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山高
我将向山举目
死不要勇气,活着才要。
就像活了六辈子的西门闹最终也放下尘世的林林总总握着蓝解放的手将驴牛马狗猴六道轮回一一絮叨。还是浪迹一生的上校,在病榻上低吟吼叫。
其实也并没有什么不好,只是吃了太多好的葡萄,好的真好还想更好。
总是为了一点挫折狂暴,却得不到解决焦虑解药。
大概就是这样,人们总是在装。有人装深沉,有人装快乐。有人为了悬而未决的感情放弃梦想,有人为了不知归路的远方扬帆起航。
我不知道我为一个与我一生中并无多少交集的人写作此篇,是出于怎样的一种礼貌。只但愿他无人打扰。莫言说:“佛眼低垂处,生死皆疲劳。”
一个法师说过,人生总是充满苦难的,从生下来就遭受苦难,越来越苦。
所以李叔同离开妻儿写下晚风拂柳,笛声渐残,夕阳山外山。
彻夜无眠的人总说是孤独,就像那年,火星照耀十三个州府。
游历过山海,才觉山海共情,海子在德令哈写下唯一的,最后的,抒情。
也许相遇总是匆匆,惊鸿一瞥的惊艳,简单的你好,再见。
习惯了草木,更留恋花的娇艳,平淡的粥饭烟火也昙花一现。
好不容易等到春天,天上的纸鸢,归巢的家燕。
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该丧失的早已丧失,该留住的也留不住。回头发现自己根本看不清楚,万里无云的来路。
活了好多年,搞不懂人情世故。无数的矛盾组成了围城,在欲望和自我中进进出出。有时候很羡慕别人的高瞻远瞩,坦荡的潇洒风度。
前人用岁月蹉跎出一座座高山耸立时间之河流边,山川蜿蜒,此起彼伏。我驾舟西行,不问前程。
势必有这么一天,海陆因地球的脉搏发生剧烈的跳动,高山被撕裂成低谷,裂谷又被挤压成高山。又在许多年后,人们会惊讶的在高山里发现鱼类生活的痕迹,他们会感叹自然的力量,他们会敬畏高山。
对于其他关于陈医生的事,我记得不太多啦,前文我已经说过,我为一个并不熟悉的人作文,实在是不礼貌的。但他已然在我心里成为一座高不可攀的山峰,他善良、儒雅、朴实、平凡的人格魅力无不每时每刻发散他的光辉。我们称他们为英雄,实在是因为我们太过于懦弱,太过于懒惰,即使有能力也不做他们所做的事,再在他们悄然离去之际怀念他,实在是令人汗颜。
如果每个人的人生有多种选择,如果两边都一样的话,如果永远跟随自己的内心抛弃阻碍自己的一切抛弃家人抛弃友情只为实现自己远大的理想抱负是不是每个人都名垂青史?可我们并不这么做。我们努力学习为走出贫困的糜烂的故乡却不曾想建设故乡,我们摆脱一段感情却不曾想改变或是曾经为何又会陷入,我们在网络上看到所以为真实的现象却没人去深究去探讨去反省。我们总在抱怨事与愿违,其实我们也并不出众。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所有如果的前提都是失败的人对成功的试想,后悔的人对当初的悔过。
无所谓,我不在乎。
我将向山举目。
一
傍晚又刮起了风,吹动干枯的树,落叶似泛黄的书页一张张地掉下来,仿佛把归根视作它一生的事业。风很大,沿着长长的坡道直灌进村口。坡道旁的路灯蒙着了一层厚厚的灰。
我发烧了,去陈医生的诊所挂水。
陈医生简单问了几句,就进到配药房里配药,他眼神不好,扒拉着鼻梁上的老花镜,好不容易确认了,我才看到他拿着药水过来。神奇的是,我手上的血管他却看得一清二楚,不费力地就把针扎了进去,扎针时他没怎么说话,只是问一句疼不疼。扎完了针他把手在陈旧的白大褂上擦了擦,就去忙自己的事了。整个诊所并不大,只有陈医生和妻子两位医生和一个护工,妻子身体不好,所以夜晚的时候,问诊、扎针、配药都是陈医生一个人的事。
晚上来挂水的人比我想象的多,有抱着孩子的母亲,也有初入社会的青年人。一个穿着褐皮衣的男人叫陈医生扎针,男人递给陈医生一支香烟,陈医生也并没有推让,瞅了一眼,把烟就夹在耳朵上,扎好他手腕上的皮筋。“陈主任,这外头形势也不好,这病毒太害怕了,好多诊所都遭得了,不敢开门啊,诶镇西头那个诊所上个月就变成活动室了,我看你啊,不得事就到家里好好歇歇,万一瞧到个.......”
