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东】烟花和克隆人

目录

1.白发孙子

2.另一个我

3.过年风俗

4意料之外

5.临终烟火

正文

1.白发孙子

“……他的身体年龄已经100多岁了，器官完全衰竭，已经达到极限，恐怕……活不了几天了。”一个轻柔的声音，缓缓飘进我的意识。

这声音我非常熟悉，我努力的回想，可就是没有印象。我觉得脑子好重，像是一团干涩僵硬的浆糊。

“行，我知道了。那麻烦你了，李医生。马上都过年了，还让你过来。”这是爷爷的声音。

“没事的，我先走了，如果有问题，您再喊我。”

“行，那你赶快回去过年吧。”

我抬起沉重的眼皮，眼前出现了爷爷模糊的脸庞。

“爷爷，我昏了多久？”苍老虚弱的声音从我口中吐出。

爷爷站在那里良久，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只是看着我。他抹了一把眼睛，抽了一下鼻子，才说道：“你昏了俩小时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说完，爷爷上前把窗帘拉开一条缝，然后坐到了床沿上。

窗外，随着一次次的爆炸声，闪烁着一团团耀眼的光芒，就连这个昏暗的小屋子，也随着烟花的绽放，忽明忽暗起来。

“就是有点累，其他还好。”

随着视线的恢复，我看见了爷爷脸上的泪痕。爷爷微红的眼睛中，伴着窗外盛开的烟花，也亮起点点微芒。

“爷爷，您把窗帘拉开吧，我也想看烟花。”

爷爷转过头，皱着眉头，有些生气，“这怎么行！你的眼睛……”

“我快死了，没必要在乎这些了，我真的想看。这一生，我也只真正的看到过一次烟花，现在我想、想再看一次。”

“就是那次，那一次……把你变成这样……”爷爷说着，抑制不住地哽咽了起来。

“爷爷……我从来没后悔过。如果重来一次，那天我依旧会来，依旧会陪您看烟花的。”

2.另一个我

十年前。

我接到一封信。根据信中的地址，我来到了一处住所。

那时候，我的身份年龄是27岁，真实存活期只有13年。哦，对了。我忘记说了，我是一个克隆人。而我的克隆原体，就是给我写信的这个人——小五。

小五的爸爸，也就是我的创造者。因为爷爷反对爸爸研究克隆人，而且爸爸在奶奶临终前都没有来看望一眼，所以爷爷和爸爸断绝了关系。当时小五只有13岁，法院以爸爸的精神问题，与小五从小就和爷爷生活为由，将小五判给了爷爷。而我，也就在那一年，被爸爸创造出来，然后和爸爸一起生活。

我不了解小五妈妈的事情，但是通过爸爸口中得知，小五妈妈在生了小五之后，就和爸爸离了婚。爸爸非常爱妈妈，曾经几次试图克隆妈妈，但不知道为什么，都没有成功，而且还差点被抓。据我所知，就算是10年前，私下克隆人，也是重罪，更别说还未经本人允许了。

半年时间培养，半年时间催生。1年后，我以14岁的身份年龄诞生在这个世间。

爸爸陪我度过了10年。我24岁的时候，爸爸因为酒驾死亡。对于我来说，他还算一个合格的爸爸，他教会我很多知识，还准备让我考大学，继续深造。但是这一切，自从他死后，都破灭了。我开始堕落，再也不问学习的事情，成天酗酒，泡吧，沉迷体感游戏。3年左右的时间，我挥霍完了爸爸留给我的遗产，我的生活一度陷入绝望。我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我抑郁了，并且准备自杀。

这时，我接到了一封信：

另一个我，你好！

我是小五，也就是你的克隆原体。嗯……怎么说呢。我曾经无数次幻想，和你见面时的场景：在过年——也就是亲人团聚的时候，我和爷爷在温馨的小屋里唠嗑聊天，爸爸和你带着新年礼物来给爷爷拜年，我和你紧紧拥抱在一起，然后我们一家人其乐融融地过大年。

嘿，可能有些傻气。但是每当我听到朋友向我抱怨，他们的七大姨八大姑唠叨时，我就会无比的羡慕他们。当然，我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爷爷非常反对克隆人，认为克隆人没有亲情，不融于这个社会，会给克隆人本身和整个社会带来非常大的危害。不过，我也一直没有放弃。在爸爸离开的前几天，爸爸带我去了一趟实验室，用培养皿取走了一些细胞，并祈求我的原谅，虽然我从未怪过他。在那时，我就知道你的存在了。那个时候，我对自己说，我再也不是孤单一人了。我一定要找到你和爸爸，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长大后，在爷爷的坚持下，我渐渐地忘记了这件事情。但是，就在三年前，我被检查出，得了癌症，还有最后几年的生命。我知道我即将离去，留下爷爷孤独地生活在，这个不再温暖的世上。

