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村------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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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风吹过,天空逐渐暗沉下来。
他点燃一根烟,放进嘴里猛吸一口,抬头看了看天,吐出一团烟雾。
海面异常的平静。
他解开拴住滚轮的绳子,摇动手柄,渔网缓缓地浮出水面。五六条拳头大小的鱼挣扎着在渔网里蹦跶,他看到海草之中似乎藏着一条八爪鱼。应该还有些虾子,他心想。
四处的乌云开始向中间聚拢,天光变得收敛起来。
几只海鸟嘶鸣着向乌云的尽头飞去。
他迅速启动发动机,随着一声低沉地轰鸣,他调转船头,朝着前方驶去。
几道闪电在不远处劈了下来,昏暗的世界像是裂开一道口子,照亮了他黝黑的脸庞。
他眉头紧锁,目光坚毅地看向前方。一阵海风吹过,他感到一丝凉意,恨不得把自己全身的力气都注入到这艘摇晃的老家伙身上,只求它快速驶到岸边。
无穷尽的海面是一片让人毫无安全感的蓝色,完全不同于陆地上的光景。人或许喜欢在广袤的平原上撒野,但面对无尽的海洋,人们只能告以敬畏。出海经验再丰富的老渔民在这种天气下,能做的也只有提早收网,赶紧返航。而他现在无疑是将自己的性命完全交给了大海。
此时海面一改刚才的平静,宛如一头苏醒的巨兽,狂风裹挟着海浪四处冲撞。
一朵接一朵的浪冲打在礁石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几声天雷在他的耳边轰隆炸响,黑色的海水肆意地涌动着,不断舔舐着这艘上了年岁的老渔船。似乎只要再稍稍用力,这艘船就会瞬间四分五裂。
他紧紧握住船舵,手心里全是汗水。他的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不停颤抖,不加控制地随着船身一起摇晃。忽然他远远看到在船身的斜前方涌来一朵巨浪,顿时面如死灰。狂风呼啸着吹过,似乎助长了海浪的威气。
他立马关掉发动机,躲进船篷,一把将网塞进甲板里,抄起拴在船头的绳子系在自己的腰上,死死的抓住船沿。他心里不停地咒骂着,后悔今天不应该出海。五米多高的巨浪擎着天连同雨水一齐压了过来,他紧闭着双眼,不敢直面这景象。
“咚”的一声,他的头重重的砸在船板上,身体也因为失去平衡而变得扭曲,但他仍死死地扣住船沿,来不及反应,他的头再一次向着船板砸去。这艘老船此时摇晃地像个酩酊的醉汉,全身不断发出绝望的声响。涌入的海水将他全身湿透,失重的感觉让他心里没有底,只是不断地撞击。好几次他抓不稳被甩在一边,紧接着他又摸索着随便抓住什么东西,身上的疼痛此时已经算不上什么,求生的本能让他心里只有活下去的念头。
渐渐他感觉船身摇摆的幅度小了,显然没有了刚才的势头。刚要睁眼,又一个浪打来,海水灌入他的鼻腔,他狠狠地呛了一口水,不停地咳嗽。毫无规律的风浪左右侵袭着这可怜的一人一船。他又抓紧了船沿,密集的雨水打在他的脸上,让他感觉呼吸困难。他蜷缩着一点点向船篷靠近,冰冷的雨水和海浪的撞击让他一度快要失去知觉……
孤独的海面上,到处是水的重复。
海浪不断冲刷着礁石,发出一阵阵“哗哗”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风逐渐小了,乌云也逐渐散去。海水逐渐褪去墨衣,显露出熟悉的蓝色。
他扶着船沿缓缓地站起身,方才撞击带来的疼痛感此时愈发强烈。忽然他感到一阵恶心,转头到船边呕了起来……
船到了岸边他一把将锚抛了下去,拉出缆绳系在船柱上。他打开甲板拖出渔网,那几条鱼已经放弃了挣扎,死了一样地挂在网上。今天可以说是没什么收获,一连几天都是这样,但前几天海面还算平静,今天差点把命丢了。他回想起刚才的经历心里不禁哆嗦了一下,为了这几条破鱼,他用脚踢了一下鱼,确认它们是不是死了,真不值当,他心想。但是渔民的生活不就是这样吗,他从来没对渔民的生活抱有过什么幻想。只是今天发生的事一定不能告诉阿奶。随后他便背起网朝村子走去。
王东是这个村里唯一的年轻人,年轻到二十出头的年纪村里找不出第二个。大部分年轻人和中年人都去了镇上务工,村里没有学校,小孩子就跟着大人一起去到镇上念书。王东也念过书,但只念到初中。初二的时候他父母离婚,谁都不愿意托带个累赘,父亲便把他送回了村里跟着阿奶一起生活。后来两人各自组建了新的家庭,王东也便再无人问津。
儿时村里有几个玩伴,他们经常三五成群下海游泳。属王东水性最好,入了海像鱼一样自在,比赛游泳也总是他第一,大家便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王鱼。王东也不抗拒,任由他们叫,一来二去便真成了“王鱼”。现在整个村子恐怕只有阿奶知道王东是谁。
王东背着网回了家,阿奶正坐在庭院里等他。看到王东平安归来,阿奶立马起身,忙问:“今天海上天气可不好?我看刚才半边天都黑了,吓死人!”
