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从UGM远道而来

       拉开职员室的大门，矢的猛靠在走廊的围墙上。校门口内侧左边的种着六株樱花树，右边七株还是樱花树，猛看着它们发呆。这些排列有序的树枝上流出淡粉的花瓣，脚下的则被微风卷起，窸窣作响好像跃动的舞女。
       “也难怪大家觉得这是个笑话。”猛对自己悄悄说。
       这时还没有哪个班的人走出来。因为想到学生们看到老师是这个样子——把头埋在交叠的手臂，背弯得像弹弓——很难看，所以猛特意挺直腰板。而现在从他的胸口到脚跟，与墙面呈一个直角三角形，嘟嘴正对着职员室。里面很安静，只听见不远处能感受到老师在喷口水一样的讲课声。

       “请进吧。”
       “哦，是位年轻的男老师呀！”
       “这代表什么吗？校长先生？”
       记忆里的那一天，猛一进门就看见校长先生抿着嘴唇。那是一月的某个傍晚，没什么了不起的圆盘突袭一事后，跌倒的东京又爬了起来，樱花岗中学不久后就对前来求职的老师无生试讲。只是猛已经记不清楚太多的细节。
       那是一间很小的教室里，墙面刷得非常的白，灯光通明的情况下，黑板和时钟十分扎眼，橙色的讲桌上只有粉笔、黑板擦和一张当天的安排表整齐的列在那，另一头左右竖着，中间横着摆放桌子和椅子，都坐着猛现在的前辈和上司，其中就有林校长和野崎主任，咬着嘴朝猛微笑的小侬。
       猛认为，刚刚到那间教室猛也认为，这样的教室会让人感到不舒服，而且当时窗外的光线和里面反差相当大。零碎的记忆告诉他，那时候野崎主任问了很多在他看来很棘手的问题，而且在他的理解里面，类似“你曾在哪个单位高就”或是“你毕业于哪所大学”都不如直接问一句“你有本事吗”来的直接。
       猛还记得自己对答如流，只有一点很让人讨厌。他想要用“而且”、“之后”、“不过”继续说下去时，野崎主任打断说：“不必要的话还是不说的好。”所以猛就只好注意一下别的东西：一些老师在无聊地看看手上的评分表——那关系到猛能不能通过；小侬在前后欣赏自己修长的手；林校长在一旁点头说“啊啊”、“哦哦”，时而疑惑地瞟主任一眼。然后他“啊……阿嚏！”一声后，开始了他的提问。
       “呃，本子找不到了，老了啊。嗯——你会打篮球吗？”
       “什么？”
       “就是basketball,你会打篮球吗？What you play basketball?”
       “校长先生，不-对-啦。”小侬轻轻地提醒。
       “啊？”
       “哦！我知道了！”猛马上回答，“不会。”
       “诶？可是你看起来很高，其实也确实很高吧？”
       “真要认真点说的话，我就只是玩过几次，”猛边盯着天花板边想，“在美国的事了，而且我很怀念在那里参加摔跤比赛的事。”
       “了不起了不起，那样我们就有一位特别能打的体育老师了！”林校长点着头说。
       “您在说什么呢，这位先生是来任理科教师的。”野崎主任推了推眼镜。
       “那刚才说的要教体操的是？”
       “是一位年轻的女士。”
       “原来如此。”
       “女人？那真是了不起呐！”猛突然插话。
       野崎主任看上去不太高兴。
       “这样听上去有目的的话还是收起来吧，了不起什么的。”野崎主任看上去很不领情地边收拾领子边说，“这是非常平常的事不是吗？就好像不久前英国的那位撒切尔夫人。再说校长先生，虽然我不知道这位矢的先生是怎么和一身腱子肉的摔跤手们比的，不过‘能打架的体育老师’一定值得鼓励吗？”
       “我意思是能和学生们有良好的关系，你想会打篮球的话……”
       “然后矢的先生，”野崎主任又继续补充，“在你给我们看看你上课时的姿态之前，请允许我多说一句。在你之前也有一位理科教师，虽然因为战争离开了，但是仍然是一年E班优秀的班主任，你有本事吗？”
       “我当然可以！”
       当时的猛几乎是没有想就说出来了，现在的猛也不觉得这样子很傻。
       想到这儿，猛觉得稍微有点累了，就走开朝厕所走去。此时同学们都从教室出来了。
而就像是绝对不可能的灵异事件一样，那时候野崎主任听到这话居然忍不住笑那么一下——说不清的，不是嘲笑的笑，猛再想起来，觉得她很适合这样的表情。接着就像是表情贴纸被撕下来一样，板着脸听猛模拟讲课。
       猛马上就翻课本开始讲。小侬两只手抚着下巴、林校长看上去好像很不舒服地总是挠脖子、野崎主任和其余的部分老师一样，低着头在纸上写着可能自己也看不懂的东西，好像只是在听广播预报天气。讲着讲着，猛还会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些小物件说：“各位前辈，原子就好像这样……”每到这个时候，小侬还会说：“哦！是这样，这些我都忘了！”
       “这些是什么？”在临走时，猛的公文包不小心掉在地上，里面的东西洒了一地，野崎主任指着其中包装好的大大小小的岩石样本。
       “啊，我空闲时喜欢研究这些，这是最近的事。”猛说道。
       “我或许可以听听为什么。”
       “我认为，嗯......怪兽要出现了。”
       猛那时没注意到野崎主任说什么表情，其实，那是一个看上去有些疑惑又夹杂着不屑的表情，反倒像是故意做出来的。

