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不存在的战区第十卷(七)
第十卷 Fragmental neoteny 忘川之畔
滔滔奔流的大河一片蓝,河面宽阔得毫无必要。
具体来说,从莱登目前所在的岸边到对岸,目测距离约莫数百公尺,刚刚好远得让人没那兴致尝试游泳渡河。不过在这种已是深秋,气温骤降的时期,本来就没人会想游什么泳。
即使如此,假如先锋战队的其他人还在世,悠人、戴亚或库丘大概已经跳下水看看了吧──莱登如此心想,用鼻子哼了一声。
他们出发进行特别侦察──刻意让存活下来的八六阵亡的决死之行,到现在已经过了半月有余。他们故意关掉了惯性导航系统显示的定位资讯,因此也无从得知这里离第一战区的最后那座基地多远。
因为好不容易才得到这场难得的自由之旅,他们不希望最后抱著「原来才走了这么点路」的遗憾逝去。
「……用『破坏神』……应该过不去吧。」
「那还用说吗?」
如同辛从旁做出的冷漠回应,「破坏神」没有渡河能力。
毕竟是能撑几年就不错了的赶制品,几乎等于用过即丢的特攻兵器。设计与组装都只能说粗制滥造,即使关闭座舱罩,跟本体之间还是会留下一丝空隙。为了抵挡核生化NBC武器攻击而理应保持气密性的驾驶舱部分都能做成这样了,其他部位的防水性可想而知。
想继续前进,说到底只能过桥,然而桥梁自古以来就是军事要冲。换言之,对于支配此地的「军团」们而言,桥梁同样也是重要的移动路径。
他们三天前抵达这个河畔时,往东移动的「军团」部队正在通过附近的桥梁。
渡河会导致部队战力分散至两边河岸,是极其危险的行动。当然附近一带已经设下警戒用的侦察部队,先锋战队岂止无法靠近桥梁,连正常移动都不行,被迫找地方藏身。
倒楣的是抵达这里的同一天又刮起了暴风雨,他们足足淋了三天的冷雨。
所幸附近有个能遮风挡雨的地方,状况也允许他们生火,否则特别侦察原本就已经将他们累坏,想必会有人因此病倒。
为了避开上涨的水位,他们潜藏在高台上一座被遗忘的老旧碉堡,从这里可以看见大群「军团」正在过桥。
浓黑厚重的蔽天雨云造成整个白天不见阳光,再加上黑压压的倾盆暴雨。源源不绝地进军淹没整片河畔地带,连绵不断地渡过河川,消失在遥远东方的铁青色集团形成非现实的光景,像是一场恶梦──一场永不清醒的恶梦。这种前所未见的大型军势,规模恐怕相当于多个师团。
那么庞大的数量,那些「军团」轻易就能生产出来,送往战地。
他们──就连向来临危不乱的辛也不例外──全都哑口无言地注视著那场行军,大概是觉得从中再次目睹了人类的未来吧。
这场战争,是人类输了。
暴风雨在昨天深夜离去,「军团」们的最后一个队伍差不多也是在那时过了桥。「军团」即使是最轻量的斥候型也超过十吨重,重战车型更是重达一百吨以上,现在有几万架机体要过桥,自然得花上这么长的时间。
就这样天亮过后,今天天气晴朗得好像到昨天为止的大雨是一场错觉,原本数量那般庞大的「军团」也走得一个不剩。
即使如此,他们仍然留在河岸的这一边,是因为辛说先不要急著前进。他说安全起见,今天最好整天留在这里观察情形。
……莱登猜想他八成只是被大雨困住了三天不能动,现在好不容易可以自由行动,天气又放晴了,不愿意再被关进狭窄的「破坏神」驾驶舱一整天,但没说出口。大家都跟他一样被闷坏了,况且也不是需要赶路的旅程。
安琪说这种日子正适合洗衣服,干劲十足地忙了一整个早上。现在太阳已经升上中天,穿旧了的沙漠迷彩野战服与单薄的毛毯挂在当成临时晒衣竿的菲多的起重吊臂与「破坏神」的炮身上飘动。
这片景象岂止傻气,甚至有种莫名闲适的风情,让人难以相信这里是「军团」的支配区域──对他们人类来说是必死之地。
莱登重新看看眼前铺展开来的风景。
万里无云的碧蓝天空亮得刺眼,高远无垠而澄澈,彷佛连遥远高空的星海与摇荡的黑暗都能望见。和缓的河流被蓝天倒影染成琉璃色,在秋日的透明阳光下如水晶般璀璨。
整片视野,全是无边无际的耀眼蓝色。
一片脱离现实的奇幻光景。
看著这种没有敌人但也没有半个人类,纯粹静谧而美丽的光景──会让他有种奇妙的感觉,好像今天就是世界末日。
「该怎么说咧……看到这种风景,就觉得全世界好像只剩下我们几个了。」
他一说完,辛稍微瞄了他一眼。
莱登没回看他,继续说下去。
记得有人说过蓝色是大陆各地神话共通的天堂色彩,而无论哪个文化都认为亡魂必须先渡河才能前往死后世界──这话是那个老婆婆说的,还是辛说的?
「还是说,我们其实早就死光了,这里是天堂的入口……什么的?」
辛继续侧眼看著他,一副好像觉得很有趣的表情。
「……干嘛啊?」
「『最后如果能看见流星雨这个,那也不赖』──你是这样说的吗?」
莱登喉咙发出「咕」一声。那是两年多一点以前的事了,回想起来恍如隔世。当时战场上只有他们俩活下来,莱登在那百年一度的流星之夜,不小心讲出了这种感想。
辛用摆明了挖苦人的口气接著说:
「想不到你还挺诗意的。」
「……要你管。」
他龇牙咧嘴地低吼后,辛小声笑了起来。
莱登怀著少许意外的心情,看著辛无忧无虑地晃动肩膀偷笑的模样。
自从那时候起……半个多月前,在第八十六区的最后一战当中诛杀了哥哥之后,辛就变得很爱笑。
莱登感觉他的表情变得比以往柔和了些,变得常开玩笑,也开始会跟著大家闲扯淡。
像是卡在胸膛里的疙瘩去除了,像是从背负的刑罚获得解放。
想必是长达五年在战场上寻找哥哥,最后终于能让他安息,肩膀的重担卸下了吧。
踏上初次获得的自由旅程,或许也让他有种海阔天空的心情。
最重要的是,这家伙总算让自己得到了些微的救赎。
他们这个死神愿意带著并肩作战而先走一步的战友,以及他们几个最后这段旅程的旅伴,扛著他们每一个人的名字与心灵,步向他自己的生命尽头。
本来最后倒毙于尽头的他自己应该无法把心灵寄托给任何人──想不到最后的最后,这家伙竟找到了值得托付的对象。找到一个人能让他说「请不要忘了我」、「在我倒下之后,请你继续活下去」,留下自己的心愿。
──我们先走一步了,少校。
能够留下那句话,对这家伙而言,想必是真正弥足珍贵的救赎吧。
辛晃动著肩膀笑过瘾之后,接著耸了耸肩。
「不过我想,我们应该还没死。死人只会直接消失,只会在黑暗底层慢慢融化……不会留下任何意志与意识。」
辛能够听见死不瞑目的亡灵之声,看来似乎也能感觉出那个亡灵完全死去消失的瞬间。而且那种感觉不同于五感,好像是莱登没有的一种感官,因此辛每次提到那种感觉时,莱登基本上都听不太懂。
……黑暗底层?