“海上好着呢,没黑天。”王东将背上的网丢在地上,几条鱼仿佛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挣扎了几下,随后便翻了肚皮。
“骗人!那么大的风,房子都要被刮倒了,我不信吹不到海上……你的额头怎么了,怎么出血了?是不是今天风把船刮翻了?”阿奶一把年纪了但目光仍然犀利,一眼就看到了王东头上的伤口。
王东下意识摸了摸额头,果然出血了,这才感受到隐隐的疼痛。忙圆谎道:“这是收网的时候被网刮到了,要是今天真有这么大的风暴,我都不一定能活着回来。”
“呸呸呸,这孩子这么大了还不会说话!”阿奶露出一副既心疼又嫌弃的表情,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现在阿奶可就你这么一个独孙,你出了事叫我怎么活?阿奶年纪大了,身体不如从前了,还想着抱重孙呢……”
听到“重孙”二字,王东像是触了电一样心里咯噔一下。这感觉不比今天在海上遇到的风暴,他赶紧转移话题。“知道了,今天还跟昨天一样,没什么货,也不知道老天爷打的什么主意,诚心为难我似的,一连几天都是这样。”说罢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
“别什么事都怨老天爷,老天爷也不能什么事都管啊,更何况这打鱼是靠海的事情,打不着也正常。你去把鱼拾掇出来,我给你补补网。”阿奶说道。
王东没多说什么,拎着网坐到角落捡鱼去了。
海边的天气总是这样变化无常,刚刚放晴的天似乎又遮上了一层阴翳。灰色的云层不停地涌动,笼罩着整个渔村。这样小小的村落,在海边比比皆是,倘若问这村子是如何形成的,便无可追溯。就连问起村子里的老人,老人也只能说自记事起,这村子便存在了。村子里当然没有村志,现在识字的人都不多,更不用指望先人去做这项繁琐的工作。唯一能见证这段历史的,恐怕只有海边那一艘艘斑驳的老渔船。
王东的渔船是自他爷爷儿时起就存在的老物件,王东的童年很长一段时间就是在这艘渔船上度过的。那时爷爷就经常对幼小的王东说等他长大,这艘渔船就交付给他。他可以用它继续捕鱼,也可以卖掉娶媳妇。王东总是瞪着一双疑惑的大眼,听爷爷讲那些遥远的事情。而转眼间,遥远的事情已经来到了跟前。
吃过晚饭,屋外已经下起了大雨。家里的老钟缓缓地敲了九下,沉闷的钟声响彻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一声接着一声,使本就空荡的房间显得愈加孤独。阿奶早就上了床,上床前不忘嘱咐王东第二天如果天气还是这样糟就不要去了,王东应着点了点头。
小小的房子里只有两个房间,一个是王东的,另一个是阿奶的。
王东在堂屋里坐了一会儿,便推门而出。夜晚的村庄安静的出奇,只有噼啪的雨声昭示着对寂寞的不满。
他伫立在屋檐下,划燃一根火柴,点着了嘴里的香烟。火光照亮了他的脸庞,显露出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沧桑。
“呼——”伴随着烟雾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雨夜的潮湿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泥土的味道,这令他感到稍稍放松了些。他抬起头看向远方,越过那些低矮的房屋,是一片空荡荡灰蒙蒙的天。
他总觉得渔村不是他的归宿,他想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不只是走出渔村,他想要走出城镇,他坚信城镇的外面有着更广阔的世界,一个他无法想象的世界。他同样羡慕那些儿时的玩伴,他们走后便杳无音讯,仿佛不曾存在过。而现在只剩他一个人留守在村子里,整日与海浪做抗争。他越想越觉得寂寞,愈发觉得内心有一团火焰,终日地灼烧着他,让他不得安宁。他猛吸了一口烟,火星逐渐蔓延至烟蒂。他幻想着有一日自己能离开这里,绝不会惦念这里的一切……忽地阿奶起夜解手,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看到烟雾中的王东,便催赶着叫他去睡觉。王东应和着,将烟蒂随手一丢,弹在地上蹦出几个火星,回屋去了。
