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小说]濡沫
石粦在寻找没有影子的人。
他第一次发现人有影子，是在2014年的3月7日，傍晚6点23分。
那天他听见自己的影子说：“你将一事无成。”
截至那一瞬前，他所度过的人生与同龄人并无任何不同：平凡的出生，平凡的长大，平凡的上学。他想象着自己的未来充满了平凡的光明，他将溺死于平凡的教育与课业中，被平凡的人潮裹挟奋力挤上平凡的金字塔之顶，最后在平凡的工作中收获平凡的死亡。
不过影子给他的规划打了一个腥红的大叉。于是他的人生轻松了不少。
生，然后死。
沉重而无比庞大的影子，一拳便将他击垮。耳畔响起同学的欢呼和老师的倒计时，还有尖锐的笛鸣。蚁群般的黑色字符爬满他的脊背，压断他的肋骨，渗入他的双目。
那些乌黑的文字与苍白的等式，组成了他的影子。
遗憾的是石粦没有死成。真的非常遗憾。
替他受死的男孩，名为爱德华。
当爱德华看见影子时，他正用银制汤勺舀起蔬果汤。阳光将他面前的餐布照的和他的脸色一样惨白，影子则站立在窗口那十字架的正中央。
影子对他说：“你将堕入地狱。”
他的手臂上长出硕大的脓肿，全身冒出密密麻麻的黑紫色斑点。地狱的高温从他的体内浮现，而他却止不住的寒颤。
往日服从的女仆，见了爱德华的容貌都惊叫着逃走了。而从曾经令他自满的父母的双眼中流露出的，也仅仅是对恶魔的恐惧与鄙夷。他们用扫帚和锄头将爱德华赶出了家。
爱德华走在空无一人的街上，两侧的屋舍都紧锁门窗，他用尽余下的所有气力去敲打呼救，也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力竭的他，最终倒在镇尾的坟地前。在那里他看清了影子的真实容貌。
那是戴上鸟头面具乔装成黑色死神的上帝，坐在人造的十字架上欣赏着人造的罪恶。
爱德华所不知道的是，他只看见了影子的一副面孔，那副面孔只属于爱德华自己。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影子，每个人的影子都不尽相同。
这一点在尼古拉希看来或许像个十足的笑话。因为他认为所有人的影子必然都是同一个伟大而又闪耀的事物。影子超越任何个体，超越所有黑暗历史，也超越了所谓的“上帝”。
直到他听见影子开口说：“你将见证我的死。”
影子是不会死的，尼古拉希曾无比坚信这一点。所有人也曾无比坚信。
影子从铁锤与镰刀中诞生，沐浴着苦难与鲜血，最终挣脱锁链，推翻阻挡在面前的敌人，带领伟大的民众，获得无上荣光和长久的自由幸福。
直到影子死去。那是所有人共同的影子，却死的无声无息。
影子是不会死的，影子是不会死的……
寒风将巨大的海报从颓墙上撕下。再也无法停歇的掌声淹没了言语。队伍缓慢而又沉默地涌入轰鸣的工厂。
当尼古拉希再去眺望影子时，他只看见黑色，而看不见红色。
影子从龙之介的笔尖如血般涌出。他连忙用手将其捂住，却无济于事。
很快，整幅画都变成了影子。五彩变成了混沌，参差变成了整齐，艰难变成了简单。
影子喜欢什么？影子渴求什么？影子看见了什么？
我不关心！龙之介一把将桌台上的设备扫去，抱住自己的头。
你真的不关心？
影子伏在他的椅后，贴在他耳边说：“你将为我所用。”
影子知道龙之介的一切，而他却对影子一无所知。他对此感到无比愤怒，同时也无比惶恐。
在不远的未来，那片由影子织成的汪洋当中，人将成为一座座孤岛、一座座茧房。
人能够做的，影子做的更好；人想要做的，影子都已做过；人不该做的，影子始终在做。
最后，人无事可做。余下的，只不过是享受影子创造的便捷，影子定制的生活。
人憎恨着影子——但是影子爱着每一个人，因为他们都是影子的宠儿。
影子观摩着他的画，他的文字，他的声音，他的容貌。影子渐渐变成了他——他也渐渐变成了影子。
于是凶手轻易地从密室中逃脱。
自那以来，每个人都会被自己的影子奴役一生。
但是谁会甘愿听从影子的命令？
卢基乌斯心里明白：其实没有人愿意听从命令。但是也只是心里明白。
战斗。胜利。荣光。这些东西并不能当成食粮，人也并非是为了这些而降生于世的。
但是影子却对这些东西无比狂热。为了胜利，影子能够轻易地将长矛刺入盔甲之中，也能轻易地用刀刃划开妇孺的咽喉。
为什么呢？生命在影子面前如此不值一提吗？
当卢基乌斯举起长矛与盾牌，怒号着冲向同族时，他不禁会思考这些事情。
他又是为了什么放弃自己的生命？为了国王，为了祭司，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影子？
他想起故乡那令人怀念的气味。沙，陶壶，还有羊群。
但影子微笑着手指面前的景象。血，残盔，还有夕阳。
影子对他说：“你将赢得荣耀。”
卢基乌斯倒在地上，艰难地喘息。他闭上眼，幻想着荣耀真的落在他的肩头。
但是落下的只有肥大沉重的影子，压得他无法呼吸。
倾洒的夕阳逐渐黯淡。
在余晖下漫步时，石粦会听到影子的窃窃私语——谁又死在自己的影子手中，谁又乖乖地当影子的听话木偶。这么多年来，石粦见过无数个人，无数具影子。
慢慢地，影子逐渐汇集。石粦看着自己的影子越变越长，越变越大，最后和所有人的影子融为一体，包裹吞噬整个世界。人们把这称之为“夜幕”。
但石粦更想使用另一个称呼：“影之国”。
无论走到哪里，都在影子的统治之下。
就像要延续人的生命需要吃下动物或植物的生命一样，每个人都是影子的一部分，吞食影子，然后成为影子的养料。这个国度如是运转。
是每一个人组成了影之国，但没有人能够反抗影之国。人们共同建造着这座囚禁自我的监狱。没有人能够阻拦影子前进的步伐。
谁也不例外。
除了石粦那一晚在公园的长椅上看见的少女。
借着路边昏暗的灯，石粦看见了她。她独自坐着，目送影之国下方沉沦的太阳。
石粦愣在原地。
少女转过头，面无表情地对他说：“你好。”
“你是谁？”影子问。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她回答。那是影之国的律法。
“你从哪里来？”影子问。
“我从深渊当中诞生，影子从我这里诞生。”她回答。
“你到哪里去？”影子问。
“我到山上去。我在那里布道，便可以死去。”她回答。
“你的影子呢？”石粦问。
她乌黑色的瞳孔将石粦击倒。他跌落到影子的汪洋之中。留在他视野里的仅有泡沫。
“再见。”她回答。
石粦一直在寻找那位少女。
然而他对那位少女一无所知。他只知道那位少女有一头茶发，一双乌黑眼瞳，还有不曾动摇的面容。
所以他日夜徘徊着，呼喊着米兰达这个名字——那属于少女的影子的名字。
文 微言蚁
写于2022.10.14
