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界·梦凝录 066 神魔无心（十六）
他喜欢？
凝水听到这个答案不禁又是一阵诧异，虽然没有认识几个神族，但是她知道，神族整天满口“天下如何”、“规矩如何”、“大道如何”，“喜欢”这样很个人的话语，她从未从一个神族的口中听到，在她的印象中，只有梦魇对她说过：“你喜欢就好。”
想到梦魇，凝水的嘴角不禁上扬，眼中也透露出些许暖意，元光见到她这个样子也不禁被凝水感染，觉得十分愉悦，“你也想到了什么喜欢的事情么？”
凝水用力地点点头，“嗯嗯，是很喜欢很喜欢的！”
元光暖暖地微笑着看着凝水，半晌才道，“你果然，和其他的神族都不一样呢，虚空之境能有你这样的神族，我很开心。”
凝水闻言眨了眨眼，清澈的杏眼中透露出些许不解，“你和我印象中的神族也不一样，你比他们好，好很多的那种好。”
“哦？我倒想听听，我和他们有什么不一样。”
凝水想起无疆殿上那些明明看起来年轻、但是言谈举止却十分老气横秋的人，不由得嫌弃的撇撇嘴，“他们张口闭口就是大道理，满口都是莫明其妙的规矩，动不动就发脾气，一点也不好相处，尤其是月君，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和梦魇一样温柔的人，结果转眼就把我钉了钉子丢进万劫不复地，简直就是笑面虎！你就不一样了，你身上暖暖的，脾气也好好的，让我觉得很舒服。”
“你说君上温柔？”元光听见这话不由得摇头失笑，“或许是因为你还没有见过他全部的模样。”
凝水嘟起嘴，“你这么说，哥哥也这么说，但是我认识的梦魇，就是很温柔啊，你们为什么说他不是这样的？”
元光没解释，只是再次提起笔，在面前的案几上不知写着什么东西，随后空中那团看不清面容衣着的人影便淡淡开口，“神族凝水，听吾教诲。”
凝水闻声抬头看着空中那团光芒，竟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起来，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来自灵魂的牵引一般，那个声音直直涌入她的脑中，她无法拒绝，本能地全盘接受。
天地万物各有其道，或大或小，为己之道是为小道，为众生之道是为大道，神魔是大道化身，生来便是要为苍生谋福的，只是谋福之道不止一条，神魔各行己道，或顺路或冲突，但是都需要谨记一条——
“大道至公，不可含私。”
梦魇站在无疆殿后的花园里，看着院子里寂寥萧索的场景，眉头微微锁着，振鹭恭敬地站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一副全力戒备的模样，随后一阵狂风刮过，风烟消散，赫然是一身浅黄的玄岚，玄岚对梦魇一拱手，随后便哭丧着脸，“君上，紫霄她她她……她竟然是自愿留在昆仑山的，她不愿意和我回来！”
振鹭默默把被玄岚的风吹到嘴里的尘土吐了出来。
玄岚说这话的时候气鼓鼓的，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梦魇未表现出什么，倒是振鹭一副奇怪的模样，“她不愿意回来？可说是因为什么原因了吗？”最近的神族都怎么了，先是来了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新人，随后又有个神族留在妖精老巢里不愿意回来……难道这就是主上说的“变”？振鹭嫌弃地撇撇嘴，看向面前背对他的玄衣男子。
“她……好像是和那只黑毛狐狸做了什么约定，答应在没有完成之前不踏出昆仑山一步。”玄岚想了想当时的情景，随后烦躁地敲了敲脑袋，“当时那两只狐狸一起出手，我忙着逃命，就没仔细问了。”
“能在昆仑兄弟手下逃脱，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吧。”梦魇只说了这么一句，玄岚“嘿嘿”地笑了笑，“君上过奖了，打架我不行，逃命还是可以的，这就告退了。”说着又是对梦魇一拱手，然后化作一阵风离开，嘴里还不停喊着，“离焰，我回来了，你想我没有啊！”
振鹭再次默默把被玄岚的风吹到嘴里的尘土吐了出来。
“既然紫霄暂时回不来，那么打探昆仑山的事情就需要别人去做，你有什么好的推荐吗？”梦魇说着弯腰从地上捡起一片枯叶，虚空之境没有四季，他的无疆殿在神界中，原本花草树木该是生机勃勃的，但是也不知是不是他身上“灭”的力量太大，这无疆殿的花园中，竟然无法存活一株植物，因此这片花园从来都是荒芜的。
梦魇觉得这片花园，好像和自己的生命一样，荒芜没有一丝生气，也没有什么乐趣。
振鹭听见梦魇的问题，不禁困难地挠了挠头，“君上，赚钱我行，但是人事调动，选贤任能，还是换个人吧。”
梦魇这才微微回过头，斜眼看他，“本君自然知道你没有政务上用人识人的能力，本君是问你，你手下做生意的，就没有什么能够打探进昆仑山的么？”
振鹭摇摇头，“巫妖两族的中枢都极其严密，不是钱财能够买通的，而且昆仑兄弟又不是傻子，只怕寻常人难以从他们嘴里打探出什么消息。”
梦魇沉吟半晌，“把离焰叫来吧。”
振鹭领命，对着梦魇一拱手，正要离开，却又被梦魇叫住，“罢了，此时他必定被玄岚闹得没什么心情，还是让孤光过来吧。”
虚空之境，魔界，无形殿。
凝水的表情并不轻松，紧闭着眼睛，咬着牙，额头上出现豆大的汗珠，仿佛是在极力忍受着什么，又像是在极力抗拒着什么。