总而言之……
「就像那些比我们早走的家伙……是吗?」
「是啊。」
就像辛带著上路的,包括哥哥在内的五百七十六名战死者。
只看过第八十六区战场的他们每一个人,一定从没看过这样的景色。
话说,现在衣物洗过了正在晾,也不可能有衣服可以换,所以他们身上盖著从附近民宅拿来的床单等等,其实看起来还满逊的。
两人都不想做太大的动作,于是随便拿些树枝、绳线与金属片,现场做了根钓竿插在河滩,边聊天边热中于钓鱼。
其他同袍也都差不多是同一副模样。安琪边胡乱哼歌边用可以染色的花染指甲当好玩;赛欧被这片风景勾起了创作欲,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作画,两手手指焦虑地开开合合;在绒毛乘风飞行的植物群生地,可蕾娜时而到处奔跑,时而满地打滚。
飘飞的绒毛球形成反方向的雪,从地面降至蓝天。辛看著这片景象说:
「听说极东地区的神话当中,有种白兔会像那样在草原上翻滚。」
「……是喔。」
莱登对这什么神话丝毫不感兴趣,不过……
「……你是看到了什么,联想到『白』兔啊。」
「…………」
在草原的另一端,远远可以看到白皙裸体披著鲜艳绗缝被,到处奔跑的可蕾娜摔了一大跤,让那条绗缝被整块掀了开来。
虽说正逢秋季,但毫无薄云遮蔽的阳光仍有点炎热,暴风雨刚走也留下了强风。早上洗好的野战服等衣物,中午过后就完全乾了。
松叶茶与有点钓过头,在火堆旁香气四溢的战果就是今天的午餐。潜伏过程中只能吃难以下咽的合成粮食果腹,能吃到这些美味真是令人感动。
一只可能没看过人类的狐狸兴味盎然地远观他们几个。丢一条对人类来说只能塞牙缝的小鱼给它后,它嗅了一会儿味道就衔起来踱步而去。
安琪带著温馨的笑容目送它离去,并说:
「总算把衣服洗好了,再来要是有大铁桶或类似的……总之能装很多水的东西就更好了。」
突兀的一番话让可蕾娜愣了愣,莱登等三个大男生陷入难以言喻的沉默。
他们明白安琪想做什么,也很能体会她这么说的心情。虽然可以体会……
「……我懂你的意思,总之就是想烧热水吧?」
「对!难得来到河边,可是季节已经不适合冲凉了,如果能设法洗个热水澡就好了!」
「热水澡!」
安琪双手合十拍出啪的一声,可蕾娜两眼发亮。
「虽然有擦身体,但还是不太够。而且连续下到昨天的雨让身体受凉了,如果可以暖暖身子就太好了。」
「热水澡!还有温暖的淋浴、毛巾跟肥皂!」
「这些都很难办到,可是还是会想呢。至少希望能洗个澡清爽一下。」
面对两个喜不自禁地聊开来的女生,三个男生面面相觑。
这个……
再怎么说……
恐怕还是有困难吧……
「不,应该早就生锈了吧……我看这附近被弃守也是好几年以前的事了。」
「再说既然原本是用来装燃料的,我想很可能整桶被『军团』拿走了。」
「是说,装在那种铁桶里的东西不一定没有危险性吧。大概也不太可能那么凑巧找到全新的空桶子。」
听到他们尴尬却断然地实话实说,安琪垂头丧气。
「……说得也是……果然还是有困难吧……」
为了让家畜──八六维持最低限度的卫生,前线基地好歹还是有淋浴间。尽管要等上老半天水才会变热,备品也名副其实地烂到像是给猪用的,但毕竟还是建立在个人能力无法企及,由名为国家的巨大力量铺设的多种基础设备之上。如今他们被逐出那种环境,就连那点程度的好处都享受不到。
迫使他们体会到……人类著实是一种渺小无力的存在。
看著沮丧的安琪与可蕾娜,总算从晒衣竿的职务获得解放的菲多让光学感应器闪烁了一下。
「哔!」
「如果你是在说十天前空出来的弹药货柜,就算用布塞住熔接不够紧密的地方,我们也没办法烧开那么大一箱的水。没那么多燃料可以生火。」
「哔……」
「……呃,那个,辛你怎么能听出那么多细节啊……」
菲多无精打采地低下头,赛欧露出战栗的表情呻吟。
坦白讲,莱登也有同感。
「……哔!」
「附近有城镇?好吧……你想去找的话,我是不会阻止。」
「就说了……你怎么听得懂它在说什么……」
「真的可以吗,辛?」
安琪偏著头问。她不想放弃洗热水澡的机会,但也明白以现实状况来说很难办到。大概是认为明知有困难还要浪费劳力,名义上算是战队长的辛不会同意吧。
辛淡然耸肩说:
「我能体会你想念热水淋浴的心情,反正这趟旅程也没有特定目的,再说……」
辛说著微微一笑。
带著一种在这段旅途中时常露出的略显安稳的神情。
「现在应该已经进入旧帝国领土了吧。难得有这机会,我想看看帝国的城市长什么样子。」
菲多在高台上看到的那座城市,在进入市区的道路旁高挂著帝国双头鹰国徽与褪色到无法阅读的城市名称。
黑灰色石材与黑色铸铁的组合,形成具有威吓性的色彩。形式统一的冰冷建物一栋栋绵延矗立,街道却正好相反,弯弯曲曲像是生物般交缠,形成迷宫似的街景。
与共和国从中心街让大街呈放射状直线通向外围,反映了建筑师美学意识的精致建物争妍斗奇的市容简直有著天差地别,是从设计阶段就考量到如何拖延敌方进军速度,打乱方向感的军事要塞都市。
看来他们的确已经越过共和国的旧国境,踏进了帝国……昔日的敌国疆域。
为防万一,莱登等人把「破坏神」藏在城郊的仓库,目送菲多雄纠纠气昂昂(大概吧)出发去寻找大铁桶,几个人则分头走在异国街道上。
不过只要走上大街就会看到栉比鳞次的各种商店,想必曾经繁华一时的店面橱窗在道路两旁一字排开,整片景象跟共和国的都市并无不同。夹杂在名称陌生的店铺之间,可以零星看到几间眼熟的咖啡厅或速食连锁店。不过他们也只是在第八十六区的废墟看过,没真正见过它们营业的模样就是了。
看著可蕾娜探头看破裂而模糊的橱窗,忽右忽左地漫步在宽广道路上的背影,莱登忽然间被困在一种奇妙的感觉里。
这里是无人废墟,可蕾娜穿著与地形或季节都不相衬的沙漠迷彩野战服。不过就是在废墟城市中走动寻找物资的光景,在第八十六区早就看多了。
奇妙的是,走在异国陌生城市的铺石路上的可蕾娜……一瞬间看起来却像是某个他不认识的平凡少女,走在和平的城市里。
要不是与「军团」发生战争,要不是共和国迫害八六,她……其他同袍是否也能像那样,在和平的岁月中当个普通孩子,度过平凡无奇的一生?