       而猛当然没有被打败，他的决心和信心纹丝未动，只是稍微收敛一些当然没问题，因为有时候猛自己也觉得不对——要尊重这里的人。他大概是这么想的，而且他不觉得把学生带出校外有什么不对，即使是要找怪兽出现的证据。
       于是他深深地吸一口气，表示对自己的鼓励，才刚刚要开始第二口，就发现自己已在厕所里——对着职员室发呆一阵子后，他忘记自己正往厕所走。于是他赶紧像不经意间吃了一只虫子一样“呸呸呸”地要把嘴里的气一起带出去，虽然连进来干什么也不知道，但是他还是要去洗一把手。今天来搭话的明男也正好进来。
       “老师好。”
       “你好。”
       “嗯。”
       一阵沉默，只有两双鞋子划过干燥的瓷砖的声音。

       有一双停了下来。
       “老师，刚刚福山老师说在中国有一个词是‘居安思危’，就是说，在过的很安逸的时候也没有忘记防范临近的危险。”明男突然说，“这是对的，嗯——加油。”
       “嗯，谢谢！”猛仿佛也在给自己打气般吸一口气，随后大口吐出来说道。
       能听到明男这么说，猛打心里地开心。
       在这之后的几天里，要不是猛是老师，一定会听到有好事的人给他取了个绰号叫“告怪兽状的老师”。“告怪兽状的老师”，“告怪兽状的老师”，这一下子就传开了，并有幸成为时下学校最流行的话。
       如果猛能听到的话，他一定会马上意识到这是在说他，然后马上辩解。就算不知道，知道的人也“不打算放过他”。在一堂课上，super先是诉苦自家的超市总是进不到水果，猛刚想认真地为他剖析原因,super就大笑：“是不是怪兽都吃干净了！”然后几乎所有人笑成一团，这多半是计划好的。也没有人在意猛的反应——舔着嘴唇，一反常态地丢了活力。
       星期四傍晚，在最后一次检查教室的卫生后，猛舒服地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他右边的肩膀挂着鼓鼓的公文包、左手抓着已经在某一页夹上写着“在这里哟”的纸条的杂志《UGM的风采》，再走出去合上门。随后一边离开一边把杂志往包里面塞。
       “矢的老师。”
       “什么？”猛一支笔掉在了地上，他听出是京子老师的声音，这声音就好像是在笑，小跑到猛身边的本人也是一样。
       “太巧了，今天也是我值日。”京子老师弯下腰捡笔，“不介意一起走吧？”
       猛直感到自己的血液往脑袋上涌，《UGM的风采》不知怎么的沾上看不见的灰尘，让他在裤腿上来回擦。春天在傍晚的天空哈一口热气，整个世界仿佛只有星星点点，用沾了墨汁的脏手抹上会动的手印，路灯扑闪着柔和的光，害羞的流浪猫也躲在灰暗之中，四周又安静得出奇，温柔的风在耳边吹。可猛是刚才注意到，他不自然地关掉头上整栋教学楼惟一的灯，他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当然应该先回复对方的话。
       “谢谢！”猛把笔往外套口袋里塞。
       “呵呵，这牌子的笔我也在用，你看，他们的钢笔写起来也很棒啊。”京子老师时不时回头说道。
       “啊，就是他们的橡皮擦太硬了些。”猛勉强地回应。
       京子老师嘴唇合成一条缝，继续说：“矢的老师也喜欢看杂志呢。”
       “相原老师也喜欢吗？喜欢看这个？”
       “不，这个应该是男生更喜欢吧？”京子老师挥挥手。
       “说的也是。”猛踏过最后一级台阶，“这是小侬借给我的，因为我总是买不到。”
       “是吗？也难怪这纸片这么可爱了。”
       “就是啊。”
       “原来小侬也关心怪兽的事情吗？”
       “不，我也这么问过她，她只是说什么怪兽电影、放射热线之类的话，然后就去写诗。”
       京子老师抱着文件“哈”地低头笑一声。
       “每天都会广播的环节，她写的诗矢的老师有听过吗？”
       “听过，很厉害，非常罗曼蒂克！”猛在胸前握拳说道。
       “就是开学那篇不太好，关于运动员的，可好像在骂人，没有中心。”
       “相原老师知道的真不少。”猛扭着头说道，“说起来，在怪兽这点上我也是很有信心的，现在的种种迹象都表示怪兽即将要出现。”
       “矢的老师。”
       “嗯？”
       “你还真是浪漫呐。”
       “什么意思？”猛停下了脚步。
       “就是罗曼蒂克，你看怪兽本身也挺浪漫的。”京子老师也停下来。
       “才没有，不是浪漫……”猛挥动《UGM的风采》。
       京子老师笑着送出一口气。
       “这个该不会是老师你的兴趣吧？”
       “不——”
       “对了，矢的老师。”京子老师转过来，“你喜欢的士高吧？就是disco，那你也喜欢摇滚吗？还是说你喜欢演歌。”
       “请等一下，相原老师。”猛往前点了一下头，“其实你那天问怪兽的事情是和现在一样，是因为我被野崎主任批评、被大家不理解而可怜我吧。”
       “啊，不，怎么会。”
       “果然，你也觉得怪兽是小孩子的玩笑吧？”猛感到面部的肌肉都开始抽打鼻子了。
       “矢的老师，我……”
       猛最后一次朝前点一下头，在说出这一句话之前，他就因为感到这话未免有些刻薄。可是他没有迟疑，几乎想都没有想就说：“我当然没办法选择，在粉色的樱花面前说怪兽就在地下真是愚蠢至极。”他吸了一口气，“失陪了。”
       话音刚落下来猛就稍微但用力地鞠了个躬。终于在脑子一片空白时快步跑开，几乎是在一秒钟之内完成的，就这样把京子老师一个人丢在空荡荡的教学楼前，空无一人的操场中央。直到准备到校门口才放慢脚步。
       “停一下，别急着走！”保安大叔在门口外的信箱前叫住了他，“确认一下，呃，你是矢的猛老师，对吧？”
       “是我。”猛走上前，同时偷偷瞟了京子老师一眼。京子老师似乎是在表现自己其实不是不敢往前走，步伐缓慢地向前。
       “怎么？”保安大叔探头也瞟了京子老师一眼，“和女朋友吵架了吗？”
       “没有那回事。”猛看上去很不安地搓着打底的毛衣，大概里面藏着他要找的话，“是我的信？”
       “嗯。”保安大叔递过信。
       猛看到浅咖啡色的信封上秀气的字时就好像让人电了一样，他急把信抽过来揣在怀里。
       “这个……怎么……”
       “意外的反应，”保安大叔调皮地说。又像小偷一样小心谨慎，煞有介事地凑近，“放心，我-什-么-也-不-会-说，我-什-么-也-没-看-见。”
       谁为这个感到意外了，奇怪的是怎么会轻易让你看见。沿着学校外墙走的猛这么想。在注意到京子老师装作只是平视扫过他一眼就走后，他才把信从口袋里掏出来。信封上大概写着如下地址：