“我要是关得了那还有皮哪,村头那些人大字不识一个,到哪瞧病去啊,今天有一个病人我也要开门,瞧到新冠我也给你瞧好咯,哈哈!”陈医生甩了甩膀子,又在白大褂上擦了擦,我这才觉得奇怪,这么冷的天,在棉袄外面加件白大褂,总显得臃肿和不适。
天色越来越黑了,陈医生也搬凳子坐了进来,他在“小太阳”前搓着手,有时候干咳两声,香烟还挂在他的耳朵上。许久沉默之后,他的妻子推门进来了。明亮的瞳孔嵌在妻子焦黄色的脸上,银色已基本浸染了她原本乌黑亮丽的头发,她穿衣不花哨而且干净,只是身材矮小,手上抱着的厚厚的被褥快比她整个人都大都重了。陈医生听到动静,立刻就站了起来,接过妻子手上的被子,领妻子出去。
“你抱被子来干嘛,我又不是不家去”陈医生并没有走远,应该就是在病房外面。
“外头降温了,风刮得厉害,我不来你又不吃药,你那心脏嘛看怎么办。现在嘛都十点多钟了,你还在这里坐着,我看你要坐到什么时候,诶,干脆坐到天亮,别家去。”妻子的声音不禁让我想起曾经回响在夏季上空的农歌,脚下是广阔的田野,声音里回荡着泥土的厚重和太阳的温和。
“烦死了一天天到晚的,送个药废话啰嗦的,家去,家去,别在这冻去的了。”陈医生声音随着脚步声慢慢淡了,我只听见吊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地往下落,顺着管子流到我血管里,我能感受到手面冰冷的寒意,忍不住去触摸,果然很冷。
“家去,家去。”好不容易我听见陈医生大喊。他应该就站在诊所门口,对面就是他的家。他应该就站在那里目送妻子矮小佝偻的身影离开,他也许会看到她打开那笨重的铝合金大门,看到她向他招手让他进去,他也向她招手,示意她赶紧回家,他看到妻子关门的时候留了条缝,看到平日节俭抠门的妻子坚持留了一盏灯,比坡道旁的路灯都亮。陈医生终于回来了,他用白大褂的袖口撸了撸自己的鼻子,香烟从耳朵上到了他嘴里,只是叼着,没有点。我叫他来给我拔针。
“陈主任,你老婆心疼你呐!”褐皮衣又说。
“心疼我也不得用诶,我要开医院呢。”陈医生示意我用手按住止血,把用完的针管和吊瓶一起带了出去。我按着左手,静静地坐在这房间的一隅。房间里还有三四个病人,抱着孩子的母亲时不时地触碰孩子被输液的冰冷的额头,孩子在她怀里睡着了,她慢慢地摇自己的身体,轻轻地拍打孩子的背,嘴里还喃喃地哄着;褐衣男一直低头看着手机,已经说了好几次国际政治和新冠形势;戴黑口罩的年轻人和自己的女友视频通话,他说自己身体很好,哄女友早睡,又偷偷地擦干眼角噙住的泪.......沉默的铁钉上挂着的药瓶如钟表滴答滴答地落,陈医生搬来的“小太阳”始终明亮温暖,所以房间里并不暗。人们都各自走着自己的路,缘分安排我们相遇在同一个十字路口,相逢只是沉默,只是个人吊个人的点滴,晚上又睡在同一个苍茫的夜里。
我出门看见陈医生在门口抽烟,烟雾一直飘到灯亮的地方才消散。烟头的火星在夜色下忽明忽暗,一点点侵蚀剩余的大半支。陈医生一直看着家的方向,他的脑中也许一直在放映招手的妻子和半掩的家门,他被人们称作神医,神医也是人,人会思念,人会悲伤,人会无可奈何地离别,神医也会。
陈医生注意我的离去,嘱托我路上慢点,外面天黑,坡上的路灯瞎得差不多了,也没人来修。我听见那位母亲喊“陈医生,换水啦!”,医生看着抽了一点点的烟,果断扔在地上,皮鞋碾碎最后一抹火星,他转身走向病房,没有多说一句话。
二
小区门口的理发店平时只有小区里的人会来,偶尔也有路过的行人,并不是很忙。理发店的老板是一个中年男人,我在这里剪了很多次头自然就和老板熟悉了。我去的时候老板正在打扫地面,他的妻子在给他们上幼儿园的女儿洗脸,清晨的第一抹阳光毫不吝啬地照进店里,照进他们的生活里,照进他们剩着白粥的电饭锅和垃圾桶里的鸡蛋壳上,一切是那么自然,那么幸福,但这只是普通人的生活,普通人的生活也可以这样幸福。
