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循环 其三
chapter.5 “恭喜啊！” “恭喜二位，这么有才的儿子，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啊！” “我家的孩子可不如令郎争气……” 那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呢。他坐在台下，木然地看着舞台上一个个带笑的木偶来来去去。舞台的布景是他家的客厅，上面舞蹈的演员扮演的是他的家人。大家都在笑，嘴里说着如出一辙祝贺的话。扮演父母的演员也在笑，母亲的手搭在哥哥的肩膀上，哥哥当然也不是真的，只是一个长相相似的演员罢了。哥哥也在笑，怀里抱着好几本书。那些都是哥哥最新出版的小说吗？离得太远，看不清书封所以没法确定。笑声络绎不绝，包围着坐在台下黑暗中的他，却又仿佛把他隔绝在一层厚厚的屏障之外。 他产生了疑惑。自己是否也该如此呢？走上舞台，戴上笑脸的面具，说出台本上决定好了的台词。不用看他都知道台本上写的是什么：哥哥真聪明，哥哥的书太好看了，我最喜欢哥哥了。他的台词是这些，只有这些。除了别的，他不被允许在舞台上说哪怕一句话。是的，他应该上台。他应该加入那些木偶，台上才是他该在的地方。如果他不即刻动身，那些笑声和夸赞很快就会变成一柄柄刺进他身体的利剑：那孩子怎么好像不太高兴？该不会嫉妒了吧？比起他哥哥，真是…… 他于是站起来，走向聚光灯洒落的方向。木偶们没有注意到他，依旧穿梭在粗糙的布景之中。父母也忙着招待客人，只有哥哥看到他了。这也是被剧本安排好的吧，从一开始和他有对手戏的就只有哥哥而已。 他也必须得说点什么。于是他走到哥哥面前站定，脑海中浮现出数条此时能派上用场的台词，酝酿了一下感情准备说出。 “乒！” 突然响起的清脆碎裂声将他的话语斩断。哥哥的面孔从中间开始碎裂，一道巨大的裂痕横在那张脸上。裂痕之中并没有血液喷涌，而是反射出一丝黯淡的光彩，那张脸皮仿佛是玻璃一般的材质构成的。 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触碰哥哥脸上的裂纹。那究竟是哥哥呢？还是做得和哥哥一模一样的玻璃人偶呢？ 江田千季醒了。 床头的电子时钟显示现在是7月15日凌晨五点，还没有到起床的时间。千季摸了摸额头，指尖碰到的是被冷汗打湿而贴在皮肤上的额发。卧室里的冷气很足，可他身上盖的被子已经被汗湿透了。 自己是做噩梦了吗？香薰蜡烛的味道比刚睡下的时候淡了许多，千季看了看床头，果不其然昨天点的蜡烛已经只剩下一小块蜡泥还在燃烧了。 要不再点一支吧？但是离起床还有三个多小时，是回去补觉也睡不够，却又不想醒着度过的尴尬时间。心跳得很厉害，喉咙也干得要命，从梦中带来的头痛时不时如同电流般在脑中蹿过。 ——不如，请个假算了。这个念头在脑海中冒出来的时候，千季才发现自己从2号正式上班以来，一天假都没请过。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给天川野发去了短信，说自己有点感冒想要请一天假。根据公民手册上的内容，天川野应该是会答应的。再说图书馆的工作也不繁重，一个人就足以应付了。 喉咙还是很干。不如去喝杯水吧。这么想着千季拿起床头的马克杯走下楼，来到厨房接水。接完水途径卫生间时，余光好像瞥到了什么违和的东西，于是他又折返了回来。 打开卫生间的灯，看清楚里面的情况后，千季倒抽了一口凉气。 洗手台后墙上镶嵌的镜子碎裂了，一道扎眼的裂缝蜿蜒在镜面上，将千季照出了重影。 下午的时候，千季被门铃声惊醒了。 打开门，门口站着的是带着慰问品上门拜访的森川和紫阳，还有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天川野先生？？” “怎么了？”天川野面对千季惊诧的眼神倒是泰然自若，“我的下属病了，我来探病很奇怪吗？”说着就要进玄关里来，那样子让人感觉好像这里是他的家。 ——对了，千季这才想起今天早上请假的理由是身体不舒服。