这时，我想起了你和爸爸。于是我疯狂的寻找你们，希望你们可以代替我照顾爷爷。即使爷爷会生气，但也好过孤独地活着，不是么？可是，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十多年的时间足以擦去最微小的踪迹。

就在我失去希望的时候，我得知了你和爸爸的住址。同时还知道了爸爸去世的消息。我并没有很悲伤，可能是早已忘记，被爸爸抱住的温暖了吧。

我知道，你可能并不愿意回来照顾爷爷，就像我并不悲伤。爷爷对于你来说，只是一个陌生人。但是只要你愿意，你就可以得到这个世界上，最珍贵最温暖的亲情。

其实，就在我写下这封信的时候，已经快要过年了。按照这几年我在外面工作的惯例，我应该在小年的时候就已经回家。但是今年不行了，我的身体顶多还能撑个两三天，我已经给爷爷打过电话了，告诉他今年我会晚一点回家。所以如果你同意我的请求，那么在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就需要立刻赶往到我这里。这样或许还能和爷爷一起过年。

三张机票，我已经给你买好，和钥匙在信封里。你选个离你最近的时间过来。先到我家，看一下去年我和爷爷过年的录像，学一下我和爷爷相处的习惯，先假装是我吧。如果瞒得过去的话，最好不过了。

那么，就说到这吧。最后，我希望你珍惜生命，好好地活下去。

我尊重你的选择。

祝好。

另一个你

2075年1月13号

3.过年风俗

我打开门，进到屋中。

外面虽然还是傍晚，但是屋里已经漆黑一片，看不到任何东西。我在墙上摸索一会儿，才摁到开关。

一瞬间，刺眼的白光射进我的眼中，我立刻捂住眼睛，取出口袋里的墨镜带上。但是我依然不敢耽搁，我连忙找到了一个落地灯，将灯光调成柔和，并且关上了刺眼的日光灯，这才放心下来。

这是克隆人特有的伴生病症，也是基因缺陷。如果被刺眼的光芒刺激到视网膜上，会引起视网膜脱落，甚至失明。像类似的克隆人专有病症，还有很多，而且终生难愈。我这种病状还算良性，平常注意一下，一般不会出大问题。像有的恶性伴生病症，导致克隆人无法正常生活，这样的克隆人只能被销毁掉。

坐在沙发上缓了缓，我起身开始参观这间房子。

房子不算大，但却极有格调，东西物品摆放的都很讲究，非常整齐，几乎没有多余的用品。墙上挂着一张大照片，其中一个是爸爸，爸爸身前有一个孩子，眉宇间有种熟悉的感觉，应该是小五，还有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应该就是爷爷了。三个人都开怀大笑着。除了这张照片，和一扇精致的横窗，墙上再也没有任何东西。房子正中间摆着一套蓝白色纺布沙发，和一个玻璃茶几。旁边是一个白色的长木桌，一个黑色软皮靠椅。木桌上一台银色笔记本，下面垫着一个投影仪。房子的侧面，有两扇小巧的门。

我打开笔记本，点开正中间的一个视频。投影仪将画面投影到纯白的墙面上。

一个带着蓝色帽子的年轻人出现了。五官相貌和我完全一样，看来这就是小五了。

“嗨，你好。”声音从投影仪中传出，是一个清朗的声音。

视频中，小五腼腆地笑了，张开手臂，向前虚抱了两下。

“就当做，已经拥抱了。嘿。”

小五回身坐到沙发上，喘了口气，然后直直的望向正前方，就好像看到了视频外的我一样。

“嗯……我还有几个月的生命，也可能随时会死。我也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你们，但是如果这个视频被打开了，那就说明，我找到了你们，并且你们也同意回来照顾爷爷了。真的很感谢你们，虽然我们好像已经形同陌路，但我相信，冥冥中我们之间依然有着微弱的关联，哪怕只是偶尔想起一下，也会感到莫大的安慰，恐怕这就是亲人吧。我得了癌症这件事，没有告诉爷爷，我很怕他想不开。到时候，如果真的只剩下爷爷一个人，孤单地活在这世上，我只是想想就会心痛的要命。所以，我希望另一个我，去假装我，继续在每年春节的时候，陪爷爷过年。我们长的一模一样，只要注意一下，应该可以的。就算被爷爷发现了，那我也希望你不要离开爷爷，爷爷是一个心很软的人，也许时间久了，就会消气了呢。我在这里先替爷爷道歉了。如果爷爷在气头上，说了什么难听的话，还请你多多包涵。”

