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台风 一个东北人在上海（1）

注：本篇本应完成于八月初。结果一因为忙乱二因为懒，一来二去拖到九月初，还是因为机缘巧合才写，不过比起一些字儿拖了半年才开始，倒也算是快的。本篇按着八月打的腹稿来，一切内容都以“八月当天的我”的视角引出。没腹稿的就自由发挥了——先码出来再说，偷摸用公司的电脑码字摸鱼并不手到擒来般容易。

       刚把房子租下，就告诉我来台风。要是房子的事儿再晚落实的话，我就只能在大街上凭着肉身跟老天作战了。来的前几天差点把我热死，上海见我一个外地乡巴佬命硬，便改了策略，想来一股妖风刮死我。鄙人倒是要跟它碰一碰，于是当天下了班我就上了天台。我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有点高兴，上海上个月月末像是被火燎了似的，高温数日不降，热得我门都出不去。正好来一波大的，以暴制暴，杀杀七月的威风。

       上海的云比起东北来倒是有气势的，云的规模一起来，就有云江云海的架势，不像东北是漫天鱼鳞或者漫天云纹，要么就是整个一大块，整一个超级大号棉花糖。上海的云本来就有些模样，再加上台风要来，这剧增的气势就像射线一样放射出来，人在地上都能感受来自天端的威压。我在天台上看，头上哪还有天？分不出边界的云就像发洪一样漫灌而来，天没了，已经全让云给淹了。天光也让云给淹没了，整个城市就沉入了海一般，进入了失去颜色的晦暗之中。上海之所以没在白天陷入黑夜，是因为云还能让光从其中渗透出来，而不是把天光整个给吞了；相比于云没有把天光赶尽杀绝，我更偏向于认为是云自己的本事不够。

       天上的云在迅速地流动，那架势确乎像是洪水爆发之初。但云本身却不像洪水——虽然它有层次，能涌动，有波涛，但光从视觉效果上讲，云海跟真的海的感觉还是十分不同。我词穷，只能这么说：是黑暗庞大，无边无际的，由云形成的天，在快速地流动，快到让人感觉时间都变了，在这里待一秒像是过了平时的半个小时。

       而风也是同一个感觉，它好像要在这时候一鼓作气，把平时半天的风量在一分钟内全砸到人身上。要是那时候把笔记本电脑搬到天台上玩大型游戏的话，散热问题应该可以不用考虑了。风十分地急，但并不算暴烈，只是不停，它发威来一波大的我姑且能被迫往后退一步。我就在天台上看着大风积极地想掀我衣服，然而总失败。我要是个穿裙子的姑娘它可能就要得逞了哇！——上海玛丽莲·梦露，2020，colorized。

       我在天台上站了怎么着能有十分来钟，天象持续如此。云照旧留着，风照旧冲着。我没从天台上掉下去，也没被刮倒趴在天台上。而更重要的是，这风并没有如我想象的一样驱散上海积攒的热气，只是把它压了一头——风并不是冷气，我这里的温度只是因为温度稍低的风而被控制得稍微低了一些。这就是台风之风。——就这？

       龙卷风那种风确实是太可怕了，但台风的风就这德行的话，那在我看来就有点掉份子了。架势颇大，却一点实质效果都没有，鼓足了做戏的气势，却没有一点“干”字精神。没劲！我转身回去。不过我对台风的希望并不如此脆弱：风虽然是不给力，但风刮完了还有暴雨呢。雨这吸热的冷玩意劈头盖脸地浇下来，必能驱杀这恼人的热气，让我如久别重逢般再度体会一下自然的清凉。