老板看到我,示意我等下,等他女儿洗完脸了他叫我去洗头。温热的水流冲刷着我凌乱油腻的头发,发丝间的污浊和恶心的头皮屑都被这水龙头里喷出的水花一并洗涤,老板的手掌宽大,力道很好,在我的发间推揉、抓挠、摩挲,再挤上一点洗发水,在他的掌心间抹匀——也许他在这个环节施了法,或者在洗发水里加了自己特制的药水,因为就算我买和他一样的洗发水,自己洗的时候永远感受不到和这里一样的感觉,又继续在我的头上推揉、抓挠、摩挲。以前老师教过我: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我认为是很有道理的,小区门口的理发师和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做保密工作的科学家没有什么区别,都用自己的方式贡献,用自己的努力谋生,用自己的信条幸福。
洗毕,他招呼我坐下,为我系上围脖,便开始了他的艺术创作,哪怕我只想剪短一点,他都仿佛在作画。
他的妻子在收拾早上吃的白粥和碗筷,女儿自顾自地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妻子突然开口说:“你知不知道,你老家那个医生前天死了。”
老板的剃刀在我的头皮上滑动,一根根多余带点潮湿的头发落下来,落在围脖上,有些也落在了地上,他坐在有四个轮子的圆板凳上,在我周围滑来滑去。“知道,老头子昨天打电话跟我说了,人走的挺突然。”
“是突然呢,是个好人,可惜了。你晓不晓得怎么死的?”伴随妻子声音出现的还有哗哗的水声,他应该是在里屋洗碗。
“哎,好像是他诊所里头那个护工,还是他叔太爷呢,嫌他把的工资太少,在家里头跟他吵架,吵不和,把他举报给政府了,政府不能不管诶,又是特殊时期,把医生关了三天三夜,罚了三万块,医生心里头想不通,家来不得几天,心梗猝死了。”老板说话的时候手上的剃刀已经换成了剪刀,在修理我鬓角的头发。我听他们的对话,脑海里头突然冒出陈医生的样子,但还是不想了,毕竟乡村医生那么多。
“那他家这叔太爷也太不上路子了,可怜哦。哎你细想想看,人活着多不得意思,干那么多好事,最后不得善终。”
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一方面想知道这个悲剧是不是真的如我所想,另一方面,如果不是,我也想认识这一位善良的医生:“那个,您老家是哪个村?那个医生又叫啥?”
“新基镇将宁村,医生叫,嘶,具体叫什么我还真不晓得,我们都叫他陈医生。”老板说。
顿时,仿佛一道闪电从我的头顶贯穿而下,整个身体都被麻痹,心跳得异常剧烈,脸上似乎燃上烈火。我瞪大眼睛,看着镜子里错愕的慌张的自己,看着一根根一簇簇头发从头顶、两鬓落下。我脑中又回想起那晚的棉被,那晚没抽完的烟头和瞎掉的路灯,那晚的风又重新从村口长长的坡道刮进我混乱的脑中,我又听见陈医生说:“的办法诶,我要开医院呢。”一切来的那么突然,明明今天阳光正好,明明新年已经来到,明明上个星期三《难忘今宵》刚刚在这片土地上空唱响。可是,这么多事这么多人就像广袤草原上的草,断了一根别的草依旧青绿,草原依旧是草原,尽管它周围的草会怀念,会遗憾,但它们也不会停止生长,更不会忘记生长。
老板见我如此惊讶,便问我是否认识,我点头,告诉他两个月前我发烧刚在他那里挂水。老板听罢,摇摇头,无奈地冷笑,说“的意思哦,的意思哦。”然后把围脖从我脖子上解开,招呼我去洗头。我躺在那里,他从柜台拿来毛巾给我垫在头下,接着我又感受到温热的水流再一次荡涤我崭新的头皮,如果水流也有意识,它一定也能感觉到我头皮上缺少的头发;如果这时间有意识,也一定能感受到到,在这它缓缓流逝的路上少了一个圣洁的灵魂;如果这土地也有意识,也一定能感受到,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某个村子,少了一个人的重量。
这时,我听到他们的女儿问她的妈妈:“妈妈,你们在说谁啊?谁死了?”