难道天川野特意给他请了医生？医生会看穿他的谎言吗？ “啊，请不要误会，这不是上门问诊，不收费的。”似乎误解了千季的紧张，森川笑着解释，“现在是下班时间，我们只是来看看邻居。” 千季只好把三人招待进了屋里。紫阳带来了热腾腾的海鲜粥和桃子罐头，天川野带的是小镇的特产，樱花味的冰淇淋。看样子，他们应该是误以为千季发烧了。 “唔……江田君，感觉怎么样？”紫阳一边说一边自顾自地在沙发上坐下来，拿了一罐冰淇淋吃着，“你好点了吗？” “好多了，谢谢你们。” 千季给客人们泡了红茶。自认识他们已经过了一段时间，千季对他们的态度从一开始的还有所戒备到现在变得已经能像普通朋友一样相处了。紫阳他们也不是第一次来自己家，因此森川在征得千季的同意之后就坐到电视机前玩起了千季的ps5。 “不好意思，我可以去个卫生间吗？”天川野突然问。千季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可以啊，走廊左手边第一扇门就是了。” 话一出口他才想起卫生间镜子上的那道裂缝，可是已经晚了，天川野已经走到卫生间门口了。 “天川野先生！”千季骤然提高了声调，后者莫名其妙地回过头，“怎么了？”连紫阳和森川都看向了他。 ——不好，适得其反了。紫阳是生活部的成员，如果镜子的事被她知道的话…… “啊……没什么。我突然想起这边的卫生间坏了，二楼卧室里还有一间，您用那个行吗？” 也许是这个谎撒得太蹩脚，天川野用锐利得像鹰的眼睛足足盯了千季三秒钟。就在千季担心他是不是发现了什么的时候，后者耸耸肩，“好吧。”然后把手从卫生间的门把上挪开了，“那我用另一个好了。” 结果三个人在千季家待到晚上九点多才回去，紫阳还用冰箱里剩的食材做了火锅。 把客人送走后，独栋的民房又恢复了寂静。夜色从窗外一点点渗进来，夏虫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 千季盯着窗外的夜空看了一会儿，因为地处偏远，樱小镇的空气清新、光污染也少，夏天的夜晚可以清晰地看到满天星斗。千季想起自己以前在书上看过的夏日大三角，他想找找那些熟悉的星宿在哪里，不知道在院子里能不能看得更清楚呢？ 于是他来到院子里，丛生的杂草挠着他的小腿。自从自己搬来后就忙着适应新生活，几乎没有打理庭院的时间。刚入住的时候还只是一层草皮的庭院现在疯长着及膝的杂草，栅栏也被各种藤蔓植物爬满了。 明天稍微打理一下吧。仰望着星空，江田千季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chapter.6 眼前的草堆突然动了起来，好像有什么活物藏在里面。江田千季赶紧停下割草机，上前去查看怎么回事。 果然，那堆杂草的掩映中有一个棕色的毛团子。走近一看，发现是一只兔子，嘴里还含着半截叶片。大概是谁家的宠物贪吃千季家庭院里篱笆上长的牵牛花的嫩芽，钻到这里来迷路了吧。 千季犹豫着朝那只兔子伸出手，兔子一动不动，温顺地伏在那里，漆黑的两个眼珠里装着两个小小的千季的倒影。他又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兔子的被毛，温暖而柔软，能让人感觉鲜活的生命正停留于掌中。 该怎么办好呢？这只兔子身上没有戴任何项圈、名牌之类记载着它主人信息的标识，可如果放着不管，它也可能会跑到马路上遭遇车祸。思索了一下，千季把兔子抓了起来，抱到怀里。棕色的毛团非常顺从，一动也不动任他抱着，嘴里还在咀嚼刚才吃进去的叶子。 千季进到屋里，找了个空纸箱把兔子安顿下来。接下来就是给它放点食物和水进去了吧。兔子一般吃什么呢？他之前似乎从来没养过兔子，但是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兔子好像喜欢吃提摩西草…… 猛烈的头痛就在这瞬间撕裂了千季的身体。眼前出现短暂的黑暗，随即就是一幕幕鲜明得刺眼的记忆深深扎进他大脑的每一寸褶皱。 “你怎么……敢养这种东西？” “你不该……没时间照顾它！” 头好痛，仿佛有一根钢筋从太阳穴刺入又从另一边太阳穴刺出，就这么穿过了他的头颅。