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光临散文网 会员登陆 & 注册

午夜痴迷(上)

2021-06-02 17:41 作者:陵玄卿  | 我要投稿

         香九玲白天在中英女塾上课,晚上便来到上海滩最繁华的歌舞厅之一——风华门做女招待,一月的工资刚好够她上学和日常所需。

         顾沅是风华门的当家花旦。香九玲每每为客人上酒或收拾桌面时在嘈杂的管乐声中隔着重重幢幢的人影和人声瞥见那个秀美的身影,听见那清澈甜美的婉转歌声。

         最近她刚刚认识了一个人——一个叫许濂的记者。

          那天她匆匆忙忙下班,在风华门门口遇见了一个冒失的公子哥模样的人。那人穿着衬衫便装,戴着一副眼镜,手里拿着一个小本子和一支笔:“小姐您好,请问您是风华门打工的吗?”

         她看了一眼对方,迎着对方的眼神答道:“是,我只是个小小的女招待。”

         “哦,”对方说,”您能回答我几个问题吗?我其实是风华门主唱顾沅小姐的粉丝,我想问一下,风华门一般几点开门几点打烊?顾沅小姐哪几天会来?您有顾沅小姐的联系方式吗?”

       香九玲顿了顿道:“风华门早上八点开门,晚上十点关门。别的问题我就不清楚了,再见。”

        “谢谢您,小姐!”

        香九玲离开后依然听到背后传来这样的声音。


        第二天,或者说之后的很多天,香九玲都能在风华门的一角看到许濂坐在一角如痴如醉地看着台上的顾沅。

        “香小姐!”当她经过他身边时,他主动向她打招呼。

        她不知如何应答,只是礼貌点头:“许先生。”

        许濂同她攀谈起来:“其实我是个记者,在申报上班,香小姐看起来很年轻,还在读书吗?”

         香九玲顿了顿道:“不错,我白天在中英女塾上课,晚上在这里打工。这样已经半年了。”

           许濂仍然很有兴趣地问道:“香小姐也是个了不起的新女性啊。香小姐最近在看什么书?我很喜欢郁先生的《沉沦》,推荐给香小姐看。”

           香九玲答道:“唔,我听过这本书,可以去商务印书馆买一本。”

           许濂说:“香小姐还在上学,没有多少钱罢。我这里有一本,可以借给香小姐。”

           香九玲礼貌地摇了摇头:“还是不了。一本书的钱,我还是出得起的。谢谢您,许先生。”

           “呀,顾沅小姐的《月圆花好》!”

         香九玲正低着头将地上的垃圾收进收子里,突然听见周围的人惊呼起来。此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台上的那个人儿而去。

         他亦看见,许濂也睁大了眼睛张着嘴巴向台上望去。他的眼镜片被风华门的霓彩灯光映照得一时流光璃影,色彩斑斓。

         她亦不免向台上看去。顾沅梳着一个髻儿,卷发披散在肩上,她的发顶戴着红玫瑰和珍珠织成的头饰。她今天穿了一件黑色底酒红色边的丝绸开衩旗袍,穿一双黑色高跟鞋,巴掌大的小脸在暧昧的灯光的映照下依然雪玉粉白,她的表情纯情又迷茫,戴着白色丝质手套的双手握紧了话筒,樱桃红色的嘴唇微启,露出洁白贝齿的同时开启一段歌声:“浮云散明月照人来,团圆美满今朝最。清浅池塘鸳鸯戏水 ,红裳翠盖并蒂莲开,双双对对恩恩爱爱 ,这园风儿向着好花吹 ,柔情蜜意满人间……”

        真美,香九玲亦不免发出这样的赞叹。


        因为知道香九玲读过书,所以许濂很喜欢和她探讨一些问题。许濂认为当下时局看似平稳,实则暗藏隐患,国民政府内部离心离德,甚至恐有不能长久之可能性。香九玲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但也只能听着。许濂还喜欢《新青年》,喜欢苏清与张恨水,还喜欢新派戏剧。对于这些,香九玲接触的并不多,但都知道一二,于是这样答道:“苏清我也喜欢,和他在一起的那几个我也喜欢,新派戏剧我看得不多,的确有新意。”

        终于有一天,香九玲看到许濂从后台走出来。

        她装作不经意地经过他身边,问道:“见到顾沅小姐了?”

