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
两年前某个凉凉的雨季,我在如泣如诉的天幕下,告别居住十二年的旧居。
六月闷热的夏,为了一场无声的送别,将暑气咽下,肆意挥洒起冰凉的泪滴。热空气被如针的雨丝戳得支离破碎,惨白着脸钻进地下啜泣去了。我在窄窄的屋里收拾行囊,伴着细碎而无止息的雨声,将箱里物什加了减,减了加。
一摞边角翻卷的旧作业本,被岁月烤成焦黄,用粗粗的铅笔歪歪斜斜地写着字,像幼兽被圈在田字格里。那时我刚上小学,还握不紧笔杆,字迹便时重时轻,像是雪地里深浅不一的足印画了出格,是行人走出了雪地,足印便渺远在地平线的边缘。
一个破旧的兔娃娃,戴着蕾丝结,蹬着小皮靴,神气活现对我眨眼睛,我记得第一次鼓起勇气上台演讲,结束后妈妈递给我这样的布娃娃,她的目光带着水汽与笑意,撕裂成棉花糖般缠缠绵绵的丝缕,甜丝丝的。我不好意思地扯了扯头顶的蝴蝶结,对咔嚓咔嚓的镜头显出稚气的微笑。我昂着头,聚光灯照在眸上,灿灿如珠。
一副印象派的画,笔法草率,惨不忍睹。彩笔用的重了,颜色浸没织成混沌的扎染作品。我摩挲着铅笔印的痕迹,便有颜料碎屑撒落。时光磨损了画中的风景,留下边缘的署名与日期,大概是我第一次上绘画课,颜料浸到裙裾,缤纷成乱七八糟的花。
我不知道是否该把它们带走,留在这久弥雨露的旧屋里。
抓着布娃娃的手因雨的凉气而颤颤发抖,苔藓的湿意挣扎着涌进窗,在耳畔闹腾着,它们央求我留下,留在发霉的娃娃间,留在无忧无虑的少年时代。
母亲的声音,突兀地划破充满水汽的空间,她高声催促我快一点。
娃娃被我攥在手心里,瞪着黑而无神地眼睛,我垂眸抚摸过她破旧的衣衫,雨已浸入她的肺腑,棉花打湿了,娃娃沉沉地摊着四肢,布面冰冰凉凉的。
她好像在哭喔。
我讷讷地转过头,天空仍呜咽着,用它乌云的手帕抹着泪,声音被分裂撕扯成雨丝义无反顾跌落地面的撞击,很小,很小,合在一起就是一支盛大的交响乐,兔娃娃垂落的身体里,作业本抹花的字迹里,以及旧居爬满青苔的墙壁里,都翻涌着同一种旋律。歌词是哭泣的声音,这方水幕笼罩的世界倾诉我泛黄的童年,央我留下。
乐声是森森的,肃穆的,像行刑的军队,向苍白的天际走去,你只能抬头,仰视头顶的阴云,听沉重的号角。
但有什么破空袭来,从纷杂的雨流里,掀开帘幕,我抬起头,一束阳光拨云而出,燃烧蒸腾着我面颊上的泪痕。仿佛是一把剑,扫开荆棘,露出泥地。
它温柔,它活泼,它严肃,它美丽。
我听见云止息了哭泣,我看见树梢的新芽挺起身影。
布娃娃裹着光的衣,发散出麦草的清香,雨气蒸发,尖啸着涌向天际。苔藓慢慢缩回墙角,嘟囔着要留下最后一息水分。母亲再次呼唤我。我清了清喉咙,扯了扯衣领,好让声音充分暴露在空气里。
“这就来。”
喉间充斥的阳光的暖意,殓去了潮湿的苔绿。
我把布娃娃安置在桌上,它依靠着作业本,安静地睡去。我提起箱子,在暖的光照里,对旧屋挥挥手。
再见。我说。
树枝跳跃鸟影,啼鸣欢悦,乌云完全弥散了,大片大片的光洒落下来,满满当当填了足下的路,仿佛一场盛大的洗礼,以告别开头,用问候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