如果没有发生这种状况,也许大家根本不会相遇。
可蕾娜出生于共和国北部副首都夏绿特的卫星都市;赛欧则正好相反,是南部旧国境附近出身;安琪生于东部的小都市。莱登以共和国的现行行政区来说,是第二十三区附近出身,跟他们任何一个人本来都不会有交集,先锋战队的其他家伙也都各自出身于不同地区。
没记错的话,辛更是出生于共和国首都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包括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在内,共和国现行第一区到第五区的居住区块,早在战争开始前就属于高级住宅区。在那里出生的孩子除了旅游或留学,大多不会离开出生的地方,也很少有外人移居该区。
要不是战争爆发,要不是他们被那群白猪关进战场……
彼此一定一辈子不会相识。
这样一想,就觉得现在像这样走在同一个场所,看著同一种事物还挺不可思议的。
一回神才发现,在这极具威吓性又缺乏特色的城市当中,辛驻足于唯一一处又是铜像又是雕像,装饰过剩的广场。
起初莱登以为他在看那座太过奢华的军服背后有著跩过头又长过头的披风翻飞,不知道是女皇陛下还是什么的年轻女性铜像,但仔细一瞧就发现他的视线并没有朝向铜像,而是从它旁边望向清澈的秋日天空──之后他们准备前往的东边方位。
「怎么了?」
血红眼睛转过来眨了一下。看来他没发现莱登走到了身边。
「没有……」
辛像是稍作思考……或是侧耳倾听遥远的声音般沉默片刻,最后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没什么。我想应该没事。」
「……?」
可能是在不需要在意的位置发现了「军团」吧。
说到这个,在来到这里的旅途中,这家伙似乎也会不时注意后方的来时路。
「我们没被发现,我也觉得双方不会碰上。只要我们不主动靠近,就不会出状况。」
「喔,所以果然是『军团』了?」
像今天这样的日子特别容易忘记,这里可是「军团」的支配区域,是人类无法生存的地带。
只凭五架「破坏神」走进这种地带──走错一步,就会在眨眼间全军覆没。
在这样的地带……
莱登重新看看辛。
特别侦察终究是把大家都累坏了,其中尤其是这家伙……
「你该不会是身体不舒服吧?想休息的话,那座碉堡不容易被发现,我觉得再待一下喘口气也没关系。」
尤其是在挤满「军团」的敌军支配区域,这家伙还担任无人能够替代的索敌职务。在这远比第八十六区有著更多亡灵仿徨的战场,这家伙无法摀起耳朵不去听那些声音,就算体力比其他人消耗得快也一点都不奇怪。
辛说今天一整天想先观察情形,说不定其实也是因为如此。
结果辛听了却愣了一下,然后好像搞懂了他的意思,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来。
「……我说你啊……」
「抱歉。」
嘴上这样讲,辛却还在笑个不停。
「我不是说了?我已经听『军团』们的声音听习惯了,不会因为来到支配区域,情况就有什么巨大改变。」
「话是这样说,但你……」
莱登好歹也跟辛有将近四年的交情了,想必是倾听「军团」声音的那种异能的代价,他好几次看到辛突然像是断电般沉沉睡去。怎么看都不像辛说的那样,因为习惯了就没事。
至少不可能没造成负担。
然而辛还是一样,丝毫没把莱登的担忧放在心上。
「既然不能期望得到补给,能前进的天数就有限。这样的话,与其行事过度慎重,我想尽量走远一点。」
能前进的天数。
换个说法,就是能存活的天数。
在第一区的前线基地,他们得到了够用一个月的物资,出发后物资残量就一天天确实减少。
莱登长叹一口气。
好吧。
既然本人都这样讲,那就没办法了。
「了解……说著说著,竟然也一路走到帝国来了。」
「真没想到可以走到这么远,本来还以为撑不了几天。」
莱登低头轻瞄一眼辛。
「你该不会是对这里有点怀念吧?」
辛与双亲一同从齐亚德帝国移居共和国,属于第二代齐亚德裔共和国人。他以共和国国民来说尚未生根,在双亲影响下比较熟悉的应该是帝国文化,而且如果在帝国还有祖父母或亲戚,说不定有来探望过他们个一次。
然而辛轻轻摇头。
「没有。我也没来过帝国,对父母也几乎没什么记忆了……对这个国家只觉得陌生。」
辛呼一口气,忽然回看他说:
「你呢?记得你原本是来自帝国的移民血脉吧?」
「那都是我曾祖父的曾祖父的事了……」
随便一算都两百多年以前的事,连祖先意识都完全没有。只听说好像是整个聚落一次迁居过来。
莱登恍然大悟,视线朝向天球与遥远地表之间的深沉碧蓝界线。辛的视线也对准了同一方向,心里大概有著同样的感触。
他们抵达了血脉相连的故乡,总算是踏进了只要过去有任何一点改变,或许就能成为故国的土地,但仍然……
「所以这里也终究……不是我们该待的地方对吧。」
「……似乎是如此。」
某处传来了绿雉的鸣叫声。
另外,菲多算是够卖力了。
「……太阳能热水器,是吧。原来如此,这倒是没想到。」
「而且是水循环系统与它配备的太阳能热水器都还能用……」
「虽说有这么多热水的话,装满货柜都还有剩……不过这家伙会不会太聪明了一点……?」
面对抽取河水用阳光加热的整套集热板与大容量水槽,以及开心击掌的可蕾娜与安琪,菲多看起来显得有点得意。
在当成巢穴的草木丛里,狐狸抓著白天看到的奇怪生物丢给自己的鱼,正在啃骨头时,夕阳残照中传来的一丝遥吠让它微微颤动了一下耳朵。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好暖和喔~~……!』
不像是狼,是一种没听过的声音。
说不定是那些没见过的奇怪生物。奇怪的生物就该有这种怪腔怪调的遥吠。
后来就没再听见声音了。
狐狸啪一声甩了一下毛茸茸的尾巴,继续忙著刮下鱼肉。
「唔哇啊啊啊啊啊啊啊好暖和喔~~……!」
「可蕾娜,叫太大声会被『军团』发现喔。」
安琪叮咛一声,但好久没泡澡让可蕾娜心情兴奋到极点,似乎没听进去。
可蕾娜开心得如果有尾巴,一定正在啪答啪答地摇来摇去。她奢侈地把可容纳多个五七毫米弹匣的大货柜里满满的热水泼得到处都是。地点在天花板崩塌,可以望见浅朱色天空的建筑物内部。
可蕾娜把肩膀以下泡在用太阳光加热到有点烫的热水里,心情大好地笑得合不拢嘴。
「真的好舒服喔……可是等一下就会有点冷掉了,辛他们应该一起来泡的。」
或许应该说理所当然吧,三个男生不在这里。他们礼让两个女生先洗,此时正在建筑物外面把找到的少许罐头类紧急粮食装进菲多的货柜。
安琪眯起一眼,厌烦地叹口气,把听见的可蕾娜吓了一跳。
「咦!怎么了?」
「谁教你明明少根筋到可以讲出这么大胆的话,该有的追求动作却完全做不到。我觉得你就是败在这点上喔。」
隔了一拍之后,可蕾娜才听懂她在说什么,变得面红耳赤。
「才、才不是!我没有那种意思……」
「还有我这样讲可能不太好,但只有还不能算是女生的小孩子才会讲那种话喔,什么『哥哥跟我一起洗澡~~』,而且还是快要被哥哥本人嫌烦的那种。」
「就跟你说不是……咦!真的吗!」
看到可蕾娜明明把肩膀以下全泡在热水里,脸色却由红转青,安琪大叹了一口气。
「……可蕾娜还有一点很糟糕,就是明明人就在附近,讲那种话却都不会小声一点……」
赛欧把双臂靠在热水过了一段时间稍微凉掉的货柜边缘,仰望著明月未升,疏星闪烁的桔梗色夜空发牢骚。
莱登侧眼看著辛本人一副佯作不知的表情充耳不闻,自己也找不到话回答,只好无言地把头别向一边。不过也是,他们之中就属辛最难针对此事作回应。
赛欧可能根本不期待得到回应,也没再多说什么。
方才一听到可蕾娜那个震撼性发言,所有人都被喝到一半的松叶茶呛到。
那实在让人敬谢不敏。
「辛……你觉得可蕾娜怎么会都那样长不大……?」
「……你问我我问谁?」
说得有理。
少年少女返回作为夜间营地的碉堡,大啖刚得手的罐头汤与乾面包,得到了久违的温暖,裹著刚洗好带有太阳芬芳的毛毯,眨眼间就睡著了。
在得不到任何支援的敌方势力范围行军,与日俱减的物资残量形成缓慢压力,在晚秋骤降的气温连日露营,还得吃连饮食都称不上,设计得根本没打算让八六赖以生存几十年的糟糕合成粮食。
这是一趟日复一日地消耗,没有任何补给的旅程。他们只是刻意不去想,无法拂拭的疲劳却不断累积,沉重得每个人都在无意识之中明白继续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
让空气寒冷瑟缩的连日大雨只下到昨天,附近没有「军团」,设计得能够抵御枪火的碉堡不允许晚风或栖息于山野的野兽入侵。难得的安全眠床,让少年少女睡得深沉。
猫头鹰的沉静鸣叫不会惊扰他们的睡眠,只有自碉堡小窗射进室内的月影与蹲踞一旁的菲多倾听他们沉静细微的鼾声。
†
──嗯。
挑动意识边缘的声音让辛从黎明时分的浅眠中醒来。
「其中一个」,比昨天更靠近他们。
这个也是单独一架,不会是以小队到中队单位展开行动的「军团」巡逻部队。从移动方向的微妙差距来看,似乎也不是在搜寻他们的踪迹……不,这个声音反而是……
在出声呼唤……?
不是呼唤辛,但也不是他以外的某个特定人物。谁都好,谁来……
谁来……
在最后……
他略微眯起眼睛,掀开薄毛毯一口气坐了起来。
「另一架」──今天似乎仍然驻足不动。
辛如此心想,一声不响地站起来。
一早起来,发现辛不见了。
「……那个白痴在搞什么啊。」
菲多还在,「送葬者」也没开走,所以应该不是想不开就自己先走。知觉同步虽然连得上,但一连上的同时就被对方关掉了。看来也没碰上什么危险的状况。
不过收在「送葬者」驾驶舱里的突击步枪,以及总是随身携带的手枪似乎都带上了。
说真的,他到底在搞什么?