世田谷区
樱花岗中学
教学楼1号
二楼
左起第三间职员室
第二排第六办公桌
矢的猛老师收
没有贴邮票，只在上面写“从UGM专程送来”。猛抽出信纸，上面用一大一小且歪歪扭扭的字写上：

       矢的 猛老师：
              你一定要感谢你是一个对很多东西都有兴趣的男人，你就是这么说的。优秀的你从8000个人中取得最优异的成绩，从收到这封信起，你就不再是一月那场大战的实习队员，而是光荣的UGM正式队员。
       请允许我这么说。开始大山队长推荐你时我们还以为这很卑鄙，想要成为老师、还总是说什么怪兽的事，这可是着急用人的时候呀！事实是，你和你说的一样，爱好广泛。真正经历过“怪兽频发期”的大山队长在和平时期也是这么忙，连为你高兴的信都要拜托我来写，可他依然能在工作之余找到你。还请珍惜。
       现在，向你正式介绍一下。
       UGM是一个专门调查并解决超自然事件及抵御外敌侵略的国际组织。本部设立在巴黎，在世界各地都有他们活跃的身影。集合科学技术的精华，是地球防卫军不能少的干将！我当然知道你一定听过很多遍了，不过——Utility GovernmentMembers,政府御用成员，灯火之下地球人民的安全由我们守护！
       为此，欢迎你。
       普通的广播员、编辑
       塞拉 照夫
       1980年2月
又及：地址是队长的主意，嘘——


       这个所谓的大山队长，猛一下子就知道“果然是他”，在曾经，他们就在猛带学生们来调查怪兽一事的平地上相遇过，以此为契机，他如信中塞拉说的那样，一步步进入了UGM。

       “矢的先生，那么你认为，这个负能量会在青春期的孩子们身上放大吗？”

       “我不敢肯定，但是你看现在的孩子们，要是任由他们成长下去，说不定有人就会变得像怪兽一样，所以我想，虽然我只能管到自己的班级，但为了清除形成怪兽的源头，我愿意贡献自己的力量。地球上的人们如此悠闲，我看不下去。”

       “你还真是不一样，怀着这样的想法成为老师。说是地球人，倒不如说是宇宙人更加恰当吧。”
       “不，我就只是地球人而已。能遇到大山先生很高兴。”
       大山队长抖抖手中暗绿色的石头。
       “积蓄了四年的力量的大家伙，对现在的UGM来说是个挑战啊。”
       1979年2月的那一天，矢的猛早该猜到，这个穿着便装、俯身观察石头的男子怎么会是在周末阳光正好的时间里去拓展爱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