       这经验来自于东北。东北没有江南这种蒸笼似的全方位的立体的热，要说有发散的热气，也都是太阳照的时间长了，大伙温度都上来了，气氛也就跟着热起来。东北下雨不耍啥幺蛾子，雨就是水，水就是冷，冷就是给你往下砍气温，砍完了气温就是凉快。从沈阳到长春，没有什么酷热天气是一场雨浇不灭的。回到上海来，雨还是水，水就是冷，之前这破地还那么热，现在这地方还来台风，暴雨往下一扣，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怎么扑腾。这么想着，心里就泛起一股复仇的愉快。之前差点热死我，现在换成浇死你了！

       在屋里闲呆着，呆着呆着感觉外头动静变了。我一看，好耶，雨来了。

       从势头来看，台风不愧是台风，这暴雨往下砸，砸得毫不留情。往窗外看一眼，就能看见半空中全是正往下坠的雨，雨点还特别多，以至于能透过雨看见风——来一阵风，雨全都跟着走了，风是什么方向，风势如何，看得清清楚楚。要是在东北能碰见这种规模的雨，不管你之前是什么温度，下完了雨只有一种结果：冷。我这种不怕一般冷的还可以平常穿什么就穿什么，有怕冷的那种可能就得在夏天把秋装拿出来了。

       而上海的暴雨貌似做起事来并不如东北的暴雨一般雷厉风行。我抱着期待和欢喜打开窗户，想如想象中一般冷却于开了窗的一通冷气。窗开开了，风却是没有。我把手伸到外面去，外面的温度却和屋里差不多。铺天盖地的都是雨，却并不能驱杀，哪怕挟走之前作威作福的那股热气。我把手伸得再往出一些，接到了雨，这里的雨却不甚凉，一点肃杀的意味都没有；雨兀自下着，热量只是收敛收敛，就像是熊孩子的家长终于召回了熊孩子本身，却丝毫不加管教，只是装模作样训了一顿，然后四双眼睛齐刷刷地盯着对熊孩子不满的你。它甚至不强硬：“上海七月热惨了，我是知道的，我刮一场风，再下一下大雨，让这酷热的气温不再这么嚣张；酷热的问题，我们已经是在处理了的呀”——老天就好像是这么说的。这句话也可以这么翻译：“天气这么热，是我的问题。我在这里自罚三杯”！江南就是江南，丝毫不同于东北的下雨，一点也不痛快。窗外雨下得吓人，风刮得也威猛，但温度却是不怎么降，收起了之前直能热死人的态度，在阴雨的遮蔽下安歇。就这？就这，这就是上海的台风。

       既然老天摆出了这么大的姿态，还摆出了这么鲜明的态度，那么结果也是很明显了。这样的雨，任下得再大，热也是消不散的。人们到时候还是热得汗流浃背，但之前下过了一场特大的雨，还不能说什么。真要怨，也只怨自己为什么如此不耐热——天就更撒欢地热起来，反正天是天，天肯定是凉的，地便自顾自地让它热着。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刍狗们是被热得没了自信，聚到一块，其中一个立起，平抬着俩前爪张嘴叫唤了：大家都听我说！我们都是狗！

       有钱的狗子们会放心地买遮阳伞，喝着买来的冰镇饮料，吃买来的雪糕，也自顾自地凉起来，没钱的狗子们就在超凡的热气里蒸着，怨。只有那么些不开窍的狗子们——或者说是不愿意因热而变成狗，但目前确实是狗子的生灵们才会质疑：地上也不应该一直都是热的，我们要如何让它凉下来呢？只能来一场非同寻常的大雨了吧，但是怎么让它下？

       在这些“非狗之狗”中，也有那么一批看出了热气包裹着的问题。他们瞄着老天，要它下雨，不要下那种不温不火的雨，而是寒气逼人的真雨。天仍然自顾自地凉，地只是越来越热了，长久了，天让它们的耐心和善意逐渐被消磨。他们终于隐去了柴犬的眼神，露出了嘴里的尖牙，恶狠狠地，在等待，在想办法，要有朝一日，撕掉天那温热的脸皮，再给老天捅出一个冰冷的窟窿。

                                                                                                                    2020.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