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珠沙华
家里种的曼珠沙华开了。
“好看吗？”老爸的语气带了点炫耀，“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曼珠沙华，又叫彼岸花，还有个学名我就不说了。花语是‘永不相见’。种这个也不嫌不吉利。”
“几年前你还在读高中的时候我们家就种这个了，也没见有没什么不吉利的事发生过。再说了，‘永不相见’这个花语是日本那边的版本，咱中国的版本叫‘优美纯洁’。”
“随便你怎么说。我回房间了，还有节课要听。”我站起来，从露台回到了卧室，关上门，躺在床上。还有节课要听是实话，不过只有一半。
因为，每次看到那片嫣红……
“你知道曼珠沙华吗？”
“好好听的名字。那是什么？”
“听说是一种花。红色的，有毒，不过很好看。”
下课的时候，我听见班里的几个女生在聊天。曼珠沙华，很熟悉的名字，我爸好像种了一大片在露台上，开了花就兴冲冲地拉着我去看，也不管我愿不愿意听就开始给我介绍。
“这个叫曼珠沙华，又叫彼岸花，根茎部有毒，但花粉没毒。好看吗？”
我爸喜欢种花，据说当初买房子的时候为了那片只有我们家能上去的公摊，每平方米多花了几百块钱，只为在那一大片空地上种上那红一片绿一片的风景。对于植物，我算不上感兴趣，但架不住我爸兴致勃勃地灌输，多少还算是有点了解。
“有毒？那岂不是很危险吗？路过会不会中毒啊？”坐在中间的那个女孩紧张地问。
“不会。这种花只有根茎部分有毒，花粉是无毒的，所以只要不吃就不会有事。”鬼使神差地，我插了一嘴。
“这样啊。诶，老陈，是你啊，坐。你很了解这种花？”刚才提问的女生在旁边抽出一张凳子，想让我加入她们的对话。
这女孩我认识，叫秦潇，开朗，活泼，算不上漂亮，但成绩好得过分，次次考试稳居全班第一，据说家里管的很严，所以在学校里没人管束的时候甚至表现地有点放肆。反正她成绩好，老师们也不怎么管她。
我俩算不上熟，只是放学的路有一部分重合，有那么一两次恰巧一块走罢了。我家更近一些，所以和我分别之后，她还得再走一段路才能回到家。这也算不上什么巧合，毕竟出了校门就两条路，不是这条就是那条，也有很多同学和我们踏上同一条路，甚至还有个女孩和她住一个小区，她俩经常一起回家。
她算是我对付不来的人。我不是什么沉默寡言的人，但也不至于像她这么自来熟，话都没说上几次就叫我“老陈”，成绩也一般，至少没有到她那种可以稳稳占据某些指标的地步。
“碰巧知道罢了，我家种了很多。我去厕所，回来再刷点题，就不陪你们了。”我谢绝了秦潇的好意，离开了那几个女生。
这就是高三生吧。时间紧，任务重，压力大。除了像秦潇那种不愁名校上的几个人之外，绝大部分的人都在拼死拼活，为了那人生中少有的改变命运的机会，我也是其中一员。不过我也很清楚自己的水平，名校没什么希望，但差也差不到哪去。不过我爸对此的态度却是开明的有点过头。
“混的好就活好点，混得差就过苦点，开心才是最重要的。”这是他的原话。我都不知道这是不是放弃我让我自生自灭的意思了。
晚自习结束了。我揉了揉眼睛，把桌上的卷子和文具收进书包，启程走上回家的路。不过今天的路上似乎有点热闹，归根究底是因为旁边多了个人。
“老陈，你下午说你家种了很多曼珠沙华？开花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啊？”
顺便一提，整个学校估计也只有秦潇一个人会这么叫我。
“就那样呗，一片红色，没什么特别的。”
“你这人怎么一点浪漫都不懂。还有呢？”她有点扫兴。
“还有什么？”
“其它的花啊，你家只种了这个吗？”
“种了不少，红一片绿一片的，不过大部分我也不认识。”我如实回答。
“哇，好想去看看啊。”她的语气里带了点羡慕。
“有机会再说吧。我到了，拜拜。”
“嗯，拜拜。”
我回到家里，来到那片红色的花海前。尽管是在夜里，曼珠沙华依然在奋力地开着，不管有没有人注意到它们。
我看向她离开的方向，却早就找不到那个身影了。
“终于考完了。”
刚出考场，我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女声在抱怨。
“还以为你这样的会喜欢考试呢。”我走上去搭话。
我俩关系还是算不上特别好。只是从那天开始，放学的回家的那段路上，她对我说的话越来越多了，整天追着我问这问那的，基本都是关于花的事情。知道的我就答两句，不知道的我就应付过去，偶尔也会有点这样的玩笑，不过也仅此而已。我知道，我们之间没有所谓的“那种关系”。
