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运】《塔兰:铁甲》塔兰系列最终篇09(完结)
九
拉卡布
坚不可摧
突袭
战争铁砧朝北而去,留下仍旧燃烧的残骸在愈来愈浓的雾气中仅余一小团红光。他们没日没夜地行进。战争铁砧幸存的乘员陆续醒来了。萨查没能恢复意识,她的身体仍旧瘫倒在炮尾。
平原似乎无穷无尽。科德疑心欧瑞格犯过不止一次导航错误。他没有讲话,也没有责备斥候。他如何还能责备他们之中的任何人呢?他们没看到任何活物。在位于战争铁砧炮塔的座席上,科德注视着自己指挥下仅剩的两颗绿色符文在一片荒芜的死亡大地上掠过。
有时候车体外面的雾气很重,有时候则稀薄到形同无物,而来自太阳、星星或是月亮的光线落在他们头顶。风也带来了沙尘,滚滚沙潮瞬间就可以将他们笼罩。当沙尘第一次袭来时,科德下令完全停车,他们一直等待着,聆听沙子敲打车身发出的飒飒声响。当沙尘散去时,他们被半埋着,头顶是黑玻璃般的天空。当科德眺望远方山脉的路途时,一道极亮的光芒从黑暗里升起,在消失之前蓝白两色交替闪耀,并留下一团团闪烁的光亮在天空四散而去。肖纳发誓说她透过车身感觉到了地震。科德什么也没感觉到。
他们在那之后继续前行,两台坦克甩去身上覆盖的沙尘,没日没夜的前行再度占据了他们。
在那些黑暗的时分,科德会坐在那里思索自己为什么要开始这场变成愚行的旅程。他的思绪里萦绕着那些燃烧着的坦克的画面,而他又一次听见所有那些自己置若罔闻的警告。
但即使如此,从前的想法再一次浮现。这之中必有原因:导致这一切发生的原因,导致眼前这种局面的原因,一个可以解释一切的原因。而接受其它的想法感觉如同缴械投降。
时间变得难以衡量,即便有战争铁砧鸟卜仪屏幕上跳动的数字。不是说他们无法计算流逝的一天天或是一周周,而是说这个信息失去了意义。燃料、水、空气和营养液,以及循环系统的状态变成了一切的衡量标准,指向枯竭的缓慢倒计数才是真正重要的钟表。随后,在一道突如其来的炮声之后,旅程结束了。
火箭在战争铁砧前方十米的位置爆炸,把泥土高高掀起。战争铁砧开了过去,土渣纷纷掉落在它的车身上。操控武器的命令在口中开始成形,但他已经明白他们死定了。索尔和考格茨在侧炮塔里,但主炮却冰冷而无人照管。
“复数个热源信号。”欧瑞格在送话器里呼叫道。
“见鬼他们是从哪来的?”索尔叫道。
“我看不到他们!”考格茨喊着。
“我数到六个。”欧瑞格说,“但他们的识别信号说他们是——”
“未知单位,立即停车并关闭动力。”声音闯入送话器。“我们瞄得很准,而且在开火之前不会再警告你一次了。”
科德从那低沉的语调里听出了某种东西,一股寒意沿着脊梁流过。他切断了驾驶动力,战争铁砧猛地停了下来。
“服从,”他对着指挥送话器说,“停车并关闭动力。”
“我们停下了。”片刻之后欧瑞格说。
“这里是塔兰第七十一团的科德上校,我们已经服从了你的要求。”他吸了一口气,试着让自己的声音能对应刚刚提到的头衔,而非自己对现实的感觉。“现在表明你们的身份。”
“你的武器仍然处于充能和预备状态,上校。你有十秒钟的撤销时间。”
“关闭所有武器,马上!”科德吼道。
“上校……”索尔开口道。
“马上!”科德等待着。他没有读秒,但在过了似乎很长一段时间之后,那个冰冷的声音再次从送话器里隆隆响起。“你需要给出在此现身的理由。”
“你是谁?”
