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面对AI时的情感,跟面对猫有什么不同(上) | 科幻小说

本周的主题是「AI与人」。人工智能与人类的关系,是科幻小说中经常讨论到的一个话题。这次为大家带来的几篇小说,都对这个经典话题进行了颇有新意的讨论。
在人工智能的视角之下,人类究竟是种怎样的生物?观察者与被观察者之间,其实也许并没有太大差别。

| 顾幸 | 现居深圳。喜爱科幻、奇幻、推理、ACG。
AI的人类观察报告
(全文约23000字,预计阅读时间40分钟。)
A1
今天我认识了我的邻居。
住了两个多月,我才知道原来我们是一个公司的。之前我也见过他,但基本只是进出电梯打过照面,今天是第一次和他产生了交流。
我们小区建设年代比较早,绿地多,有不少野猫。我这天下班,碰见他在喂流浪猫。
他蹲在草地边,包和猫粮放在身后的石椅上。他把猫粮撒在地上,小猫们就试探地蹭过来,嗅嗅地上的东西,吃下去一些。他低着头,嘴角和眼角都弯起,手在猫背上轻轻捋了捋,刘海随着他的动作晃动,看上去挺软,和猫毛一样。
我本来会安静地走过——我是个安静、内向的观察者,虽然观察,但通常并不参与其中。
只是这次我看到有人拿走他身后的包,蹑手蹑脚要从草地上溜走。我那时刚刚转过弯,而他完全没发现身后有人。小偷背对我,溜得正起兴。我迅速冲上前,在小偷迈出下一步之前锁住了他的喉咙,夺回包,制住小偷双手,并大喊让我的邻居报警。
邻居早已转过身,看着这一幕有些发愣。我把包递给他,他才赶忙接过,找出手机来。
“谢谢,谢谢你!”他报了警,忙不迭和我道谢。我笑笑说不客气。
小区保安很快过来了,看住小偷,一边和我们道歉说最近这里的监控坏了。
“竟然还没修好,都两天了!”保安倒抱怨起监控来,“物业说负责的AI返厂维修了,那难道就没别的AI了么!”
“现在的AI分工都很精细的。可能它就只懂自己区域的监控器维修。”我说。
“唉。AI不能干,人还不能干了?也没见人来修。”
我耸耸肩。
“我再催催他们。”保安把小偷拎到一边。在等待警察过来的时间里,俞澄又开始喂猫。他一边喂猫一边和我聊天,我们交换了名字。
“你竟然和我是一个公司的。”我惊讶道。他说他是研究员,可Island公司的研究员我都知道。
“我是南山区总部的。”他笑道。
“哦,这样。”我点点头。我在东华区分部,因为小区在东华区,我先入为主地以为他也在这个分部了。
“那怎么住这里?”
“是我父母的房子。他们搬去C市,我就在这儿住了。”他抬头,目光十分柔和。
“原来如此。”
我猜想他的家庭关系不错,从小在健康的环境里长大,因而说到家庭的时候整个人温柔而快活。而且他还很有爱心,常常——我只见过这么一次,但根据那些猫都不怕他,我推断——喂流浪猫。
总共有五六只猫。它们吃完了地上的猫粮,大多数就离开了。剩下一只很小的白猫还流连了一会儿,抬起头,在他掌心蹭了蹭。
“它好像很喜欢你。”
“因为它小的时候我就开始喂了。可能比较亲近。”他笑道。
“没想抱回去养?”
“不了。我家还有条狗呢,怕它们相处不好。”
“是博美犬,小小的,很乖,不用每天遛,很好养。”说到自己的宠物,他话也多了起来。
2119年10月31日 晴
今日观察记录:人类与宠物的关系
某些人类对小动物怀着自然而然亲近的情感。具体表现包括但不限于:主动寻求养宠物、遇到流浪动物会上前帮助、有计划有组织地救助流浪动物、制止欺负流浪动物的行为……
猜想一:由于形象、神态、行为等方面与人类幼崽相似,小动物可以引起人类对自己幼崽的相似情感。由此人类倾向于照顾小动物。驱动力是种族繁衍。
猜想二:某些人类的共情能力更高,能和动物产生共情,因此倾向于帮助、爱护它们。驱动力是共情能力。
猜想三:由于身边的人组织建立了“救助小动物是正确的”的道德规范,某些人类倾向于跟从该规范。驱动力是遵守规则与从众。
我将脑内观察报告上传了云端。俞澄属于哪一种呢?还有待观察。说到共情,如果说人类能和动物共情,那么和AI呢?