“诶，老陈是你啊。你到底是怎么想我的啊？我怎么会喜欢考试？”秦潇似乎有点生气。
“我还以为你们好学生都喜欢考试呢，毕竟考一次老师就夸一次。”
“没那么夸张吧。仅仅只是被老师夸这点作为喜欢考试的理由可有点站不住脚。而且……”她的脸色有点不好看。
“而且？”
“而且我没考好的话，会被他们骂的。”
我一时语塞。我知道她家长对她很严格，可这话从她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还是感觉到了一些压抑。
“你的成绩不是已经够好了吗？都这样了还会被骂？”
“会啊，如果达不到他们的预期的话。也不管我能不能达到。”
抱怨声越来越小，慢慢地听不见了，气氛变得沉重了起来。我们一步一步地在街上走着，谁也没有看向谁，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终于来到了分别的路口。她抬起右手，准备和我挥手道别，我伸手抓住了那只手腕。
“曼珠沙华还在开，要去看吗？”
“诶？”对于我的提议，她有点错愕。
“你不是说想去看嘛？就当放松一下吧。今天考试没有晚自习，晚点回家没事吧？”
我看得出来她在纠结。
“好吧，随便你了。我先进去了，你要想来看就一起来。”说完我就往小区走了。
“诶，老陈你等我一下。”身后的女孩快步跟了上来。
“想通了？”
“就看一会儿，应该没事。”她好像在和什么东西的斗争中获得了胜利，语气也变得欢快了起来。
我掏出钥匙打开房门，拿出一双拖鞋放在她面前。“跟我来。”
“哇！”
来到露台门口，透过玻璃门看到那一片鲜红的花海，身边的女孩的兴奋就像被点燃了一般，抑制不住地惊呼出声：
“这就是曼珠沙华吗？好漂亮啊！”
确实很漂亮。一大片鲜艳的红，在一丛丛娇艳的绿中显得格外耀眼。天边的火烧云，嫣红的曼珠沙华，鲜嫩的绿叶，还有她惊喜的笑容，不同的色彩在微醺的空气中交相辉映。
“当然啊，这可是我老爸的骄傲啊。”
“老陈，这是什么花？”
“月季吧。”
“这个呢？”
“也是月季。这里有几十种月季，这一片都是，具体叫什么品种我就不知道了，不过茎上挂了标签，上面写了品种名。”
“这样啊。”她饶有兴致地蹲了下来，开始翻那些花上的吊牌。
“很喜欢花？”我问她。
“是啊，可喜欢了。毕竟家里什么都没有嘛。”
“你家里……到底是什么情况？”一不小心，不该问的问题就从嘴里溜了出来。
“家里啊……实在不是什么开心的地方呢。从小到大，他们只会给我订一个又一个的目标，完不成就惩罚我，完成了也只有下一个，更难完成的目标在等着我。那个家里没有花，没有欢乐，也没有生气。”
实在是，压抑的过分。
“不好意思。”
“没事啦。不提这个了，老陈，谢谢你带我来看花，我很开心。不过我得回家了。”
“不再多看看了吗？”
“不用啦，我得回去了，再晚就要挨骂了。拜拜喽！”
“拜拜。”我站在露台上，目送着她的背影越来越远。
“你跟我出来一下。”晚自习的时候，班主任轻轻地敲了敲我的桌子，叫我去他的办公室。
在办公室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的不太愉快的声音，是一个母亲在训斥自家的孩子。但直到我推开门亲眼见到之前，我都不敢相信被训斥的那个人是秦潇。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一个女人身旁，眼睛红的像只兔子，脸上还挂着泪痕，显然是刚哭过。
“就是他吗？”秦潇的母亲问班主任。
“您消消气，说实话我没看出来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老师您也不是天天都盯着班里的学生。班上的同学搞什么小动作您也不是都知道的，对吧？”显然她没相信班主任的话。
而我，则是一头雾水。
搞小动作？开什么玩笑，我和秦潇之间有什么小动作！我们之间做过的最出格的事也只是我邀请她来我家看花罢了。至于我们之间的关系，也只能算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朋友。
“你就是陈思航吗？”那个女人，秦潇的妈妈，用严厉的语气问。
“是。”
“你和我们家秦潇是什么关系？是不是在谈恋爱？”
