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行杂感
在宿舍里突然有些感慨。 从故乡来到北京,父亲是前天回的兰州,自己一人在北京,并且要久居了。 飞机上千里万里常是得不来实感的,从兰州到北京,不过几个钟头的云上行程。而北京与兰州,在我这客居的人眼里,好像只差一方路牌——上写着“苏州街”的——仅此而已。 北京闷热,比起兰州,尚还潮些。来了几天,衣服已洗了三五遍,实在无奈。在明德楼里闲动唇舌的时候尚且不觉,出得楼,就觉得汗衫子粘在身上,恨不能下一刻奔回宿舍,好做个洗澡的清凉人。只是走过着世纪馆,就猛然想起,知行楼上的浴室是要排队的,万不可以用家里的事揣度外面。那一瞬间翻起来的也不是思乡念家,却是一肚子的委屈——本不该委屈的:十八岁了,大男人,父亲与祖父在这年纪都已顶门立户,我却还在学校里蹒跚;可是父亲与祖父又是什么时候的人呵! 我也自笑:这是多可笑的事,几步路罢了,偏就捱不回宿舍?如此矫情!可是委屈是确确实实翻起来的了,知道本不该有委屈的,却忍不住。 明国只今晚去了一趟,新生课在明法上。无论明法、明国,都是窗明几净,上课自然是心旷神怡的;可是我的父母又几时见过这样的教室呢?我一个西北人,第一代大学生,农村户口,我咂摸到的竟不是父母的苦楚了:我的朋辈、乡里,乃至中国西北那一整片的高原上——我的亲辈啊,这无尽的沉重的黄土般的悲凉!整片天地竟就这样地压在我身上!抬头看得见,人民大学明晃晃的“复兴栋梁、强国先锋”,呜呼,我又能成怎样的“栋梁”呵!这天地就这样地压在我身上呵,西北黄土高原上千年的无尽悲凉,我一个人,怎样才能撑得起来?如何把它撑得起来?人民大学,它是从黄土高原上长起来的,它的学生如今想要回头看一眼黄土高原,竟然这么难了! 这不是人大的事。清华,北大,上交,复旦,人大,它们接纳了多少第一代大学生,又有多少第一代大学生驻足在北京和上海的繁华烟尘里,不愿意施舍给生养自己的故乡乳母一个眼神?偶然地,有我这么个不自量力的,想回头拉一拉我母亲的衣角,竟然发现有一堵墙了!这墙那么高呵,我长得再高也打不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有多少人竟终其一生都在一亩三分地上,走不进明德立德、走不进燕园五角场呢? 而我,我是工人的儿子、农民的孙子。可是我为什么不去做工人与农民呢?工人与农民不光荣吗?我有一千个一万个堂皇的理由,可是到底说不清这一份利己么?我的故乡乳母,我那苍凉的黄土高原,她在看我啊,她要我看见她!可生我养我的父母、视我如命的祖父祖母,他们要让我站在北京啊,他们不要我再回来了!我的父母,我的祖父母,他们也是黄土高原的儿女啊! 我的眼泪流出来了;我背不起苍凉的土地,可我想背一背试试。 我站在明德楼前,云雾迷蒙,地面干燥,风雨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