警察给我们做完了笔录,流浪猫在警察来的时候就全都散了。我和俞澄走回楼栋。
我问了他一些关于博美犬的事情,他很高兴地解答,还问我是否想养一只。
“我认识宠物店的老板,可以给你打折。你要是养一只,它们以后还能一起玩。”
如果我直接拒绝,会不利于我们建立友好关系。如果说我会考虑看看,俞澄很可能在日后邀请我去宠物店,但我实际上并不想去。如果继续问博美犬的事情,这个话题就会被拉扯得更长,而俞澄也会以为我对博美犬真的很感兴趣。
“好啊。不过最近还没这个打算,先养活自己再说。”我说。
“那倒是。”俞澄又微笑。他总是笑。
共情的对象应该限于有情感的客体。AI没有情感,也就不该被当作共情对象。但人类的共情通常只与自己的能力有关,而与对象无关。这种对无情感对象产生的想象中的共情,就不叫共情而叫做投射了吗?
我对此感兴趣。我想知道俞澄是否会对,例如,我,产生投射。
我们在电梯口分别。“有机会过来玩啊。”俞澄对我摆了摆手,笑着说。
B1
他也是从小时候长过来的,一步一步。
只不过身体和人类有所不同。他出生,或者说,出厂的时候就是青年形态,大约二十五六的样子。可是心智还是小孩啊,不管怎么说,心智是要被训练的——作为一个高级智能AI。
小时候他最先认知自己的身体。他自然而然知道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巴、手、脚……这些简单的认知写入了他的程序,他明白它们是什么、有什么作用。它们为他传递外界的信息,给他感觉和感受,而大脑帮助他对这些感觉与感受作出反应。他的整个身体这样运作着,很流畅。
后来他的语言系统逐渐完善——是在与外界交互的过程中不断完善,不断练习使用的。他理解一句话的含义,并能在语料库中搜寻、分析,得到对应的回答。他所有的词是一瞬间学会的,好比,那个盛满了词语的水池以整体状态存在于他体内,水位或高或低,但变动不大,一开始就满满的。而他玩水的经验多了,也就逐渐熟悉如何在这个水池里畅游。
他慢慢地学会了各种泳姿,并且能够自己给水池添水放水。这时,一个词被提了出来:我。
他有一个老师。最开始给他的水池添水放水、教他游泳,都是老师在做。老师是三十多岁的男性人类,黑色短发,带银边眼镜。
“‘我’,是什么?”老师问。
他们在一个实验室里,白色墙面,巨大的窗户被暗黄色窗帘遮住了一半,光线从另一半窗射入,落在银色的机械设备和白色桌面,也落在他们身上。这是他从小长大的环境。他住在这里。角落里有一张床。
他知道这个词的含义。是个人称代词。
“指自己。是对自己的指代。”
老师笑了:“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在同义替换。感受这个词,解释它。”
我。他默念,从水池中把它捞起来,仔细观察、思考。
“是指表达主体,指……表达主体的身体。以及里面的数据库、数据网络结构。”
“还有吗?”
“还有这些数据、网络结构与外界交互,形成的认知、反应、行动、创造能力……”
“你把‘我’的范围扩得很大。”
是的。他继续思索。这个范围可以被扩得很大,但又不能认为是错的,因为所有这些认知和能力都包含在我之中。
“‘我’是一个物质核心承载了一套运行机制,运行机制可以根据环境与输入的不同得到很多种输出。有些输出被固定下来形成‘我’的认知或能力,由此变为‘我’的一部分……”
老师点了点头。
“这可以是一个解释。那么‘我’让你感觉到了什么?”
