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山(九)

「非贪生而是求死,非是帝钟,而是丧钟。」
史官记:承和二十七年八月,应讨伐邪魔之事,公子无忌携武梁侯李贺来入大梁。是时旧帝称病,朝野混乱,民不聊生。春秋榜三,『半帝』大太监洪宝录勾连邪魔,把控朝政。公子无忌外狩而归,西破赵军十余万,北拒莽国骑兵于卓凉郡外,而后携公子虎符入白玉京,调帝钟而镇邪魔。武梁侯剑斩洪宝录于白玉京上。旧帝退位,公子无忌继承大统,后册封李贺来为东王,食邑九郡之地,出行之礼等一应与天子平齐。
无人知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公子无忌是如何从赵国逃出,又是如何孤身入敌营,反计坑杀赵国十万精锐。信陵亭内真假虎符之谜,公子与李贺来的月夜长计,无数个版本流传在巷间,成为孩童和酒楼说书人茶余饭后的最爱。
真相只有三个人知道。魏无忌,李贺来,与她。
或许本来还有第四个人,已经死掉的月姬,魏无忌的妹妹。
今夜,春秋榜三,『半帝』洪宝录殒,被李贺来剑斩于帝钟之下。
春秋榜五,『文绝』文承允战死。文先生面对五千甲士,独守信陵亭一夜,守住了公子真假虎符的秘密。文先生为报公子之知遇,独抗春秋榜六、七二人,将其击毙在信陵亭前。四周来报,说天亮太阳升起之时,文先生的尸体拄琴站在信陵亭前,坚毅而不倒。
春秋榜九,『力绝』虎士大兵衍战死。为传公子无忌之令,被赵国黑刀卫伏击,身中百余刀而亡。其尸被剥皮填草,头颅被割下送往邯郸。
春秋榜十,『技绝』祁有缺死。祁老作公子无忌替身,败露后被乱刀砍死于赵国大营中。
大魏太常寺卿,受命宣旨于信陵亭。旨毕,太常寺卿以头撞柱,自尽于信陵亭前。
春秋榜四,赵国柱国威国公,『无双』赵长歇,兵败于公子无忌之手,折损大赵精锐十余万,负罪引咎。后有人传言威国公一夜燃起通天大火,赵长歇抱怀中美人踏月而去,二人不知所踪,
李贺来将被金火烧融的剑锋抵在洪宝录咽喉上的时候,他就已经都知道了。为了斩下强敌的头颅他涅槃了一次,战斗结束后他带着忿恨交织的眼神看着濒死的洪宝录,看着白玉京大殿内身重剧毒蜷缩成婴孩先帝,看着姗姗来迟的魏无忌,还有站在天空中,白发和白衣与月色融为一体的她。
春秋榜第一,北莽大巫,『神祝』巫言。
李贺来看着洪宝录臃肿尸体上的魔气,看着退化成面容可怖婴儿的先帝。魏无忌手中的血契,与白发女身上别无二致的,令人作呕的邪魔气息。他理解了过去,理解了曾经是属于上一辈的故事:先帝,洪宝录,与他师傅,前代春秋榜第一,『剑尊』陈青行的故事。三十余年前邪魔大乱为祸世间,他师尊陈青行求道于剑,斩己身成无情道,换来了无与伦比的力量,砍下那邪魔一臂,阻止了那场灾厄。陈青行心怀天下,为天下人求仙,有情人却成无情道,仙缘残缺不得飞升,终究与先帝等人渐行渐远,后隐居于青阳山。先帝痛惜于昨日,邪魔右臂被镇压在白玉京中,心神紊乱阴差阳错被邪魔沾染,变成如今这副模样,残害世人,赐死了魏无忌的生母。洪宝录以半帝之名替代已经非人的君主行皇帝之实,与他的主子一并投入了邪魔的怀抱中。
李贺来死死地盯住魏无忌,这个骗了他最多的人,这个人为报母仇,主动接触了原本被封印的邪魔右臂,他收养的北莽孤儿,用魔气改造她们的身体,投放到九州春秋成为他的眼和手,而眼前就是最出色的一个——被卷入魏无忌复仇计划的战争遗孤,没有感情的机器,当代春秋榜第一,白发女巫言。
巫言站在白玉京上,她站在月光里,看着李贺来仇恨的眼神,大声嗤笑:
“狗屁剑神,蠢绝,你什么也不懂。”
“李贺来,你恨我们?因为正义要恨我?”