元光看着凝水的样子，轻轻皱眉，使了个法术，使得凝水听不到他与梦希的对话。
“主上一定要强迫她认为，那份对魔君的感情是可耻的么？”
“只有这样，她才会放弃，梦魇才会安全。”梦希的话语冷冰冰的，没有丝毫感情。
“但是这孩子似乎比你想象中的要坚强，没有那么容易被操控。”元光说着站起身来，走到梦希和凝水中间，抬头看着空中那团虚无的人影，“放过她，也不必强迫你自己了。”
“看到和你一样的神族，觉得我不该按规矩对她么？”梦希的声音中多了些寒意，元光摇摇头，“只是不想看你变成一个让人讨厌的人。我的职责和毕生的愿望都是守护你，如果你一定要做这件事，那么所有的泥泞肮脏就由我来经受，你只需要高高在上纤尘不染，就够了。”
空中的那团模糊的人影沉默了，许久之后，她似乎收了手，之后凝水便大口喘息着，手在地上强撑着自己，让身体不至于倒下去，但是一双眼睛却还是倔强地看着空中那团人影，“我不愿意忘记，也不觉得可耻，而你身为众神之主，用这种方式给别人洗脑，强行让别人接受你的思想，你不觉得，你很讨厌吗？”梦希对她的威压和术法的效果还没有完全散去，凝水说这话时十分艰难。
没有一个人敢对梦希说出这样的话，但是梦希如今听到了这不一样的声音，却也不恼，仍旧兀自开口，“你所谓的‘爱’，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演变成恨，感情这种东西，从一开始就是有阴有阳，有正有负，而且阴阳正负极易变化，你今日的爱有多纯粹多炽热，明日的恨就会有多深刻。而纯粹的爱恨，都会使人盲目，你越是投入，便越是一叶障目，这不是一个神族该做的。你的眼中看的，应当是天下苍生，而非梦魇一人。”
凝水闻言不屑地一笑，看着梦希的眼中带了些嘲讽，“我眼中看的是谁，除了我自己，谁都没有资格决定。哪怕你再高高在上法力无边，却也有你做不到管不了的事，众生的眼睛看向何处，众生的脑中想着何事，你不能管，也不该管。”
那团人影沉默半晌，只说了一句“顽劣不堪”，之后便彻底消失，偌大的无形殿中，顿时只剩下元光和状态不佳的凝水二人。
元光站在凝水面前俯看着她，过了许久，才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销魂钉，很疼吧。”
凝水一愣，随后神色不由得有些黯淡，垂下眼眸，“都过去了，就还好。”
“无疆殿上，孤光要罚你，君上没有为你说话，很疼吧？”
凝水身子一僵，随后扭过头去，“他也是在按规矩办事，我是神族，又坏了规矩，自然是改由月君发落。”
元光只是看着她，目光灼灼，再次问了一遍，“君上没有为你说话，很疼吧？”
凝水变得有些烦躁，像是在反驳元光，又像是在告诫自己，“不过是没有说话而已，又不是什么刀剑插在我身上，怎么会疼呢？日司宫大人可真爱说些莫名其妙的笑话。”
元光的目光太过灼热，凝水在他面前，感觉像是被明亮的日光照耀一样，什么都无所遁形，因此一直不敢直视元光，元光却执意走到她面前，蹲下身，静静地看着她，却让她不能逃离。
元光指着自己的左胸口，望向凝水的双眼，一字一句地开口道：“这个地方，真的不疼吗？”
凝水动了动嘴唇，最终咬了咬牙，“我没有心，不会疼。”
“呵，是这样么，”元光轻轻笑了笑，随后站起身，回到案几前跪坐下来，提笔继续书写着什么，像是不经意地开口闲聊一般，“你是不是很疑惑，为什么君上在下界的时候，对你那样好，那样温柔，但是回到了虚空之境，便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
“因为在天上他是魔君，所以才会那样的。”凝水的声音不受控制地拔高，像是在回答元光的问题，又像是在告诉自己，让自己确信这个答案一般。
“你真的这么想吗？但是他完全可以一开始就以魔君的身份对待你，就像对待其他神魔一样，可是他没有，你觉得这是为什么呢？”
“我……一定是因为我是特别的。”
“对，你是特别的，”孤光继续在案几上写着什么，笔走如飞，“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究竟特别在哪里？”
凝水一愣。
“你化形之初，见到的第一个人便是君上，你就不奇怪为什么会这么巧吗？”
“明明是才认识你，但是他却知道你和其他神族不一样，你觉得，他是怎么知道的？”
“神族生来卫道，守规矩是每个神族都要做的，君上明明从一开始便打定主意要带你回虚空之境，却不曾教导你要守规矩，他明明知道你回虚空之境要遭遇什么，但是却仍旧由着你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你以为，他为什么这样宠着你呢？”
元光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抛到凝水身上，凝水被元光问得呆愣，竟一句话也答不出来。
“主上的能力是能够看见过去和未来，六百多年前，她对君上说了她看到的情景，有一个新生的神族，将会影响虚空之境的未来，主上希望君上能够找到她，然后好好教导她，让她为虚空之境的——”元光话未说完，凝水便猛地站起身来夺门而出直奔南边的无疆殿。
元光放下手中的笔，抬头看向空中不知在何时出现的人影，微微一笑，“你想做的事，我一定会帮你做到。”
这样讨人厌的事情，我来替你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