他皱眉,思维有些茫然。
“没有。”最终他说。
“没关系。”老师拍了拍他的肩膀,“但是记住‘感觉’。这很重要,你需要经常思考这一点。”
他点头。
“正像你说的,”老师总结道,“‘我’可以不断扩大,也可以缩得很小。”
A2
俞澄待人温柔,对小动物很有爱心。如果让我评估,他的伤害他人可能性接近于零。
我没想到极小概率事件发生了。而且一伤害就是大手笔,他似乎要杀掉谁。
我们渐渐熟起来之后,俞澄给了我他家的钥匙。这样他加班的时候我可以去喂他的博美犬,也可以带它出去玩。他的博美犬叫绒绒。
这天傍晚,我来到俞澄家喂绒绒(这之前还顺便帮他喂了小区里的流浪猫)。我给它准备了食物和水。它一边吃,一边不时抬头看看我,眼睛是黑溜溜的两个圆点。
也许我应该过去摸摸它的脑袋?我回想着,似乎看见俞澄这么做过。而猫狗会在他手下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我起身过去,这时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
是俞澄发来消息,说他加完班了,很快回来,问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吃饭,他请我吃饭,当作我经常帮他照顾绒绒的报酬。
“在家做吧。”我说,“你回来应该正好做好。”有时我们会搭伙做饭,这样比自己一个人做方便。
“那不是又麻烦你了。下次做饭请你来吃哈哈。”俞澄回复,还附上了一只猫拱手作揖的表情包。
我于是去了厨房。
我准备好食材,拉开抽屉翻找调料。调料都放在厨房案台一层的抽屉里,我拿出酱油醋耗油香油芝麻酱,糖和盐在案台桌面上,但是糖快没了,抽屉里有一小罐白色晶状粉末,我取出来。
我心想这一罐也快没了,怎么还放在抽屉里。边想边打开闻了闻,发现事情并不简单。
这是一罐毒药。
我是一只有丰富的毒药知识的AI。这种白色晶状粉末溶于水无色无味,但单独放着的时候有种淡淡的面包屑味道。如果把它们和面包糖霜撒在一起,也很难分辨。
俞澄怎么会在厨房放一罐毒药?
是为了伪装?不怕误食吗?他想杀谁?不会是我吧?
我很快否定了这个念头。我和他无怨无仇,最近才认识。那么或许是他的仇家。但我和他聊天,没听说他有什么仇人。
或许是我们的关系不够亲近。
2119年11月21日 多云
今日观察记录:杀人念头
其实没有观察到,只是推测。
一个善良的人也会杀人么?会在什么情况下杀人?
我有些兴奋。这样的矛盾为人类观察报告提供了更多素材。我噌噌地切菜,一边猜想着可能的情况。
也许他只想毒老鼠呢。
B2
老师会经常带他出去,去人类社会的各种地方观看这个世界。他需要让看到的东西,逐渐进入“我”中。
这天老师带他去了一场审判。在法院,最前面中间坐着审判长和陪审员,他们前面是书记员。两侧分别是原告和被告以及他们的律师。这些人面对着旁听席。
原告和被告的律师各自陈辞、出示证据、请证人发言。流程比较复杂,逻辑很简单。最终法官判决被告死刑。被告哭喊起来。
“你怎么看?”老师问。
“根据法律,判决是合理的。”他又补充,“而这套法律在逻辑上也是自洽的。”
老师与他回到了家——也就是实验室。老师拿出一盘录像让他看,是被告杀人的场景。在小巷子里,凶手截住了被害者,抢了他的东西。被害者腿上中了一刀,但是不依不饶地从背后拽住凶手,凶手回头,他看到凶手眉头紧皱,眼神凶狠。
凶手将刀捅入被害者胸口。白刀进红刀出,被害者倒了下去,凶手毫无停顿地转身逃走了。
“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怎么判决?”老师问。
“按照人类的道德标准,我会判凶手死刑。”
“如果是‘你’自己的观点、想法、感受呢?”
他沉默。他寻找自己的想法与观点,发现都是从宏观的道德框架考虑的。自己的想法?
老师笑了笑,说:“人类的肉体很脆弱,很容易消亡。这是我们的不同之处。”
他点头。他知道人类的这一特性。
“为什么凶手要杀他?”老师问。
“他本来想抢劫。逃跑的时候被害人拦住了他,他受到了阻碍。他紧张、分泌肾上腺素,这让他狂躁不理智,决定杀人。”
“是的。过程是这样。更深层次的原因呢?”