“妈！我都说了不是了，我考砸了和他没有关系！”秦潇带着哭腔喊出声。
谈恋爱？这到底是什么莫须有的罪名！
“没有，阿姨，我们只是普通的同学关系，放学路上有点重合罢了。”
“普通同学？只是普通同学，她就会随便去你的家里吗？只是普通同学，她会那么亲昵的称呼你吗？就前几天，她居然足足晚回了一个小时！要不是我去问了小区里你们班的那个女生，我还不知道有你这号人物在这！我跟你说，离我们家秦潇远一点，这次我就放过你，再有下次，我非得和你家长好好联系一下不可！”
“秦潇妈妈，你先别着急，根据我的观察，这两个人真的没有那种关系，这么快就定性这件事未免有点过早了。再说了，偶尔一次考差了也是很正常的吧。”班主任在中间打着圆场。
“过早？您的意思是要我多等等，等他们两个人抱上小孩了我再管这件事？”那个女人没有任何要给我们两个面子的意思，就这么肆无忌惮地把满含恶意的话撂在所有人面前。班主任的脸色不太好看，而秦潇，则是低着头，一句话都不敢说，只是无声地掉着眼泪。
“对了，他的成绩怎么样？”那女人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高声问班主任。
“挺好的，班里面二十多名吧，成绩不算差，当然和秦潇比还是有一定的差距。”
“那就是他把我家孩子带坏了呗。”这个女人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了一句，又刚好让我能够听见。我不知道我是什么脸色，但想必不太好看。我攥紧了拳头，压抑住心头涌上来的冲动。
“妈！都说了不是那样！”秦潇哭着喊道。
“你闭嘴！这是在办公室，我不想打你，回家之后再收拾你！还有你，我不管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以后离她远一点，知道了吗！”
“我……”我本来想说话，但看到秦潇红肿的眼睛，知道不该再说了。这个女人不是个可以沟通的人，现在说的越多，回家后她挨得打应该会越狠吧。
女人瞪了我一眼，拉着秦潇走出了办公室。
等到她们走远了，班主任才走到门口，把办公室的门带上，搬了把凳子给我。
“坐吧。”
我没说话，只是木讷地坐下。班主任用一次性纸杯给我接了一杯水。
“喝吧。出了这事，我得和你道个歉。对不起，是老师的失职，让你无端地挨了这样一顿骂。我相信你和她之间不是那种关系。”
“开什么玩笑……”我拿着杯子的手都在颤抖。
“陈思航，你先冷静，喝杯水冷静一下。”班主任一反往日的严厉，用和蔼的语气安抚我。
“老师，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我只是在想，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家长？她的成绩那么好，只是偶尔考差了一次，晚回家了一个小时而已，就应该挨这样的批评吗？”
“唉，那也是别人家的私事，我也只能劝劝，没办法干涉。有些家长啊，只是把自己的控制欲强加在孩子身上，不允许他们有一点点的失败。所谓的谈恋爱，不过是为女儿偶尔的一次成绩不理想找的借口罢了。这样的教育可真是失败啊。”
“是啊。”我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对了，我得表扬你一下，还好刚才在她妈妈面前你最后及时止住了口，不然她回家后可能会被批评得更狠。你的情商很不错嘛，成绩提一提考个好点的大学，将来在职场上一定能如鱼得水的，到时候可别忘了老师啊。”老师笑着夸奖我，不过我知道他只是在转移话题。
“谢谢老师夸奖。我的家人，尤其是我那个不靠谱的老爹，虽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但他会把我当成一个平等的人，兴致勃勃地和我分享他的那些花花草草。考砸了，他会告诉我下次努力，大不了以后穷点，开心最重要。很久以前，我觉得全天下的家长都会是这个样子，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不需要培训就可以当家长，真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
老师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是啊。这个孩子，可能一辈子都会被这样的家长给毁了。你心情好点了吗？”
