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日志残页 · 壹

出发头天清晨，作为船长，我照例在甲板上集合了众人，清点人数、交代事项。迦南不近不远地看着，眼神在众人身上扫来扫去，散场了也没随人群离开，似乎有话要说。

心中有惑，正想探问，迦南却先开了口：

“崔船长，可了解易容术？”

“易容术？”

旱地流行的玩意。海民常年泡在海里，经过咸水冲刷侵蚀，再坚固的易容装束也迟早露馅。所以没什么人会在海上使这手段，我对此也知之甚少。倒是迦南，怎么忽然提起此事……

“今早集会，我嗅到了易容石膏的味道，但没辨出是谁。”

迦南指尖绕着她柔顺乌黑的长发，懒懒地瞥了眼在甲板不远处忙碌的梢工桨手们，俯身在我耳侧，一脸轻松地说着让人头皮发麻的话：

“或许你该更深入地了解一下你的船员们。你的船员里，有人不是他自己。”

船长日志残页 · 贰

傍晚，天气很好，心情却一般。闲暇的船员们聚集在食厅，等着晚膳上桌。我心不在焉地看着迦南与船员们谈笑风生，心里想着别的事情。

一天都快过去了,早上迦南怀疑有人潜入船上—事，还是没什么头绪。船员们都老老实实做事，没发现任何异样。

“这夜里要是见到亮着鬼火的捕魂灯，就是鬼差来勾魂了！诶，你们可别不信。我那中州的更夫朋友，就亲眼见过无常老爷！惨白的脸，惨白的头发，比常人都要高瘦。”

船员们正在聊的故事，说来也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是些俗套的民间异闻：一个富户，夜里见到自家门口挂着捕魂灯，命令几十个守卫将自己团团围住，却还是在众目睽睽下停止了呼吸。正巧外面传来了更夫的声音，恰好是三更，一更不多，一更不少。

“怎么，还不信？咱们厨子老张前两天也去了趟中州探亲。老张，我说得对不对？”

顺着众人视线望去，被点名叫到的厨子毫无反应，众人多喊了几声，那厨子才慌张地抬起头，看了几眼灶头附近，眼神闪躲，答非所问地回了句：“我、我没去过中州，不知道什么无常老爷。”

迦南笑眯眯地看向我，道：“看来无极帝国的中州，藏着一个了不得的刺客组织，善使潜行之术，还懂得用传说和故事来掩盖自己的存在”

正想答话时，船却突然晃了起来，像是触礁。我只好放下碗筷，去舵楼看看情况。

离开食厅前，忍不住再看了眼在灶头独自忙碌着的厨子。这么忙的晚上，他身边那瘦弱的小徒弟去哪儿了呢？

船长日志残页 · 叁

黄昏时，船只触礁了。

这不算什么难料的意外。当时掌舵的副手是驶惯了战舰和哨探快船的獭民，还不太熟悉多帆少桅的商船。跟吃水量也有关。本该用来装茶叶和丝绸的货舱里，现在摆满了盛放淡水和干粮的木桶。船的吃水线比预想的更深，使得应对暗礁时显得笨拙了些。再试试深浅，抛些压舱石出去便是……

没料到的，是触礁后的不详传言。

在舵楼便看见甲板上的船员们三三两两聚堆，窃窃私语，面色铁青。为了解事由，我叫来了那自称当事者的水手，证词记录如下：

“我、我是在晚膳那会儿见到怪事的。出海头一天，大家都很高兴，热热闹闹的。我嫌食厅太闷，便出去甲板上透透气。船正好在这会儿蹭到了礁石，晃了起来。只听粮仓里一声闷响，随后竟起了呼呼的风声！”

“这无缘无故的，哪来的风呢？我愉偷趴在地上，透过木板缝，看见……粮仓里的米，像是遭狂风卷着似的，都飘了起来，风吹得直迷人眼睛。出发头一天，又是触礁又是遇怪事翻了米篓……船老大，别怪我们多嘴，海民下水，沉浮由天，最忌讳触这种霉头。兄弟们都在说，是海老爷来警告我们：这趟出海的饭，不该咱们吃！”

船长日志残页 · 肆

“这条船，不干净。”