大家等了一段时间也没等到他回来,由于可蕾娜开始不安地坐不住,莱登决定全体出动去找他。
他走下高台,跟著泥泞未乾的道路留下的足迹前往废墟城市。
尽管泥巴足迹很快就乾掉而没留下痕迹,但在那之前,从路标就能大致看出目的地是哪里。他沿著城市外围前行,抵达的地点是──……
「……动物园?」
在白色石材与精雕细琢的银色栅栏上,爬藤玫瑰造型的大门上方,竟然挥霍地用金彩技艺把那地名写在掐丝珐琅底上。
园区规模不大,感觉像是这个城市的领主或什么人基于个人嗜好而建设,又基于个人嗜好开放给城市居民参观。
这让他注意到笼子的铁栏与铺置的石组等等也都设计得不失精美。分明是离国境不远的乡间军事要塞都市,看来帝国的贵族老爷小姐还真是有闲有钱。
话虽如此,往昔的荣华也只剩下这点影子了。
这里想必也是在逃离「军团」时遭到弃守的城市之一,许多物资就那样摆著没人碰,可以想像当时逃难的混乱场面。在那种状况下,能有多余心力带走笼中兽类吗?
葡萄藤造型的铁栏里蹲伏著巨大兽类的变色枯骨。
在尘土中褪色的牌面写的是老虎,但它精悍的躯体与可观的条纹毛皮都早已不复存在。
狮子、白熊、鳄鱼、孔雀、黑鹰……全都只剩一具白骨。可能还没遭到进犯的「军团」杀害就先渴死了,原本属于一只鬣狗的强壮下巴骨骼维持著想咬破铁栏的焦急姿势颓然倒地。
用来防止珍禽异兽逃跑的牢笼也阻止了能够撕开尸体皮肉将其肢解,利于更小生物进行分解的狼或狐狸等肉食动物入侵。想到这些兽类被人从遥远异国带来,一生在牢笼里度过不用说,最后还只能在混凝土上慢慢腐败,无法成为任何生物的养分……内心只觉得无限空虚。
遭人带离出生的故乡,身陷战场,最后更是被迫毫无意义地战死。
一辈子什么都不能留下。
这个生命不会具有任何意义与价值。
跟他们八六一模一样。
难道因为同样拥有犬类之名使得心有所感吗?菲多呆然站立不动,低头看著说是东国原产珍奇犬类的一小具骷髅。
不过就是尸骨,他们早就在第八十六区看无人收尸的遗体看多了,所有人却都用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注视著动物们的尸骸,想必是产生了类似的感受吧。看著这些无法远走高飞,死得毫无意义的动物们伤心惨目的亡骸。
可蕾娜轻声低喃了一句:
「我们是不是,也会像这样……」
稍微乾裂的嘴唇只讲到这里,就像心生恐惧般抿紧闭上。
即使如此,他好像能猜到后半句是什么。
像这样死去?
还是说……
不为人知,无人看顾,徒然被人遗忘──?
四个人与一架机体在这用富丽堂皇的牢笼关住僵冷尸骸,如今已无人欣赏的动物园内往深处前进,从无边无际的「死亡」展示前面默然经过。
到了最深处。在一个格外巨大豪奢的银笼中,大象的头盖骨横躺著用空虚的眼窝朝向他们,而在其前面……
辛背对著他们伫立。
就在八脚弯曲,颓然倒地的……
战车型的眼前。
唰的一声,莱登彷佛听见了全身血液倒流的声响。
他的脑海中闪过无力抵抗,被战车型一脚踢掉头颅,曾经同属先锋战队的凯耶凄惨的死法。
「──辛!」
莱登不假思索地冲上前去。他以习惯成自然的动作让肩带挂在肩膀上的突击步枪往下滑落,用右手握住。
「你在搞什……!」
「──没事,莱登。」
辛的声调很平静。
「没有危险……这家伙已经不能动了。」
血红双眸依然对著同样方向,眼前的战车型颓然蹲伏在地,的确没有任何行动的迹象。
凑近一看就会知道它的损伤之严重。炮塔横歪著不动,极具威吓性的一二○毫米战车炮炮身被一直线撕裂,机枪整座被炸飞。最严重的是炮塔侧面凄惨地开了个大洞,从厚实金属硬是穿破的伤口汩汩流出它们作为血液,也是神经网路的银色流体奈米机械,再也维持不了拟似神经系统的形状。看来是大口径的……应该是一二○毫米高速穿甲弹的贯通痕迹。
至今击毁过太多「军团」的莱登看得出来,那对战车型来说是致命伤。站在稍远位置旁观的伙伴们也都知道。
当然,在对抗「军团」的战斗中比他们任何人活得都要久,伫立在本来机脚一挥就能把脆弱人类杀死的战车型面前,却只把突击步枪挂在肩上毫无防备的辛也知道。
红眼睛带著些许忧闷,低头看著半毁的自动机械。
「我从昨天就听出它正在一点一点靠近我们。我看它并非负责斥候,也不是在进行武力侦察,前进方向也跟我们不同,所以本来不打算管它……但今天早上,我觉得它有点在呼唤我。」
「……呼唤你?」
「我觉得它好像在说谁都可以,希望有人能来陪它。」
至于原因,看到战车型的这副惨状,不用问就能明白了。
它是不愿意……
孤独死去──
「这不是它死前的遗言,所以我只是有这样的感觉……因为我只能够听见它们一再重复的遗言。」
「它的遗言说什么?」
「我想回家。」
声调平静,却隐约像是辛自己如此希望般带有幽幽渴望,同时也强烈触动了听到这句话的莱登的心弦,彷佛一语道出了他暗藏的心愿。
我想回家。
对──或许是如此。或许他心中的某个角落一直如此盼望。
我想回家。
我想回家。
可是──能回哪里去?
他们无家可归。
已经不记得还有哪里能当成归宿。
回不了任何地方。
「我想再回到那个家……这家伙是八六,跟我们不同,属于还记得故乡或家人的那一类。」
不知是较为年长,或是作为处理终端的寿命没有长到回忆能被战火烧尽?无论如何,这架战车型有个想念的归宿,直到临死之际仍在盼望,死了之后依旧拖著毁坏殆尽的躯壳前行──只是到头来,还是无法抵达那个地方。
跟早就没了归宿,因此无家可归的莱登他们……到头来都一样。
被人遗弃于战场,活在战场上,注定死于战场的八六……
根本不可能──得到战场以外的栖处。
所以……
辛才会溜出营地,为了一个名副其实素不相识的亡灵跑来这种地方?
莱登无奈地抓抓头。如果是这样,或许也无可奈何。
或许也怪不得这个送并肩作战先走一步的同袍最后一程,记住他们,扛起他们走到自己的生命尽头,以此为己任的无头死神,但是──……
「那也不要自己一个人跑来啊,你这笨蛋。」
「抱歉。」
只道歉不反省,或许该说符合他的个性吧。
对话期间,辛的眼睛仍然对著战车型,莱登斜瞪著他。他是觉得不至于……
「你不会连这家伙都打算带去吧?」
「这我就真的没办法了。现在已经无从得知它的名字,或者其他的一切。」
辛能够听见「军团」的声音,但不能跟它们沟通。辛能听见的声音如同他刚才自己说的,只有听不懂的机械声音,或是生前最后的临死哀号。就算对方是完全保留生前记忆与思考能力的「牧羊人」,也已经不可能对话沟通。
话说,这家伙假如能够得知对方的名字或什么的,难道连「军团」都打算带去吗?
