“什么朋友?都是婊子养的!”
…………
这就是布恩迪亚家族的男人
这就是传承百年的宗族气质
他们看上去都很忙碌,但几乎从未有过家庭担当,每一个目标都很明确,却哪一个都不曾坚持到底。他们在安分守己与疯疯癫癫之间自由切换来去自如,从来没有为后代的成长做出过基本的引导与正确的榜样。有的是因为没时间,更多的是因为没心肠。最有意思的是无论这个家族的男人再怎么无视底线的瞎折腾,没有一个女人选择离婚!从第一代的老何塞•阿尔卡蒂奥•布恩迪亚到第七代的奥雷里亚诺,整整十名男性,让家族里的几个女性活活忍受了一百年。如果没有乌尔苏拉•伊瓜兰,没有阿玛兰妲,没有桑塔索菲亚•德拉•彼达和费尔南达,没有女人们的慈爱与约束,这个家族恐怕早就已经灰飞烟灭了。这不是一部描写男人和女人的小说,这是一篇咏叹母性的赞歌!更是对父权体系下的文明社会一次鞭辟入里的揭露。马尔克斯果然不愧是由外婆——这一所有家庭成员中与父亲最为貌合神离的人物——一手代大的孩子!他的出发点和第一个要批判的对象就是横亘在自己眼前的那个人。当然隔辈的溺爱与翼护使父亲这个形象在整个童年时期多少会有些晦暗与狰狞。而也正是由于这种母系的培育方式,似有似无的映射在小说的人物中,让布恩迪亚家族的延续一直在父爱缺失的沼泽中渐行渐远。

每每讲到主义和故事的类别,魔幻与现实的定义,恐怕更多的是后人标新立异与巧立名目的产物。苏轼的“大江东去”之前,宋词并无婉约与豪放之分,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之后,文学才有现实与自然之别。就像《让子弹飞》中张麻子对黄四郎说的“怎么算账那是你的事” “没有你对我很重要”。马尔克斯未必想要寻觅知音,也并不期待用科学的态度换取理性的共振。他从来都不是一个理性的人,甚至把理性主义比喻成遮羞布。在马尔克斯看来,爱情不过是一种转瞬即逝的现实,几乎等同于回忆,而回忆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如果戳穿这种指引的含蓄,那么回忆就将变成一块爱情永远也缠不完的裹尸布。布恩迪亚家中那永远也灭不完的蚂蚁、蛀虫、蟑螂,蜥蜴,无处不在的蛛网登堂入室的藤蔓,甚至开放在假牙杯里小黄花,都暗示着自然对于文明不可阻挡的吞噬——克里奥约人和阿拉贡人的子孙用了整整七代人轰轰烈烈的跑完了一场输给蚂蚁的赛跑。马尔克斯隐隐的指出:文明远远没有人类想象得那样强大。一切都将被自然终结,不论方式是魔幻还是现实。那些颠覆物理常识的超自然现象也许只是他想用作家的语言转述外祖母的奇幻故事给你听,用记者的眼光记录哥伦比亚和南美大陆的百年血泪让你看——比如梅尔基亚德斯的死而复生,比如普鲁邓希奥•阿基拉尔的阴魂不散,比如美人儿蕾梅黛丝的离奇升天,比如无处不在的黄蝴蝶,比如上校十八个儿子头上的黑十字,比如三千人的大屠杀,比如马孔多持续四年零十一个月的暴雨,比如空昭天机百年 一旦灰飞烟灭的羊皮卷……这故事在每一个童稚的床榻前娓娓诉说,更在世界的各个角落沥沥上演。那些早已踏入人生逆旅的人们,或许都曾有过一本自己奉为龟镜的开蒙宝典,只是后来慢慢的把它弄丢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