她的妈妈说“就是爷爷家对面的那个陈爷爷,你记不记得了?有一次我们过年回爷爷家住,你半夜发高烧,爸爸和我抱着你去敲那个陈爷爷家的门,陈爷爷年纪那么大了还从床上爬起来,你还哭呢,把那个奶奶也吵醒了,但是他们都没有怪你哦。那个奶奶给你去诊所里拿药,陈爷爷裹着厚厚的被子在他家里给你挂水,你怕疼,一直哭,妈妈一直哄你,拍你,拍着拍着你不哭了,你睡着了,陈爷爷一直没睡,一直看着你,等你烧退了,天也亮了。算了你肯定记不得了,你太小了那个时候。”
“那妈妈,陈爷爷还能给我挂水吗?”
“傻孩子,死了怎么给你挂水,人死了就是不在这个世界上了,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那就算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爷爷还能见到他吗?那个奶奶还能见到他吗?”
“你为什么这么想见他呢?”
“幼儿园的老师说,要对帮助过我们的人说‘谢谢’,陈爷爷帮我挂水,我还没跟他说‘谢谢’呢。”
她妈妈沉默了,老板洗头的手也慢了下来,我能感受到他双手突然间的颤抖。
“陈爷爷啊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别的世界,他去给那个世界需要帮助的人挂水了。”她的妈妈的声音也开始颤抖。
“那我的‘谢谢’怎么办?”
“你刚才说的时候,陈爷爷已经听到了。”老板说。
“他在哪听到的?”
“在任何地方,只要你记得陈爷爷,陈爷爷就能听到,陈爷爷神通广大。”
“那妈妈,人都会死吗?”
“嗯”
“爷爷奶奶也会死吗?爸爸妈妈也会死吗?幼儿园的张老师和陈老师也会死吗?我的好朋友晨晨也会死吗?我也会死吗?”
“嗯”她的妈妈哽咽着。老板用毛巾擦干我的头发,让我坐过去。
“那我们死了,就是我们也去了另一个世界,我们还是一家人,晨晨还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们又能看到陈爷爷了,我生病的时候陈爷爷还能给我挂水,对吗?”
“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以前是,现在是,以后也是。”吹风机喷出的温热气流蒸干了我头发上残余的水珠,老板问我要不要打东西,我说不用,便起身,准备结账离开。
结账的时候,我看见老板眼睛里布满血丝,眼角还有刚刚干涸的泪痕,可能在给我洗头的时候这个中年男人被自己女儿稚嫩天真的提问刺痛了内心最柔软最抵触的地方,无声的流泪,无声的悲鸣,也许是不想在我一个外人面前献丑,又也许是不想被自己的女儿听见,她才上幼儿园,怎么懂生死呢?又也许两者都有。我无法想象陈医生生前帮助过他们多少,使他们如此动容,但无疑,一定是弥足重要,不可或缺。我走出理发店,惊叹他们一家居然可以心平气和地谈论生死,但他们女儿纯真清脆的童音里迸发出的一声声尖如利剑似的“死”字,一遍遍地在他们心上戳着,刺着。这宇宙悄无声息地变化着,创造着又毁灭着,它有时无私地贡献如今早阳光一般美好的奇迹,又有时自私地奸诈地没收我们所挂念的所爱的任何东西,它是一个要求苛刻的观众,看腻了这人间剧场的喜剧,就要求必须上演一段惊天动地的悲剧。
事实就是,街角人行通道的指示灯五十秒之后会从红的变成绿的,乡间穿着胶鞋的农民会在早上扛着锄头,城北的菜场的猪肉铺今天没有涨价,卖凉皮的阿妈摇着手里的芭蕉扇,学校里的读书声和昨天和明天一样,上课铃准时在七点响起,市中心的大厦楼下依旧有拿着咖啡的年轻人和擦拭手表的上司,出租车司机伸着懒腰开始接单,外卖骑手走进昨天走进的快餐店。一切似乎都没变,一切又似乎都在变。我因为得知陈医生的离世变得低沉,可在这世界,或者在这城市的另一个地方,一个我看不见的地方又会有一个家庭因为一声啼哭而兴奋。