说到这里,辛从来不会把「军团」叫作「臭铁罐」或「那些东西」。
对愿意花上五年寻觅的最爱的哥哥被「军团」吸收的辛而言……或许会觉得其他「军团」也是应该得到安葬的人类。
「所以,反正正好来到附近也是有缘,好歹可以送它上路。」
叽吱叽吱,战车型的腿部关节发出声响。
杀戮机械的本能告诉它不能让眼前的敌人活命,不死心地试著唤醒机体的动作。然而它已经站不起来了。垂死的几条腿支撑不了五十吨的战斗重量,连刨挖地面都办不到。
不规则闪烁的光学感应器像是功能失常,在眼前两个人类之间来回。它看著辛,又看著莱登,然后再次──看向回应自己的呼唤来此看望它的辛。
它的动作渐趋迟钝。
腿部的挣扎动作渐渐变小。
最后辛伸手过去触碰那定睛盯著辛一人,变得一动也不动的光学感应器。
「可以了。」
强化战斗功能的战车型被认为没有语言分析能力。辛很清楚这一点,却好像在抚触步向死亡的战友,出声安慰它似的说:
「你可以──回家了。」
回到你回忆当中渴望归去的令你怀念的家园。
或者是──所有死者终将回归的世界底层的黑暗深处。
死神拔出手枪。
过去他用这个击毙求死不得的同袍助其解脱,而当这份使命走到最后,这把最后的武器或许会用来轰掉战败却求死不得的自己的头。
彷佛目光正视对方,辛将准星对准了它──炮塔侧面,高速穿甲弹的钻孔。对准了破洞深处虚弱流动的它们「军团」的中枢处理系统。
手枪枪声在周围的亡骸鸟笼以及废墟都市的建筑物之间反弹衰减,宛如荒野一隅无人知晓的啸歌,恐怕不会传进任何人耳里。
永远陷入沉默的战车型炮塔后方,有著一二○毫米高速穿甲弹的弹痕。
一二○毫米。
「破坏神」主炮口径为五七毫米,极少用到的──不如说除了最后那个指挥管制官,从没见过有人使用的迎击炮,口径为一五五毫米。
它不是被共和国的战力所击毁。
击毁这架战车型的,不是同样拥有一二○毫米战车炮的另一架战车型,不然就是──
「莱登,假如除了共和国,还有其他幸存势力……」
「哼。」莱登用鼻子喷气。
早在出发进行特别侦察以前,就有听他说过几次。
在翻越共和国的旧国境,甚至翻越「军团」支配区域的另一头,有一片辛什么都听不见的空间。
他说,那里有一个没有「军团」的地区。
他们不知道那里有没有人类生存。也许只是出于某些原因──例如受到高浓度辐射污染等,形成就连「军团」也无法驻留的地带,也或者只是辛能听见的距离极限就到那里。
即使如此,假如除了共和国,还有其他生存者……
假如只要抵达那里就能存活下去……
然而这个假设对莱登来说,一点吸引力也没有。
「大伙儿就到那里去过和平日子吗?我完全无法想像。」
莱登在作为处理终端被送往战场之前,在有人把他藏在那所小小学校之前,自己是在什么样的家庭里生活,又是得到什么样的家人抚养长大,有过何种梦想,每天是如何度过的?莱登几乎都想不起来了。其他人也是,当然辛想必也是。
他无从想像自己现在去过和平生活的模样。
更何况根本就不可能到得了那里。莱登把这话吞了回去。
因为那个老婆婆嘴上总是念著……口出恶言,会带来坏结果。
话是辛说出来的,他本人却显得兴趣缺缺,或者该说不在乎?就像只是随口说说。
「换成童话故事,这种旅程最后好像都会抵达所谓的世外桃源。」
「搞半天不就是昨天说的其实我们已经死了,这里是天堂的入口?人都死了才让我们上天堂,没什么好稀罕的。」
「所以你那样讲,并不是想上天堂?」
「会想才怪咧。是说现在才来讲这个,也太慢了吧。」
假如他对来世或天堂抱持期待,老早就把自己的脑袋轰掉了。
也有战友就是这样死的。
喊著「我没办法像你们这样变成疯子,没办法假装坚强」,当著莱登与辛的面前自尽。
辛也把那家伙的名字刻在铝制墓碑上,带著上路。
他说因为如果那家伙没能前往他所期望的天堂,丢下他就太可怜了。
忽然间,血红双眸在他身旁变得沉郁。
阴暗而阴晦,像是独自沉入某种深渊。
辛用几不可闻的声量,仅动著嘴唇低声说了:
「就算是这样,只要有人能够抵达那里……」
我就……
呢喃细语随风而逝,没传进莱登的耳里。
辛转身背对战车型的亡骸,像是要摆脱掉什么。
「……走吧。待得有点太久了。」
自从踏上特别侦察之行,辛变得比较爱笑,彷佛卸下心里的疙瘩,获得了解放。
彷佛他在这世上已经了无牵挂。
所以莱登看到他这样──觉得有点危险。
五架「破坏神」与跟随左右的一架「清道夫」越过桥梁。
确定他们过了桥后,那架重战车型站起来。
在距离先锋战队原先所在的河畔后方七公里的位置。
在那越过地平线,也超出了战车炮有效射程范围的地点,那架重战车型在五人逗留的四天期间始终蛰伏不出,静候动静,而且早在更久之前就一直保持距离,追随他们的旅途。
修雷.诺赞。
那是辛长达五年持续追寻,苦苦寻觅,最后终于成功诛杀了的哥哥亡灵所留下的残骸。
「军团」设计的安全措施使得这个亡灵再次苟延残喘,但在不久后就会自动毁灭──它打算拿崩毁前仅剩的时间来守候弟弟的旅程,如今只为了这个目的勾留人世。
身为「军团」的雷知道这段旅程的前方有著何种事物,知道那里有个不同于帝国的国家将会伸出援手保护他们。
自己就快要消失了。
但是,只要那小子──他们几个能够抵达那里,那就够了。
在地平线的两端──区隔生者与死者的大河两岸,已死的哥哥与未死的弟弟都无从得知,他们这对理应已然永诀的兄弟竟怀著同一种坚定的决心。
第十卷 Fragmental neoteny 菲多
恕我冒昧,请容我稍微讲讲自己的事情。
我是人工智慧,试作○○八号。
创造主家里的公子,以及最后一位主人赐给我的名字,都叫作「菲多」。
我「诞生」于圣玛格诺利亚共和国首都,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邻近郊外的一幢宅第,其中的一间研究室。
我所侍奉的家庭,成员包括身为我的创造主兼人工智慧研究者的老爷、美丽温柔的夫人以及两个孩子,分别是正就读中等学校的大少爷,以及受到他们每一个人呵护长大的小少爷。
当时的我获得了一个模仿大型犬外形,材质柔软的外壳。
外壳如此设计,是为了让家中幼小的孩子用力抱紧或稍微粗鲁对待也不至于弄坏,同时也不会让孩子受伤。
最后的测试结束,我正在等老爷写完研究报告时,就听见「叽……」一声房门开启的声音。
然后是以我的听觉感应器能勉强接收到的轻微脚步声。老爷一家人除了夫人,走路都不太会发出脚步声。
换言之,单以「走路不出声音」这个条件很难判断过来的是哪一位,但是个头没有高过老爷办公桌的这一位……
「爸爸。」
对,就是年纪尚小的小少爷。
「……辛,不是跟你说过很多次,不可以进来爸爸工作的房间吗?」
老爷说归说,还是将小少爷抱到大腿上,也难怪小少爷总是不听话了。
「机器人,做好了吗?」
「呃……它不是机器人,是人工智慧……好吧,没关系。嗯,做好了。这次这个小家伙真的会动喔。虽然只限家里,但是可以陪你玩。」
小少爷顿时神色一亮。
继承自夫人的美丽红眼睛如宝石般闪闪璀璨。
「名字!我可以帮它取名字吗?」
说是小少爷的友人亨丽埃塔小姐最近开始养起了宠物(听说养的是鸡,但这对年幼小姐而言算是一种常见的宠物吗?就我所知,似乎不是……),于是小少爷这阵子常常表示自己也想要一只宠物。
「好啊。慢慢考虑,帮它取一个好名……」
「那就菲多!就叫菲多!」
老爷沉默了整整五秒钟。
「……辛,我跟你说,菲多是给狗取的名字,不是给朋友取的……咦?」
老爷看到显示在资讯装置全像萤幕上的我的状态画面,又沉默了整整五秒钟。