漆黑的夜里，粮仓门口倚着一个人，是迦南带来的那个草原角斗士。他看见我的第一眼，便这么说道。

船上不干净？我想起那些惴惴不安的水手，和他们嘴里的闹鬼传言，心里愈发烦闷。

特木尔没有理会我紧皱的眉头，继续说道：“今天晚饭时候，食厅有股煞意。我紧随其后，一路进了粮仓，怀疑它藏在了一个米篓后面。对峙下，煞意越来越强，像一头准备扑食的饿狮。忽然，船却晃了。一瞬间的事情。尽管我立马唤起风暴，对米篓发动了全力一击，可那背后什么都没有。煞意，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我打量着特木尔所说的那个米篓。现场已经是一片狼藉，米粒四处散落，随意堆积着。特木尔已经在米堆里翻找过，我与他一样，除了被击碎的米篓和固定米篓的铁链外，一无所获。

一个念头忽然一闪而过，我蹲下身来，一一比对满地的藤条碎屑和段成数截的锁链，从米堆深处，捡出了一截材质明显不同的锁链残件。船上大小事务都由我亲手操办，粮仓中的锁链，可从来没有用过这种官家的良铁！

海老爷的警告、凭空消失的煞意……原来是这么回事。看来倒真是有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胆大包天地藏到我崔三娘的船上来了。

一封快信 · 上

沧海吾友，

事态紧急，请速来雷州港相见！

为免消息遗漏，我会在此信中，将事情前因后果尽数告知。

十日前，迦南和一个叫作“特木尔”的草原角斗士，登上了镇海龙。他们带来一张藏宝图，指向一座传说中的仙岛―—聚窟洲。思量之下，我决定与他们同去仙岛。

由于路线必经无极、月轮、日轮之间的通商渡口，为避免官府那边的麻烦，我将相伴多年的镇海龙交给义兄余沙看守，改造了一艘专驶远洋的商船，重备一组熟悉远洋路况的水手船员，预备就此出发。

不料，今日启航后，船中怪事频发。暗中调查之下，我不得不得出了如此猜想：

你的妹妹，小莹儿，如今正奉命潜伏在这艘船上。而她归属的所谓“刺客组织”，极可能是由中州官府豢养的“无常恶鬼”！

(此段笔记模糊，被有意涂黑，像是已废弃)此番行船，不同以往，我总隐有预感，我们或将因此天人两隔。三娘一生，未曾辜负父亲与崔家，未曾辜负苍生与国君，唯一心存遗憾的，是辜负了一份想与我一道同游天下的赤诚心意。若能替你寻回妹妹，也算是了却一桩心事。

一封快信 · 下

事发蹊跷，容我简单道来。

起初，我并未想到，藏在船上的“官府刺客”，会和小莹儿有关。

启航之日，迦南发觉船员之中有人用过易容之术，疑有刺客潜入。随后，特木尔也称发现了刺客踪迹，交手之下，留下了一截对方所携锁链，是由官府良铁打造。

此时，我心中其实已经有了怀疑对象，是厨子身边寡言的瘦弱少年。但……说来或许难以相信，尽管经过层层易容，面容当是毫无相似之处，但我却在交会的—刹那，在那少年身上见到了你的影子。联想到之前你曾知会我，小莹儿流落中州，被一个刺客组织收养。我决定谨慎行事，并未轻举妄动。

顺着诸多线索，我一路追踪刺客痕迹至船舱底部，躲在压舱石后守株待兔。在微湖的光上, 我年楚地看见了那少年是女扮男装，而她的背上，正有一道贯穿刀伤！

沧海，我已借口触礁修船之事，命舵手调转船头，往雷州港方向行驶。出海的船又再次返航，船只靠岸后，时间一长，定会引人起疑。

我更担心的是，若小莹儿果真是我们所猜测的“无常恶鬼”，等她发觉事情有异，双方之间必有一战。混战之下，我没把握能让所有人都全身而退。

还请速来雷州港！我会等在这里，直到你来。

飞鸽来信

三娘！

请再拖延些时日，我定会及时赶到，劝阻莹儿!

你的猜测没错，小莹儿如今已经是无常司的鬼差，身怀秘术。三娘，我知你武功高强，且有两位好友相助，但在面对她时，还请你万分小心！

这一切，都是我身为兄长的失职。是我，是季家，愧对她……

她本该无忧无虑长大，有人疼她爱她，教她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但当她遭人残害时，身为兄长的我却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妹妹……辜负了母亲的嘱托……

而今，是我最不愿见到的局面，这所有一切，都不该由你来替我承担！若事态终究不受控制，你无法保全所有人……我只有一个愿望，希望你一定、一定选择保护好你自己。

我在中州驿站写下这封潦草的信，正快马加鞭赶往雷州港，不日便可到达。请你相信我，相信我会及时赶到，相信一切都会平安无事。

三娘，等我。

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