我走出理发店,看着卖盐水鹅的老板开门营业,我顺便买了一份,这家盐水鹅很好吃。
很多年前,有一个孩子和自己的奶奶一起参加村子里人的葬礼。孩子只知道和其他孩子一起玩耍,在田埂上追赶,孩子们折各种小船从桥上扔到河里,看着原本牢固的纸船泛起一阵阵涟漪,小船飘向夕阳散布烈烈余晖的地方,小船在他们的注视之下渐渐地被河水浸湿,开始变得柔软,纸张变得糜烂,最后,小船们在几双眼睛的下沉入河底,河面在夕阳的映照下光芒万丈,他们在光芒背后不欢而散,回到悲伤的人群之中。
这个孩子当时还不知道什么是死亡,他只记得有一天,自己的朋友小轩在自己家里搭积木的时候,奶奶跑过来跟他说:“小轩啊,你快点回去吧,你奶奶出事啦。”孩子永远记得,和自己一样大的小轩在他奶奶葬礼上如此动人的悲伤的哭泣,他不知道早上还跟奶奶说去他家玩,跟奶奶说再见说下午一定在日落之前回来吃晚饭的小轩,看到躺在草席上沉默不语的奶奶是什么心情,他不懂为什么小轩奶奶不辞而别匆匆离去,他只好像在那一刻突然觉得生命竟是这么地脆弱,这么地突然。
这个孩子从小跟着自己的奶奶参加过村里的很多葬礼,看他也看到过很多人的哭泣,他后来渐渐地懂了什么是死亡。有一天晚上,月光透过窗棂洒向蚊帐,这个孩子害怕地睡不着,他突然开始抱着自己的奶奶小声地哭泣,声音虽然很小但也吓走了蚊子,孩子的奶奶不知道怎么了,她没有问什么,只是和以往一样轻轻地拍打孩子的背,爷爷被哭声吵醒,翻身看过哭泣的孩子,又翻过身去,鼾声过了一会又在夏夜的星空中回荡。
孩子上小学了,爷爷经常接他放学再送他去兴趣班。孩子嘴馋,每天放学都要吃东西,爷爷喜欢吃烧饼,以为孩子也喜欢吃,每天放学手里拿着两个大大的烧饼等着孩子,孩子坐上他那辆破电瓶车心里又开始抱怨今天为什么不是妈妈来接。终于有一天,孩子跟爷爷说:“我今天不想吃烧饼了,我想吃‘土家公婆饼’。”爷爷不知道什么是“土家公婆饼”,他跟着孩子走到摊点,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仅有的几张零钱,毫不吝啬地用买两块烧饼两倍的价格买了一个比孩子脸还大的“公婆饼”,爷爷从来没吃过这种烧饼。可有一次,爷爷送这个孩子到兴趣班门口,孩子看着吃了一半的“公婆饼”背对着自己的爷爷陷入无望的思考,片刻,他转身把吃剩了一半的饼塞到爷爷手里,跟爷爷说“我吃不下了爷爷,你吃吧。”然后他头也不回地跑向兴趣班,眼泪在他的眼眶里迸发出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那天哭了,他在爷爷面前强忍着泪水却在转身之后不加掩饰地哭了,也许他想起了那个繁星点点的夏夜,想起来自己童年伙伴小轩在葬礼上沉默的脸。这个孩子在这一天长大了,但是是别人说他长大了,他自己不这么觉得,他只是没做好准备去告别。
后来这个孩子真的长大了,是年龄上的长大,身体上大长大。他看着有些人大步流星地向自己走来,又有些人悄无声息对自己摆手,他尝试留住但他失败了,他没有记忆,他看着小学毕业册上陌生的脸和貌似不属于自己的回忆。他也亲历了一些离别和死亡,一些和自己无关的,和自己有关的,一些陌生人的死亡,一些亲人的死亡。但有些东西他没有全忘了的:他记得过年的鞭炮声后一个军人传奇的落幕,他记得保安亭门口换了新人,他记得乡村卫生院的灯光不再亮堂,他记得柿子落下,秋叶飘零,他记得有一天的中午妈妈因为知道外公的病情哭肿了的双眼,他记得路边的流浪狗冰冷的身体和无助的眼眸……这个孩子长大了,他的爸爸告诉他:“你现在要懂事了,要为未来努力了。”