说着，小五双手合十，低了几次头。

“接下来，是我和爷爷去年过年的视频，另一个我，你看一下吧，也许可以假装的更像一点。”

这时视频中出现了一个白发老人，手里拿着两张红对联，和一个大大的福字，一边向外走，一边吆喊着：“小五啊，贴对联了，你的胶带怎么还没找到啊，上次不是你用的么，快点。”

“来、来了。”

小五从后面走过来，一手拿着胶带，一手拎着圆凳，嘴里还鼓鼓的，咀嚼着什么。

爷爷回头望了一眼。

“嘿，你个臭小子，还是改不掉这偷吃的坏毛病，上次嘴都烫出泡了，还偷吃。没洗手吧，手脏着呢。我跟你说，要是你奶奶还在的时候，你这非要挨打，你小时候……”

爷爷在前面念经，小五就跟在后面嘿嘿笑。

我静静的坐在靠椅上，看完了这两个小时的录像。里面有贴对联，挂灯笼，包饺子，讨压岁钱，吃年夜饭，守夜。还有很多，基本都是爷爷一边干活一边唠叨，小五在一旁一边捣乱一边笑着。录像最后，小五还交代了一些其他事情。

关掉视频，突然安静的昏暗小屋，让我的思绪变得真实和复杂起来。

我的心里热热的，酸酸的，更多的是说不出的感觉。

以前我跟爸爸也过年，但都是吃顿好的，看看春晚就过去了，没有这么多繁琐却温馨的事情。

我有点忐忑，我对自己说：我只是一个克隆人，我真的能代替小五么？

我害怕破坏这种美好。但，又有点期待。

4.意料之外

第二天，我穿上小五的外套，带着小五准备好的礼物，乘高铁来到了爷爷的住处。

一敲开门，爷爷就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然后紧紧的攥着我的手，把我拉进屋中。

爷爷给我泡了一杯清茶，并且询问我，怎么回来的这么晚？是不是工作上出了什么问题？身体最近还好么？为什么我这么瘦？我僵硬的点点头，含糊的嗯了两声。爷爷安慰了我两句，要我以身体为重。

接着，爷爷带我贴对联，挂灯笼，包饺子……这一切，都和我从视频中看到的一样。

却又不一样。有种奇异的感觉逐渐蔓延全身，我的脸颊烫烫的，思绪开始柔和，慢慢的，我竟有点享受这种氛围起来。

虽然我蹩脚的演技，偶尔也引起了爷爷的怀疑，但爷爷也并未多想，只是一劲的嘱咐我，工作固然重要，也要保护好身体，要多多休息。

吃完水饺，在等待春晚开始的时候，爷爷从里屋搬出了一个红彤彤的纸箱子。

爷爷一脸神秘地说：“给你看看，嗳，这可是个好宝贝。”

我看着这个方形纸箱子，有些不明所以。

“你知道这是啥么？”

“烟花啊。”

红色纸箱子上清楚的印着“万界烟花”四个大字。

爷爷嘿嘿一笑，“那你知道，这是干啥用的么？”

我摇摇头。烟花，我印象中，只在书中看到过一次，并没有太过在意。

“嘿，你当然不知道了。”爷爷笑了一下，摸了摸烟花说：“我小时候，也没见过多少次。这个烟花，一般都是节日庆典用的，点着了放在空地上，·就开始往天上射出火星，待火星升到高处的时候，砰的一声骤然炸开，五彩缤纷的烟火像流星一样四处散开，灿烂之极，如梦似幻，那种景色啊，一般都是梦里才有的。不过烟花燃烧过后的坠落物，可能会引起火灾，所以后来就被禁止了。这得有……五十多年了吧，我再也没有看到过烟花的那种景色。”

爷爷说着，抱起了万界烟花，朝我一扭头。

“走小五，你带上火机。我们出去放。”

我拿起了火机，感觉有点不对。我跟着爷爷朝门外走去，疑惑道：“不是不允许放么？”

爷爷和我来到了门外的空地，爷爷把万界烟花放在地上，将烟花的引信捻出来，一边笑道：“我手里的这个可不一样啦，这可是最新的品种，烟花燃烧后没有残余物了，直接气化，所以现在放这种烟花，是被允许的。这东西可不便宜，嘿，小五你没见过，再贵爷爷也得给你买上一个。”

爷爷把长长的引信全部捻了出来，这才走回到我身边。

“去吧，点着了就赶快跑回来。”