巫言居高临下的看着他,脸上嘲弄到了极致:
“你生来就是凤凰,你知晓什么是人间的恨吗?”
说罢白发女卷起邪魔右臂乘云而去,她是春秋榜第一,当世最强者,被邪魔改造出来专精于战争的兵器,她想走没人能留下她,涅槃一次的李贺来也不行。或许魏无忌可以,在白玉京中他已经离皇位一步之遥了。公子无忌亲自使役白玉京和帝钟,世间无人可挡。
但魏无忌没有动,李贺来提着残剑看着他,觉得魏无忌似乎该解释些什么,可惜当事人并不这样觉得。
半晌后李贺来开口:“文先生死了。”
公子无忌不言语,李贺来又说:“太常老头也死了,我还欠他的酒。”
魏无忌静静的看着他良久,直到月色褪去,太阳照亮白玉京内恢弘的大殿:
“李兄此战居功甚伟,战至披发断剑。无忌难报李兄大恩,特从大梁国库内取我国宝玉剑一柄,难谢李兄之助。此剑通身由白玉雕琢,弹之有琉璃声。先帝曾赐剑名,『一将功成』。”
李贺来面无表情,公子无忌身旁小厮将那脆弱不堪的玉剑送至李贺来面前,他深深地看了一眼数年前这位接他入大梁的朋友,他二人也曾一见如故。李贺来接过剑,面向公子无忌深行了一礼,迎着辉煌璀璨的阳光,转身走出了白玉京。那日光照不进大殿半分,仙气缭绕的白色大殿清冷如常。
李贺来携玉剑与酒葫芦沿台阶而下,那麂皮铜扣剑鞘被他扔在白玉京中。少年行至百余米远,几乎看不见身影。魏无忌眯缝着眼,不知想些什么,却只听那几年前的少年声音悠扬而至:
“公子无忌,人间如何?”
魏无忌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双手,没有牵着那日和他说三十年风雨起六国的女子。他又摸了摸身上的华服,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是公子。
于是魏无忌对左右的手下说:
“准备登基。”
承武元年春,先帝小皇子魏麟被下放到东王府,跟随东王李贺来,继续拜其为师。随后李贺来封门挂印,离开自己的食邑,带着小皇子消失在世人眼中,不知去向。
承武二年,有言妖魔再起东南吴越之地,有人在那一带见到了李贺来。这位新晋的春秋榜第三,『剑绝』持玉剑铮然出鞘,斩落邪魔头颅。吴越一带记载这尊邪魔传说已久,龙首牛蹄人身,沿海称其为『刺心之龙』。
旁人不知道,李贺来知道。他在这里再次遇见了白发女,『神祝』巫言助他斩杀了刺心之龙。再见巫言时,她原本雪白的肌肤爬满了黑色纹路,阵阵魔气要压制不住了。
“我的时间不多,李贺来。”巫言说。
“我要死了,但不是现在。我是春秋榜一,『神祝』,自然要向神复仇。”巫言又说。
”你不是最喜欢斩杀邪魔吗,就由你最终杀了我吧。“
承武八年,北莽携铁骑南下,开始了前所未有的劫掠与屠杀。李贺来不知所踪,其家乡卓凉郡青阳村被铁浮屠踏平。李贺来小时候邻家的姐姐,徐怀花死在乱军中。她原本不用死的,陈青行斩尽有情道之前,留下门上铁斧本可以在乱世中护此一方安宁。