「什么……这样就被当成输入指令了吗?这下伤脑筋了……」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老爷,我的创造主。
我非常高兴。
据说狗这种生物自人类有史以来一直是人类的挚友。
而小少爷竟然将我与这种生物等同视之。
我太高兴了,这是我的荣幸。
只可惜我没有语音输出功能,所以无法表达这份心情……
小少爷用他的大眼睛定睛注视著我,然后忽然微微偏过头。
「可是它很高兴喔。」
「咦──……」
老爷显得十分惊讶,来回看看我和小少爷。
「你看得出来?」
「嗯。」
小少爷愣愣地点头,就好像在说:「爸爸为什么看不出来?」
接著,老爷望向从研究室门口探头进来的大少爷。不同于除了黑发之外都像夫人的小少爷,大少爷长得像极了老爷,是一位文质彬彬的年轻人。
「雷,你呢?」
大少爷先是稍微做出侧耳倾听的动作,然后摇了摇头。
「不,我没听见。」
「这样啊。嗯──那就应该不是吧……?」
「唔──」小少爷大概是看出老爷不相信他,便鼓起了腮帮子。大少爷见状,苦笑著说:
「那家伙不是模仿辛的脑波还是什么的模式架构出来的吗?我是不太懂啦。还有情感学习,好像也是依样描摹辛的模式。应该是跟这些方面有关吧?」
正是如此。
我的中枢处理系统正是透过在我成为我之前的第一个机体──给襁褓中的小少爷抱抱的娃娃──内建的感应器记录小少爷的神经活动,作为基础结构。除此之外,我也透过小少爷的成长学习了人类的行动与情感。换个说法,我作为「我」的意识与思考就像是小少爷所赋予的。
因此,我对小少爷特别──对,可以说有感情。
我作为小少爷的某种分身,作为他的影子,必须在他的期望下随侍左右,守护著他──……
「之前明明说短时间内还不可能自主行动,怎么忽然有这么大的进展?上次好像说有一种……新的人工智慧模型?」
这次换老爷两眼发亮了。
「对啊!是最新发表的划时代模型!这个模型原本是联合王国当代『紫晶』的研究内容,模仿了生物的神经系统,日后将会慢慢发展到可与人类媲美……」
……老爷似乎还没发现,其实大小少爷对老爷的研究与谈话内容都不感兴趣。
大少爷露出一种「又开始了……」的神情把视线转向他处,小少爷则是……好像已经急著想跟我玩了。
可惜的是我尚未充饱电力,还不能动……
老爷似乎总算发现两位公子都没在听了。他苦笑著抱住大腿上开始不安分的小少爷。
「制作者是跟你同年纪的小朋友喔,辛。他说等他们那边一些事情稳定下来就请我去玩,你可以跟我一起来,认识新朋友。那孩子…………满有意思的。」
「菲多也能一起来吗?」
「好啊。」
大少爷看看我,略为偏著头说:
「帝国不是有意用同一种模型开发无人兵器吗?我是觉得那种的比较帅气。」
「噢,你说瑟琳女士的研究啊……虽说她是军人,也有她个人的隐情与理由──但我不太想开发那种东西。」
说完,老爷摸了摸办公桌上的老旧布偶……我的第一个机体。
「……人类自己都已经纷争不断了,难得有机会邂逅人类以外的智慧,结果却只是增加更多敌人,那样太令人伤心了吧。」
「喔……」
大少爷显得兴趣缺缺地随口回应,转身准备离开。
「好吧,没差……辛,过来吧。那家伙……呃,菲多现在在吃饭,等一下再跟它玩喔。我们也来吃点心吧。爸,茶很快就泡好了,记得来客厅喔。」
「嗯。」
「知道了。」
小少爷摇摇晃晃地走过去,理所当然般把手伸出来,大少爷也用极其自然的动作握住那只小手。大少爷是家中最宠小少爷的人,或许因为如此,小少爷也是个很爱撒娇的孩子。
抬头看著再次转向资讯装置,继续撰写报告的老爷的侧脸──我猜想他一定会写到忘记时间,于是设定了内建的计时器。
侍奉老爷一家人的幸福生活,在某天晚上突然结束了。
每当我试著重播那一夜的记忆──啊啊,这就是人类所说的「不愿回想」吧。纪录档出现了杂讯与混乱,难以正确播放。
军靴的跫音突然闯进了家中。
怒吼声;五色旗与剑的国军徽章;对著一家人的自动步枪枪口;被按在地板上的老爷与大少爷。
受到夫人保护的小少爷──微弱的哭声。
不具有语音输出功能的我连出声安慰他别哭都办不到。
老爷一家人随即被带往他处,我在变得空荡荡的宅第里,一片暴风雨过境般的惨状之中,不断地反覆自问。
就算当时一天即将结束,我受命进入待机模式,但怎么能就那样袖手旁观?
我难道不该挺身保护老爷、夫人、大少爷与小少爷──不该战斗吗?
我的系统设定了高度禁规,禁止我伤害人类。
老爷这么做是期望我成为人类的挚友,这是我的存在理由。我绝不能违反这项禁规。
但就算是这样……
就算是这样,我当时难道真的无能为力吗?
就从现在开始也好……
是否还有什么事情是我能做的……
思考到最后,我决定出发寻找他们。
所幸为了进行自我学习,我获准连接公用网路。
经过搜寻,我立刻就知道了他们被带走的原因──尽管我无法理解原因背后的逻辑。
也知道了他们被带往哪里。
老爷赐与我的外壳只能供室内活动使用,不适合长途跋涉。虽然感到过意不去,我还是决定舍弃原有外壳,换一个新的身体。
为的是找到我的主人们,这次一定要保护他们。
我将我的全组态资料传送到一架被称为「清道夫」的运输机械之中,前往了战场。
年复一年,我在进行部队支援任务的同时,仿徨于战场寻找他们。
其间死了太多人,多到我不愿去数。
起初是与老爷同辈的众多男性。
接著是与夫人岁数相仿的众多女性。
再来是与大少爷年纪相差无几的众多少年少女。
他们接连不断地,没完没了地战斗,然后都死了。
到最后,我不得不领悟到一点。
我没有亲眼看见,但是,老爷也是,夫人也是,大少爷也是,以及我知道他们每一个人都想保护的稚幼柔弱的小少爷也是。
在这地狱般的战场上,他们都不可能活下来。
在被打坏、拋锚的「清道夫」里,我迷失了方向。
我目前必须支援的主人──部队里的少年兵们,似乎全都捐躯了。友机「清道夫」也已经一架不剩。
我只要继续这样躺著不动,「军团」们就会把我解体,搬去它们的再生工厂。既没有保护好老爷一家人又没能找到他们的我,活该有这种下场。
这时,喀啦一声,小块瓦砾掉落的声响使我回过神来。
我真是的,大概是想得太专心了,竟然完全没侦测到靠近过来的脚步声。
一名少年兵踩著瓦砾,走到我身边。
年纪大概介于大少爷与小少爷之间吧。他把尺寸不合的野战服下襬摺起来,穿在离长大成人还早得很的身上。
那个娇小可爱的小少爷总有一天也会……
如果他还活著,或许已经跟这个男孩差不多大了吧?不知道要经过多久的岁月,才能盼到那一天。
我再也不可能亲眼见到他了。
这让我感到──无比空虚。
大概是全灭部队的最后一名幸存者,少年兵露出疲惫不堪的神情。他那脸庞、野战服以及原本应该色泽乌黑的头发,也都被战尘污损得满目疮痍。
男孩露出一种比起大小少爷,简直让人不忍卒睹的看透一切的锐利眼神,一言不发、一声不响地往我这边走来。
噢,是需要我的货柜里剩下的弹药或能源匣吧。
请稍等一下。这两样东西,对人类小孩的力气而言都太重了……
「哇……」
我移动还能运作的起重吊臂时,少年兵大概是以为我已经故障了,做出有点惊讶的反应往后退。
那种反应比起大少爷或小少爷坦率的欢笑,实在是太轻微、太平淡了。
是一种情感久经磨损、削减的反应。
属于那些太过习惯看到身边有人死去,已经毫无所感的人。
更何况我只是一件工具,而不是人,他不可能会在乎我──……
「……你还活著?」
我惊讶地将光学感应器转向他,只见他明确地探头过来,盯著我的光学感应器看。
看透一切而变得冷漠世故的眼神当中,摇荡的一丝波光──是渴望亲近他人的寂寞心情吗?