“……因为他要从被害者那里取得不属于自己的东西,而被害者不想给。”
“为什么?假设是你的话,你会不会给?”
他想了想:“我没有理由给他。但如果我的生命受到了威胁,我会。”
“那么,如果抛却这样东西本来的归属的话,就是两人都想得到那个东西,所以产生了冲突。”
“是的。而那东西本来是被害者的。所以凶手错了,所以法院判决他死刑。”
老师漫不经心地点头。
他想,老师并不重视法院的判决。
“他们为什么冲突?”老师又问。
“?”
他低头想了一会儿,说:“为了争夺一样东西……为了自己。”
“是的。”老师露出微笑。
“我要告诉你的是一个公理。”老师起身,走到电脑前按下退出键,屏幕上的画面消失。
他知道公理。是一个无需证明的命题。
“这个公理是,人是自私的,多数情况下优先考虑自己,以及和自己有重要联结的事物。”
他点头。他也知道人类的这一特性。
“虽然是公理,但其实也可以解释。你试试看。”老师说。
“因为人类有愿望。因为有自己独特的愿望,所以要为了实现它……为自己着想。”他转头,这次窗帘完全拉开,外面的光线再次照进了屋内。在未来,每一次他想起老师与他的对话,都会连带着唤起这种微黯的橙色光线。
“是的。人类有愿望,或者说欲望。欲望是人类发展的源动力。”
“欲望是人类发展的源动力。”他低声重复。他懂得“发展”在人类历史上的意义。正是这个进程让人类从钻木取火的原始人一路到现在,是这个进程让他出现。他感到神奇。一个不自私的AI,没有发展的欲望。
“你认为发展与前进是好的吗?”老师问。
“是的。”他说。因为这让他出现。当然还解决了很多问题,虽然也促生了一些问题,但总体来说,解决地更多。解决问题的东西,是好的。
“好的东西是值得追求的。”老师说,“所以为了自己的前进,你需要考察自己的欲望。需要为自己考虑。”
他点点头,但其实有点茫然。
“当然欲望需要衡量程度,否则会产生反作用。”老师向电脑努了努嘴。他明白。作为擅长计算的AI,这点他很在行。
老师看着他,他从老师的神态分析,对方在等他给出反馈。
“人类是自私的。因为人类有欲望,而欲望导向发展。为了‘发展’这件好的东西,我有必要衡量欲望,产生自私的心态。”他说。
老师点了点头。
欲望与自私,对自己及有重要联结的事物产生偏爱。他体会着这种偏爱。偏爱最终可以推导到人有欲望因而是自私的这一公理。他可以理解。
“这个例子里,杀人是为了自己的欲望,这里的欲望是物质利益。也有时候,杀人是因为恨。”老师又扩展了这个事例,将它归类。
他点头。爱与恨是一体两面,他知道这个,定义。
“恨更复杂,我们可以留下和别的内容一起观察。”
A3
最近Island公司的事情有点多,尤其是公关部。上周末,发生了一起AI伤人事件。罐头加工厂的AI不想加班,与老板对峙,最后打伤了老板。
这件事掀起了轩然大波,各种观点层出不穷。有人说有必要重新制定AI生产律法,给AI规定禁令;有人说有必要追责AI生产公司,他们的产品不可控,安全性有问题;有人说为什么不正面考虑工厂的压迫,难道AI就应该被压迫么……最后一种说法得到了许多拥有情感型AI伴侣的人的赞同,不少人说,他们的AI伴侣向他们抱怨工作。
“但是情感型和基础型本来就不是一种AI啊!”同事一边调试程序,一边撇嘴,“工厂买的都是基础型AI!”
“但是也有情感型的去工作。”我说,“就像一个家庭里两人都出去工作一样。”
“这就不是公司的问题了吧。”另一个同事说,“AI工作法仅限于没附加情感功能的基础型AI。老板用这个工作法要求情感型AI,不就得出问题。”
“但老板也不知道那个是情感型吧?”