       许濂摇摇头:“我本来想借送花见她一面,却被挡在了门口。不过,我看到她也正看向我这边,这也算——一面之缘罢。”

       香九玲搜肠刮肚,之说出:“这种事情讲究几分运气。下次你可趁主唱们刚上班的时刻来,那时候人少,说不定你能见到顾沅小姐。”

       许濂看向她,微笑道:“谢谢你的建议。”

       香九玲的老家原本在山东,因为日本人和德国人的入侵香九玲的父母带着她到了山西,又因为香九玲的父亲到江淮一带做生意把她带到了南京。香九玲在南京完成了中学课业,香九玲的父亲为她在南京说了一门亲事,对方是一个烟行的老板的儿子,香九玲不愿成亲而想去上高中,可是父亲的态度很坚决。香九玲在卧房里哭了一宿第二天红肿着一双眼睛收拾好衣服钱两,带上自己所有首饰偷偷买了张去上海的火车票只身一人去了沪上。

       她一落脚就赶忙去找了兼职,一边算计着一月二百钱的工钱想着食宿一边去找学校。

       上海这么大,她又从没来过,人生地不熟,一种绝望感袭击了她,她忍不住站在街头任由眼泪从脸蛋上流过。

       好在,她终于找到了一家“上海中英女塾。她捎上自己的毕业证学生证还有以前的课本、作文本,央求了警卫好长时间才说服他带自己去校长办公室。”

        一进办公室,她立马对着坐在书桌后的人跪下了。她事先已做过心理建设,但眼泪还是不争气地从眼眶里落了出来:“校长先生,求求您,相信我,我真的是女学生,给我一个读书的机会吧!”

        她挣脱警卫的手,一边把书包里的东西往外拿:”这是我的学生证,毕业证,您快看看!“

        那戴着金边眼镜的校长放下手头的文件,说道:“警卫!你先放开她……小姑娘!你不要急,慢慢说……”

        香九玲抓住机会,连忙把腹稿背了出来:“我叫香九玲,老家山东青岛,我在即墨一三小学读完了五年级,又在南京浦邮中学读完了九年级,父亲逼我嫁人,我想继续读书,我一个人从家里跑了出来,我听说上海风气开放,有好多学校和先生,我想求得新时代的救济,不做封建社会的奴隶。校长先生,您收下我吧,不要让我回去,我按照正常手续入学,别的都不要您操心,只要给我一个学籍,让我在这儿读书就行,拜托您了!”

         香九玲抑扬顿挫地说完这一大段话,又磕了几个头,郑重而期待地看着戴眼镜的男子。

         廖洲汇——中英女塾的年轻校长心中暗自叹了一口气,说道:“好,我明白了。你把毕业证和学生证留下,信得过我,再把你现在的地址写下来。过几天,我会差人去通知你。你看这样行吗?”

       香九玲闻言,大喜过望,于是对着廖洲汇拜了一拜,说道:“谢谢您,先生!”

       她写下了现下自己落脚处的地址,在警卫的陪同下离开了学校。

      第四天中午,一个行政模样的人来到了香九玲的住处,给了她一个牛皮档案纸袋,里面是学籍档案和入学推荐信,落款处是两个名字:廖洲汇,陆南音。入学时间是在九月上旬,也即一个半月后。

       九月开学,她知道了廖洲汇是那日她见过的那个男子——中英女塾的校长,陆南音小姐是教授她文法、外语和美术的教师。

       第一个学期,她在一家饭店里做杂工,干了半个学期后她又接了几个糊纸盒子的杂活。第二个学期,她先是在一家饭店做侍员,后来意外得到了在风华门做女招待的机会——这是她做侍者的那家饭店里的一个女工介绍给她的。那位女工叫樊姐,说自己在风华门做过领班,只要说她的名字八成经理就对她打消戒心了。果然,香九玲还算顺利地签下了风华门一个月五百钱的劳工合同。

        对于风华门的主唱们,香九玲虽然与她们搭不上话,但她也不介意。

        顾沅小姐是一年前来到风华门的。她一来便成为了这里的招牌,乃至夜上海滩的招牌。

 

        许濂问香九玲:“香小姐,你知道民国七年的大明号沉没事件吗?”

        香九玲答道:“唔,听过,只听说死了好些人。”

        许濂面前是一摞写了不少字的稿纸。他说:“我在做民国以来海难事故与船舶安全的报告汇总。大多数案件的材料我都借的到,唯独大明号的资料我就是出示了记者证他们也不给我。说实话,我手头能查找到的只有我社当日的报纸的一块,别的我并不比你知道的多,即使是当日那些小报我也没处找了……”

        香九玲听了许濂的描述,心里已经明白了个大概,她心想:那些资料他们怎么可能让你找到?