雨下了一夜,一直延续到第二天。饭桌上阿奶把昨天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王东心不在焉地听着。只觉得那口老钟一直滴答滴答响个不停惹的人心烦,今天他允诺不再出海打鱼,一时像只突然报废的机器,齿轮吱嘎吱嘎地空转,吃饭的胃口都没有。阿奶问他为什么吃的这么少,他说不饿。阿奶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阿东,天天跟我这个老太婆生活在一起,很没趣吧。”说罢可怜巴巴地夹了一口菜放到王东碗里。王东心头一震,回过神来,不知道阿奶是什么意思,连忙摇头。“这村里就你这么一个二十来岁的娃娃,剩下的都是老阿伯老阿婶,你正是精神头足的时候,没个朋友,还要照顾我这个老太婆,可怜呐。”王东听罢头摇的更厉害了,忙说:“不是阿奶,我……”“你不用说,我知道,你懂事,阿奶不糊涂。昨晚看到你在屋头外抽烟,阿奶知道,你寂寞啊。”听到这儿王东没有再说什么,只听屋外的雨声更大了。阿奶起身回到屋里,出来时手里多了个红布袋。她把红布袋放到王东跟前,让他打开。只见王东从中拿出一只白玉镯,昏暗的灯光下玉镯似乎散发着白光,均匀细腻的质地没有一点瑕疵。“这只镯子是我出嫁时的嫁妆,是我阿爸在镇上跟一个商人用十斤大米换的,跟着我几十年了,值一点钱。”阿奶平静地说道。“这些年来,阿奶没有什么东西能够给你,这镯子你拿去娶媳妇用罢。”听罢王东想要感动,却感动不出来。一来是本就无娶妻的打算,二来收下这镯子无疑便接受了阿奶催婚的压力。无奈王东摇了摇头,将镯子放回红布袋里。阿奶执意要将这镯子送给他,他只能收下,此时他心里却莫名生起一股对父母的怨恨。
饭后王东说要去看看船,拿起斗笠便出了门。
雨势已没有刚才那样大,但天仍然是死气沉沉的阴。小小的渔村里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交错的小巷子里满是星星点点的光亮。明暗交替的石头路被雨水浸润的湿滑,隐约倒映出周遭的房屋和灌木。
空气中的水汽在王东的睫毛上凝成一颗颗小水珠,模糊了他的视线。他恍惚地行走着,回想起阿奶的话,只觉得她说中了一点,他确实寂寞。这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清的寂寞,要在现实捣碎的欲望和理想的混合体中捡。他不甘这就是他的人生,但似乎这就是他的人生。
不久他来到了海岸边,海水冲刷着堤坝的哗哗声不绝于耳。他漫步于堤坝之上,烟波中只有他一个人孤单的身影。他渴望着能够遇见另一个孤独的身影,懂他的寂寞,相见如故般知根知底,无需多言,仅仅陪他走一走。不过他很快认清了现实,这迷雾中只有他自己。
他面朝大海,朦胧的雾气给海面增添了些神秘的气息。这令他感到熟悉又陌生,这个自己从小生长的地方。他真的属于这里吗,王东不止一次问自己。没有答案,也没人给他答案,面对着声势壮阔的大海,王东心里有百般滋味。此刻他想大吼一声,声音盖过海浪,让海水为他沸腾。他摘下斗笠,缓缓仰起头。雨水在他的脸上肆意横爬,寒冷很快将他包围。
他脱下衣服,一跃跳进了海里。
冰冷的海水刺激着他的每一寸皮肤,他毫无知觉般自由地游着。他的胳膊在空中划过一道完美的弧线,然后优雅地落入水中。他像鱼一样灵活地扭动着身躯,不断将头浮出水面。雨水打在他的脸上只觉得舒服,海浪似乎也变得小了。蔚蓝色海水下他那赤裸的四肢似乎幻化成了鳍,拨动着海水义无反顾地向前游去。此时他不必去想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不必被内心折磨,只是机械地游,不停地游。不知过了多久,他感觉浪变大了,有几次海浪将他推开,偏离了方向,但他仍不死心地向前游去。忽然一个大浪将他淹没,好像排斥他似的,直接让他调了个头,他感知到了自己已经游过了平日里最远的航程,面对着不善的风浪,他只好朝岸边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