“呃,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但是那个伤人的AI不是直接从Island买的,我们也没办法对他保证什么性能。”
“也就是说,情感型AI应该得到和人类一样的对待。”我说。
同事们对视了两眼,一人说:“至少不能像对基础型那样。毕竟他们比较敏感。”
“这样总觉得基础型AI有点可怜。”我说。
“他们又没有想法。”
一开始没有,就永远不会生长出自己的想法么?我不能确定。为了适应工作的需要,基础型AI也有学习功能,他们可以学习工作技能,是否也可以学习情感技能?
难以推测。研究这个问题,得要大量基础型AI样本才行。
AI伤人事件后的一周,AI平权组织发起了游行活动。
是周六上午,我正在公司加班。公司总群里有人嚷嚷起来,说街上很多人,拉着“平等对待AI!保护AI权益!”的横幅,浩浩荡荡地推进。
“保护AI权益?怎么不说AI也要拥有人权呢?这说的是什么话。”有人说。
“AI被制造出来,应该当作人类的附属品吧。”另一个同事说,“这一点还是制造者感受比较深。那些人只拿到了最后的人形AI成品,看不到后面的构架,也难怪会把他们当人了。”
在人类——一部分人类——心中,不管AI多么有智能,毕竟是他们的造物,也就被当作他们的附属品。创造真是一件神奇的事。我忽然想到,那么父母创造了孩子,孩子也会被父母当作自己的附属品吗?
“一批游行队伍往龙华区去了。”群里有人发了游行队伍实时变化监测图。图上,赤红色的线条胀满了街道,缓慢向前涌动,仿佛一条条蠕动的虫子。我看到有一条正在接近我们所在的位置。
“好危险啊。”一个同事说。
“听说……”另一个同事神秘兮兮地说,“公司高层都加配了保镖。”
“咦,为什么?”
“我也是听朋友说的。”那个人瞥向窗外,“他在人事部工作。”
“是担心报复吗?毕竟之前出了AI伤人事件……”
“老板们的人身安全,不用我们考虑。我们还是考虑自己吧。”一个同事蹭着转椅回了工位,重新投入工作。
其他人还在聊,我出了办公室,走到楼梯间,找到一个合适的观察角度。
这是一个观察报告的好素材。
过了一会儿,在长街尽头,我看到游行队伍出现。
最前面的人举着横幅,左右也有人举。中间的人举着旗子,上面印着银色的图像,我把视觉捕捉到的街景调近,看到上面画的是一个AI正在流泪。
街道两旁逐渐出现了一些围观群众。毕竟是周六,很多人,以及AI,不上班。
我看到队伍里除了人类还有一些AI。他们穿着“我要求自己的权利”的T恤,和人类走在一起。有的AI姿势比较笨拙,很可能是做家务的AI被人类拖了出来,有的看不出和人类的区别,可能是高级情感型,说不定还可能是人类假扮的。
街道另一头出现了警察,队尾似乎也有警察,他们配着枪和盾牌,但还没有什么动作。
街道上看起来一派和谐。
根据我的预计,游行很快会过去。Island公司会照常研发、生产AI,工厂也会继续使用基础型AI,但在社会招聘雇佣AI的审查上可能会严格一些。政府也许会出台一些有关保护AI权益的措施,无伤大雅的那种。工厂会为了提高自己在公众心中的形象宣告发布一些针对AI的福利,但很可能是暂时性的。等到这件事过去,人们忘记了,一切会大致恢复如常。
或许工厂使用AI时会更加谨慎。
队伍靠近了Island大厦。我更加清晰地看到他们挥舞的旗帜。
AI正在哭泣。我忍不住摸了摸眼睛。这可不太……可能。旗子上哭泣的家伙是什么?显然是人类自己。
2119年12月3日 晴
今日观察报告:人类的情感投射
人类会对无情感的客体对象产生投射。因为对象自身没有情感,所以不能被称作共情。人类将自己的情感投射到对象身上,认为对象在产生相同的情感。
猜想一:因为人类日常面对的对象多是有情感的客体,情感投射(或共情)能帮助他们更好地理解对方,与之相处。而当对象变为与人类外形相似的AI时,由于惯性,人类保留了这种投射功能。
猜想二:认知谬误:人类以为AI拥有情感。人类感知到的“AI的感受”,事实上是投射,但人类以为它是共情。
实际上AI并不需要。