        她说:“那我也没办法了。我也只记得我是从报纸上看到的,是挺严重的一次事故。”

        许濂叹了口气,推了下眼镜,揉揉眉心,喃喃自语道:“唉,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至于那篇报告后来怎么样了,香九玲并不知道。

        再次见到许濂时,他已捧了一大束海蓝色的玫瑰准备献给顾沅小姐,他还偷偷在玫瑰下面藏了一个红布绒盒子。他打开给香九玲看,里面是一个流溢着水光的青白色翡翠玉镯子。他告诉香九玲,这是正宗的上好西安蓝田玉,且是玉髓与翡翠之交的那一块,稀罕的很,贵重的很。而这个珍宝,便是他要送给顾沅小姐的礼物。

      一顾碧水流如翠,元知长安爱佳人。

     一张小卡片上用蓝色墨水写着这样一句诗。

     写诗人的心意和文采昭然若揭。

     香九玲叹了口气。


      是樱花。好美呢。

      当那女子转过身来,香九玲认出这是风华门的一位主唱——安姬安小姐。那是一枚镶了银的胸针,银色的水流按照樱花的形状灌注其边,精致可爱,高贵典雅。却被主人当作搭扣一样用于固定裙子前领与后襟。

       顾沅小姐之后是安姬的时间。安姬也是一位大受欢迎的主唱,人气仅次于顾沅,故而风华门的老板将其安排在顾沅小姐的黄金时间之后,紧挨着。

      而当香九玲灾区办公室交作业本时听到陆南音小姐桌上的收音机里传出了顾沅小姐的歌声时她才意识到自己并不是活在两个世界里。

       关皓瞳是香九玲的同班同学。与香九玲截然相反,关皓瞳家境优渥,父亲和哥哥都曾留过洋,母亲是一名会计,一家人思想新潮,竭力支持关皓瞳接受新式教育。奈何关皓瞳本人对此不以为意,她有一个男友是陆督军的儿子,两人情投意合,关皓瞳很听陆俨存的话。

        若说不羡慕,那是骗人。

        香九玲暗自歆羡着关小姐的出手潇洒,车迎马送,又想起自家那冥顽不化的老古董,内心不禁凄凉。

       大上海的女子,形形色色。有女先生,有女学生,有新小姐,有旧闺秀,名媛歌女,路莺流雀……每个人光鲜的表面背后又是什么,又有谁知道?除了她们自己还有谁知道?

       甚至朝夕相处的同学们身后家中如何,她也一概不知。

       然而她已有了新的梦想——那就是,去读大学。

       做一个女子大学生。想想她的心里都美起来。

       香九玲的英文水平还不错,她的心中又增强了一丝信心。

       她莞尔而笑,自己既已是中英女塾的学生,又认识许濂这样的记者,凭什么不能接受新时代的教育呢?


      这是一个老者,面容清隽而古朴,脸上趴着的几道皱纹恰似一段树皮。

      他戴着个瓜皮小帽,身穿一件灰墨色马褂,袖口上还有油亮的痕迹。他坐在一张掉了色的黑漆木桌后,桌旁立着一个幡,上面写着:算命,十文一卦,婚姻,学业,事业,财运,命数。

      香九玲坐下来,问道:“怎么看?”

     老者瞥了她一眼:“测字还是看相?”

     香九玲问:“测字怎么测?”

     老者说:“你说个字吧。”

      香九玲顿了一会儿,道:“湘吧,湘西之地之湘。”

      老者道:“左水右相,可作风水来兮,时来运转之解,或有积财,又升相意在拜官升迁,运势大吉。还可作左水中木右目之解,水流聚财,水益生木,财运昌隆,又得一目,或开一窍或有人替你掌眼。”

       香九玲掏出十文钱放在桌上:“谢了。”

        老者推回五文:“只测字,五文足矣。”

       香九玲道:“那再看个相吧。”

       老者问:“手相还是面相?”

       香九玲道:“您看着来。”

       老者说:“相面十五文,看手相五文。”

      “那就看手相吧。”香九玲说。

      老者道:“左手为先天,右手为后天。男看右手,女看左手。且让我先看一下你的左手。”

      香九玲依言依次伸出自己的左手和右手。

      老者沉吟片刻道:“姑娘你幼时罹难,多患疾病,但好在已经过去了,日后再无症候,只有到老时再有风疾。婚姻尚美满,夫妻二人情投意合,有小聚财之相,细心经营,或可善矣,但仍有丈夫三心二意拈花之虞。事业平顺,未有大波澜,纵有小难处,也可轻松跨过。”

        香九玲闻言,心中已有大概。道了声谢后便离去。

        她浑圆的胳膊上挂着一个翡翠镯子。

        那是她用半个月的工钱买下的,由许濂帮她掌眼相中,确是一只上好的玉镯。许濂说,玉可涵养人,又可替人挡灾,于是香九玲听他的买下了这只。

       不得不说,也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好运果然降临,香九玲感觉到自己的一切的确越来越好了。自从戴了这只玉镯,她感到整个人都自信了起来,即使只是一个小小的招待,亦如舞台上的主唱们一般光彩焕发,从不惧人。

        此时距离那起案子发生还有三天。

       上海滩的治安可以这样形容——两道分治,黑白各安。

       虽然小型的拳脚纠纷不断,但大型的恶性案件还是少见,因而但凡这种重案一旦出现便攫取所有人的目光也不奇怪,但终究还是少见。

午夜痴迷(上)的评论 (共 条)

分享到微博请遵守国家法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