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辫现实向)心病 第二百九十四章 别说死
别说死。
老郭的耳朵尖锐啸叫。
是,翔子怕听见这个死字。
侯先生去了以后,他也怕。
他能回家必回家,叮嘱王惠夜里上厕所一定要叫醒他,要开大灯,要确保他知道她几时进,几时出。
他把速效救心丸放得到处都是。
他每天量王惠的血压,听王惠的心跳,他害怕听见王惠说便秘,如果是夜里王惠要上厕所他必须跟着,必须站在能看见她的地方。
常看的中医说如果觉得上下不通气喘得不顺就喝点茉莉花茶,因为肺与大肠相表里,喝茉莉花茶在中医的思维里可算提壶揭盖,于是他天天都拿大茶缸子给王惠泡花茶喝。
后来,家里的花茶越来越多,徒弟们送,他也分赠给徒弟们。
他怯于显露他的恐惧,于是说花茶好,花茶香。
徒弟们有样学样,也都捧着大茶缸子吸溜茶水。
这个春节,他过得心惊肉跳。
许鹤丹上前线,他躲起来偷偷哭了一泡。
他怕看见武汉的消息,又身不由己地去看武汉的消息。
这是他过得最冷清、最无助、最茫然的一个春节。
以往的春节,徒弟们热热闹闹地挤一大屋子,王惠那饺子从早上忙到晚上,跟流水席一样。
今年的春节,连住得最近的杨九郎都磕了个头就走。
他不能拦,他知道张云雷需要休养。
他很想拦,想说你们都在我这过年吧,别回你那屋去。
可杨九郎带着张云雷头也不回地去。
他们都有自己的爹妈,他毕竟不是他们的亲爹。
徒弟不是他养的,儿子总是吧?
安迪抱怨小伙伴们都不能来,郭麒麟那眼就没从手机上拿开过。
他用开玩笑的语气说“我儿子现在比我还忙”,郭麒麟嘴里的谦逊应酬之词像自动回复一样弹出来,可从头到尾,郭麒麟没有进屋跟他说一句贴心的话。
《牛天赐》返场时候台上的拥抱,好像被翻篇了。
他很想聊聊续集,但是郭麒麟却说他已经从人物里出来,走进了下一部戏。
他很后悔。
师父在世的时候,他往师父家跑得再勤快点就好了。
他多催着师父看病吃药就好了。
他多给师父说说他的困惑就好了。
有时候想多了,他不免残忍假想,要是他也突然死了呢?他的儿子、徒弟,有几个会痛断肝肠?有几个会额手称庆?
鲸落万物生还是树倒猢狲散?
谁会真的为他流眼泪,谁会来搜罗他的书、他的蟒、他的本子、他的大褂?
还是更加在意他的金石、他的折扇、他那些零零碎碎能出手好卖钱的玩意儿?
谁会供奉他的牌位?还会有人按时给他摆放供果吗?
他怕死。
他见过死人,他知道人死了是什么,人死了就是没了,什么都不是你的,什么都由别人。
你再了不起的人物再大的腕儿,死了就是死了,没了就是没了。
可是九郎啊,人早晚都是要死的。
老郭张张嘴,把这句话生咽了回去。
“你起来。”
听到师父叫起,杨九郎反而趴伏了下去。
杨九郎前臂贴地双手握拳额头贴在地上,声音嘶哑:“腿软,我缓缓。”
老郭想说点什么,然而眼前一黑,他飘了起来。
轻松,舒服,老郭飞啊飞,落在了剧场。
剧场里满坑满谷,座儿上是人,走道里是人,墙根底下是人,连舞台底下都蹲满了观众。
他们都在笑,他使什么他们都笑。
说完一段他饮场,金子和小伟上去,底下观众掌声哗哗的,山呼海啸一般。
他笑着跟张文顺老爷子说瞧瞧咱们这孩子,张文顺老爷子说德纲啊,我心疼你。
心口疼得喘不过气,热流从下往上涌,老郭不由自主地张嘴。
老郭大张着嘴,口水滴滴答答往下淌,拉成一条长长的细线。
杨九郎使劲给师父拍背,老郭吐出一口黏痰,发出浊重的一声“呃——”
下巴从来没有张到这种程度,老郭按按两侧的颞下颌关节。
还好,下巴没掉,他的嘴合上了。
老郭抹抹眼角沁出来的生泪。
杨九郎搂着老郭使劲顺他的胸口:“师父您怎么样?要不要叫救护车?”
老郭:“茶,要烫。”
杨九郎冲到桌前倒茶,然而茶壶茶水都是温吞的,杨九郎着急忙慌按开关往壶里加水,细细的水流不紧不慢,杨九郎望一眼师父的气色看一眼壶水尚浅,急得跺脚。
耳朵的啸叫消退大半,老郭听见了杨九郎吸鼻子的声音。
老郭:“不急。”
不急,水慢慢烧,茶慢慢泡。人活着不必着急往前赶,谁也不知道前头是什么。
“你来德云社多少年了?”
“十年了,师父。”
“哦哦,十年了,整数儿。”
“师父您觉得怎么样?我找师娘拿药去?”
“别去。好意没思的,白吓唬你师娘一跳,她那个身体哪受得了这个。茶得了吗?”
杨九郎拿手背擦掉鼻尖上的鼻涕,提壶给老郭倒茶。
滚沸的茶水热气腾腾,杨九郎浅浅倒了个杯底,又拿起来晃荡,嘴里还吹着。
茶杯烫手,茶水倒勉强降到了能入口的温度。杨九郎拿着杯子,喂师父两口喝了,又换个杯子再次重复刚才的操作。
几个茶杯倒腾着,老郭加起来喝了能有大半杯。
热茶冲开胸口的瘀滞,老郭说自己没事儿了,让杨九郎家去。
杨九郎紧挨着老郭跪下来,钻进老郭怀里,贴住老郭。
老郭百感交集,抱住杨九郎:“师父没事儿,别怕,啊,好孩子。”
过了半分钟,杨九郎站起来:“师父您心跳正常,咱们再量量血压。”
本以为是个拥抱,没想到是个体检。刚才怀里还满满的,现在就没了,老郭很是失落:“哦?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