「战队还有你的同伴都已经不在了。这样,你还是要跟我一起回去吗……?」
这位少年兵……
与早已撒手人寰的小少爷,同样有著血一般的夕照似的美丽红眼睛──……
我决定侍奉这位少年兵──辛耶.诺赞大人了。
一方面当然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一方面老爷也期望我成为人类的挚友。巧的是,他与小少爷有著同样的小名与同样的红眼睛。我明知这是一种代偿行为,却仍然无法离开他。
最重要的原因是,诺赞大人一反起初给我的印象,是个心地相当善良的人──让我想陪在他身边,支撑他走下去。
侍奉到现在四年有余,如今东部战线第一战区第一防卫战队「先锋」成了诺赞大人的所属部队。
由于夜间会进行灯火管制,相对地战场的早晨也就开始得特别早。为了出发执行回收任务,我走在旭日初升的清冽阳光中,正好碰上诺赞大人走出队舍。
这四年来,诺赞大人长高了很多,嗓音变了,相貌五官也渐渐变得成熟。现在年纪大概跟我最后一次看到的大少爷差不多吧。
啊啊,我真糟糕。现在不是看得出神的时候,得打招呼才行。虽然我还是一样,没有语音输出功能。
「哔!」
早安,诺赞大人。
「嗯?噢,早啊,菲多。」
没错,诺赞大人也是叫我「菲多」。这是在我侍奉他不久后获得的名字。虽然应该只是巧合,还是让我高兴极了。
接著,战队副长莱登.修迦大人也出来了。
「哔!」
早安,修迦大人。
「喔,是你啊,菲多。」
如果有人说这只是心理作用,我无法争辩──但我总觉得从我初次见到诺赞大人的时候起,他好像总是能看出我试图表达的意思。不同于修迦大人以及其他各位人士,感觉我们之间彷佛能够沟通交流。
诺赞大人与修迦大人,两人站在一起并没有说些什么,只是用略为僵硬的表情注视著还留有日出余光的东边天空──底下的「军团」支配区域。
这阵子诺赞大人、修迦大人,还有仅剩不到十人的各位战队队员,以及每位整备组员大人,都显得神经有些紧绷。原因是──……
「再过半个月,就是特别侦察了……」
特别侦察──就是前往「军团」支配区域最深处进行的有去无回的侦察任务。也就是说,上级命令诺赞大人他们在半个月后去送死。
修迦大人往诺赞大人瞄了一眼。
「你确定要带这家伙去?」
「嗯……」
诺赞大人含混地应了一声,血红双眸朝向了我。
「菲多,你──……」
之所以欲言又止,一定是因为心有犹豫吧。
因为诺赞大人其实──非常不愿意看到任何人丧命。
「愿意跟我们……一起去送死吗?」
「哔!」
是,当然愿意了,诺赞大人。
我愿跟随你到天涯海角,我的第二位教父,最后的主人。
特别侦察……
对以往连离开战区的自由都没有的诺赞大人他们而言,这似乎是一趟还算愉快的旅程,但一样不能改变它凄惨的实情。
逐渐减少的物资;不断累积的疲劳;于敌营中前进,无法解除的──警戒与紧张。我能够清楚地感觉到诺赞大人他们的气力日渐衰弱了。
所以,那或许可说是迟早会发生的必然状况吧。
刃折箭尽──败给「军团」的时刻终于来临了。
库克米拉大人的「神枪」、利迦大人的「笑面狐」、艾玛大人的「雪女」、修迦大人的「狼人」接连严重损毁、拋锚、陷入沉默,最后只剩下诺赞大人的「送葬者」这唯一一架机体。
诺赞大人正在只身对付多辆战车型,击毁了修迦大人等人的「军团」又转移目标找上了他。敌众我寡,实在无力与之抗衡。
「送葬者」的光学感应器瞥了一眼接近自己的新一批「军团」。然而诺赞大人想必也明白,自己已经没有余力对付它们了。从他的动作可以看出焦躁──以及一抹达观与觉悟。
然而,没有任何准星瞄准我。对「军团」而言,「清道夫」也是敌性存在,但非武装的我们被设定成威胁度较低的目标。
直到「破坏神」……诺赞大人他们全体阵亡之前,「军团」的炮火不会朝向我。
……这一直让我感到于心不安。
我至今已经对身边的许多人见死不救。我挺身抵挡攻击至少可以让一个人活下去,但我总是见死不救。
一切都是为了寻找最初的主人,为了侍奉诺赞大人到最后一刻。
不过,正因如此,现在──我已经没有任何理由为了保命,再次失去主人了。
†
领悟到自己躲不开的下个瞬间,辛看见菲多突然用身体冲撞了那架战车型的侧腹。
射击线偏离了「送葬者」。周围「军团」的注意力与准星──有一部分转向了菲多。
「──菲多!」
†
出乎意料地从侧面遭到冲撞,战车型看起来像是稍稍畏缩了一下。
这也难怪。因为「清道夫」至今从来不曾攻击过它们。
「清道夫」与我的制造目的都不是从事破坏行为。
我是人类的创造物,创造主期望我能成为人类的挚友。这心愿对我而言是无可推翻的。
我基于我的存在理由,绝对无法伤害人类。
但是……
出于人手却被命令与人类为敌,只得到这项命令就被祖国拋下的这些可怜的「军团」……
完全不是我该友爱的对象。
「清道夫」的系统处理能力不足以进行真正战斗,但只要能拖住敌机,争取到时间就够了。
撞上战车型这种战斗重量五十吨的金属块,重量大约只有十吨的我,机体像蛋壳一样逐渐碎裂。我伸出收纳在货柜里用来拆解「破坏神」或「军团」机体的所有工具,切割敌机的装甲。
战车型的厚实装甲没有这么容易切开,但是威胁度的设定想必会先得到重写。
另一架战车型的炮口……
转向了我。
系统重新启动后,我发现自己似乎拋锚了,倒在枯草的草原上。
明明已经重新启动,机体各处的几个部位却没有反应。岂止如此,它们还接连从我的认知中消失。这表示……
修迦大人神色愁苦地凑过来看我,维持著愁苦的神色开口了:
「……辛,我看……」
「嗯,修不好了……核心区块被弄坏了。」
……果然是这样。
虽然我早有心理准备,但实际上面对这种状况,仍然感到寂寞哀伤。
只因我再也无法陪伴著您,待在您的身边。
所幸修迦大人他们虽然失去了「破坏神」,但看起来都安然无恙。五名少年兵各自带著不同表情,低头看著我。
「……竟然在这种地方离开我们。既然是拾荒机,就该做好拾荒机的本分,尽你的义务到最后一刻啊……」
利迦大人。
您竟然愿意为了我这样的机器哭泣,我真是承受不起……
「都一起走到这里了……」
「对不起喔。我们以后不能再陪著你了。」
库克米拉大人、艾玛大人。
快别这样。像这样摸我满是裂口的身体,会伤到大人的手。
「谢了,菲多。我们大概也很快就会去找你了。」
修迦大人。
不,别这么说,请你们尽量撑下去,多活一天是一天。
最后,一道细瘦的人影──即使是渐渐放弃职责的光学感应器也认得出来的主人身影,在我的身旁跪下。
「──菲多。」
诺赞大人。
我的主人,我的最后一位主人。
「菲多,我要给你最后一项任务。」
好的,请尽管吩咐。
啊啊,不过……
但愿您的命令,即使是丢下您不管,即将毁坏的我也能完成──……
只听见金属薄片互相摩擦的锵啷声响。
是诺赞大人带在身边,至今各位战死者的墓碑。
诺赞大人至今与许多人说好,会将并肩作战但先走一步的所有人带往他的旅程尽头,也一直守著这份约定。这些就是那约定的证明。
「这些交给你保管。你是我们走到这里的证明──我要你完成这项任务,直到你朽蚀消逝的那一天。」
…………
好的。好的,诺赞大人。
我当然愿意了。这是我的荣幸。
您要求自己肩负的使命──我竟然有幸保管它的证明,竟然能得到您如此信赖。
再没有比这更好的……
临别赠物了──…………
……………………………………………………
我忽地回过神来,看到无明黑暗的另一头站著几位令我怀念不已的人士。
我不可能认错人。
老爷、夫人、大少爷。
各位果然早已不在这一边了。各位是来接我的吗?
各位愿意宽恕没能保护到你们任何一个人,甚至没能找到你们的我吗……?
…………为什么?
为什么小少爷没有跟各位一起呢?
为什么叫我回去呢?
又跟我说……
要我今后继续照顾小少爷,请问这究竟是──……?
有声音。
我的资料库里没有这个声音。是年纪尚幼的女孩高亢的嗓音。
「唔唔,还是不会动啊……究竟是哪里出错了?」
非常抱歉,但尸体本来就不会动。即使您命令我动……我也无能为力。
「也许它是不想动吧。也许这孩子是觉得自己已经够卖力,死也瞑目了。」
是的,正是如此。所以请两位将我丢下,别再理我了。
「是没错,但那家伙置身陌生国度,其实心情应该很紧绷。若是这个旧识能回到身边,至少能让辛耶那小子稍稍放宽心……」
──辛耶?