“谢谢老师关心，我没事的，先回去自习了。”我站起身，离开了办公室。
坐在座位上，我回头看向秦潇的位置。她不在那儿。
第二天，班主任的课之前，他把我叫到办公室。
“你们俩单独聊，要喝水就自己倒。我先去教室，你们聊完就回去上课。”班主任说。这时，我才注意到办公室里还坐着一个女孩，是秦潇。
“你眼睛都肿了。阿姨昨晚没为难你吧？”我先开口了，坐在她对面的座位上。
“对不起……明明是我的错，我妈却那么说你。”
“我没有怪你的意思。你又做错了什么呢？你只是想看看花罢了，仅仅只是，想争取一个小时的自由罢了。”
“对不起……”她的声音又开始带哭腔了。
“你好好冷静一下吧，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背，用办公室放着的纸杯给她倒了一杯水。
“谢谢你。”喝了水，又坐了一会儿，她终于冷静了下来。
“不客气。我们回去吧。”
“嗯。”
我们再也没有一起回过家。尽管我说过，这不是她的错，但她还是在躲着我。
准确来说，不只是在躲着我，她甚至在班上，都很少再笑了。
很久以前，偷翻我爸买的杂志，上面看到过一些关于控制欲强的父母对孩子的危害的文章。那个时候还不懂文章里的很多内容，现在却因为一次不太愉快的经历明白了。
就像一株种在心里的曼珠沙华。
当你向往自由的时候，它牢牢地抓住你的心，不让你随意离开。
当你努力热爱生活的时候，它用根茎释放致命的毒素，让你痛苦不已。
那天，在进教室前，她对我说：
“对不起啊，陈思航，以后，我们还是保持一点距离吧。”
她走进教室，没有给我任何说话的机会。
就这样，一模过去了，二模过去了，高考也过去了。
拿毕业证那天，是我最后一次去学校。班主任笑眯眯地把毕业证递给我，拍了拍我的肩膀，祝福我今后越来越好。
“老师好……”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出现在教室门口。是秦潇。
“那老师我先走了。有机会回母校看您。”
和老师告别后，我走出教室，但没有离开，只是站在走廊上，等她出来。
“谢谢老师……那我先走了。”
脚步声来到门口，突然停了下来，明显是没想到我还在这等她。
“走吧。”我说。
“不了吧，你先走。”
“走吧。最后一天了，你家里人难道还会上门找我麻烦吗？”
“好吧。”她小心翼翼地跟在我身后。
我们始终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每次我想停下脚步等她走上来，她也会停了下来，始终和我保持着那段微妙的距离。
“去我家看花吗？”突然，我用她能听见的声音问她。
她像是受了惊吓，用很小的，带着犹豫的声音，挣扎着挤出一句回答：
“不去了，他们在家里等我。”
“你还记得曼珠沙华吗？”
“记得，红色，根茎有毒，又叫彼岸花，花语是……‘永不相见’。”她低着头，机械地向前走着，完全没注意到我已经停下来了。
“它还有一个学名，你知道吗？”
“是什么？”
终于，够得着了。
我再一次抓住她的手腕。她终于意识到我们之间已经没有了那段距离，想要挣脱我的手，却又不知为何放弃了。
“曼珠沙华的学名叫‘红花石蒜’。”我回答她的问题。
“好土的名字啊。”
“是吧。如果你最开始听到的是这个名字，你还会觉得这是朵漂亮的花吗？”
“不会。”
我们就这样站在那个分别的路口。我已经松开了她的手，而她也没有要前进的意思。
“上大学了，你就要离开他们了吧。以后你会怎么办呢？”
“不知道啊。”她叹了一口气，“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呗。只不过……”
她抬头看着我，我也就这样看着她。
“只不过，我已经知道了它叫‘红花石蒜’，就再也没办法只把它看作‘曼珠沙华’了吧。”
“是啊。”
“我回家了，你多保重啊。”她和我道别。
“保重。”我回头，慢慢从那个路口离开。
“还有啊，老陈！”走了几步路后，她突然从身后叫住了我。
我回头看着她，她露出了一如那天的笑容。
“谢谢你，愿意保护我那还只知道‘曼珠沙华’的世界。”
（昨晚凌晨三点多，睡不着，想起了之前露台上开过的曼珠沙华，突然就有了这么个想法。全文大概六千字，很久没写过这么短的文章了，当然，也很久没有在一天之内就写完修改完文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