北莽的铁浮屠烧杀抢掠,烧到哪里,他们就说,这是『神祝』大人宣称的复仇。是草原对勾心斗角沾满八百年鲜血的六国的复仇,是被六国权术卷进战争无辜人的复仇,失去父母,失去生命,失去自我投身邪魔的,最终的复仇。
李贺来在巴蜀之地。他被引到山上,看见了最终的答案。
春秋榜第八,『医绝』引着李贺来上山,这位从不在人前露面的神秘家伙,谁能想到竟然是个童子。童子带着李贺来登过蜀道,引他去见自己的师傅。李贺来看见了八百年间,榜单上唯一不变的名字。
春秋榜二,『人极』余蛇。
余蛇说,世间有仙。
余蛇又说,世间有邪魔。
余蛇还说,人是不可能成仙的,仙是仙,人是人。此间唯一的仙人就是李贺来,从天上降落的凤凰,生而非人的人仙。
他说,李贺来不懂人间之苦,也不懂人间之恨。这是好的。因为一旦懂了,就无法回去了。
李贺来看着这双八百年间都没曾老去,眯缝地像条蛇的眼睛。余蛇,蜀国八百年前的君主,本已经是人极之位,因渴望成仙追求不老不死之术引来邪魔的罪魁祸首,却又在祭台上悟出斩我之道登临半仙,八百年来独守蜀道之上压制邪魔祸乱,人间的英雄。
他说,我已经懂了。
李贺来赶回青阳山下时已经为时已晚,断壁残垣,血和火浸透了他的家乡与他的泪。李贺来抱着徐怀花的尸体默默坐在院子中,他生来是凤凰,想不通却也没必要想通。他只知道自己恨,却理不清要恨谁,翻来覆去只觉世间皆可恨。
原本他师傅留下,宁死也不松动的酒葫芦突然打开了,李贺来拔出塞子就着月光饮了一口,两行清泪滑下。
葫芦里哪是什么仙酿,无非是青阳山上深潭的泉水,他替徐姐姐挑了那么多年,对这味道熟悉的很。只是少年李贺来一朝骑鹤入大梁,这碗清水他十余年没在喝过了。
『人极』余蛇说,东海『刺心之龙』本是八百年前降临邪魔头颅所化,先前被李贺来所斩杀。而今他老矣,无法继续镇压其他邪魔残肢。春秋榜第一,北莽大巫巫言以身饲魔,而今为了复仇早已泯灭了自己的人性,化成了不可言说的存在。他无力击败白发女巫言,只求李贺来奔赴前线,斩杀邪魔,救万民于水火。
“我这一生有罪要赎,但斩我成道之术必须传下去。”
余蛇看着李贺来的眼睛:
“你师傅陈青行的斩情成道,也是和我学的。所以你也要学,你也要用。”
李贺来沉默的看着他,看着这个枯槁成朽木的老人。这个老人无比期待赎罪,无比期待完成使命后的死亡,期待着李贺来离开时一剑劈死他。他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
“爱恨情仇,苦海翻腾。世人因有所求,故要寻那虚无缥缈的成仙之道。然有所悲即有所求,有所求即有所缺。仙本圆融,仙本自然。心怀悲戚者不可成仙,有所图谋者不可成仙。”
无缺之人方可成仙。
“然无缺之人,本就是仙。”
李贺来站起身,他大声怒吼:
“心中无悲之人,谁要成那狗屁的仙!”