科德闭上眼睛,长出了一口气。
“上校,”是肖纳在说话,“他们的识别信号是绿色。他们是我们一边的。”
“用射击开启对话的盟军。”索尔说。
“安静,”科德说。他们全都领会到了他声音里的严厉。当他睁开双眼时,铅垂般的沉默等待着他。
“我们在寻找庇护所,”他对着外部送话器说道,“我们有伤员,人手不足,武装不全,而且缺少水、食品和空气。”
“你不知道你们这是在哪?”那个声音问。
“并不明确。”科德缓缓呼出一口气,考虑着还是不要问出那个自己甫一听见送话器中的盘问时就开始在脑海中盘桓的疑问。
“你们是哪个军团?”一阵停顿。一阵漫长而彻底的停顿。
“第十。”
第十军团,他想,那位死去原体的子嗣之一,钢铁之手的一员。
“我名为墨诺提俄斯,”那个钢铁之手说,“向你致意。”仿佛为了和这句话呼应,一个低矮的暗色金属轮廓滑进了科德的视野。那是一台捕食者,它乌黑的轮廓被风沙所磨蚀。激光炮悬挂在车体的两侧。科德辩认出一门转换光束的聚焦板覆盖着主炮的炮身。“你跟着我们走。”墨诺提俄斯说。
“去哪儿?”
“你已经找到了自己在找的地方,至少部分是这样。你来到了拉卡布,上校。你在那里会得到安全保障。当然,至于你能否再次离开就是另一个问题了。”他首先在父亲的声音中醒来。
“你知道我们的信条么?”佩图拉波已经转过身去眺望着远处停满机器的洞穴。赫伦德犹豫着,涌上来的话语在他的扬声器格栅前犹疑不前。
“力量出于钢铁。意志出于力量。信念出于意志。荣誉出于信念。钢铁复出于荣誉。”
“话虽如此,但它们是何含义?”佩图拉波问,他的下颌隐藏在铠甲的护喉后,脸上的皮肤随着他的凝视而紧绷。
“而我们坚不可摧。”
“而我们坚不可摧……”原体点了点头,然后重新看着赫伦德。“但如果我们已然被摧毁呢?”
片刻间他无法相信自己听到了这句话。随之它们开始渗入。感觉如同毒药一般。佩图拉波注视着赫伦德,黑色的双眼一眨不眨。
“主人,”赫伦德开口道,“我们——”
“如果我们许久以前便已被摧毁呢?如果我们作出的那些选择,还有我们给予的那些信任,令我们的钢铁锈蚀,令我们的力量削弱,令我们的荣誉变得虚假呢?那这些话还有什么意义呢?”
“它们就变成了一个谎言。”他说。
佩图拉波缓缓地点了点头。
“它们变成了一个谎言。”原体重复道。
“但我们从未被摧毁。”
“我们的言语,我们的信任,我们的羁绊,我们的梦想……”在他眼睛的深处有一丝光亮闪过。“这当中还有哪样仍未被摧毁?”
随后赫伦德在自己兄弟们的声音里第二次醒来。
“他撑过来了。”这是贾瓦克的声音,生硬,无喜无悲,只有在事实基础上的直接陈述。
他躺在一片橘红色的云层下。这并不是一次平和的苏醒。有疼痛传来,真实的疼痛从受损的系统中沿着他的神经传来,那是断骨和渗血伤口的尖锐痛楚。他的机体和肉身都受伤了。种种感觉彼此重叠、冲突、交织,在两种现实之间拉扯着他的存在。
随着一次又一次的疼痛,他的感官逐渐清晰。他开始注意到其他人,代表他们存在的信号和热源斑块围拢着他:四台战争机器和单独一台无畏,以他为中心围成一个圆圈。那么他们就损失了四个:三台捕食者,和他的无畏兄弟之一。比这个名单重要得多的是谁幸存了下来:斯巴达4171仍旧毫发无伤,同样还有挖掘机。他们仍旧拥有海斯-塔尔。他们仍然有向导指引他们穿越这片失落的大地。
他开始测试自己的运动系统,接着站起身来。他们仍旧位于谷地里。火势已经缩小回各处残骸本身,每一个都在他的热视线上留下白亮的痕迹。他切换到标准视线。图像跳动着,破碎成一片片,之后才稳定下来。高热下扭曲车身的焦黑骨骼在火焰的中心闪动。寻的阵列仍旧离线,但一瞥之下他就数清了火堆的数量。数字与敌人的兵力相吻合。没有幸存者。正如计划中的一样。
他从自己站着的位置转过身来,看着塞拉罗斯存活的机器。它们当中全都带着战斗留下的痕迹。贾瓦克的西卡然被火焰冲刷过,黑灰覆盖了它的车身。他注意到了高顿的缺席,推断那成堆残骸中的某个必定是他的钢铁兄弟。那非常不幸,但也仅仅是他们被削弱的力量中的一个因素。他们还将缺乏弹药,而在这远离无影迷宫的地方根本没有办法补给。尽管如此,他们必须继续。他在想是否原体派出的其他搜索小组也是像这样开始消亡,不是毁于一旦,而是一点点消耗殆尽。
塞拉罗斯等待着,寂然无声,衡量着他的力量,判断他是否已经虚弱到让损伤将其拖入故障。
“导航者。”他说。
“我看得见你,亦听得到你。”海斯-塔尔说。
“路线仍然像之前一样?”