我点点头，跑过去把烟花点着，然后又跑了回来。

砰的一声，一道炫目的火光，带着巨大的红色焰尾，冲向黑色的天幕。直到火焰消失，一声震天的巨响，无数种奇妙的色彩在黑夜中炸开，像是无数颗细小的流星，在夜空中绽放光芒，每一颗颜色都不相同，有蓝的，黄的，紫的，绿的，随着时间的推移，又逐渐变成橙白色，玫瑰色，紫兰色。一时间，流光溢彩，姹紫嫣红，像是一场色彩的盛宴。

我这一生也从未见过如此绚烂夺目的色彩，那一瞬间，我的每一缕思绪都紧紧地围绕着，天空中的每一粒星光旋转。

就在这时，我的眼睛里，突然火烧一样的疼痛起来。还来不及思考，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所有意识。

……

我再次醒来时，眼前白茫茫一片。我感觉有东西绑住了我的眼睛，就伸手去抓。

一只温热粗糙的大手，抓住了我的手。

“別解，你的眼睛需要休息。”

爷爷的声音，顿时让我放松下来。

“你……不是小五，你是克隆人吧。”

我心中一跳，知道被发现了，沮丧和负面的情绪开始流淌，我沉默了一会儿，自嘲的说道：“我的名字也是小五，只是不是你的小五。”

“小五怎么了？”

我想了一下，觉得隐瞒不住，只好说道：“小五得了癌症，死了，他担心你，所以让我假装成他，陪你一起过年。”

“这傻孩子，怎么都不让我见他最后一面……这傻孩子……”

我看不见，只是听见了爷爷的呢喃声和哽咽声。

过了好久。

“对不起。”我说。

“你们都是好孩子，是爷爷对不起你们。”

我听到爷爷的声音还是很悲痛，就想换个话题。

“爷爷是怎么发现我不是小五的？”

爷爷叹了一口气，“来医院检查后，医生说你的眼睛以后不能再看刺眼的光了，否者可能会直接失明，而且你的身体开始衰竭。”

衰竭症！只有克隆人才有的一种病症。因为基因缺陷的问题，克隆人可能一诞生就开始衰竭，也可能在之后由其他病因诱发，引起衰竭症。

我震惊的说不出话来。这意味着，我也活不多久了。

“对不起，我不该放烟花的。”

我摇摇头，“不怪你，没有人能预料得到。我……还能活多久。”

“医生说，大概还有七八年的寿命。”

我脑子里乱乱的，不知道该说什么。等到心里沉静下来，我笑了一下。

我抬头对爷爷说：“或许，我能陪爷爷一起变老。”

5.临终烟花

现在，已经十年过去了。我的头发白了，眼睛花了，牙齿掉了，皮肤也皱了，已经到了生命的尽头。

我一直还想再看一次烟花，但一直都有所顾忌。而此时此刻，已经不需要再顾虑什么了。

我躺在床上，用虚弱的声音对爷爷说：“爷爷，拉开吧，我还想再看一次烟花。”

爷爷比十年前更老一些，但是至少还能活动。爷爷站在床前望着我，身体颤抖，不成形的泪水，一次次划过脸庞。爷爷张了几次嘴，但都没有说出话来，最后抹了一把眼睛，转身去拉窗帘。

我的眼睛也滚烫起来，回想起这十年和爷爷一起生活的记忆，大多数时间还都是爷爷照顾我，我哭着说：“爷爷，对不起，本来是应该我照顾您的，可、可是……对不起，对不起……我只是个克隆人，只是个克隆人……”

浑浊的泪水淹没了我的脸颊，我的意识逐渐模糊起来。

爷爷一边缓缓的拉开窗帘，一边低声说道：“你是我孙子，爷爷照顾孙子，应该的，应该的。”

爷爷拉开了窗帘，走回到床边，擦去了我脸上的泪水，然后坐到了床沿上。

“唉，你知道，我为什么反对克隆人研究么？“

爷爷好像转头看了我一眼，又看向了窗外，继续说道：“我小时候，是个孤儿，没见过父母，在福利院长大的。所以我知道，那种寂寞和寒冷的感觉。每一个克隆人都是一个孤儿，无父无母，他们在这世间很难健康得存活下去。更有甚者，被摆到柜台上明码标价。因为没人疼他们，也没人保护他们。他们一出生，就是一场无法避免的悲剧。所以我希望，会少些这样的事情发生。人世的悲剧已经够多了，不需要还创造更多的悲剧……”

窗外的烟花，一朵接着一朵盛开，无比的绚烂。

和十年前的那场烟花一样美丽。

炽热，短暂，却又让人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