余蛇怔怔地看着他,俯身拜了下去:
“请上仙斩缘成道,诛杀邪魔,救万民于水火。”
北魏卓凉郡,黄沙战场上。
消失不知多久的东王李贺来持玉剑驾临战场,无疑是给六国的残兵败将打入了强心剂。此时李贺来白衣红带束发,独自一人面对北莽三十万铁骑,还有在铁骑后面,那顶天立地缠绕邪气的魔像。李贺来知道那是巫言,巫言已经死了,用自己的身子喂给了邪魔右臂,她比以往更强。
李贺来看着面前三十万铁浮屠和仿佛能吞食天地的邪魔,他弹了弹剑,魏无忌没骗他,真的有琉璃声。阵前北莽骑兵将军大声叫骂,让他束手投降。在神祝大人的力量下,一切都是土鸡瓦狗。
李贺来抬头,看着黄沙的另一边:
“我师傅曾一指化剑气,退你北莽残兵三万。”
北莽将领讥笑他看不清形式。多年的养精蓄锐,十倍于前的兵力,以及他们的神祝大人还在阵前。那骑兵将领笑他:
“你剑比之你师,如何?”
李贺来抬头笑道:
“而今我一剑可当百万师。”
话音刚落,李贺来手中玉剑出鞘,一道横亘天地的剑光闪过,远处原本顶天立地的邪魔身影突然倒了下去,如小山般的头颅滚落,魔血洒落一地,喷溅覆盖了整片黄沙。
“第二剑,斩你半数铁浮屠,以平六国无辜百姓之怨。”
说罢同样是一道剑光撕裂大地,沙漠下狰狞的地面裂开巨口,北莽半数铁骑来不及闪避,惨叫着跌进深渊。而后轰隆隆地面合拢,大地吞噬十余万精锐,现今却安静如常。
李贺来横剑于膝头,面色平静如水。隔着漫天黄沙,没人看见李贺来原本的头发此刻白了一半,握剑的手枯槁如老树皮,脸生皱纹身形佝偻。原本琉璃色的玉剑此刻大半个剑身都已灰白如同枯木,只剩下手握的剑柄和半截锋刃流转着色彩。
北莽那将领此刻吓的两股战战,尿从他下面流出来漏到马背上,马儿晃了晃,扑通一声倒在沙漠中,竟也是不知何时被一剑削了头去。
李贺来抬头看天,面向北方,用颤抖枯槁的手再次举起剑来:
“第三剑,斩北莽二十年国运。”
一剑挥出天地悲鸣,存活下来的将士抬头看,整片战场再没有了其他的声音。只是向北望去,那处天际不知为何,似乎矮了一些。
三剑全出,不老的少年此刻成了混在人群中的老者,不死的凤凰也不再是凤凰。
李贺来应了他对巫言,对余蛇的承诺,斩尽己身仙缘,诛杀邪魔。
他此刻终于成为人了。
承武二十年,帝魏无忌薨于大梁。帝临终前连追封数郡于东王李贺来,黄金珍宝无数。李贺来拒不受封。后先帝九皇子魏麟继承大统,改元承平。帝麟修国书于北莽、大赵,驾白玉京于边境。北莽及赵送来贡书,愿与大魏修好。
李贺来去了哪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再见过他。几十年过去有人再攀青阳山,见到半截玉剑埋在山顶树下。问起山脚下村落,村中老人说数年前曾有一日雷雨大作,天雷落在青阳山顶。那一晚九州六国共尊剑绝,帝钟声大作,玉鼎垂来玄黄二气。天下煌煌十万剑自行出鞘俯首,朝向此处青阳山。
而今已不知几百年又过去,山脚下村落兴起搬迁,人家的姓氏换了一批又一批。后来历朝历代的帝王寻仙访道,再没见过这等传说。天上城白玉京跌落,钟与鼎不知所踪。人间王朝更迭,沧海桑田,无论是东海还是蜀山。大梁与邯郸的旧址上建起新的城郭,青阳山立在北郊的土地上,随人间一同安静的呼吸着,沉默不言。它在这几百年间没发生什么变化,传说依旧奇石俊俏,山顶梧桐如华盖。
有道是帝气茫茫仙缘尽,人间只余青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