“路线从未改变。”
赫伦德没有回话便切断了送话器,然后向前迈出一步,接着一步又一步。疼痛如影随形,但他没有蹒跚。三步之后疼痛便成了一件常态。余下的战争机器解除了它们的围绕,在他经过火焰走向穿越山脉的通道时尾随其后。当平台在竖井中上升时警报开始鸣响。阿格尼斯猛地转过身来看着苏塔-努。
“什么——”
“全面安全警报正在启动。原因未知。”
“我们搞砸了。”
“有可能。也并不尽然。”
平台咔哒一下停住了。照亮竖井的照明条被关闭了。
“现在呢?”阿格尼斯吼道,退到一个角落,举起枪,扭着头追踪各处入口。
“现在看来我们更有可能是被发现了。”
塔达克在地板上微微活动起来。阿格尼斯瞥向他,接着抬头看着玻非苏斯。他准备发出命令。
闸门从竖井上方炸开。烟雾滚滚而入。数个壮硕的身影落在平台上。阿格尼斯的眼睛随着目标标记而发亮。他的手指停留在扳机上,用意志压制着本能。苏塔-努旋转着,发出嘶嘶的声音,蓝色的能量弧光从她身上溅出。
“不!”阿格尼斯叫道。
甲板在覆甲靴子的撞击下叮当作响。他看见了长条盾的轮廓和它们后面的眼睛透出的红光。一种嗡嗡的嘶鸣响彻空中,苏塔-努摔在地上,在她试图起身的同时,火花和电缆纷纷在她身上飞舞着。阿格尼斯认出了一支重力枪的声音和效果。他没有放低自己的武器,但也没有采取行动。在他背后玻非苏斯正在他的蜡版上刻字,但阿格尼斯没有转过目光去看那个星语者在写些什么。
披甲的身影和整整一列盾牌包围了他,从每一处缺口探出的枪口都稳稳地对准他的胸膛。突然间寂静充斥了升降竖井,只是偶尔被动力甲活动时发出的嗡鸣声打破。低沉的光线和仍旧萦绕不去的烟雾隐藏了进行包围的战士们的细节,但他们行动的方式和姿态的细节透露了他们的身份:钢铁战士的精锐持盾部队。
“放下武器,特使。”一个低沉的声音从钢铁战士的环阵后面响起。那是沃尔克。阿格尼斯听得出那句话里的平淡。有些人说钢铁战士冷酷无情,而他猜测从某种角度看来确实如此,但他曾经与他们并肩作战过,因而清楚那种品质的根源。那不是骄傲,也非不良的自大,它仅仅是因为他们不容许任何东西挡在自己和需要去完成的事情中间。
他放下的自己的武器。盾墙涌上前来。他们把他手里的爆矢枪、腰间的剑还有腿侧的手枪统统扯走。他一刻也没有空间可以活动,而且自始至终都有三支枪对准他:充分、精确,恰如你对第四军团所能期待的。在他们做完这一切之后便朝后退去,让沃尔克能够走上前来。他戴着头盔,但双手是空的。
“我是你的战帅的使者。”阿格尼斯咆哮道。
沃尔克只是盯着他。阿格尼斯猜想在那瞪视里不仅仅只有愤怒。钢铁战士开始转身离去。
“黑色之眼是什么?”阿格尼斯喊道。沃尔克僵住了。“那些未记录的地面任务,他们在找什么?”沃尔克闪闪发红的目光转了回来。在他身后苏塔-努在地上扭动着,肢体试图活动的同时冒着火花。“你对我隐瞒了东西。你对战帅隐瞒了它们。你为何在此,老朋友?”