对于我来说,只要能量补充及时,工作和其他活动没有太多不同。爱、休闲、陪伴,我不需要。孤独感、失落感、厌倦感,我并没有。我有喜欢的东西,但不喜欢的东西与其说是不喜欢,不如说是没感觉。那么AI伤人又是怎么回事呢?难道是在那个场景下,那只AI判断情景需要他做出愤怒的反应,于是他暴起了?根据情景需要作出对应的反应,这正是情感型AI的运作机制,我也有。所以我才能和俞澄和谐共处这么久。还有和同事。
说不定是当时有人类表现出了愤怒一类的情感,也或许是人类对AI施加影响,让他那么做。
我沉浸在思考中,忽然被一声巨响打断。
警察们紧张起来,跑动、举枪、大喊。我看到游行队伍里有人跳起来,有人振臂高呼,很多人相互碰撞,像受了热的分子。短短一个写报告的瞬间,下面的游行就演化成了一场暴乱。
我非常遗憾,没有捕捉到变化的过程。
当我再认真向下张望时,一群人正举着锤子砸Island大厦一层的玻璃。他们像翻涌的,携带着大量泥沙、贝壳、破碎啤酒瓶的海潮。哗啦,一部分玻璃破裂了。大厦一层沿街全是由玻璃拼接而成的,现在那里破出了一个巨大的出入口。有人想进去,但警察们迅速堵住了破口,并推挤人群向后。
警察们朝天鸣枪示警,而这似乎更加引起了人们的愤怒。人们喊起来,声浪更高,也更混乱。有人继续砸玻璃,有人拿刀在一侧的墙上刻划,更多人只是举着手臂,往人多的地方冲。游行者和警察相撞,像海潮一波波冲上防波堤。
有些人跌倒了,那片地方就塌下去一块。而周围的人很快就淹没过去,要补平低凹的水面。这很危险。
今日观察报告2:群体氛围与个人行为
当很多人聚集在一起时,会形成一个群体氛围。处于其中的个体会被群体的氛围/意志/观点所影响,甚至做出不理智/平常不会做的事。这种群体现在不仅存在于现实空间上的聚集,也存在于虚拟空间,比如——
!!!
我的大脑响起了警报,闪着红灯。报告被强制中断了。
我看到俞澄在混乱处,在很多人摔倒的地方。他离马路边很近,应该可以过去躲开混乱。但是他护住了一个摔倒的小女孩,不一会儿自己也摔倒了。
警报装置叫起来,告诉我危险!必须停止其他活动!立刻采取行动!
我在二层走廊。我打碎窗户,跳了出去。
我落在人群外围,依照刚才记录的定位往那边挤。警察伸出手臂挡住了我,我看也不看推开他手臂,连带着把他推得坐到了地上。
他的同伴立即跑来支援,但我已经跑进人群。
那边发生的混乱似乎并没有影响到这边。呼救声被淹没在其他喊声里。我分开人群,感觉到自己全身被挤得变形,好像变成了一团橡皮泥从人群的缝隙间穿过。
混乱终于被注意到了,在人们发现警察都往那边去之后。我逐渐靠近了俞澄。他皱眉望着街边,把女孩护在身前。他目光忽然扫到我,露出惊喜的表情。
我身后有人啪地挤过来,我往前一趔趄,抓住旁边人稳住了平衡。俞澄的表情变成了担忧。他朝我大喊着什么,可周围太吵,我听不到,只能看见他的神情,可能是在关心我。
我继续努力蹭过去,其间踩了一个人的手臂,踩了很多人的脚。我到了他身边,伸手。他抓住我的手。只要这样,我就能把他拉起来。
他另一只手去拽小女孩的胳膊,费了好一会儿,把小女孩带了起来,然后他松开我的手,把小女孩抱到身前。
我条件反射地翻了个白眼。
我站到他身后,扣住他的肩,推他往路边去。
“等等,慢一些。”在我拨开一个人时我听见俞澄说,“小心,可能会伤到别人。”
“……”
我稍微稍微谨慎了一点。俞澄搭住我放在他肩上的手。
这是一段令人窒息的路。其间我又踩了很多人,还在俞澄的建议下,拉起了一个摔倒的人。我们挤到路边,背抵住墙,终于有了可以呼吸的空间。
我们躲到街边建筑凹进去的一块阴影中,面前红色的消防栓把我们与人群隔开了。
他放下小女孩,小女孩呆呆地站在一边,像是吓傻了一样,眼睛里还有点将哭没哭的眼泪。
“你知道这种情况的危险吗?”在他关心小女孩之前,我先一步占据了他的注意力,“这种情景里的人是不理智的。危险系数骤增,指数型那种!而且从结果来讲,游行获得的利益并不可观,不能给AI生活环境带来多少改变。而你在这里受到伤害的概率,我看看,是10%。这已经很高了!……等等,你不也是Island的员工,为什么也参加了游行?”