千季不自觉地发出惨叫，紧紧抱着头蹲下来。宛如万花筒里的花样般变幻莫测的画面不断闪烁——被抓在手里、悬在半空的兔子，动物的肉体与坚硬的地面碰撞的声音像熟透的果实落在地上。血红的眼珠、失望的目光，地面上红褐色的痕迹像枯萎的花朵。无数的画面长出唇舌发出尖锐的嘲笑，你不该。你不该这样自私，你不该把它带回家。你怎么这么残忍，没有爱心？你哪里有时间去顾及这些东西？你该做的不是这种事。抓起来了，白色的毛皮在手心里生长，孩童声嘶力竭的哭喊。你要为它负责，因为是你把它带回了家。血红的果实破裂飞散，一切的一切都成了打碎的镜面中倒映的残破光影。那些光影捂住他的口鼻、将他淹没，它们想要让他溺死在回忆里。 “……千季……” “江田千季……” “醒醒！江田千季！” 闪电般劈在头脑中的喊声也割裂了幻觉紧紧攫住千季的无数根血红的触手。江田千季骤然清醒，第一时间感受到的是冷汗从额角滑下的不适感。 “喂，你在做什么？喂！” 肩膀上传来极强的压迫，压得每一寸骨肉都在痛。疼痛也让千季的灵魂回到了躯干之中，他也认出了面前摇晃着自己肩膀大喊的青年是谁。 “天川野……先生？” “醒过来了吗？”对方的表情稍微松缓了些，也放松了握住千季肩膀的力道。 “你……您是怎么进来的？” “你没有锁门。不对，比起这个，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天川野低头看向千季的双手。被他提醒后，千季终于感觉到了掌心那满溢而出的温暖和腥臭。 他缓缓低下头……手中盛放的鲜红花朵让他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你最好解释一下发生了什么。” 千季盯着脚下逐渐晕染开来的红色水洼和浸泡在里面的粉色肉块，没有说话。刚才那似乎被称作兔子的东西此刻已经只剩一块湿漉漉的被毛躺在自己手中，它体内的全部内容物在自己意识不到的瞬间被以某种方式挤牙膏似地挤出了身体，成为散落在自己脚边的肉泥。仿佛一个装满血肉的气球从高处坠落后破碎，千季的身上也溅满了血。 “这很明显属于异常事态了。看这种程度，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吧？为什么没有及时报告给生活部？你——” “天川野先生。”千季静静地打断了青年，“我以前养过兔子。很小的时候，差不多是小学的时候吧。” “什么？”天川野一愣。 “是从学校门口的小贩那里买来的肉兔，那时候它还很小，一只手就可以抓起来。我以前从来没养过兔子，因此很怕一不小心就养死了。为此我上网查了很多资料，包括兔子一般吃什么，要不要喝水，身上脏了能不能洗澡……”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但是啊。”少年突然转向天川野微微一笑。他清秀的脸庞上飞溅着鲜血，却在笑容中显出几分病态的美感，“妈妈把兔子摔死了。当着我的面，抓起来摔到地上，那只兔子当时就一动不动了。” “你……” 天川野似乎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抱起双臂在胸前，选择把千季的话听完，于是千季继续说了下去。 “妈妈跟我说，我不能养兔子，也不能养任何宠物。我不应该。我的时间应该多用来照顾哥哥，因为哥哥是和我血脉相连的亲人。他很可怜，不能像我一样跑步和踢足球，所以我必须要照顾他……” “停。”听到这天川野终于举起一只手打断了千季，“我知道你什么情况了。现在，保持冷静，跟我去生活部。明白了吗？” “不，我不去。”千季闻言收起脸上的笑容，瞪大眼以近乎可怕的表情凝视着天川野，“我不知道遇到异常事态的居民会被怎么处理，但是我必须留在这里。你明白吗？天川野先生，除了这里我哪里都去不了了，我
必须
在这里开始我新的生活。请不要强迫我。不然的话——” “不然的话？” 少年扯了扯嘴角，试图用僵硬的面部肌肉组建一个笑容，但他失败了。 “我就杀了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