他的奶奶每周跟他告别时都会跟他说:
“你现在长大了,不能惹爸爸妈妈生气了哦。”
他的哥哥从外面上学回来,临行前又对着他说:
“你长大了,用不着哥哥给你擦鼻血了,哥哥知道你很累,再坚持一会日子就好过了。”
他有一次见面自己阔别已久最喜欢的姐姐,她在肯德基的窗前对着他说:
“你现在长大了,有些事我不说你也能明白,你要懂这个现实世界的残酷。”
曾经童年时一起玩的大姐姐对他说:
“你现在怎么长这么大了,比我高好多,你以前还跟在我后面跑呢。”
教师节和自己曾经的班主任通电话,她说:
“你现在也是个小大人了,该知道自己该干什么了。”
他最好的朋友有一次深夜跟他说:
“我们都长大了,但好像我们都没感觉到,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
是啊,日子就这么一天天地过去了,这个孩子也终于有一天有勇气有资格在很多人面前谈论离别谈论生死了,尽管他自己并没有活得那么明白,可谁又活得明白呢?孩子面对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疑惑有太多的愤怒了,他不懂什么是所谓的三六九等和爱恨离别,他永远不理解所谓的爱情和向往的未来,摆在他面前的是一座又一座的高山,高山给他仰视的机会,高山又给他无限的压力。
他见过太多高山了,以至于鄙视低谷;他见过太多好的人了,以至于愤恨虚伪。
我曾以为万事万物都会永恒不灭,我曾以为是玫瑰枯萎才有腊梅的坚毅,我曾以为是夕阳的燃烧才蜕变出黎明,我曾以为是月亮的缺口才幻化出团圆。
三
医者仁心,渡己渡人。我不知道陈医生那三天有没有后悔将自己的一生全部贡献给乡村公共卫生事业,有没有后悔每天在外值班,若是按时下班早点回家陪伴妻子,或许能多看她几眼,或许能发现她慢慢花白的头发,发现妻子清澈的眸子里映出的自己沧桑褶皱的脸。他脑中是否还记得起那晚的棉被和自己所说的“我要开医院呢”。麦家说:“人生就像大海一样,什么都有,什么都创造得了,也什么都颠覆得了”那么汹涌的波涛你慢些拍吧,给上空斡旋的海鸟一点悲鸣的空间。
陈医生,大路朝天,您一路走好......我哭得很大声,准备哭干我的眼泪。我那之后再没去过那个村子,也没去过那个诊所,据说上头派了新的医生来接替陈医生的工作,他们是否如陈医生一般温柔热情对待所有的病人?陈医生的妻子是否还在那里工作?我无从知晓,我只是哭着,尝到滑落嘴边咸咸的泪珠,我写下笔头这些自大的文字——无法表达我无尽的悲痛与哀思。我的文字是不是会感动某些人的心肠,我并不奢求的。人就像在宇宙中朝生暮死的虫子,丢在大海里的一束枯萎的花,多想世间所有善意纯良的人们能够永世长存,但我无能为力,我哭着,想着,不知我的声音能唤起多少阴阳两界的魂和人为他祭奠,我只能盼求秋风带走我的悲哀,提醒村子里的人们修好瞎掉的路灯,有东西在等待它的照亮。
又过了很久,流感又在全国爆发,我高烧四十度不退,父亲带我去城里的医院,医院里都是来看流感的病人,一号难求。夜晚,父亲给我床边端来热水,抚摸我发烫的头部,刚想说什么,又收了回去,最后,他关上房门前,终于还是说了:
“可惜,陈医生已经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