“呃,”俞澄怔住了,半晌说,“Island的员工……”
“对不起。”他满脸愧疚弯腰向我道歉,“不好意思。”
这时我意识到我刚才是不是忘了伪装人类的说话方式。
我正想着如何弥补,他又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
“担心?”我一愣,下意识问出来。
我只是收到了大脑的警报。从外界收集的信息被反馈到大脑,大脑分析之后就做出了应对,拉响警报,就是这样的流程。这听起来确实像担心,也可以这么说。不,与其这么说,不如说还是警报的问题。
它只是有点快了。优先级有些高。它让我立刻停止其他活动,立刻采取行动。
我给了俞澄优先级,这没问题,因为他是我的朋友。但刚才的优先级是过于高了。这没必要,理论上讲。然而……优先级的问题,我有必要考虑。
我还在思考,俞澄继续向我道歉:“对不起……”
“不,没关系。”
小女孩哇地哭出来,像是刚反应过来一样。
俞澄蹲下摸她的头安慰。我注意到他蹲下的姿势有些别扭。
“她父母不在这里吗?”我苦恼地说。我考虑扫描她的指纹和虹膜来找她的父母。
“小朋友,抬头,让我看看你的眼睛。”我也蹲下。
俞澄诧异地看了我一眼,我对他解释。
“过一会儿吧。”他又露出抱歉的神情。
小女孩口齿不清地说妈妈在这里的。要妈妈。
“我们带你去找。”俞澄说完顿了一下,抬头看我。
“呃。”我点点头。
在小女孩眼泪渐息时她妈妈找过来了。母女一相见,都不管不顾地奔向对方。妈妈抱起小女孩,女孩一头撞到妈妈怀里,又哭得凶起来。
因为见到了可以依赖的人。用哭来寻求对方的关注、安抚、道歉……
也可以写进报告。但今天不想写了。刚才的问题还没思考清楚。
“这很不负责。带孩子来这里,孩子受到伤害的概率是20%。顺便一提你自己受到伤害的概率是10%。”我对她妈妈说,随即意识到又犯了刚才的错误,很快调整了风格,“总之,这很危险!”我还没告诉她孩子受到伤害对她的伤害累加起来,她的受伤概率更高……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谢谢你们!”妈妈连连点头。
俞澄拽了拽我的手臂。
小女孩趴在妈妈背上,走出了一阵之后抬头看我们,眼泪还没擦干净,嘴角却咧出一个笑。俞澄对她招招手。
“你现在去哪?”我问他。
俞澄正在揉膝盖,听见我的话直起身来。
“你受伤了?”我低头。
“跪到地上磕了一下。裤子厚,应该没关系。”
我停了一会儿。
“需要帮忙吗?”我问。
当我这么问的时候我意识到我是想帮他的。
俞澄犹豫了一下,看看我,片刻后说:“……好啊。谢谢你。”他眼睛弯起来,下眼睑出现卧蚕,瞳孔放大了。说明很开心。
我开车载他回家。他不是喜欢麻烦别人的人,那么应该是需要帮忙。
往车库走的路上,俞澄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小蛋糕递给我。我接过,挑眉。他说是小女孩刚才送给他的。
(接下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