“抓住他们。”沃尔克最终说,钢铁战士的队列像一只拳头在阿格尼斯周围合拢。军事总督德拉萨琉斯在那场火潮掠过他的世界的天际时死了。他在来到塔兰之前就已经是个老人了,而在钢铁战士杀死这个由他所守护的世界以前又老去了二十个年头。大远征带走了他的力量,塌陷了他的脸颊,让他满是斑点的皮肤在头骨上绷紧。当他活动时会发出强化支撑组件的咔哒声,他的呼吸带着泵机产生的咝咝声。在为他量身打造的护甲里,他看上去就像一具遗弃在战场上枯萎干瘪的尸体。他不是一个和善的人。大远征从不需要和善之人。他是一名战士,而当塔兰上来自各个阵营和势力的忠诚者们一团散沙之时,他就是那块将所有人凝聚在一起的拱心石。
也许因为在轰炸过后起初的几个月里,他只字未提生存,除了反击,复仇。也许因为单纯是意愿的力量。也许因为他在那儿,而人们需要某个人来追随。不管原因究竟为何,他成了破袭战争之父,继而是相继到来的增援力量间的协调人。
在拉卡布的要塞里,德拉萨琉斯聚合了散乱的师团,卫队,泰坦分队,和阿斯塔特军团的战帮,并建立起了并肩作战的力量。他的声音和目光令将军们俯首,说服军团的连长们和大贤者放下他们各自的取胜愿景,转而接受他的想法。如果他曾睡过觉,那他的副手们也从未亲眼目睹。他没日没夜地逡巡于拉卡布的中央战略室当中。数据板、成卷的后勤报告和战斗方案如潮水般尾随着他。
并非所有人都同意他。许多人认为他的战略除了让忠诚者的力量逐渐削弱之外不会有任何作用。甚至有些人会张口说出这一想法,而还有的人当面与他争论。但那都无关紧要。在如此多乐于同意,或者至少保持沉默的人当中,几个离经叛道的声音算得了什么呢?没有人能质疑他的信念,反对这个被塔兰当地人称为“伊沙卡-努”,他们的“复仇之愿”的人,他们能做得了什么呢?
不管他去哪里,总有一支卫队跟随左右。他们全是塔兰人。他们在被自己的世界之死重塑之前全是普普通通的人。他们注视着自己的首领,身穿着来自足有一打不同师团的各色制服,像一群破衣烂衫的鬼魂般追随着他,当被问到为何他偏爱这些穿着破烂的民兵时,他回答说自己亏欠他们为这个世界的复仇,而他信任他们会确保自己活着看到复仇的实现。
在地狱火之潮席卷天际之前的那个早上,他宣布自己要前去南方的新月避难所。他此前曾经两次安排过这样的行程,只在动身前一小时的时候才会宣布。他的塔兰人连队将随他一同前往,他们的战车拱卫着他的毒刃。此前的每次行程中他最后都抵达了目的地。
黎明降临在迷雾笼罩的大地上。火潮像一条油腻的痕迹逗留在穿破雾气的天光里。
以密集的阵型,德拉萨琉斯的车队正以作战速度驶过一系列接近科迪沃平原北部的山丘。正当军事总督的毒刃驶上一处地表隆起时,它正前方的征服者突然减速,转过炮塔朝毒刃射出一发炮弹。这段距离不过四十米,而炮弹击中了毒刃的腹部装甲,彼时它正巧驶出坡顶。炮弹钻进车身,击中了中央弹药舱。炮塔掀飞。那台征服者又活了五秒钟,便被它的同志们的炮火所杀。
当消息在忠诚者中传播时,一个问题随之而来:这怎么可能发生?
而沉没在愈演愈烈的恐慌之下的真相则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