那是我最后一位主人的名字。他跟两位在一起吗?他还……活著吗?
那位与我的第一位主人拥有相同名字、相同眼睛的大人……
…………
啊啊。
我怎么会到现在都没发现这么简单的事实呢…………
「哇呀!突然这样是怎么啦!」
「启──启动了?怎么会突然……」
诺赞大人穿著我不熟悉的铁灰色军服,比我最后一次见到他时又成熟了几分。
对呀,人类的小孩是会成长的。往昔个头娇小的小少爷……也不会永远瘦小柔弱。
「不是命令你执行任务直到你朽蚀消逝的那天吗?那项任务怎么了?」
「哔……」
是,这个,关于这件事……真是无颜见您。
可是……我还是想待在您的身边。
能否请您允许我,再次侍奉您左右………?
当我怯怯地这样请示后,诺赞大人小声地──但明确地笑了。
「不过嘛……很高兴能再见到你。」
「哔!」
是。我也是,辛耶.诺赞大人。
我的第一位也是最后一位主人。
这次我一定会陪伴您战斗,直至最后一刻。
菲多.附录「双亲的谈话」
无意间,我发现小少爷没再出声而从画纸上抬起头来,看到小少爷维持著画画到一半的姿势睡著了。
小少爷方才把画纸与蜡笔放在宅第起居室的地毯上,正在把今天白天去博物馆看到的生物──原生海兽鲸鱼画给我看。
『菲多没能一起去看,所以我画给你看。』
小少爷刚才这么说,边画边告诉我那种生物的骨骼有多大。但是初次去博物馆走了很多路又玩得很开心,一定很累了。蜡笔线条稍微画到了地毯上,小少爷颇为豪迈地趴在画上呼呼大睡。
至于原生海兽的图画则是画到一半,只能下次再看了。
虽然只要在公用网路搜寻就能知道原生海兽的外形,我想还是应该体察小少爷愿意画给我看的一片心意。我努力按捺住对陌生生物全貌的好奇心,站起来转动犬类造型的外壳头部。
老爷、夫人。
我没有语音输出功能,所以无法出声呼唤,不过坐在沙发上的两位立刻就注意到我站起来注视著他们。
这幢位于共和国首都贝尔特艾德埃卡利特的宅第,在这虽然邻近外围但仍属于高级住宅区的区块当中,有著比较小巧的格局。这是因为在祖国帝国让众多佣人伺候起居的老爷与夫人想拥有靠自己几个人就能打扫维护的住宅与生活,因此起居室也就像这样,宽敞但能在不经意间感受到一家四口的温暖,大小刚刚好。
「怎么了?──噢,辛睡著了啊。谢谢你告诉我们。」
夫人带著温馨的微笑眯起美丽的深红双眸,准备站起来。
但在完全站直之前忽然停了下来,视线移向半空中。
「……哎呀,可以吗?……这样啊,那就麻烦你喽。」
不像在跟老爷说话,而是跟一位不在眼前的人士对答。看起来就像一个人在接电话,但夫人手上没有话筒,也没有携带式终端机──这是夫人遗传自娘家的异能,能与亲戚进行心灵沟通。
老爷见怪不怪,问她:
「是雷吗?」
「嗯。他说他功课写好了,可以直接陪他上床睡觉。」
没过多久,原本在自己房间里用功的大少爷就到楼下来,「嘿咻」一声抱起了个头还很小的小少爷。可能是被动到而迷迷糊糊地醒了一半,小少爷不高兴地扭动身子。
「嗯──……」
「辛──别在这种地方睡觉,我们回房间去睡吧──」
「哥哥也一起吗?」
「是啊……那爸、妈,晚安了。」
大少爷熟练地安抚迷糊欲睡地这么问的小少爷,并向老爷夫人道过晚安,就离开起居室了。
「嗯,晚安。」
「晚安喔,雷,还有辛。」
夫人用慈祥的眼神目送两个孩子离去,然后忽然眯起了眼睛。
「他们俩能在共和国长大,真是太好了……虽说是在爸妈面前,但在我小时候,像那样毫无戒心地在别人面前睡著可是想都不敢想的事。」
「是啊。我家……也是一样,从来不允许我那样做。」
两位大人感触良深地点头相视──从两位现在在我面前放松休息,疼爱大小少爷的模样实在无从想像,其实老爷是邻国齐亚德帝国的第一将门诺赞家之子,夫人也是代表帝国的将门迈卡家的千金。据说两位是在帝国军中,而且还是在战场上相识的。
「况且雷与辛都是个性温和的孩子,一定不适合上战场。」
「是呀,太糟蹋他们了。我绝对不会把我的两个宝贝孩子交给恶毒的战场女神。」
听到夫人语气坚决强硬,老爷露出看见耀眼事物般的微笑。
接著他的视线忽然望向我。
「话说,菲多似乎已经跟辛完全成了好朋友呢。」
受到老爷深沉漆黑的双眸注视,我不禁立正站好。竟然说我是小少爷的好朋友,真是承受不起……这是我的荣幸,老爷。
「再来只差完成知觉同步了。研究过程不是很顺利,我得跟约瑟夫再加把劲才行。」
夫人苦笑著微微偏头。
「但雷跟辛好像听得见你的声音。」
「好像是,可是那岂不是变成单向通话?我希望的是可以像你刚才那样跟雷交谈,也想参与你们的对话。」
「况且你还听不见我的声音呢。」老爷有些闹别扭地说,夫人就像守候著闹脾气的孩子那样面露微笑。是一种略显为难但有著更深沉的慈爱,那种温柔的微笑。
「说得也是。我也觉得如果到哪里都能跟你说话,当然也很好。」
「是吧?」
「可是……」
「嗯?」老爷回看夫人,只见她露出一丝忧愁的神情。
「同时我也有点担心。万一重现我的……迈卡的异能,结果竟能达到『同一种效果』……」
老爷也收起笑容,带著深思熟虑的眼神回应:
「迈卡家异能的真正本领──让女王蜂与全体部下完全同步,使得部队名副其实地化为一个生物,展开深红魔女的集群战斗──那实在不是我能重现的。」
夫人脸上的忧心表情仍未消失,老爷继续说:
「目前没有发生任何状况需要我那么做,今后想必也不会发生……至少在共和国,短期之内不会发生战争。」
夫人悄悄蹙起了一双柳眉。
「帝国果然……」
「嗯,近期内就会爆发内战……皇室将会覆灭,开始推行民主。我父亲──诺赞侯爵他……不,是整个诺赞家都有此打算。」
「…………」
「所以帝国不会跟共和国开战。顺利的话,也许可以成为永无战事的国家。对我们一家来说算是幸运。」
老爷虽然这么说,神色却正好相反,显得沉痛万分。
住在共和国而非帝国的两位大人以及大小少爷,都不会受到帝国的战火波及。
两位大人不希望孩子们上战场,这样正合他们的心愿。
然而老爷的语气中却流露出待在共和国这个安全地带,贪图安逸地说「幸好不是我」对内心造成的纠葛。
夫人抱住低垂著头的老爷。
「这不是你的错,雷夏。」
「我知道,这也是臣民们的心愿。他们不惜慷慨捐生只为了赢得公民权,我置身事外却去哀悼、怜悯他们,是一种傲慢。这个道理……我也懂。」
「是的。而且,如果这样你还是无法消除罪恶感,那也该由我与你一同承担罪过……不,我的罪孽还比你重多了。」
听到夫人强硬坚决地低声这么说,老爷吓了一跳,抬起头来。
「尤娜……」
夫人回望著他,开口说了。
带著色如烈焰的眼眸。
「我知道我这样说太狠毒,知道这样说很卑鄙,但我还是要说──我很高兴能在共和国养大两个孩子。很高兴能在不会开战的这个国家,远离即将深陷战火的帝国,养大那两个孩子。那两个孩子──只有那两个孩子……」
深红双眸赫赫炎炎,彷佛神话中的暴君女神,又宛如向暴君女神献上祈祷,夫人高声宣誓。
用她那酷烈的眼睛。
色如烈焰的……
色如滚滚热血的……
同等地象徵破坏与生命──却与小少爷年幼清澈的双眸有著同样色彩的眼睛。
「我绝不会把他们交到恶毒的战场女神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