仇恨的强制性(1951.圣诞节)
注:这是一篇答记者问,发表在1951圣诞节的《里昂进步报》上。 问:您认为把“仇恨”和“谎言”这两个词联系起来,是合乎逻辑的吗? 答:仇恨,其本身就带有谎言的成分。它本能地会使一部分人沉默不语,拒绝对任何人的同情,在本质上颠倒了事物的顺序。至于谎言,则更加微妙一些。有时,如没有仇恨却也可以说谎,那是出于一种单纯的过分自爱。任何心怀仇恨的人,相反地也对自己本身怀有某种方式的憎恨。因此,谎言和仇恨之间并没有逻辑上的联系,但从仇恨到谎言,却几乎有一种生物学上的血缘关系。 问:在目前的世界上,人们正为国际上互相仇恨所烦恼时,仇恨不正是常常戴上谎言的面具吗?而谎言,它不恰恰又是仇恨的最恶毒,可能还是最危险的一种好武器吗? 答:仇恨不可能戴上其他面具,因此它也不可能丢弃这种武器。世人不可能心怀仇恨而不说谎,相反,如果理解不能取代仇恨,便不可能讲实话。在当今世界上,十分之九的报纸都或多或少地讲着谎话。心怀仇恨和偏见的代言人,其谎言只有程度之分而无本质之别。其仇恨愈深,谎言也愈大。今日之世界,新闻机构,除少数几个例外者外,都属此列。因为找不到较为理想的舆论工具,我便不得已而求其次,那实在是很少的,它们谎言少一些,因为它们的仇恨不那么强烈。 问:请您谈谈当今世界上互相仇恨的情况。有什么新发展吗?比如说在政见理论方面或形势方面。 答:当然,二十世纪并没有创造仇恨,但它却孕育出一种特别的品种,它就是所谓“冷仇恨”,它同数学和大量的其他门类嫁接起来。在屠杀无辜者和我们的计算之间,其差别是巨大的。您知道吗,在二十五年内,即从1922到1947年之间,有七千万欧洲人,有男人、有女人和儿童,他们有的被灭种,有的被流放,有的被杀害。这就是人道主义这片园地的变种,其间尽管有各种抗议也无济于事。今天,仍应继续把欧洲称为最卑鄙的欧洲。 问:谎言有与众不同的特殊性吗? 答:其与众不同之处在于,任何一种高尚的品德只要一同它嫁接便即刻消亡。其特殊性便是,凡喜欢听谎言的人,都会被它击倒。这就是为什么笃信上帝的人和热爱世人的人一旦相信了谎言时,从那一刻他们便背叛了上帝,也背弃了世人。是的,任何一个伟人都不是靠谎言起家的。有时谎言可以生效,但却从未成过大事。真正的杰出人物,他首先不是靠决斗成功,乃是不说谎话取胜。而正义的事业也不是靠用这种道理来压倒另一种道理取胜。它既不是号召人们仅仅维持一个只能糊口的小家,也不是为了无产阶级的解放而彻底取消工人阶级百年来的斗争所取得的成果。自由,并不意味着信口开河,想说什么便说什么,也不是任那些专事制造耸人听闻消息的报纸肆意泛滥,更不是借口为了未来的解放而建立专制政权。自由,首先便是不讲谎话。哪个地方谎言泛滥,哪个地方便有暴政,并且永存下去。 问:我们今天,爱和真理正在衰退吗? 答:从表面上看,大家都在爱人类(正像爱鲜血淋漓的牛肋骨一样),而且每个人手中都握有真理。但这正是极端堕落的表现。真理在他们被杀害的儿子的尸体上繁殖。 问:当前,“正义”存在何处? 答:绝大部分存在监狱中和集中营里。但那里也有自由人,他们在向人们发号施令,真正的奴隶在别的地方。 问:在当前形势下,圣诞节休假不正是休战的借口吗? 答:为什么要等圣诞节?每天都有死者和复活者。每天都有非正义和真正的反抗者。 问:您认为有休战的可能性吗?是什么性质的休战? 答:我们要坚持抵抗到底,绝不休战。 问:您在《斯基夫的神话》一书第一六六页上曾写道:“只有一种有用的行动,那就是彻底改造人和世界。我永远不去改造人,但必须做出改造人的样子。”您能否在这次访谈中讲一下您今天的看法? 答:那时我比现在悲观。的确我们不能彻底改造人,但我们却也不能任其堕落。相反的,我们要以自身的和他人的顽强力量,以自身的和他人的同非正义作斗争的力量,使他们振作起来。正如路易·纪约所说,真理的曙光并没有向我们承诺什么,因为我们并没有订契约。但真理却需要培植,正如爱和智慧需要培植一样。不错,既没有人向我们赐予,也没有人向我们承诺。但是,只要大家努力去做,不怕牺牲,便什么都有希望。要么,我们便被谎言所扼杀,要么我们就走入死胡同,在这关键时刻,我们要不失时机,孤注一掷。但需冷静,大门会敞开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